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结的橡果不好吃……”
——《小橡树》
1
松萝被不断传来的笑声吵醒,她挣扎着爬起来扯开窗帘,被猛扑进来的阳光击得有些眩晕。
划开手机,今日事项里保存着“班枝开业大吉”的宋体字,她的手指轻轻地划过屏幕,露出一抹心满意足的笑容。
游游老早就打过电话,他还需要处理在威尼斯的收尾工作,会推迟半个月再回晏城。虽然有些遗憾,但仍有些让心情变得松软的东西在松萝心底悄然地滋生着。
于是她轻易地原谅了那些把她吵醒的笑声,甚至亲自煮了两杯咖啡,端到笑声不断传来的地方——展烨的画室。
画室的门并没有关上,松萝轻易就看到坐在窗边的展烨,他微微佝偻着脊背清洗着一支宽头笔,无数细小的尘埃在清晨清亮的光线里柔软地围着他旋转。离他不远的椅子上端坐着一袭红裙的夏难,她的脸上洋溢着蓬勃的笑容大声地说着些什么,她的眼神晶亮地黏在展烨身上,看上去就像教徒追随着使她虔诚的神。
松萝叩了两下门,他们同时看过来,冲她笑了一下。
“程姐今天好早啊,我们是不是吵到你了?”夏难迎过来,接过她手上的两杯咖啡,把其中一杯递给了展烨。
“是啊。”松萝没好气地说,“知道吵就小点声不好吗?”
夏难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冲展烨挤了挤眼睛。
松萝有些郁闷,准备扭头走,却被展烨叫住:“收拾好了我们就出发吧。”他喝了一口咖啡,眼神疲倦地看着松萝,“早点过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松萝点点头,忍不住问他:“你昨晚没睡吗,怎么那么重的黑眼圈?”
夏难哎呀一声,一脸歉意地抓了抓头发,“展老师你要出去吗?早知道就不让你陪我一起熬夜了!”
“什么意思?”松萝接口道,“你们两个昨晚一直在画室里,一起,一整晚?”
“是呀。”夏难的声音就像这天早上的阳光一样,甜美得让人眩晕,“我被导师推选参加了今年的全国青年画展,昨晚展老师一直在帮我修改作品,我们都一夜没睡。”
“噢。”松萝应一声,把目光转到展烨脸上,“那我自己去班枝那里就可以,你留下休息吧。”
“我和你一起去。”展烨站起来,把剩下的咖啡全都喝完,“走吧,多一个人就少一点麻烦。”
“那你们路上小心点。”夏难担忧地看着展烨,“展老师,让程姐开车吧,你熬了一整夜我很担心。”
展烨没说什么,拿了车钥匙和松萝一起走出去,夏难快活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猫殿就放心交给我吧,程姐,谢谢你的咖啡,再见!”
松萝回过头,看见冲她狡黠一笑的夏难,她站在弥漫着油画气味的画室里,浑身散发着年轻、旺盛、洁净的少女的气息。
“哦,对了,咖啡。”松萝走进画室里,从夏难手里夺过咖啡杯,低头喝了一口,“这杯是我的,你要喝就自己去吧台煮一杯。”
夏难的笑容尴尬地僵在脸上,半晌才对已经转身要走的松萝说:“不用了程姐,我还年轻,不用总靠喝咖啡提神的。”
“土不土啊。”松萝清了清嗓子,冷冷地看着她,“你喝牛奶就为了补钙,喝矿泉水就为了补充微量元素吗?”
说完,就在心里把自己狠狠地鄙视了一番,程松萝啊程松萝,你现在的水准真该去重新读一读幼儿园,简直幼稚得令人发指,丧心病狂。
“小夏怎么招你了?”就连展烨都忍不住在车里问她,“你干吗总对人家那么刻薄?”
“有吗?”松萝的脸还探着窗外,声音透过夏日清晨的凉风轻柔地传进车内,“我们从出生就生活在一起,原来你今天才知道吗?”
