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塔-秘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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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呸,呸!好涩好难吃!”

    松鼠连忙扔掉橡果,一下从树枝跳到地面,“嗖”的一声跑走了。

    那颗橡果还是青的,要等成熟了才好吃,可小松鼠并不知道这一点。

    ——《小橡树》

    1

    有时候松萝希望自己是个医生,这样她就可以找个四下无人的地方,把自己消毒干净,展开闪闪发亮的手术刀,自己给自己切掉那些发炎溃烂的组织,然后上药,忍着痛,高高兴兴地等着自己痊愈。

    她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看着围在病床周围的五个人,爸爸和妈妈在左边,左泥和展烨在右边,孟初省坐在床尾,齐齐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妈,你和爸爸回家去嘛,你们三个也是,医生都说没事了,这样围着我简直像在遗体告别。”

    “胡说什么呢!”松萝妈瞪她一眼,扭头去看自己的丈夫,“你看她怎么老是这么不懂事啊?早晚有一天我要被你姑娘给气死!”

    “好啦好啦,你也知道她人不懂事,跟她置什么气。”松萝爸站起来,看向其他几个人,“走吧走吧,一起下楼吃饭去,我们也饿了。”

    大家就都跟着站起来,一起走出去,展烨走在最后,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然后才把病房门轻轻地合上。

    松萝一时间又没了困意,挣扎着坐起来看了看被绑成巨型馒头一样的右脚,医生说是二度烫伤,原没什么大碍,住院治疗个十天半个月也就好了,只是在头天夜里她突然发起了高烧,退烧针打后也不见效,着实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这一吓,吓得爸妈说什么也不肯回家,硬是挤在病房里陪着睡了几天。

    松萝知道劝不动,就趁他们下去吃饭给展烨发了条短信:一会儿你想办法把爸妈和豆包一起送回去。

    果然不一会儿手机就响了,松萝接起来,听见爸爸在那头抱怨道:“哎呀,松萝,小烨这才给我弄了套云子,就被你邱叔叔知道了,非嚷着让我赶紧回去陪他下棋,我怕再不走那个老东西又要四处散播谣言说我老程小气。”

    松萝忍俊不禁道:“那您赶紧带着我妈回去吧,我们老程家的名声怎么能被他们老邱家给诋毁了!”

    “哎、哎,你说得有道理,我们一会儿就回家去,你这边有小烨和左泥我们也放心。”

    挂了电话,才松一口气,又突然觉得脚背隐隐作痛又奇痒不已,正想伸手去抓,冷不丁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就看见沈江山捧着鲜花又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进来唬她,“你这样乱动可是要留下疤痕了。”

    松萝收回手,笑着哎了一声,“你来得正好,我手欠得很,一不留神就喜欢往伤疤上抓。”

    这是打小的毛病了,总是控制不住地抓伤口,就连身上的蚊子包都会时常被抓得触目惊心。

    小时候她发了水痘,痒得更是时不时就要上去抓一下,妈妈怕夜里看不住,就一狠心把她双手绑起来。展烨怕她难受,夜里就进她房间悄悄给她松了绑,躺在她身边,牢牢地牵着她的双手面对面地睡着了。

    “那我就在旁边好好监督着你。”沈江山笑吟吟地把花摆到空着的花瓶里,又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到桌子上,才扯了把凳子坐在她身边,“前几天打你手机一直无法接通,问了孟老师才知道你住院了,怎么样了现在,好点没有?”

    “好多了,只是医生还不让下地乱走,可把我憋死了。”

    “医生的话当然要听,可憋坏了也不行。”沈江山四下看了一圈,说:“你等我一下。”说着便起身出去了,不一会儿推着一把轮椅走进来,“坐这个带你下楼透透气?”

    “太好了。”松萝高兴得一脸孩子气,“我怎么就没想到。”

    她掀开被子,想往轮椅上挪,却被沈江山轻松地抱起来,像抱起一只小猫,稳稳地安置在轮椅上。

    有一瞬间她微微抬头就看到他衬衫底下若隐若现的锁骨,再往上是突出的喉结和线条坚毅的下巴。

    松萝不由得红了脸,支支吾吾地问:“沉不沉啊?”

