橡塔-夏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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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恰好一只松鼠跳了过来。

    “松鼠,松鼠,快来尝尝我的橡果吧,肯定很好吃!”

    “真的吗?那我来尝一下。”

    松鼠高兴地摘下一颗橡果,“咔嚓”咬了一口。

    ——《小橡树》

    1

    春天的气息被一场阵雨冲淡了许多,院子里朝西南的一角,已有成片的薮春悄然绽放。

    展烨和松萝站在花丛边,各自捏住床单的一角,用力一抖,把褶皱在阳光下扯平,再合力挂到晾晒杆上。

    “也就是说……”

    展烨弯腰捞起枕套用力一甩,递给松萝,“那个差点撞了你,又把你送回来的人,是你学生的叔叔。”

    “是啊,你说巧不巧?”说着松萝接过枕套挂在衣架上,“是沈佑佑的叔叔,来过馆里几次,早就认识我,我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总之,多亏没有撞到你。”展烨挂上最后一件衣服,不忘提醒她,“明天去馆里记得把衣服还给人家。”

    “知道了。”松萝眼睛一转,扑过去抓展烨的胳膊,“多亏没撞到,看来你很担心啊。”

    展烨咧嘴一笑,一排整齐的牙齿在阳光底下闪着光似的,“麻烦您去看看人家开的什么车,真要撞坏了,把你卖到山沟里也赔不起。”

    “去死吧你!”松萝狠狠地踹他一脚,听见“嗷”的一声惨叫才算解了气。

    展烨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笑着去揉被狠踹了一脚的屁股。

    晾晒杆上不断有水珠滴落在石子铺平的院子里,又瞬时在阳光下消失了痕迹。

    那天松萝回到家,肩上披着件宽大的外套,外套的主人跟在身后,是张温文尔雅的陌生面孔。展烨见两人都淋了雨,松萝又整个人看起来失魂落魄的,想问又忍住了,不发一语地将她扯进院子。

    男人识趣地立在门外,并不介意展烨的敌意,只彬彬有礼地递过来一张名片,并解释了缘由:“虽然医生说没什么问题,但如果还有什么不适的地方,请随时联系我。”

    展烨接过名片,扫一眼上面“栗园宠物医院”的冬青黑体,语气并不友好,“她有不适,找你不大合适吧?”

    对方会心一笑,没做多余的解释,礼貌地道别后才驱车离开。

    展烨把名片随手丢进垃圾桶,去浴室拿了条宽宽大大的浴巾蒙在松萝头上轻轻地揉,那句“发生什么事了”终究是忍住没有问出口。

    翌日,他把晾好的衣服收进来,挑出沈江山的那件外套仔细地熨平,叠好装进牛皮纸袋里,又从垃圾桶里翻出昨天丢掉的名片一并交给了松萝,“记得谢谢人家。”

    “知道了,你可真啰唆。”松萝拿过纸袋,嘴里叼着半个面包片,匆匆忙忙地跑出去。

    天气还没有完全炎热起来,早晨的空气里夹着一丝尚未褪尽的寒气,远处有几个孩子提着豆浆油条呼啦啦地跑过来,经过松萝时留下一串模糊不清的笑闹声。

    松萝放慢了脚步,忽然觉得那群孩子的背影很熟悉,有的像小时候的展烨,有的又像小时候的自己。

    2

    刚进画室,松萝就被隔壁班的孟初省扯到角落,“松萝,早上有个男的打电话找你。”

    “找我的?”松萝狐疑,“怎么打到这来?”

    “我也不知道。”孟初省压低了声音,“总之好像不是什么正常人,听声音就怪吓人的,说是让我转告你,他马上就要出去了,要和谁报仇之类的,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松萝的心脏重重地沉了一下,急忙问:“他还说什么?”

    “没什么了。”孟初省说,“我叫他过会儿再打给你,那边就挂了电话。”

    松萝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孟初省扯了扯她的袖子,“你没事吧?”

    “没事……”松萝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是我一个同学,说话是有点怪里怪气的,我一会儿就给他打过去。”

    孟初省舒了一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接到什么恐怖电话,我最近小说看得有点多,经不起吓。”

    松萝彻底回过神来安慰她:“光天化日的哪来的恐怖电话嘛,中午请你吃饭压压惊。”

    见孟初省高高兴兴地走了,松萝才跑到座机上查了一下来电记录,早上一共就来了三通电话,松萝把号码全记下来,一个一个地打过去。

    前两通电话都来自学生家长,松萝咽了下口水,战战兢兢地拨出第三个号码。

    四声漫长的等待音之后,那边终于接起了电话。

    “喂?”