“知道什么?”展烨看她一眼,继续去看前方的路况。
“我,程松萝啊,就是刻薄的化身、嫉妒的代言人、恶毒的冠名商。”她关上车窗,眼神清澈地看着展烨,“从小就是,一直都是,永远都是。”
松萝安静地微笑着,展烨沉默地看着她,眼睛里晃动着晨光,分不清是凉的还是暖的。
半晌,松萝听见展烨晦涩喑哑的声音,“不要诋毁自己,最起码,不要诋毁小时候的你。”
2
松萝的脑海里刮过一阵狂风,那个被她刻意遗忘的名字,在被大风刮过的荒漠里隐隐地露出了端倪。
钟辛。是的,钟辛,这个被所有人刻意遗忘的名字背后,始终都藏着那张过于妩媚又过分冷清的脸。
五年的时间,那张脸在每个人的记忆里都多多少少的有些模糊了。可松萝却还清楚地记得,越是刻意遗忘,就越是清晰鲜明;越是清晰鲜明,就越是要刻意遗忘,就像拼命地、拼命地想要隐藏自己的自私和恶毒,不想留下一丝痕迹。
中分的长发披在肩上,露出一张小巧白皙的脸,细细长长的眉和细细长长的眼,勾勒出那个年纪的女孩该有和不该有的所有妩媚。
那是十五岁半的钟辛,松萝遇见她的时候也只有那么大,十六岁的生日还没过,所有的疼痛和磨难也都还没有拉开帷幕,她们就那样干干净净、完完整整地相遇了。
松萝还记得那原本是一节体育课,只是窗外忽然乌云密布,山雨欲来,体育老师就让他们留在教室里上自习。
她从同学那借了一本言情小说藏在桌子里低头看,小说讲的是一个未婚妈妈带着孩子备受生活摧残之际,霸道总裁孩子爸千里迢迢地出现了,他像个神,手指挥一挥,就把女主人公生活中的一切尘埃扫除干净,使她变得干净整洁,光彩动人。看到动情处,松萝还红了眼眶,那个时候的松萝还不知道什么叫深入骨髓的苦,也不知道什么叫撕心裂肺的痛,生活美好简单得甚至有些无聊,所以她总是轻易地被一些毫无逻辑的情节莫名其妙地感动着。
闷雷响起的时候,松萝吓得缩了一下肩膀,紧接着就听见靠窗的座位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好几个人围着窗户往外看。
“怎么了?”松萝戳戳同桌的胳膊问她。
“就是隔壁班的那个三十块,听说是因为不穿校服被罚跑操场。”班长张海燕轻蔑地瞥了一眼窗户的方向,继续说,“真是搞笑,脱了衣服就能赚三十块,怎么可能没钱买校服?我看哪,就是骚。”
“喂,你们俩。”松萝小声地喊了一声后面的展烨和周宵游,“走啊,看看去。”
“有什么好看的,不看。”展烨戴着耳塞趴在桌子上用胳膊肘推了推周宵游,“要去你去。”
松萝撇撇嘴,拉着游游挤到靠窗的位置去向下看,此时刚好有几滴雨点砸在窗户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水纹。
昏昏暗暗的天空下,空空荡荡的操场上,有个火红消瘦的人影在操场上匀速地奔跑着,她从远处绕一个大大的圆弧朝松萝他们班的方向跑近了。
操场上刮着雨前潮湿的风,卷起女孩猩红的裙摆,露出一双纤细洁白的小腿不停地交替着,然后,一连串的响雷滚过,瓢泼大雨顺势而下。
“她是谁呀?”松萝问身边的游游。
“隔壁班的。”游游说,“好像是叫钟辛。”
“忠心?”松萝歪起扎着一对麻花辫的小脑袋,“忠心耿耿的那个忠心?”
旁边的许孟哲猥琐地笑起来,“怎么会?应该是钟点收费的钟,辛苦赚钱的辛!”