    “你该多吃点。”沈江山走到她身后推起轮椅,声音温温柔柔地飘进她的耳朵,“怎么比你们家豆包还要轻。”

    外面阳光正盛,暖洋洋地晒在身上,他把轮椅推得很稳、很慢,淡金色的阳光就在他们身上移动。

    到了凉亭,沈江山递给她一个鹅黄色外壳的本子,“差点忘了,上次你落在车里,我看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就带来还给你。”

    松萝轻呼一声接过本子,“找了半天以为丢了呢,真是粗心,还麻烦你送过来。”

    沈江山打趣道:“你这样找,应该有很重要的内容了,早知道就该偷偷地翻一翻。”

    松萝把本子递给他,“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从前没事画着玩儿的,留着原也没什么用,丢了倒又觉得可惜。”

    是一个小小的画集,白纸订的,已经画满了整个本子的四分之三。

    “《秘岸》。”沈江山小心地把本子翻开,读出故事的名字。松萝发现他在看她的绘画时,手指会轻柔地抚过页面,那些她用心勾勒过的线条,她画的飞鸟、光线、珊瑚、灯塔,都被他的食指轻轻地划过。

    阳光在他认真的侧脸打出一层模糊的光线,原本喧嚣的世界神奇地因他聚精会神的目光安静下去。

    他看完了,很认真地看着她问:“怎么不把它画完?”

    “原本就只是画着玩儿的,打发时间而已,一段时间不画就搁置了。”

    “我要看啊。”沈江山鼓励她,眼睛里闪耀着整个星河,“画得这么好,半途而废太可惜了。你可得坚持画下去,我还等着看它的结局呢。”

    松萝被他说得有点受宠若惊,一脸的不信,“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啊。”

    “这你就过于谦虚了。”沈江山诚恳地说,“你全当我不懂画,但我有个画家朋友,不介意的话我想拍几张你的作品给他看看。”

    松萝答应了,他二话不说拿出手机咔咔拍了几张图片。

    从前从没人说过她的画画得好,从小到大,展烨才是“有美术天赋”的那一个,而她更像个陪读,只是想和他在一起才跟着背上了画板拿起了画笔。

    这样看来,她唯一的兴趣爱好竟也是因为展烨,不免心下怅然。

    2

    出院后,展烨和左泥一左一右地搀着松萝回到了猫殿,刚进门,松萝就看见夏难围着她的半身围裙迎上来,“展老师,你们回来啦。”又冲松萝甜甜一笑,“程姐,恭喜你出院。”

    松萝笑不出来,紧绷着表情说:“那是我的围裙。”

    “啊?”夏难无辜地瞪大双眼,“什么?”

    “我说,你身上那一条,是我的围裙。”

    “啊,对不起。”夏难轻轻地咬了一下下唇,皱着细致的眉头可怜兮兮地望着展烨,“我在厨房给你们做饭,就随手拿了一条围裙。”

    松萝瞪大眼睛,语气越发不大友善,“是我的又不是他的,你看他干什么?”

    “好了松萝。”展烨打断她,“别一回来就耍小性子,一条围裙,我明天洗了给你就是了。”

    “是她用的,为什么要你洗?”松萝甩开他的手无声地冷笑。

    气氛一时间尴尬到了极点,幸好左泥一不做二不休地把她一路拖回了房间。

    “姐,你干吗呀?”关上房门,左泥不解地看着松萝。

    “我也不知道。”她原不想这样,表现得像个没教养的疯子,可夏难的目光就是让她心里有些不自在。那目光,怎么说呢,明明脆生生地满含笑意,却总有种嘲讽似的挑衅在里头,像极了记忆里那张磨灭不去的脸。

    她泄气地问左泥:“我刚才是不是特别幼稚,特别讨人厌?”

    “是有点。”左泥走过来挨着她坐下,轻轻地抱了抱她的肩膀,“一定是在医院里待久了,闷得慌,自然脾气不好,一会儿吃了饭就好了。”

    一顿饭也许可以抚慰难受的胃,可也能抚慰难受的心吗?

    饭点一到,夏难就跑来敲门,脆生生的声音依旧亲切地一口一个程姐地叫:“为了庆祝你出院,我和展老师特地准备了火锅,快来吃吧。”说着就跑过来牵住她的胳膊,“脚还疼吧?”