    “喂,你好,晏城监狱,请问找谁?”

    松萝“啪”地挂断了电话,脑子里嗡嗡作响。她挨着墙壁茫茫然地蹲下去,却怎么也阻挡不了记忆里那张玩世不恭的笑脸慢慢地浮上来。

    那样的笑脸,带着结痂的伤疤,鲜明得仿佛从来也没有被遗忘过。

    他还站在十多年前的冬天里,大雪中装腔作势地点燃一支香烟,笑眯眯地嘲笑她,“程松萝,你可真是个大娃娃。”

    他还说:“程松萝,你要好好长大啊,可别像我和班枝,我俩下流肮脏,天生一对。”

    那是刚满十六周岁的许强。

    他被警车拉走的时候也才十六岁,还是一个小少年的模样,看起来还有很长的未来。

    可如今,一晃已是十年,男孩的少年时光从开始到结束,只被简单的“十年后”三个字匆忙地代替了。

    松萝不知道许强找她做什么,只觉得心里冷飕飕的,像是有什么不祥的预感。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却再没有找她的电话响起来过。

    松萝反反复复地想着孟初省转达的那些字眼,出去了、报仇。出去了自然是指服刑期满,那么报仇呢?他要找谁报仇,又要给谁报仇,正想得头痛欲裂的时候,有家长陆陆续续地进来打招呼,接走了下课的孩子们。

    等松萝收拾好画具准备下班,发现整个画室里就只剩下沈佑佑一个,他一个人坐在画板前,小小的一团被夕阳的余晖笼罩得格外孤独。

    松萝走过去,见他正在修改蜡笔画“太空飞船”的舱门部分,杜若和绀蓝相间的天空中飘浮着一架郁金色的飞船,白色的舱门正由正方形慢慢变成椭圆,松萝问他:“沈佑佑,今天谁来接你?”

    “原本是叔叔要来。”小男孩扬起苹果似的脸,一本正经地说,“我和他说不用麻烦,程老师会送我到他店里去。”

    “程老师?”松萝指了指自己,“不会是我吧?”

    “您真聪明。”沈佑佑咧嘴一笑,“我有学生卡,我们可以坐公交车过去。”

    “等等,沈佑佑……”松萝揉了揉太阳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送你回去?”

    “那不是我叔叔的外套吗?”沈佑佑眨着他的大眼睛看了一眼松萝手里的牛皮纸袋,“我以为你是要拿去还给他。”

    “是要还给他没错,可是我完全可以在他来接你的时候还给他啊。”

    “一个是下班后就无所事事的大龄未婚女青年,一个是经常忙到饭都吃不饱的宠物医生,你觉得麻烦谁比较好?”

    松萝呆了一会儿,在沈佑佑严谨的逻辑面前败下阵来,半晌才说:“你才五岁,词汇量还真是丰富啊……”

    “一般一般,老师过奖了。”沈佑佑羞涩地放下蜡笔,从椅子上跳下来,“我们走吧。”

    松萝认命地牵住他脏兮兮的小手一起去搭公交车。

    “其实……我也很忙的。”快到站的时候,松萝试图挽回之前的局面,“而且我虽然未婚,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讲,不能算是大龄未婚女青年。”

    沈佑佑抬眼看了她一会儿,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大人不记小人过地笑了一下,“哦。”

    松萝说:“沈佑佑,凭良心讲,我简直想把你从车里丢出去。”

    沈佑佑回道:“淡定,别做犯法的事。”

    松萝:“……”

    3

    松萝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不久的将来,她会在记忆里一遍一遍地修正自己,并不厌其烦地告诉身边的每一个人,第一次遇见沈江山,是在他的宠物医院。

    “是四月里的星期三,我牵着沈佑佑脏兮兮的小手,在一大片黄昏底下推开栗园宠物医院的大门,门上的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叮当叮当的声音,然后,我看见沈江山……”

    “嗯……”她的回忆被打断,“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去那里做什么?”

    “送我的学生,沈佑佑,那天没有人来接他。”

    “为什么?”

    “不知道。”松萝轻轻地摇摇头,过了一会儿,试探性地回答,“也许是因为那天他很忙吧?”