班级里立即爆发出一阵寓意不明的大笑,松萝皱着眉又向下看去,正对上女孩迎上来的目光。那双美丽的眼睛笔直地看着她,看着窗边聚集的那些充满嘲笑和恶意的眼睛,在一晃而过的闪电里轻轻地笑了一下。
雨珠成片成片地落在她的脸上就像源源不断的泪水,它们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经过她微微扬起的嘴角,滑进她突兀的锁骨里。
她看起来很美,并不是陆班枝那种鲜活扎眼的漂亮,相反,她美得有点阴郁,像暗夜里披着冷霜的山茶花,眉宇间透着冷清的妩媚。
松萝就那样看着她,直到她跑远了,火红的背影像一把匕首划破越来越厚重的雨幕。天色很快就完完全全地暗下来了,最后一丝光明也被大雨冲刷得消失殆尽。
随着一声“老师来了!”,人群四下散开,各归各位,教室里又恢复了之前的悄无声息,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松萝回头看了一眼窗户上映着的自己,那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谁都能看出她的心里没有一丝的哀愁。
3
班枝的店面与沈江山的宠物医院只隔着三条街,坐北朝南的三层小洋楼,每一层都有一个明亮开阔的大阳台。班枝几乎为它倾注了全部的心血,亲自设计选材,亲自监工装潢,大到外墙的颜色、灯具的样式,小到桌椅的排列、花卉的选择。整整四十五天的时间,她每天至多只睡三个半小时。
松萝和展烨停好车,站在“Thorn Paradise”门前,异口同声地发出一个赞叹的“哇——”。
班枝迎出来,自信的笑容里又有些紧张,“怎么样?还不错吧?”
“太不错了!”松萝欢呼,“陆老板,你太牛了,我必须虔诚地膜拜你!”
“一起膜拜。”展烨学着松萝的模样也把双手握在胸前做祈祷崇拜状,逗得班枝双颊飞红地打过来,“你跟着她闹什么,快进来帮忙,左泥老早就到了,你们俩可别想偷懒啊。”
两人跟着班枝嘻嘻笑笑地走进去,系上围裙后仍是止不住地爆发出一阵阵赞叹的惊呼。
左泥见了松萝一下子扑进她怀里,“姐姐,这里好漂亮啊,你跟班枝姐姐说一说,让我留在这当waitress好不好?”
“这么可爱的waitress我们求之不得。”班枝捏一下左泥粉嘟嘟的脸,“可是就怕我们的左记者不能伸张正义劫富济贫,会闷得砸了我的店也未可知。”
左泥脸一红,清亮的声音像只报喜的小喜鹊,“才不会呢,肖镇说他妈妈不喜欢到处惹是生非的女孩子,所以我已经很久没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肖镇是左泥的男朋友,确切地说,是左泥费尽千辛万苦才倒追来的男朋友。
松萝原本就不待见他,一听这话心里的火又腾的一下蹿上来,“他妈不喜欢?他们有什么资格用自己的喜欢还是不喜欢去干涉你?当初是谁说喜欢能保护自己的女孩子,害你跑去学武术练得浑身青紫?还有他那三个姐姐,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吸血鬼,上次拿去的你的成人礼金首饰还给你没有?”
“姐你别生气啊。”左泥扯住松萝的胳膊垂下头去,“她们只说借去戴几天,我总不好一个劲儿地去催嘛。”
“少给我在这装可爱、装可怜的!”松萝气得嗓子发干,给自己倒了杯柠檬水大口大口地灌下去,才又接着说:“左泥我告诉你,姨妈为你和肖镇的事没少吃心绞痛的药,我们把你从小宠到大,不是让你去村里遭人家伏低做小使唤占便宜的。金首饰你最好是趁早自己要回来,下次姨妈再问,别指望我继续给你圆谎。”
左泥嘴一扁,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泪花,“妈妈不懂我,你们也不懂吗?真的喜欢一个人,就算是被占了便宜也是心甘情愿的啊。更何况,她们就只是借去戴一戴,又不是不还给我了,几个金首饰而已,放在家里我也不会戴啊。”
“好了好了。”展烨把左泥扯到一边去打圆场,“等回去再教训她,别在这耽误班枝开业了。”
松萝这才强忍下心里的难过,是的,是难过,不是愤怒。她是不想让左泥受伤,虽然她明知道,没有人可以完好无损地活到死,可是左泥不行,她不希望任何人、任何事把她打碎、把她弄脏,谁都别想。
