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果就越苦涩,一颗一颗掉了下来。
——《小橡树》
1
呼吸越来越困难的时候,松萝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下聚拢着一群人,像食腐的乌鸦,黑压压地拥挤在一处。她远远地看着他们,胸口发紧,喉咙干涩,双脚却不受控制地向前走。
停下来……求求你……脑袋里有个声音一直在低声央求着,别去,程松萝,快停下来……
来不及了,松萝挤进人群里,看见猩红的血水正不停地从女孩扭曲的身体里涌出来,像温热的潮汐,没过她不断后退的苍白脚踝。
然后,她睁开眼睛,看见夏难探下来的脸,细细长长的眉眼像一把刀,划过松萝惊魂未定的心脏,她终是没忍住,尖叫着从床上弹起来。
“程姐,你没事吧?”夏难愕然地看着失魂落魄的松萝,“你怎么了?是不是我把你吓到了?”
“谁允许你随便进我的房间的!”松萝狠狠地说,“敲门是基本的礼貌,没有人教过你吗?!”
“对不起……”夏难一脸无辜,“我看展老师都是随便进出的……我只是……只是好心来叫醒你……”说完咬一下嘴唇,眼眶就猝不及防地红起来。
“为什么要叫醒我?”松萝强迫自己稳下情绪,尽可能地降低了方才高亢的声音。
“啊,是这样。”夏难眨了眨眼睛,就像要逼退快要涌出的泪水那样,“上次你拿柚子茶回来的那个袋子里,除了两罐柚子茶,还有一个信封的钱,我想问问是不是你的钱忘在了袋子里。”
是沈江山吧,松萝想,他还真是细心,就这样把给佑佑看病的钱不动声色地还给她。
“不是我的。”松萝说,“拿去给你们展老师,就说是沈先生还他上次垫付的钱。”
“好。”夏难应一声,却没有要走的意思,笑眯眯地问松萝,“沈先生是程姐的男朋友吗?”
“是与不是和你有什么关系吗?”松萝语气淡淡,有些不耐烦。
“倒是没什么关系。”夏难笑,“那我问一个和我有关系的问题吧,程姐,你喜欢展老师吗?”
“我喜不喜欢他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如果不喜欢,当然就没什么关系。但是如果喜欢的话……我们就会变成情敌呢。”夏难看了松萝一眼,声音很坚定,“我喜欢展老师,非常非常喜欢,我发现,我爱他。”
松萝看着眼前的夏难,看着她简单大胆的眼神,忽然间哑然失笑。
“你笑什么?我的爱情并不可笑。”夏难盯着松萝一本正经地说。
松萝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到窗口拉开窗帘,站在一室的明亮里冷笑着说:“可不可笑,爱过才知道。”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松萝说,“我们不会成为情敌,我和展烨之间也绝无可能。还有就是,祝你成功。”
“那就谢谢程姐了。”
夏难站起来,走到门口时又转身对松萝露出笑容,“我真傻,还以为你和我一样爱着展老师。”说完从外面轻轻地为松萝合上了门。
无数的光斑落在松萝的脸上、身上,她回味着夏难热情又笃定的笑容,又感觉到了那种漫无边际的空寂。
她曾经也有过那样的笑容,自信的、甜蜜的、得意的、天真的、一无所知的。
像一颗甜蜜的浆果,无知无觉地挂在树梢,享受着永无止境的阳光和雨露,可是,霜降过后会有严冬,她不知道的是,那阳光有多温暖,那严冬就有多寒冷。
2
铃声响起的时候车子已经驶上了高速,窗外的夜色被星光稀释得又冷又透明,像一层透明坚硬的外壳包裹着这座灯火阑珊的城市。
班枝接起电话,沉默了很久,不发一语地挂断。
松萝问她:“谁呀,怎么不讲话就挂掉了?”