    那天的沈江山的确很忙。

    一下午的工夫,他为一只早产的虎斑猫接生了四只小猫崽,又为一只患了指间炎的马尔济斯做了创口处理,紧接着,又来了两只当街斗殴身负重伤的松狮,在为它们清理伤口的同时还要安抚两边数次差点打起来的狗主人。

    当松萝牵着沈佑佑走进栗园宠物医院的时候,沈江山才刚刚有了空闲,用一只简易的法压壶冲了一杯咖啡。

    与此同时,玻璃门上的铃铛叮当作响,他握着咖啡杯,直起身看向了披着黄昏走进来的松萝和沈佑佑。

    松萝记得他的微笑像水波那样在她的视线里温柔地蔓延开来。

    记得他用开水烫过的骨瓷杯倒了一杯咖啡递给她。

    记得他接过牛皮纸袋,礼貌地提出共进晚餐的邀请。

    记得沈佑佑说:“程老师没时间,她是很忙的未婚女青年。”顿了顿,补充道,“从严格意义上来讲,不是大龄的那种。”

    那是一个温柔的黄昏,夕阳浩浩荡荡从他们身后涌进来,松萝还记得每一缕光线的样子。

    所以,才会在不久的将来信誓旦旦地对身边的每个人重复——

    “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她的声音平和而笃定,“对了,他还给了我一张栗园宠物医院的宣传单,因为我告诉他,我父母家里有一只五岁的萨摩耶,而宣传单上写着每年为五岁以上的宠物免费体检。”

    说完,她冲坐在一旁的沈江山笑了一下。

    4

    那天之后,沈佑佑请了长假,栗园宠物医院也贴上了暂时休业的告示。松萝妈打来视讯时掩饰不住的失望,“你爸看了宣传单特地把豆包送过去,怎么说休业就休业了?”

    “也许人家有事嘛。”松萝说,“爸爸已经回家去了,豆包就先放在猫殿几天,体检完让展烨给你们送回去。”

    “这个老程,怎么把豆包放那儿去了,这不耽误生意吗,客人会不会怕啊?”

    展烨的脸凑过来,笑眯眯地对屏幕那头的松萝妈说:“不会的,妈,现在的咖啡馆啊,客栈啊,都喜欢养个小动物招揽客人。豆包在这就是个吉祥物,多住几天没事的。”

    “真的啊?”松萝妈一见到展烨,瞬时笑得眉眼弯弯,“好儿子,妈都想你了,回来那天妈给你做好吃的。”

    “好的,妈,记得做红烧肉和菠萝饭。”

    “知道知道,你最爱吃的嘛。”

    松萝见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其乐融融,忍不住翻了一记白眼,干脆把电话塞进展烨手里,展烨拿住手机扫了她一眼,扭头对屏幕挤眉弄眼地说:“松萝吃咱们醋呢,要不也给她做个鱼吧。”

    “让她吃醋去,吃饱了没肚子吃鱼。”

    松萝听惯了两人母子情深,也实在懒得争风吃醋,干脆跑到一旁冲洗茶具。

    一直趴在院子里的豆包挨过来,用它蓬松的背毛蹭了蹭松萝的腿,松萝觉得痒痒的、暖暖的,忍不住笑起来。

    她还记得,豆包刚来家里的那一天,展烨第一次对松萝的妈妈喊了一声妈。

    那是高考结束后的第一个秋天,松萝和展烨都在收拾各自的行李,再过两天他们就要离开晏城,开始全新的大学生活。那段时间妈妈的情绪一直不稳定,怨他们双双报考了外省的大学,怨着怨着就会掉眼泪,“你们都走了,这么大的房子,就剩我和老程还有什么意思……”爸爸被她哭得实在没办法,去乡下抱来了一只小狗崽。

    刚断奶的小狗到了陌生的环境,拖着胖滚滚的身体到处嗅来嗅去,一家人都被它毛茸茸的模样暖住了,争着抢着又抱又喂,正热闹着,一旁的展烨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妈,叫它豆包好不好?”

    妈妈愣了一下,垂头掩住湿润的眼眶,只是温柔地说:“好,好,就叫豆包。”

    过了片刻,她又急忙说:“小烨,去和你爸爸打瓶酱油,晚上妈给你们做红烧肉吃。”听似平常实则小心翼翼的声音,仿佛生怕展烨反悔一般。

    松萝看向展烨,看见他脸上粲然的微笑。他说:“妈,我还想吃菠萝饭。”

    那是展烨住进程家的第七年。

    七年,对于从前的松萝来说,并非一个漫长到具备震慑力的词。她和展烨在十岁那年,就已经度过了彼此生命中相互陪伴的第一个十年。可是现在,松萝忽然意识到,对他们两个来说,每一个“年”,每一个“月”,每一个“昨天”,都是他们曾经共度过的一生,而一生是何其漫长。

    展烨打完了电话走过来,站在发呆的松萝身边,揉了揉豆包的脑袋,又摸了摸松萝的头,“想什么呢?”