    “好多了。”松萝想起烫伤那天她在人群外笑起来的样子,心里还是闷闷的不舒服。但人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她这样主动示好,也实在没有继续置气的道理,就任由她牵着自己到院子里坐下来。

    四个人围着石桌坐好,夏难倒了一杯橙汁放到松萝面前,“程姐,我不知道那条围裙是你的,已经洗好了给你挂阳台去了。咱们以后还得天天见面,你可别真生我的气啊。”

    “天天见面?”松萝疑惑地望着她。

    “是呀,展老师没告诉你?”她看了一眼展烨,带着几分嗔怪,才又将目光移到松萝脸上,“自从你住院后,展老师就天天都要去照顾你,猫殿的生意都没人管,他就拜托我从早到晚地在这照顾生意。我就和他说,虽然没问题,但是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松萝忍不住问:“什么条件?”

    夏难带着几分甜蜜得意地笑了一下,“允许我到他的画室里学油画。展老师的油画在我们系可是大名鼎鼎的,我能跟着他学,别的同学肯定都要羡慕死了。”

    松萝手里的丸子“咚”的一声落进碗里,一种虚软发慌的感觉涌上来。她看了一眼展烨,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地漫不经心,修长的手握着筷子轻轻地搅动着芝麻酱。

    “这不可能!”一旁的左泥看不下去,盯着夏难认真地说,“烨哥哥的画室从不许人进去。”

    “真的吗?”夏难笑起来,细长的眉眼像一只讨巧可爱的小狐狸,“看来我在展老师心里格外特别呢。”

    松萝搁下筷子,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晃动的眼神,声音却格外清亮,“为什么她可以进去?”

    展烨看她一眼,心不在焉地说:“你也可以进去。”

    “为什么?”松萝不依不饶。

    “没有为什么。”展烨夹起一块藕片放进她的碗里,“我从没说过不许你进我的画室。”

    “是吗?”松萝冷笑,一时分不清心里面是什么滋味,“小时候……”

    “你也说了那是小时候。”展烨打断她,“人是会变的,一个画室,谁进进出出又能怎么样?”

    “你说得对。”松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夹起刚才的丸子咬了一口。

    这一顿饭吃得食不甘味,心里好像压着棉絮,喝了几口橙汁,胃已是胀得满满,喉咙干涩,再也咽不下任何东西。其他人也是一样,草草吃完就张罗着收拾饭桌。

    她跛着脚,帮不上忙,就拿了杯茶回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左泥来和她道别,嘱咐她不要到处乱跑,又替她关好了房门。

    她喝了一口半热不冷的茶水,依稀听见院子里传来妹妹压低的声音,“烨哥哥,你不该这么轻易就让别人进你的画室,你明知道自己从前对姐姐做过什么。”

    展烨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清,只听见末了的那一句:“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万一姐姐要出门,家里没车不方便,我打车就行。”

    展烨没再说什么,两人出了院子,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松萝这才模糊地想起,原来那一天左泥也在那里。

    那是二〇〇一年的夏天,展烨的父母相继离世,葬礼结束后他就开始缄口不语,整日把自己关在展父的画室里不肯出来。

    松萝的父母几次把他从画室带回家里,一到深夜,他又会想尽办法回到画室,反锁上门,拿起画笔一画就是一整夜。

    他不许别人靠近画室,也不许别人靠近他,除了画画,他不做任何动作,像一株扎根在画室里的植物,吸取着昏暗的光线和颜料的气息度日。

    松萝爸妈拿他毫无办法,只好一边每天三次地往画室里送饭菜,一边四处联系各地的心理医生想想办法。

    所有人都说,给他点时间,他需要的只有时间,再等等吧。

    可是松萝不愿意等,瞒着爸妈执意跑到展叔叔的画室去找他。那天下着大雨,她没撑伞,湿漉漉地站在门外拼命地拍打厚重的铁门。

    他始终不肯开门,她便搬起砖石砸碎了玻璃,撑着刺手的窗框从窗口翻了进去。

    阴暗的画室里弥漫着颜料刺鼻的气味,熏得松萝眼眶酸涩,心里也跟着酸楚得一塌糊涂。借着窗口投进的些许微光,她看见展烨“哗——”一声扯下一块画布将正在进行的作品遮上。

    然后,他漠然地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就烦躁冷漠地说:“出去。”

    她看着他消瘦坚硬的背影,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落下来,期期艾艾地呜咽着去拉他的胳膊,“展烨,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出去。”他甩开她的手,依旧不去看她。

    “我不出去!”她上了倔劲儿,重复地去抓他的胳膊,“一个画室,谁进进出出又能怎么样?展叔叔在的时候随我想进就进,他不在了,谁也拦不住我!你要是不和我回家,我就一把火烧了这里,展烨,我告诉你,我说到做到!”