班枝摇摇头,“可能是恶作剧,最近总接到这样的电话,接起来又没有声音。”
松萝心里一沉,小心翼翼地说:“不会……是许强吧……”
班枝仍是摇头,一脸轻松,“谁知道。”
“班枝,我有点怕。”
“怕什么啊?”班枝不解。
松萝便把许强打过电话到儿童馆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班枝,心里惶惶的,“我怕他会伤害你。”
“这种事你怎么到现在才说?”驾驶座上的展烨从后视镜里责备地看她一眼。
“说了又有什么用?”松萝说,“电话并不是我接的,也不确定那个人就是许强,直到Thorn Paradise开业那天亲眼看见他才觉得有点后怕,可那时候大家都在兴头上,说了也只会让班枝徒增烦恼。”
“该她烦恼的,就该她去烦恼,不该由你决定。”
“我……”
“没事。”班枝笑着搂住松萝的肩膀,把头枕在她的肩头,“你们不用担心,许强不会伤害我,也许别人会,可是他不会。”
“你怎么知道?”松萝小声地说。
“我知道,真的。”班枝闭上眼睛,光影在她脸上匆匆地掠过。
松萝不明白,班枝和许强在一起也不过三年的时间,她哪来的自信就认定了许强不会伤害她?不管班枝怎么想,松萝心里还是很担心,那不是别人,是许强啊,他什么事干不出来?
从小到大,她不是没听过上一代的人怎么说,他们都说晏城这么些年就出过两个彻头彻尾的坏分子,一个是老恶棍许辉,还有一个就是他儿子小恶棍许强。
总的来说,对于松萝,或者对于晏城大多数这一代的年轻人来讲,许强就是一本会移动的作恶宝典,是他们了解温室之外凶险风雨的幽暗通道。
在这之前,松萝也曾经多多少少地听过一些有关许强的传闻,比如他砸碎了校长室的玻璃,比如他用拖布条堵住了卫生组长的嘴,把他关进卫生间锁了整整两天才被人发现,比如他有很多很多的女朋友,甚至还强迫她们去大街上行窃抢劫。
再后来,传言更甚,个中细节堪比当年正在热播的《古惑仔》。
虽然可怕,但对松萝来说多少有些危言耸听的感觉,毕竟他的世界离松萝的世界还很遥远,遥远得一点也不真实。
直到有一天,她看见班枝和许强在接吻。
秋深露重,墙上的枫藤亦有了衰败枯萎之姿,班枝消瘦的脊背就压在余下的那些零星绿色上,白衬衫的肩头被露珠微微浸湿。
许强低着头,一手撑着墙壁,另一只手捏着班枝尖尖的下巴,嘴唇贴在她的唇上,他们都闭着眼睛,睫毛在光线里轻轻地颤动。
松萝有点蒙了,紧接着又有点怕,正要逃跑的时候被陆班枝逮个正着,“喂,程松萝,你跑什么啊!”
松萝还是跑了,她低着头,一刻不停地往家跑,把身后一连串的笑声远远地抛在脑后。
那天夜里,她和展烨在院子里吃西瓜,吃着吃着又想起了下午看到的班枝,班枝的脸和平时的她并不一样,她的脸上有一种让人怦然心跳的奇异光芒。松萝模模糊糊地觉得那些光芒的来源,就是许强。
她小声地对展烨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今天下午,我看见班枝和许强在接吻。”
展烨困惑地扫了她一眼,“你看着他们两个接吻?”
“不是不是。”松萝慌乱地摆摆手,“是不小心看到的。”
“哦……”展烨又咬了一口西瓜,漫无目的地望着远处的天空。
松萝又问:“你不好奇吗?”
“什么?”
“接吻的感觉啊。”她双颊绯红,仍是跃跃欲试地说,“你也没试过不是吗?”
展烨的双臂慵懒地撑着地面,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斜睨她一眼,“那我们也试试?”