    松萝感到一种近乎战栗的奇妙感觉从头顶蔓延至全身,于是赶紧正襟危坐,摇了摇头企图驱赶这种令人心悸的感觉,“没什么……”

    她斟酌了一下情绪,却还是没忍住猛地扯住展烨的头发发飙,“我是狗吗?干吗摸我的头?谁允许你摸我的头?!”

    “你现在不就像个疯狗!”展烨被扯得缩起脖子大喊,“是你说我可以随时摸你的头,程松萝,快松手!”

    是的,她说过这样的话。

    松萝慢慢松下手上的力气,呆缓地想起自己曾经像一只小狗那样把脑袋揉进展烨的胸膛里,腻腻歪歪地说了很多的肉麻话,也定了很多的恋爱规矩。

    “不可以对我发脾气,不可以在电影院睡大觉,不可以因为打游戏让我等太久。”

    “还有,不准碰任何女生的头发,班枝的也不可以,左泥的也不可以,只有我的才可以。”

    “虽然只准摸我的头发,但是可以随时摸,是不是很划算?”

    公园里的长椅上,松萝狡黠地笑弯了眉眼,展烨伸手揉揉她的脑袋,头一低,温柔地吻住她。

    只是……

    恋爱时说过的话,分手以后还应该继续算数吗?……

    松萝压下忽然涌出来的那股哀愁,倔强地甩了甩脑袋,大声地冲他嚷:“我的意思是,我的脑袋只有男朋友可以随时摸,我们已经分手了,所以展烨,以后不要再随便碰我的头!”

    展烨看着她,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好,我知道了。”

    那一刻,松萝再次真切地意识到,那些过去的事情,都是注定无法改变的事情。她看着展烨沉默离开的背影,胸口翻腾着呜咽,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5

    在一个有薄雾的清晨,沈江山牵着沈佑佑的小手出现在儿童馆。几天没见,两人似乎都清瘦了一些。

    孟初省高高兴兴地迎上去,“小家伙,好久不见跑哪去了?”

    “去英国看我爸爸。”沈佑佑掠过她,看了一眼后面的松萝,故意提高了嗓门嚷,“我们还带了好多礼物送给你们!”

    说着让沈江山拎出一个巨大的条纹纸袋,两人从里面拿出细心包装过的小礼物,按照上面贴好的名字一一送给儿童馆的老师和孩子。

    到了松萝跟前,沈江山递给她一个四四方方扎着缎带的小礼盒,“这是佑佑特地为你挑选的小礼物。”

    松萝大方地接过并道谢:“谢谢佑佑,也谢谢你。”

    午休时拆开礼物,是一枚精巧的树形胸针,树枝镶嵌着几颗圆润的珍珠,像洁白的果实。

    松萝感到欣喜,自己常戴的胸针在上次的意外中断成两截,这一枚简洁的款式正合心意。才要把它别在胸前,一旁的孟初省就咋咋呼呼地叫起来:“这个沈医生真是偏心眼,送给你这么漂亮的礼物,却拿点心对付我!”

    松萝说:“礼物是佑佑选的,是谁上次嚷着想尝尝马卡龙,难为他那么小的孩子还给你记在心里。”

    孟初省想了想,才点点头,说:“佑佑贴心倒是真的,不过,这胸针怎么也不像小孩子的眼光,你说会不会是沈医生特地为你选的?”

    松萝无奈一笑,“瞎猜什么呢,你这看完小说就胡思乱想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

    孟初省撇撇嘴,“你们两个男未婚女未嫁的,总可以给读者留点想象空间嘛,更何况生活可比小说精彩多了呢。”

    松萝竟被孟初省说得有点动摇,回去就陷在猫殿的沙发里和展烨探讨,“毕竟我的人格魅力非同小可,很可能,沈医生就是为我精心挑选的呢!”

    展烨“扑哧”笑出声来,想伸手揉她的脑袋,快到头顶又把手收回,“你们就这么污蔑学生家长,不怕被投诉啊?”

    “这怎么能叫污蔑?”松萝直起身盯着他,“这叫符合大众逻辑的合理猜想。”

    展烨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起身去吧台放了一张唱片。

    松萝见唱片机边上放着两个粉色小礼盒,就问展烨:“那是什么?”