上午十点十分,Thorn Paradise门前燃响了爆竹,正式挂上“营业中”的木质小门牌。
第一批客人拥进来的时候,松萝看向仍在忙碌的班枝,浅栗色短发蒙着暖阳,宽大的白衬衫露出后颈优雅的曲线,额前的碎发扰了视线,她用手轻轻地拨开,继续小声地对店员嘱咐着一些什么。
她看上去那样美好,松萝想,她总是有能力抚平命运强行为她刻下的伤痕,就像那道曾经把她毁容的长而狰狞的刀疤,也已经被她抚平除去,恢复了皮肤原有的光滑和平整,好像从来就没有受伤过。
“走吧。”展烨走过来邀请她,“我们也到处看看,来过几次都只顾着帮忙,还没来得及好好逛逛。”
松萝点点头,和他一起挤在人群里四处参观。
一楼是墨绿色森林主题的休闲区,三面环绕着通顶木质书柜,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色书籍,地面错落着圆润原始的石桌石椅,供客人休息阅读,拾级而上,是粉色梦幻主题的贩售区,巨大明净的展示柜里摆放着游游设计的独立品牌包具和高跟鞋,每一款都有它自己别具一格的亮点,柔光一打,瞬时膨胀了顾客的购物欲。最后一层是浅橙色音乐主题的餐饮区,开放式的厨房展示着当日的新鲜食材,空气里时不时弥漫出一阵阵甜点和咖啡的香气。
“展烨,”当他们站在三楼的阳台上时,松萝疑惑地问,“你有没有那种……很熟悉的感觉?我总觉得这一层层的布局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当然熟悉。”展烨笑笑,神色温柔,“你还记不记得刚上初一那会儿,唐老鸭撕碎了游游的图画本,你逼着我陪你帮他拼了一整天?”
于是松萝就想起来了,那个蝉鸣悠远的夏天,老压堂的英语老师唐老鸭撕毁了游游藏在课桌里的图画本。
“在我的课堂上,就不要搞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全班同学的目光唰的一下集中到周宵游的身上,此时开学已有两周有余,大家却还是头一次注意到班级的最后一排,大名鼎鼎的陆班枝旁边,原来还坐着这么一个安静得仿佛没有呼吸的少年。
他站起来,虽然低垂着头,仍是掩饰不住苍白的脸色,并不高的个子使他看起来更是纤细得像个女孩子。
他就那么安静地站着,像一只迷失在暴风雪里的小绵羊,不生气,也不慌张,带着些许的茫然和坚持。
“你听到了没有!”唐老鸭把残破不堪的图画本丢在他身上,脸上的横肉轻微地颤动,“你们这届新生,简直不像话,一个个东搞西搞,尽是在搞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不是不三不四的东西。”周宵游忽然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唐老鸭说,“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
唐老鸭陷入了沉默,也许是没能料到这个尘埃般毫无存在感的学生竟会开口反驳,但是班里的每个人都已经意识到,唐老鸭这短暂的沉默绝对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于是大家屏住呼吸,绷直了神经等待着电闪雷鸣。
陆班枝却在那之前逼退了风雨,让等待看好戏的同学们难免有些扫兴,“老师,我在旁边看得很清楚,这位同学把手放进书桌里是为了拿他的《英语词典》。”
说着,弯腰从游游的书桌里拿出一本词典放到桌面上,“就是这个。您应该把这个撕得稀巴烂,而不是地上那本无辜的图画本。”
唐老鸭被班枝说得哑口无言,闷闷地向后退了一步,刚想再开口说些什么,下课的铃声划破了班级停滞的气流。
唐老鸭一走,松萝就跑到最后一排,把地上的碎纸片一张一张地捡起来,像小山一样堆到游游的桌面上,“你说是很重要的东西,可别被踩脏了啊。”
周宵游清苦地笑一笑,脸上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有些透明,他随意拿起一张碎纸片把它在桌面上铺平,又拿起一张看了看,连同刚才的那张一起团起来,胡乱地塞进桌边挂着的垃圾袋。
“你干吗呀?”松萝瞪大了眼睛,“不是很重要吗?我们再把它拼起来就好了,干吗要丢掉呢?”