“得了。”松萝撇过头去,突然紧张得出了满手的汗。
下一秒,展烨的手臂环过松萝的肩膀,将她的脸颊往怀里轻柔地一带,吻就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唇上。他的嘴唇可真凉啊,倒显得松萝的滚烫得丢人。
那个吻非常的短暂,事实上仅仅只是一瞬间的碰触,可是松萝的脸还是不可抑制地烧起来。
后来展烨问她:“什么感觉?”
松萝想了想,诚实地回答:“麻。”
“哪里麻?”
“脊椎。”松萝看着他,傻瓜似的问,“你呢?不麻吗?”
展烨迟疑了一下,使劲揉了揉她的脑袋,忽然快乐地大笑起来。
原来,这就是接吻啊,松萝呆滞地想,凉凉的、麻麻的,带着西瓜的甘甜,而心脏仿佛有鲸跃出的海面。
这样看来,许强和班枝还开启了松萝对爱情的启蒙。
也许就是从那天开始,松萝和展烨算是真正地开始恋爱了,他们匆忙而又懵懂地加入了“早恋”的队伍,第一次摸索着去爱这世界上除了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人,可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一切都开始得太早了,他们甚至连爱情是什么都还不知道。
3
松萝最后一个走出儿童馆,大雨仍是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她闻到雨水里有一种新鲜又萧条的腥甜味。
这样的雨恐怕下起来就要没完,松萝没耐心再等雨势收敛,干脆一头冲进大雨里,还没来得及淋湿,就有一把雨伞稳稳地撑在她的头顶。
随即是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轻声责怪:“你这不带伞的毛病还是没改。”
松萝一愣,随即惊喜大叫:“游游!”
“松萝,好久不见。”周宵游看着她,眼神温柔而清明。
松萝鼻子一酸,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扑上去紧紧地拥抱他,“游游,你好吗?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和展烨说好要一起去接你的。”
游游任她紧抱着,轻轻地拍了拍她紧绷的肩膀,回答她:“我很好,只是有时候会非常想念你们。我知道你在这里工作,下了飞机就来等你,他们都还不知道。”
“我也想念你。”松萝放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真的,非常、非常想。”
松萝这才发现,他的身边还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于是泛红的眼眶褪去,破涕为笑,“永远都是你和我最像,我们走到哪儿都要带一个家那么多的东西。不像班枝和展烨,光着手哪里都能去。”
游游也笑,看着她的眼神非常柔软,他说:“我们什么都放不下,他们什么都不敢留,其实都是一样的。”
两个人撑着伞往前走,在雨中寻找着空位的的士。
松萝发现他还是那么瘦,走路的时候不发出一点声音,微微地驼着脊背,略长的额发遮住眼睛。
他身上还保留着大多数她所熟悉的、他们曾共同度过的岁月的气息。就像眼前笔直地冲刷着地面的雨水,这么多年了,晏城的雨还和从前一样,湍急而漫长。
一进猫殿,游游就被展烨用结实的手臂紧紧地箍住脖子,“臭小子!鬼鬼祟祟就回来了,也不和我们说一声!”
游游原本就孱弱的身躯在展烨的臂弯里憋得更显脸色煞白,只是眉眼却是满含笑意,“我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
“惊喜个屁!”展烨松开他,又狠狠地抱他一下,“你啊,这么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这不是好好地活着回来了吗?”游游搂住展烨的肩膀。
“生是晏城的人,死是晏城的鬼,咱们谁也别想死在外面。”三人闻声回头,是班枝拎着两瓶酒走了进来,肩上还挂着雨水的寒气,想必是匆匆赶来。
游游和展烨指着松萝,异口同声地说:“你这小奸细,这么快就通风报信。”
班枝气结,“不是她报信,你还想在晏城潇洒几天?喝完这顿酒,明早就给我到店里报到去!”
展烨心疼地拍拍游游的肩膀,“你说你,怎么会想到和这么个周扒皮合伙,真是羊入虎口,惨不忍睹。”
游游狡黠一笑,“天底下又有哪个女人不是老虎?”