    “小夏送来的,上次和你说过,新来的兼职。”他给松萝递了一份,“小姑娘来了好几次都没碰上你,嘱咐我把这一份转交给你。”

    松萝拆开,是一盒手工巧克力饼干,做成各种小动物的形状,呆萌的鸭子,憨憨的熊,系着蝴蝶结的小兔子……

    展烨尝了一块,不住地赞叹道:“手艺不错,下次让她在店里做,可以当猫殿的招牌贩售。”

    松萝也咬了一口,甜而不腻,厚密的口感里夹着一丝若隐若现的苦,于是忍不住又拿起一块。

    展烨见了又惹她,“这才叫符合大众逻辑的猜想。”

    松萝突然没了胃口,把吃了一半的饼干掷向他,他也不恼,接过来就吃进嘴里。

    再见到沈江山,松萝忍不住问:“是不是男人都喜欢擅长厨艺的女人?”

    沈江山正为豆包检查耳螨,听她这样说不禁微微一笑,“应该说是都喜欢漂亮又擅长厨艺的女人。”

    “那不漂亮又不会做饭的女人呢?”松萝极为忧心,“都该孤独地老死吗?”

    “也不全会这样。”沈江山并没停下手里的工作,只以温厚好听的声音回应她,“也可能她们遇到一个眼神不好却会做饭的男人就此逃过一劫。”

    松萝被他认真胡说八道的模样逗得发笑,以前觉得他该是不懂玩笑的无聊绅士,没想到默默之间也别有一番风趣。

    她是真的不会下厨,从小到大做过的吃食里,唯一能吃的就只有蛋炒饭。

    初二那年暑假正赶上爸妈在校值班,展烨却突然发起了高烧,松萝要带他去医院打针,展烨不肯,只哼哼着喝点热粥就好了。松萝只好逼他吃下退烧药,跑进厨房试着煮粥。

    淘洗了米,按记忆里的步骤将米投进料理机打碎,只是还没盖好盖子就按下了启动键,嗡的一声,硬碎的米粒噼啪炸出,天女散花般打在脸上。

    展烨被松萝的尖叫吓醒,冲到厨房就看见她捂着头到处乱窜,急忙拔下电线才令厨房恢复了安静。

    松萝嘴硬地把他推回到卧室,“万事开头难嘛,这次是大意了,接下来肯定没问题,你就老老实实躺在被窝里等着喝粥吧!”

    这一折腾让展烨比方才更虚弱了几分,他撕了一片退热贴贴在脑门上重躺下去,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才刚入睡,又被厨房传来的一阵尖叫惊醒。

    这次是切菜丁时割到了手,近一厘米长的刀口不断地往外涌着鲜血。

    展烨拖着烧得滚烫的身体给她包好了伤口,虚弱地说:“别做了,我不饿,睡一会就好。”

    “那怎么行!”松萝举着包得胖滚滚的左手坚持道,“差不多要做好了,我还有右手呢。”

    她给展烨重新盖好棉被,抱歉地叮嘱他:“无论厨房发出什么动静,你都不要再出来了。”

    二十分钟后,厨房再次传来尖叫,展烨刚想起身就听到松萝在厨房喊:“没事没事,你不要起来,只是粥扑锅而已!”

    展烨再躺下去,只觉得天旋地转。

    不知又过了多久,展烨睁开眼睛,看见松萝泪汪汪地守在床边,“粥都煳了,没办法吃,我做了蛋炒饭,你要不要吃一点?”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展烨已经端过饭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是不是特别难吃……”松萝说,“要不别吃了,我去外面打包一碗粥吧。”

    “不用,挺好。”展烨叼着勺子,空出一只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又埋头把剩下的蛋炒饭一口一口全部吃掉了。

    后来他们在猫殿闲聊时又说起儿时的那碗蛋炒饭,松萝问展烨:“真的那么好吃吗?”

    他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如实相告:“饭太软,蛋太干,盐巴撒得不匀,这一口咸那一口淡,还有两片鸡蛋壳。”

    “那你还不是吃得狼吞虎咽?”松萝被他说得面红耳赤,不由得气道。

    “不吃快一点,万一被你吃一口可不得了。”

    “我吃了又怎么样,总不会被毒死。”

    “你吃了就知道多难吃,知道了就又要哭鼻子,你那时候正值青春期,动不动就要哭。”

    展烨说得没错,那时候的松萝哭就是哭,笑就是笑,世间所有的事都能简单地用哭和笑来分辨和解决。后来她长大了,哭和笑的界限越来越模糊,笑未必是因为高兴,哭也未必是因为难过。