于是那天放学后,他们三个人就被松萝莫名其妙地留在教室里拼贴碎纸片,他们三个是指展烨、周宵游和陆班枝。
“这个唐老鸭,一大把年纪手脚倒是利索,撕得可够碎的啊。”展烨撕一段透明胶带,看了游游一眼,“哎,对了,你叫什么来着?我们在这给你忙活半天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
周宵游直起身,声音细微得就像早上六点钟的阳光,“周宵游。”他把图画本的封面翻开,指着上面的周宵游三个字说:“就是这个。”
“那我们就叫你游游吧。”松萝笑眯眯地看着他,“这都是你画的吗?真漂亮啊!如果晏城真有这样一栋楼就好了,它有名字吗?”
一旁的班枝冷冷地看向展烨,说:“这个吵死人的是你女朋友吗?她怎么这么吵?还有,这究竟关我屁事?为什么我会被留下来?”
展烨耸耸肩,用无辜的眼神看向松萝,“我也愿闻其详。”
“因为……”松萝一左一右地搂住班枝和展烨的脖子,笑盈盈地看向周宵游,“因为我们是朋友嘛,好——朋——友!”
于是他们就都跟着笑起来,四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傻乎乎地笑看着彼此。
现在想想,那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由于那时候的游游还没有系统地学过美术,构图还远算不上细致,陆班枝竟然就这样把它的轮廓和色彩全都原封不动地呈现出来,如今对比一下,就连诸多精细之处都与那张被他们几个用透明胶带粘得歪歪扭扭的设计图一模一样。
“游游看到一定喜欢得要疯掉了。”松萝趴在桌子上,歪头去看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真希望他可以快点回来。”
说话之间,她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怔忡,随即慌乱地去喊身后的展烨:“展烨!展烨你快来!”
“怎么了?”展烨挨过去,和她一起朝下望,并没有看到什么大惊小怪的事。
“刚才我好像看见许强了,不是好像,就是许强,展烨,我看见许强了。”
松萝回过头,看见端着柠檬汁站在他们身后的班枝,她整个人沐浴在上午十一点钟的阳光里,平静地微笑着。
4
松萝发现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许许多多狗屁不通却使人赖以生存的谎言,比如钱买不到幸福,去趟西藏可以净化心灵,真的爱一个人就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以及时间可以治愈所有的伤痛。
然而现实却是,钱可以买到大多数的幸福,去趟西藏顶多可以晒黑皮肤,越是爱一个人就越是会计较,以及,如果不好好治疗,时间只会恶化伤痛。
在松萝工作的儿童馆附近,有一个小小的报亭,松萝每天都去看一看最新一期的《极光》有没有上市。
星期四的早晨,松萝误了公交车险些迟到,正慌慌张张地往馆里跑,就被报亭的阿姨大声地叫住,她从窗口递出来一本《极光》,“喏,你天天找的,今天到了。”
松萝把身上带的零钱全都翻出来,一共买了五本,她站在热烘烘的太阳底下把每一本版权页上自己的名字都看了一遍,程松萝,程——松——萝,五个一模一样的程松萝,让她觉得很踏实、很高兴。
于是她迟到了。
沈佑佑看见她捧着五本一样的杂志张了张嘴,“我活了也有五年,见过囤盐的、抢特价鸡蛋的,还是第一次一大早就看见两个人买这么多同期杂志的。”
“还有一个是谁啊?”松萝问。
“我叔叔啊。”沈佑佑换好室内鞋,继续说:“他比你厉害,买了二十本。”
“这样啊。”程松萝傻乎乎地点点头,听见孟初省大呼小叫地冲过来,“松萝!迟到了还不快进来,今早有晨会你忘了?”
松萝“哎呀”一声,跟在孟初省身后一路小跑地进了会议室。
沈佑佑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和身边刚进教室的苗苗打招呼:“你今天真可爱,可爱得我都有点头晕了。”
“那我牵着你吧,牵着你就不怕晕了。”苗苗伸手拉住沈佑佑的小手,两人开开心心地回到座位上坐好。
下午起了风,松萝去关教室的窗,看见沈佑佑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趴在桌子上。
她走过去拍拍他的肩,“你怎么了?”
沈佑佑哼唧一声,抬起一张绯红的脸,声音沙哑,“程老师……我头晕……”
松萝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心里一沉,竟是滚烫的。
“什么时候开始的?身上疼不疼?”