    他盯着她,眼睛里突然升起的愤怒令她有一瞬间的害怕。她后悔了,可双手仍是决绝地抓着他,那么用力。

    他的眼眶通红,瞳孔里像是燃烧着火焰,瞪着她的样子像在瞪着一个魔鬼。下一秒,她被他狠狠地推开,那一推,几乎是用尽了全力一般,她只觉得身体猛地一晃,整个人扑到一地的玻璃碎片上,顷刻间血流如注。

    就在那时候,一直等在门外的左泥冲到窗口处,看着眼前的一幕,“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松萝还记得,展烨把她从一地碎片里抱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晃动着薄薄的一层泪壳。

    于是她知道,她赢了,这胜利使她带着满脸的眼泪胡乱地笑了一下。

    那之后,松萝再也没进过展烨的画室。无论是展叔叔那一间,还是后来他自己建立的那一间,即使后来他们相爱,他们分手,他们分离,他们重聚,她都不曾踏入他的画室哪怕一步。

    她以为那是他的“秘岸”,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地方,可是今天,那个叫夏难的女孩却敲开了他的门,那道……始终都不曾为她开启过的门……

    想得多了,一切就不再清晰,疲倦渐渐袭来,窗外夜深如幕,灯影绰绰,她蜷缩在被子里苦笑着闭上眼睛。

    那天的梦里处处湿寒,大雨中仿佛一直有人在哭。她知道,是那个扎着两个麻花辫的程松萝在哭,她还那么小,那么委屈,哭得天空都要塌陷一般。

    松萝想走过去抱抱她,但是太累了,只好把她留在滂沱的大雨里,再也不能靠近。

    3

    夏至这天,松萝的手机一共收到了两条足以让她尖叫三十秒的短信。

    第一条短信来自鲸鱼岛,内容如下:程松萝小姐,您好,这里是鲸鱼岛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想与您合作最新一期主题期刊《极光》的插画内容,详细情况已发送至您的电子信箱,期待与您的合作。

    松萝揉了揉眼睛,把短信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确认每个字每个词都不是幻影,才尖叫着在床上翻了一个后空翻。

    紧接着,手机在床头再次响起,她划开屏幕,第二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外地号码,内容只有短短的七个字:明天到,下午一点。

    是班枝,她知道是班枝,一定、确定以及肯定。

    松萝把手机贴在胸口又在床上滚了三圈儿,才冲出去告诉展烨,班枝要回来了。

    “什么时候到?”展烨微笑了一下,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的期待并不比松萝的少一分,嘴上却仍是嘲笑她,“看把你高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多年没见的男人要回家。”

    “明天下午。”松萝只顾着开心,激动得在原地直跺脚,“快一年没见她,都快想死了。”

    这一年班枝一直在国外跟剧组,一年到头也联系不上一两次,上次见她还是在孟初省的电脑屏幕里,她背对着,仍是掩不住的英姿飒爽。

    展烨切一块冰镇起司蛋糕推给她,“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接机。”

    松萝点点头,把蛋糕推回去,“我要出去一下,你吃了吧。”

    “去哪儿啊?”

    “去感谢一个人。”她笑着摆摆手,风一样跑出去。

    夏难在院子里浇完了花,拎着花洒走进来,就看到展烨面朝门口的方向长久地发着呆,喊了他几次他都只像是没听见,“展老师……展老师,你怎么了?”

    他回过神,看到是她,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没什么,忙你的吧。”

    夏难发现展烨鲜少爱笑,他总是板着一张脸,冷冷的、远远的,像夏夜幽暗遥远的天空。

    松萝在毒辣的阳光底下一路走到栗园宠物医院,额上早已是一层细密的汗珠。隔着巨大而洁净的落地玻璃窗,沈江山正为一株旺盛的绿色植物修剪多余的枝杈,一张干净温暖的脸,在午后的艳阳下袒露着温和宁定的气息。

    她忽然来了兴致,恶作剧地将双手猛拍一下明亮的窗,沈江山惊讶地扭过头来,看到是她,慢慢绽放出愉悦的笑容,快步走过来为她打开大门。

    门上的铃铛在一开一合之间一如既往地发出叮当叮当的声音。

    “这么热的天儿,怎么也不撑把伞?”