    松萝想着这些,刚才还在笑着的眼睛里竟然瞬时间满是黯然。

    “在想什么?”沈江山把豆包从消毒台抱下来,系好链子交到她手上。

    “没什么。”她收起沉沉的心绪,又大又亮的眼睛笑得像两轮弯月,“只是一些不值一提的琐事。”

    松萝一直没褪净婴儿肥,一张白净饱满的脸还很孩子气,加上无辜的下垂眼和一对小酒窝,笑起来时总让沈江山想到刚断奶的小狗狗,怪怜人的。

    “既然是不值一提的,就再也不要去想了,就像这样。”他说着,脱下医用手套,将一双干净修长的手温温热热地贴在她的耳边,“叮咚叮咚,记忆消除完毕。”

    他的声音带着温润的磁性,让松萝的心跳一下子快了两拍,直到他的手收回去,连带收回了短暂的空白,让喧嚣再次回到松萝的耳朵里。

    “是佑佑教我的魔法,很灵的。”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平静,倒是松萝的声音听着有些许不易察觉的颤音,“沈先生真信这个?”

    “我叫沈江山,我们总会见面,叫我沈先生也太生分。”他看向她的眼睛里全是善意,“信则有不信则无,过不久你就会发现,刚才那些不值一提的事很快就会被忘光了。”

    她愣了一下,大方一笑,“好吧,沈江山,那我就信这一回。”

    6

    晏城的气温一日更比一日地热起来,松萝怎么也睡不安稳,时常在夜里惊出一身冷汗,挣扎着爬起来。窗外是一片青蓝的夜,院子里的夜灯微弱地亮着,她就盯着那片模糊的光长久地无法入睡。

    有时候就这样熬到天亮,没有吃早饭,就往儿童馆去了。

    她喜欢和孩子们待在一处,听他们叽叽喳喳地笑闹,会忍不住无所顾忌地和他们玩成一片,这时候她的笑就是笑,又真又痛快,一点也不掺假。孩子们自然也喜欢她,时常下课了还要在她身边腻一会儿,久久舍不得回去。

    平日里安静少话的沈佑佑也对她格外多话些,有事相求时还会一本正经地夸她两句:“温柔善良活泼美丽的程老师,借我手机用一下行吗?我想打给爸爸。”

    松萝已经习惯了他每个周五跟她借手机,松萝把手机借给他,他就到楼梯间去给爸爸打电话,通话时间并不长,大多数时候两三分钟就结束了通话。上一次倒是久了些,松萝怕他出事,往楼梯间去的时候隐约听见他稚嫩的声音对着手机央求道:“爸爸,你不要忘了我的生日,一定要来看我啊。”

    她便折回脚步没去打扰。

    孟初省就笑话她,“你混在他们中间就像个大娃娃。”

    这话又让她想起许强,心里难免有些戚戚,午饭也吃得没什么味道,早早地回到馆里准备下午要用的材料。

    孟初省就在她对面的办公桌上看视频,看到紧张处不住地赞叹道:“唉,上帝真是不公平,给了凯瑟琳这么漂亮的脸蛋和身材,还让她能文能武,一会儿是出了散文集,一会儿又是武打戏亲自上场大受好评,真是让她处处出尽了风头。”

    说着把笔记本推向松萝,“你看。”

    是一部古装戏,竖起高发的红衣女子手持短剑,背对镜头轻闪对手的长刀,待对方长刀再刺,灵巧身姿后仰以避,像舞姿曼妙。与此同时一手托出长剑,随着剑尖刺向天际,脚腕向内旋转,避过刀肩翻身跃起,又在空中将剑稳稳接住。

    松萝没想到再见班枝竟然是在电脑屏幕里,这出打戏打得漂亮,让她看得胆战心惊,又忍不住骄傲,痴痴地为她辩解:“这才不是凯瑟琳。”

    “不是她是谁?”孟初省吞下嘴里的杏仁好奇地看着她。

    “是我的好朋友陆班枝。”她的眼睛还盯着屏幕舍不得移开,“她是替身演员。”

    “真的假的?”孟初省瞪大眼睛,“这你都能看得出来?”

    “当然能。”松萝的语气自信而肯定,她们自小的交情,即使她装成个驼背老男人,她也能一眼就把她认出来。

    “哎呀!”孟初省惊呼,“那这个凯瑟琳可真够不要脸的,成天发通稿宣传自己不用替身,张无忌她妈说得真对,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爱撒谎!”