“早上就有点晕,我以为是苗苗太可爱了……”沈佑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身上像针扎一样疼。”
“发这样高的烧怎么会不疼!”
松萝急急地打给沈江山,却是关机,再打到栗园宠物医院,前台告诉她沈医生中午出去就没回来。松萝看看时间,离放学还有近四个小时,情急之下只好和馆长说明了情况,自己抱起沈佑佑打了辆车,“师傅,麻烦开快点,去人民医院。”
出租车司机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一边猛踩油门一边说:“放心吧,整个晏城就没有哪个开车比我快还比我稳,保证把你们母子俩送得妥妥帖帖。”
“谢谢师傅。”松萝说,“不过这不是我儿子,是……”
话没说完,沈佑佑的小手死死抓着她的衣服轻轻哼了一声:“妈妈。”
“孩子都叫你妈了怎么不是妈呢?”司机狐疑地在后视镜里看她一眼,仍是把车开得跟赛车一般。
松萝看一眼怀里的沈佑佑,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随着粗重的呼吸不停地颤动。她便不再废话,用手掌去降他额上的温度。
松萝一向手凉,小时候展烨发烧了就喜欢让她摸自己的额头。晏城的老人都说,手凉没人疼,就是说手凉的孩子注定没人疼爱,这话被展烨听去了,他就牢牢牵着她的手说:“你不要稀罕别人疼,我疼就够了。”
到了医院门口,松萝才发现身上所有的钱都在早上买《极光》时花光了,卡包又好死不死地落在猫殿吧台里,连车费都只能用手机转账。
转好了钱,松萝给展烨打了一通求救电话,他没多说,十五分钟后就急急地赶来,陪着她一起给沈佑佑挂了号。
万幸只是感冒引起的发烧,嗓子有轻微的发炎,别的没什么大问题,松萝这才略略地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都是我不好。”输液室里,松萝看着昏睡着的沈佑佑,一边为他调整输液的速度,一边不停地自责,“他早上就不舒服,我却一点也没发觉。”
展烨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一个小毯子,展开,小心地盖在沈佑佑身上,这才压低声音说:“论私该是他父母,论公也该是你们馆长,哪就和你有那么大的干系?”
松萝伸手去擦沈佑佑头上濡湿的汗,“他一上午都在上我的美术课,但凡仔细一点,也不会让他烧成这样才发现。”又替他掖了掖毯子,说,“你都比我心细,还知道拿条毯子,我却连钱都忘了带就跑出来,真是蠢得一塌糊涂。”
展烨安慰道:“你这是关心则乱,毯子也是小夏给我带的,我哪想得到那么多。”
“小夏?”松萝头也没抬,目光还凝在沈佑佑绯红的脸上,“你现在去哪里,做什么,还需要和她打报告吗?”
“她随口一问,我就随口一答。”他大概有点累,靠在椅背上,去看输液管里一滴一滴掉落的药水。
松萝也累了,不想再多说什么,她又有什么资格多说些什么呢?于是就握着沈佑佑的手发了一会儿呆,电光石火间,猛地想起这里是人民医院,她竟然蠢到让展烨到人民医院来!