    “哪就那么娇气,我爸说过晏城的阳光最补钙,多晒晒也无妨。”

    松萝说着坐在沙发上,接过他递过来的温水大口地喝下去。

    沈江山被她逗笑,体贴地调低了空调的温度,扬着一张兴致勃勃的笑脸,“你今天格外高兴,看来是有什么好事要让我沾沾喜。”

    松萝把鲸鱼岛发来的短信翻出来递给他,脸庞居然有些泛红,“我知道都是你的功劳,特地来谢谢你。”

    他看完短信把手机递还回去,眼睛里藏不住的欣喜,“是你自己的功劳,我不过是顺水人情,不过现在你该信了,你画得多好。”

    “谢谢你,江山。”松萝真诚地凝视着他的眼睛,“真的。”

    “你这样客气,我可是要居功自傲了。”

    明晃晃的光芒均匀地笼罩着松萝那张诚恳的脸,沈江山竟一时间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只好匆忙地错开目光打趣道:“不过,我倒是第一次遇到空着手来表达谢意的。”

    被他这样一说,松萝的脸更是一路红到了脖子根,“哎呀,我急着跑出来,就什么都给忘了!”

    他大笑,笑得开朗温和,充满体谅。

    他这一笑,竟让松萝觉得他大笑时原来这样好看,眉黑睫长,唇红齿白,目光似父亲似兄长般温柔爱护。

    如果展烨是夏夜高远清冷的夜空,那么沈江山就像温和日光下葳蕤旺盛的大树,笔直地扎根在一处,好像永远也不会离开。

    松萝脸上也不由得绽放笑靥,“周末请你吃火锅,带上佑佑一起。天气预报说周末有雨,下雨天吃火锅一定会特别好吃。”

    沈江山眨眨眼,“一言为定。”

    4

    机场接机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松萝一眼就认出了班枝。

    她还和一年前一个样,张扬的浅栗色超短发,穿一件纯黑的短袖T恤和牛仔热裤,露出白皙颀长的四肢,高挑地穿行在人群里,浑身散发着令人侧目的美艳气息。

    “陆班枝!这里!班枝!这里这里!”

    多亏松萝接机如粉丝一样狂热地尖叫,班枝看到他们,嫣红的唇角勾起一抹深深的笑意,“松萝!展烨!”

    三个人在机场又笑又叫地抱成一团,蹦蹦跳跳的孩童举止又引起不少旁人的侧目。

    在引起更多关注之前,三个人识相地跑回车里,车门一关,又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大笑。

    展烨开着车,一路笑听着她们两个在后座没完没了地说笑,松萝高兴起来还像个兴致高涨的孩子,一刻也不安生地喋喋不休。

    “是回来不走了吗?还要拍戏吗?累不累?有没有人欺负你?”

    一连串的问题让展烨都听不下去了,笑着劝她:“松萝你镇定点,班枝这才刚下飞机,你让她歇歇,回家再问也不迟啊。”

    “谁知道她会不会又跑没影了。”松萝被他说得皱起眉,“牛郎织女见一面还有个约定的日期,哪像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二十一世纪了连个手机都没有,想联系都联系不到。”

    班枝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伸手戳了戳松萝的脸颊,“看不出来你还有怨妇的潜质啊。外人听了还以为我是让你守了活寡的负心汉呢。”

    松萝佯装赌气,仍是憋不住笑意,“那你好歹先告诉我这次要住几天嘛!”

    班枝搂住松萝的肩膀,夸张的动作竟有些公子哥的俊影,她说:“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以后也不再拍戏。虽然没有人欺负我,但也累得扛不住,又有你这样的小娇妻哭着喊着思念我,我决定就留在晏城,重新做人吧。”

    松萝把头倚在她肩上,心里轻轻地一震。

    她说累得扛不住,就一定是真的累得扛不住了。松萝不敢轻易想象她在外面受过的苦,好在她回来了,松萝温柔地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车子飞驰在高速路上,班枝看着窗外呼啸而过的翠绿色田野陷入沉思,倒退的白杨树投射出曲曲折折的光影洗刷她苍白精致的脸。

    “我回来了。”她在心里轻轻地说,也不知到底是在对谁诉说。

    才下车,班枝就看见一个穿鹅黄连身裙的小姑娘巧笑着迎出来,“展老师,有没有行李要我帮忙拎进去?”