    顿了顿又气愤地说:“如果你朋友也长一张漂亮脸蛋,哪还轮得到她在这装腔作势呢。”

    松萝笑道:“班枝可不止比她漂亮。”

    她把电脑推还给一脸狐疑的孟初省,几日阴霾的心情转好了许多。

    也许是因为难得的心胸开阔,下午她回复沈江山时,竟然连说了三个好啊。

    大约四点钟的时候,沈江山来接沈佑佑,她送他们到门口时,沈江山不经意地对她说:“这周六有空吗,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松萝想也没想地答应了,“好啊好啊好啊。”说完又有点不好意思,也太不矜持了,倒像是早在等着他约她似的。

    她甚至忘了问他要去哪里。

    7

    周六一早,松萝在院子里打完一套太极,又哼着歌把所有的花草都浇了一遍水。

    展烨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站在院子里刷牙,挑眉看她,“昨夜院子里刮了什么妖风?”

    松萝笑眯眯地放下花洒,掸了掸裙摆上的落叶,“沈江山盛情邀我一起共度这难能可贵的周末,我只好屈尊去了,如果店里太忙,你就喊那个兼职妹妹来帮忙吧。”

    说完丢下正在漱口的展烨翩翩然飘进了房间。

    虽然前一夜沈江山发来短信,嘱咐过要穿得休闲一些,但松萝还是硬生生把自己打扮了四十分钟,半长的头发微微卷过了发梢,极淡的妆容配以干净的嫣粉色唇膏,整张脸看起来格外地白净可爱。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俏皮的娃娃领雪纺短袖上衣,搭配一条简洁印花的短款小黑裙,脚上原本是一双6cm黑白撞色蛇皮高跟鞋,想了想太过隆重,又换了一双黑色蝴蝶结平底单鞋。

    “完美。”

    出门时展烨正烤着吐司,见她头顶竖起一缕头发便喊住她,走过去帮她把头发捋顺,他的目光落在她胸前的树形胸针上,“很适合你。”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才说,“好了,去吧。”

    直到坐在沈江山的车里上了天桥,松萝心里仍是悻悻的。她羞愧又明白,这样过度的打扮为的不是身边的沈江山,而是展烨。

    她原本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夸奖也好,嘲讽也罢,就像高一那会儿她第一次穿上漆皮超短裙,他紧张地挡在她面前,面红耳赤地训斥她:你这穿的是什么鬼东西!

    可是现在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像把石子满怀希望地掷进湖水里,却连一丝波纹都没能激起。

    正发着呆,沈江山单手递给她一瓶热奶茶,说:“早晚气候还是有点凉,喝点热的免得着凉。”

    “谢谢。”松萝发现是她喜欢的牌子,有点意外,“我最爱喝这个,不过不大好买,要到城北那家玉林超市才有的卖。”

    “顾客送的两箱还在后备厢里,我喝不惯,正好你爱喝就都拿去吧。”

    “好啊,可是我不能白拿。”

    沈江山笑道:“不算白拿,正抵你今天来帮的忙。”

    松萝原以为帮忙只是约会的借口,下了车才发现自己真是想太多,想太广。

    她呆呆地站在尘土飞扬的城郊小镇,看见眼前是两间红砖盖的平房,正门上挂着一块木牌匾,用红色蜡笔歪歪扭扭地写着“流浪动物之家”几个字,她认出那是佑佑的笔迹。

    “愣着干什么,快来帮忙。”听见沈江山喊她,松萝才回过神,和他一起把后备厢里的东西一一抬出来。

    有狗粮、零食、药品、玩具,还有两台电风扇。

    刚合上后备厢的门,就见一个卷头发的阿姨远远喊着他的名字跑过来,到了跟前一把抱住他,乐融融地说:“早早就在等你呢,他们几个都到了。”

    她的衣裤上到处都沾着狗毛,沈江山并不介意,紧紧地拥抱过她,才将松萝做了介绍:“宁姨,这是松萝,也来帮咱们忙。”

    “你穿成这样可不像是来干活儿的。”宁姨斜睨她一眼,撇撇嘴。

    松萝尴尬地站着,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倒是沈江山笑着眨了眨眼,对宁姨小声说:“她原不知道是要来这,是被我给骗来的。”

    宁姨也笑了,“算了算了,你来都来了,我给你找一身衣裳换下来吧。”

    松萝连忙点头,“谢谢宁姨。”

    这时院子里又来了年轻的四男三女,虽然都穿着休闲装,却难掩城里人的干净秀气,见到他们亲切地走过来打招呼:“江山,女朋友哇?”