“展烨……”松萝歉疚地叫了他一声,果然看到他额上渗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整个人看上去非常憔悴。
“对不起,展烨。”她又惶恐又担心地去扯他的手,“对不起,我一时忘记了,你快回去,我自己可以的。”
展烨轻轻地“嗯”了一声,闭上眼睛,说:“没事,让我睡一会儿,我们一起回家。”
松萝放心不下,急急地站起来,说:“那你等我一下,我去打点水给你。”
“别走。”展烨猛地抓住她的手,一用力,使她跌坐在他身边。
“松萝,哪儿都别去,就这样陪我坐一会儿好不好,我不想走,也不想一个人坐在这。”他苍白着脸,艰涩地说。
“好。”松萝答应他,乖乖地坐在他身边,任由他牢牢地牵着她的手,“我不走,你睡吧,佑佑打完针我就叫醒你。”
她静静地坐在展烨身边,静静地看着他微微凹陷的眼眶,心里像被巨石击中,疼得险些落下泪来。
二〇〇一年的夏天,就是在这里,展烨同时失去了他的父亲和母亲。
松萝记得那时候他们都还不到十二岁的样子,也可能展烨已经过了十二岁的生日,但松萝还没有。
那天下午放了学,展烨的爸爸来接他们两个回家去。值得一提的是,那天的天气很好,没有风也没有雨,没有雾也没有霾,路面洁净,空气清新。可就是这样四平八稳的天儿,偏偏就冲过来一辆失控的小卡车,情急之中,展爸爸把他们两个狠狠地推出去,自己却被卷入车底,送到人民医院的时候早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
事实上那天很多的细节松萝都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后来展烨的妈妈和松萝的爸妈都匆忙赶来。
他们看着手牵着手蹲在角落里发抖的展烨和松萝,眼泪轰的一下就落下来,于是展烨和松萝再也憋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松萝的妈妈抱住展烨,松萝的爸爸抱住松萝,他们忙着安慰两个孩子,谁都没去注意悄悄离开的展烨妈妈。
在两个孩子的哭声里,她正不遗余力地寻找着通往顶楼的安全出口,满嘴血腥,目眦尽裂,就像濒死的困兽拼命地寻找着生的出口。谁也没料到一向瘦弱温婉的女人在寻死的时候竟能爆发那样的力量,三下五除二地攀上高高的铁丝网,只抬头看了一眼清净的天宇,就义无反顾地从顶楼一跃而下,她甚至都没去看一眼展烨。
八楼底下,人群聚在一起,瞬时间就把惨不忍睹的尸体团团地围住。
松萝只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看见了一只染血的鞋,白色的,缀着秋婶婶最喜欢的山茶花,于是她挂着泪珠小声地回头问:“妈妈,那是秋婶婶吗?她怎么了?”
话音刚落,一旁的展烨捂着嘴剧烈地呕吐起来。
松萝想到这,心里一阵一阵地搅着难过,忍不住去看身边的展烨。飞扬入鬓的剑眉拧出一个小小的川字,薄薄的唇紧抿着,挺直的鼻梁使整张脸添了一丝冷傲的气质。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大了呢,那个小小的、悲伤的男孩,是什么时候长成了如今这样英俊瘦削的模样,他们明明是朝夕相处的,可现在这样看他却好像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
松萝小心翼翼地抽出被他紧握的手,想去抚平他紧皱的眉头,却在他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把手收回。
“你醒了。”她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费力隐藏的灰烬,冲他温柔地笑了一下,“已经联系过佑佑的叔叔,针也打完了,我们回家吧。”
5
沈江山焦急地等在楼下,远远看见一辆黑色私家车缓缓驶来。
他迎上去,看见从后座下车的松萝,她怀里的沈佑佑还在昏睡,胳膊却像一只树袋熊那样牢牢地圈着她的脖子。
“已经没事了。”松萝安慰他,怕扰了佑佑,声音放得很低,“联系不到你,只能擅作主张,按照医生说的,打了退烧针,吃了消炎药,现在烧已经退了,嗓子里的炎症可能还需要两三天的时间。”
“谢谢你,松萝。”沈江山停顿了一下,“因为要去见一位重要的客人,就多此一举地关掉了手机,我……”
“不用解释的。”松萝笑,“你比谁都疼爱佑佑,又不知道他会在馆里突然发烧,倒是我这个老师,早点发现也不至于烧得那样高。”
沈江山疲惫一笑,笑容里是被体谅的感激。
“佑佑。”他想从松萝怀里抱过佑佑,孩子却不肯撒手,紧紧圈着松萝的脖子,把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
沈江山无奈地劝,“佑佑,别撒娇,跟叔叔回家。”
沈佑佑置若罔闻,手臂更加用力地攀在松萝身上,松萝被他这样抱着,心里忽然就软下去一块,“算了,别吵他,如果没什么不方便我把他送上去吧。”
“除了家里有点乱,绝没有其他的什么不方便。”沈江山叹口气,“只是这样麻烦你,心里过意不去,不如叫上你的朋友一起,喝杯热茶再回吧。”
松萝便折回车边叫展烨,展烨扬扬眉,干脆地拒绝,“猫殿多的就是茶水,还不够我喝的?”