    展烨说:“这你可白跑一趟了,陆班枝就是去趟北极也绝不会携带行李。”

    女孩对她笑笑,说:“班枝姐你可真酷,我出门一趟恨不得把整个家都放进行李箱里。”

    “那你跟松萝有的一拼,她去B市写生,两天一夜的行程,连饭碗都带去了。”展烨说。

    “还不是你给惯的,你要不帮着大包小包地扛,看她还敢不敢带那么多东西。”一行人走进去,班枝又对跟在一旁的夏难说:“叫我班枝就行,我这个人就像护食的狗,独得很,不喜欢和别人姐啊妹啊地相称。”

    夏难张了张嘴,没说话。

    夜里,松萝和班枝敷上面膜紧挨着彼此躺在床上,月光也是暖的,透过芥末绿的窗帘包裹着她们。

    “真像小时候。”班枝凝视着头顶明亮的日光灯,“你说我们怎么就这么快地长大了呢,快得都让人想不起小时候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了。”

    “我帮你记着呢。”松萝说,“你忘了也没关系,我都帮你记得好好的,什么时候你想她了就和我说,我告诉你。”

    班枝扭过头来看向松萝,松萝也扭过头看向班枝,两个人都笑吟吟的,又仿佛都含着眼泪。

    松萝永远都记得,新学期开学那一天,迟到的班枝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时的样子。所谓亭亭玉立,大抵就是用来形容那时候的陆班枝,半长的头发披在肩头,同样一套校服穿在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出挑利落。

    她用无所谓的眼神冷冷扫一眼讲台下一排排豆芽菜似的新生,说:“我是陆班枝。”然后扭头问站在一旁的班主任,“我坐哪儿?”就在那一刻,明亮的晨曦仿佛专程为她从遥远天际奔赴而来,齐崭崭地照着她光洁的额、白皙的颈,在她白瘦细致的脸上打出一层梦幻的柔光。

    松萝推了推前排的展烨,痴痴地说:“她好漂亮啊,像个公主。”

    那一年他们还未满十三岁,展烨还远没有现在这样高,松萝也还只是个尚未发育的小丫头,像根绿豆芽似的嫩生生地坐在教室的第三排,扬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羡慕地看着讲台上闪闪发亮的陆班枝。

    看着她从讲台上走下来,经过他们,一直走到班级的最后一排,坐在了一个始终低着头的苍白消瘦的男生身边。

    “我在威尼斯遇见了游游。”长久的沉默里,班枝扯下面膜,转过脸笑着对松萝说,“我和他说,我需要他,要他回来。”

    松萝又惊又喜地翻身坐起,“你说真的!他怎么说,会回来吗?”

    班枝点点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看,兜兜转转,我们几个又都回到了晏城。曾经那样拼命地逃,拼命地逃,最后却还是回来了,谁也逃不掉。”

    松萝心里一痛,强忍住了,隔着面膜挤出一个尽可能灿烂的笑容。

    “这不好吗?我们几个还像从前一样生活在一处,多好啊,简直像梦一样。”

    是啊,回头去看,可不就像一场梦一样。

    展烨、松萝、陆班枝还有那个苍白消瘦不苟言笑的周宵游,初中三年,加上高中两年,他们是学校里有名的四人帮,五年的时间形影不离,谁也不曾预想过分离。

    那是他们一生中最美好也最快活的时光,鲜衣怒马、热泪盈眶、赤诚炙热,那样的日子,美好纯粹得就该被永久地闷在记忆的泥沙里,不宜惊动。

    5

    其实早在七天前松萝就已经画完了《极光》的插画,一共三幅,主题定位是天空、森林和海洋,色调分别选用了绚彩、幽蓝和日光白。

    她把画稿在电脑和手机里各保存了一份,就是迟迟没有勇气发送出去。

    正看着手机里的存稿踌躇,电话铃响了,是沈江山,他在电话那头抱歉地说:“突然来了一台急诊手术,还麻烦你让佑佑等一等,我会晚半小时再去接他。”

    “你不要急。”松萝说,“一会儿下了班,我送他过去就是了,正好约了朋友陪她在栗园附近办些事。”

    “这样啊,那再好不过了,实在是麻烦你。”沈江山道了谢,等松萝这边挂断后才收起电话。

    松萝将彩色铅笔一支一支摆进盒子里,收拾好桌面去油画体验教室把沈佑佑叫出来。

    他今天换了发型,将原本垂在眼前的头发齐刷刷梳上去,露出好看的额头和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衣服也换了一身,与以往深色系不同,是天蓝色童装,领口绣着墨绿的叶脉。

    “你这是转换风格了?”