    他也不解释,只是开朗地笑,“佑佑最喜欢的美术老师,程松萝。”

    8

    松萝换好了衣服被宁姨拉到院子里,一群年轻人强忍也忍不住地笑成一团。

    沈江山也笑,只是不忘走过来安慰她:“宁姨可是把最好看的一套工作服借你了,花色经典,剪裁大方,这不挺好看的嘛。”

    松萝低头看着身上五颜六色的花衬衫,黑底红花的弹性大花裤,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真的好看,你怎么不也穿一套?”

    “穿就穿。”

    他竟真的叫宁姨找来一套差不多样式的工作服换上,笑眯眯地站到她跟前儿,“没想到我们的第一套情侣装竟然这么时尚。”

    剩下的人更是笑得直不起腰,松萝任他胡说八道,反倒无所谓也跟着笑成一团。

    这里一共收养了三十二只流浪狗和二十四只流浪猫,他们今天的任务除了打扫它们的住处,还要在盛夏来临之前为它们洗澡、修毛、免疫和驱虫。

    男人们出力消毒清洁,女生们就在一起给猫狗洗澡、修毛。

    听其中一个短头发的女生说,他们有的是晏城宠物行业的经营者,有的是才刚毕业的大学生,在网络上知道了这个地方,便相互组织定期救助这些或不慎走失或被残忍抛弃的小动物。

    “现在的人真是太没有责任心,以为猫狗是花钱买来的玩具,喜欢了玩几天,不喜欢就当街丢掉了。有的更坏,明知猫狗无力反抗,还要残酷地虐待,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松萝发现有的小狗才捡来没多久,身上还带着没愈合的伤,她看在眼里一阵阵心疼,手上的动作也跟着无限地温柔起来。

    忙了一整个上午,宁姨才抽空在院子里搭了一个圆桌,摆上米饭和小菜,大伙就围坐在一起简单地吃起了午饭。

    宁姨说她原本养了只卷毛的小泰迪,过年的时候被爆竹吓到挣开链子跑丢了,于是她开始到处找她的小狗,好几年过去了,她的狗没找到,却找到越来越多无家可归的小动物。

    松萝凝神听着,沈江山以为她累得发愣,就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她,“累坏了吧,是不是怪我把你骗来当苦力?”

    松萝接过水,笑着摇摇头,“以前从不知道出这样一身的汗,心里会这样畅快。”

    他点头,眉宇间带着顽意,说:“不错啊,小姑娘有觉悟。”

    其实沈江山也不过将近三十,只是深深的眼窝和看人时温和的神态使他的气质看上去格外稳重。

    回去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松萝累得一上车就挡不住倦意沉沉地睡着了。

    睡梦间似有人给她盖了条薄毯子,暖暖的,又似有人轻轻地拂开垂在她颊边的发丝,痒痒的。她只觉得安心,陷入更沉的睡眠里。

    进了市区,沈江山轻声轻语地唤醒她。带她去飘香馆饱饱地吃了一顿,才驱车将她送回猫殿。

    睡饱吃足,松萝的心情难得愉快。

    猫殿里零星地坐着几桌老顾客,展烨正在吧台手冲咖啡,见她优哉游哉地进来,会心一笑,“够灿烂啊程松萝,进展不错?”

    她孩子气地挨过去,把下巴抵在吧台上,“请来一杯滚烫滚烫的白开水,以致敬我此刻沸腾的心情。”

    展烨真倒了杯开水递给她,“晚饭呢,要不要再吃点?”

    “现在正撑得慌呢。”她端起水杯,小心地避开升腾的热气,听见有人远远地喊了一声“展老师”。

    紧接着,同样的声音又说道:“你就是程姐吧?”

    松萝循着声音看过去,是一个穿着大红色背心长裙的女孩,朦胧的灯光下,那张消瘦白净的脸庞看上去有些扭曲不清。

    她并不走近,只隔着木质桌椅看着松萝,盯着她脸上的每一寸肌肤,然后,像是捕捉到她费心隐藏的全部恐慌和无措,兀自笑起来,“嗨,程姐,我叫夏难,夏天的夏,灾难的难。”

    这个黄昏明明是闷热的,松萝却只觉得汗毛倒竖。

    端着开水的手一松,滚烫的水杯砸在脚背上,瞬间烫出一层水泡。太疼,疼得一时间发不出声音,只能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

    展烨冲过来看她的伤,急火攻心地骂:“你搞什么,脑子丢到外面去了?!”

    松萝只是愣愣地看着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孩,她在笑,当所有人焦急地围向松萝的时候,她在人群外轻蔑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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