“那你等我一下。”松萝说,“把佑佑送上去我就下来。”
“你知道我不会等。”展烨看她一眼,二话没说地发动引擎,“那位‘符合大众逻辑’先生也许会送你也未可知。”
松萝气结,头也不回地和沈江山上了楼。
进了门,沈江山才犹豫地问:“你的朋友似乎有急事,我是不是耽搁了你们的时间?”
“不用理他,他患有严重的‘等人超过三分钟就会死’的病。”松萝不悦道。
记得有一年冬天,他们约好了去看电影,松萝迟了五分钟,到影院门口时却不见展烨的踪影。那时候他们都还没有手机可用,无法及时取得联系,松萝就一个人站在下着大雪的广场上傻傻地等了他两个小时,直到电影散场,确认了人群里没有他的身影才离开。
回到家才发现,展烨正热火朝天地和周宵游一起坐在客厅里打游戏。见到她瑟瑟发抖地站在门口,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我们约了三点,你没来,我以为你不来了就找游游一起回来打游戏。”
理所当然地,他们大吵一架,松萝气得眼泪直飙,展烨却没有一丝安慰,只是一脸的不可理喻,“迟到的是你,发脾气的也是你!”
如今想来,也只剩下苦笑。
松萝把沈佑佑安顿在他的小床上,轻手轻脚地关上门,退到客厅里,并没有擅自坐下,只是站着环顾了一下四周。
房子干净整洁,硬朗的线条和摆设一看就是只有男人住的地方,多了一份素净,少了一份温馨。倒是墙上一幅60P布面油画引起了松萝的注意——浩瀚的金色麦田之上,燃烧着灼灼艳艳的火烧云,是秋天的黄昏,正待细看,沈江山端着热茶和点心从厨房走出来,“快坐下尝尝看。”
“好香啊。”松萝接过茶,这才和沈江山一起坐在沙发上。
“昨天才在果园里和佑佑一起熬的柠檬柚子茶,也不知好不好喝。”
松萝尝了一口,露出猫一样满足的表情,“嗯,不错,酸甜适中,蜂蜜把柚子的苦味压得很好。”
沈江山笑了笑,说:“给你装了两罐,不嫌弃的话带回去帮我们分担下,做得有点多,我和佑佑肯定是喝不完。”
松萝道了谢,看着墙上的油画问:“这幅画画得并不怎么样,怎么把它挂到客厅这样显眼的地方?”
“早说过我不懂画。”沈江山不好意思地扯了扯领带,“上次的义卖会拍来的,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时就觉得很喜欢,用的是这样热烈的色彩,却让我觉得很冷清、很平静。”
“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评价我的画。”松萝笑,“也许是因为秋天和黄昏都有萧条的感觉吧。”
“是你画的?”沈江山一脸惊喜,“竟然是你的画?”
“是。”松萝点头,“只是还没画完就混在学生作品里被拍去,当时还在想谁会把它买回家去,原来是你。”
“真好,原来是我。”
沈江山的眼睛里有着小夜曲的旋律,“只是我看不出哪里没有画完。”
“这里,”松萝站起来,走到油画跟前,伸手指了指画布的左下角,“这里原本应该有一个稻草人。”
“可否给我讲讲有和没有的区别?”
“这幅画叫《秋风》,没有了稻草人的‘静’,就烘托不出火烧云和麦田的‘动’,看画的人也就感觉不到风的强烈了。”
“原来是这样。”沈江山说。他站在松萝身边,仔仔细细地看了看《秋风》,转过头,给了她一个微笑,“既然这样,不如就把它画完吧?”
“现在?”
他点头,拿来了沈佑佑的油画工具和围裙,“只是画一个未免孤单,不如再画一个吧?”
“可以啊。”松萝说,“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比如这里,这样空间感也会更强。”
“我是说,让他们挨在一起。”沈江山看着松萝,用那双又大又深的眼睛对她笑,“就像现在的我和你。”
晏城的夏天热烈而且迅疾,短暂得如同一场呼啸而过的梦。
夜色渐浓,一点一点地模糊了从刚才就一直停在楼下的黑色私家车。
松萝想,难熬的夏天就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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