    沈佑佑撇撇嘴,长长的睫毛垂下去,有点害羞,“苗苗喜欢这样的。”

    “苗苗?”松萝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这个名字,好像是前几天刚来上课的小女孩,粉嘟嘟的小脸,一头的天然卷,像极了干脆面上印着的那个张君雅,她打趣道:“都说女为悦己者容,你这也是为悦己者容?”

    沈佑佑翻了她一眼,一副“你懂什么”的表情,说:“我们男人都这样,我叔叔最讨厌吃火锅,上次还不是陪你吃得热火朝天。”

    松萝瞪大眼睛,“你叔叔讨厌吃火锅?”

    “是啊,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他吃火锅。”

    松萝抿抿嘴,不再作声,懵懂地体会着内心深处悄悄萌芽的感觉,有点意外,有点抱歉,又有点没头没脑的感动。

    “你是不是感动了?”沈佑佑扬着小脸看着她,“你们女人也挺好哄的嘛,苗苗也一定被我感动了。”

    松萝哑然失笑,牵着他的小手走出去,等车的间隙又想起前一夜班枝对她说过的那番话。

    ——别再折磨自己了,找个人好好地谈一谈恋爱不好吗?

    “我怎么没找?”她反驳,“大学四年谈过的恋爱加起来都够写本五十万字的巨著。”

    “你和他们谈恋爱的目的是什么?”

    “你什么意思啊,陆班枝?”她有些不悦。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班枝直视着她的闪躲,“你找那些极品不就是为了能让自己受点伤吗?好证明这世上不是只有展烨一个人可以伤害你,这里伤一次那里伤一次你就可以千疮百孔了,就可以掩盖掉展烨给你的伤了不是吗?你这叫欲盖弥彰,幼稚可笑。”

    这世上能这样看穿她,能这样对她说这番话的,也就只有陆班枝一个了。

    她看着班枝冷冷清清的眼睛,鼻子一酸,扯出一个凄凉的笑,“你什么都知道,可是陆班枝,你知不知道,无论我怎么努力,都还是只能爱他一个人?可是展烨,他早已经不爱我了,不是吗?”

    正因为这样,她才更加困惑,展烨是不是从来就没有爱过她。不然为什么分手会令她如此痛苦,事到如今这痛苦仍然绵延不绝蚀人心骨,而他却可以毫发无损无动于衷?

    更可笑的是,分手是她先提出来的。她是主谋,始作俑者,真是应了那句自作孽不可活。

    在那之前,松萝也曾经无数次和展烨闹过分手,数来数去都是为的一些屁大点的芝麻琐事。他们像天底下所有不够成熟的小情侣一样,时不时地吵一吵,时不时地闹一闹,仿佛世上除了彼此就再无烦恼。每一次,他都会想尽办法地哄好她,嬉皮笑脸地重新牵住她的手。

    他们都明白她要的只是一句好话,一个吻,或是一个拥抱,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们会真的分开。

    可是那一次,他却冷淡地说:“随便你。”

    “展烨,我们分手吧。”

    “随便你。”

    于是他们真的分手了,分得格外难看,用尽了这世上所有恶毒的诅咒,像两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把对方炙烤得面目全非。

    和沈佑佑分别的时候,松萝蹲下来,看着男孩似懂非懂的大眼睛,柔声说:“佑佑,你知道吗?如果你感动过一个女孩一次,就要做好准备让她永远感动下去。不然的话,会让她哭哦。”

    沈佑佑眨了眨眼睛,伸出温暖的小手摸了摸松萝的脸,“程老师,有人让你哭过吗?”

    松萝摇摇头,“快进去吧,代我向你叔叔问好。”

    “可是你看起来有点难过,这样吧,我告诉你个秘密。”沈佑佑担忧地看着她,忽然搂住她的脖子,附在她耳边小声地说:“中午和你借手机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画的画,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画了,比叔叔家客厅里挂的那一幅还要漂亮。”

    松萝和他挥了挥手,调皮一笑,“啰唆,我当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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