班枝气得一拳挥过去,是一记空拳,只逗得四人开怀大笑。
笑声中,松萝久久地看着她身边的这三个人,恍若梦中。
这场景与十多年前又有什么分别?四个人打打闹闹、嬉笑怒骂,笑容和泪水都还洁净到不染尘埃。
可是,松萝摇摇头,青春是在哪个瞬间开始崩塌,任岁月残酷践踏的呢?
也许……就是从周宵游离开晏城的那一天开始的吧……
他走了,所有人的青春都变得面目全非,松萝的、展烨的、班枝的,还有那个叫钟辛的女孩,是的,钟辛,她才是拼图的最后一块,无论多么不愿,到最后,到最终,还是要把她嵌进去,他们的青春才算完整。
那天夜里,他们饮酒畅谈,彻夜未眠,直到晨曦从东方开始侵吞了所有的夜色,他们仍没觉出一丝倦意。
夏难推开猫殿的木门走进来的时候,游游叫住她:“那位穿黄色衬衣的小姑娘,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们拍一张照片?”
游游打开他的黑色钱夹,给她看里面躺着的一张旧时的照片,“要和这张一样的动作。”
照片里,四个傻傻的小孩挨在一起,对着镜头比出四个大大的V字,笑容天真又明朗。
照片下面写着一行小字:晏城二中毕业典礼,2004年6月27日。
“咔嚓”一声,夏难按下快门,将四个人的笑容定格在相机里。
后来,这张照片和二〇〇四年的那一张一起,贴在了Thorn Paradise的照片墙上。
4
中秋前夕,松萝的《秘岸》与鲸鱼岛正式签订了出版合约。
前段时间沈江山打来电话,语气温温和和地邀她共进晚餐,“还有一位朋友同去,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松萝爽快地答应下来。
周日下午,沈江山来接她,问她想吃什么,松萝想起沈佑佑说他不爱吃火锅,笑着回:“什么都好,只要不是火锅。”
“既然这样,带你去一家特别的小店,虽然偏僻,味道却很好。”
松萝说好,车子就七拐八拐地进了一条巷子,停在一个连招牌都没有的大院里,院子里只有一家屋顶铺着金色茅草的小木屋。
才下车,听见有人叫了一声“江山”,两人回头去看,一个穿着黑色短袖的年轻男子站在身后,看着也有三十的年纪,笑起来却格外可爱,“我也刚到,走,一起进去。”
三个人走进去,松萝才发现原来这家只在门上用草书写了“三餐”二字的店面竟是内有乾坤。
室内淡淡松木的气息,用干净原始的原木隔出几块就餐区域,环境简洁素雅,极具特色。老板是一位白发长须的老者,笑着递过一个圆形白瓷盘,盘子上用毛笔写着十四道菜式,笔法苍劲有力,赏心悦目,松萝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菜单,觉得十分有趣。
“江山,小屿,你们很久没来了。”他的中国话说得并不顺口,但也勉强能让人听懂,“哦?还有个漂亮的小姑娘。”
“哪里是我们不来,是你这里客满为患,总也预约不上。”那个叫小屿的男人眨了眨眼睛,“我说老韩,不如你就接受我的建议再开一家可好,也让更多的人一饱口福啊。”
老板摇摇头,“再好的东西,吃多了也腻,我老啦,让你们这样久久地来一次,我也很高兴。”
小屿佯装生气道:“你是高兴了,我的肚子可不高兴,这次要不是江山的面子,还不知道要排预约排到什么时候去。”
老韩乐呵呵地说:“我的命都是他从手术台上救回来的,他的面子要给,一定要给的。”
松萝疑惑,沈江山明明是一位兽医,怎么会救了人的命,不过碍于有旁人在场便没多话。
点好了餐,沈江山介绍二人认识:“这是宫屿,鲸鱼岛的主编。这位是程松萝,你们上一期《极光》的插画作者。”
宫屿友好地与她握手,一双桃花眼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久仰久仰,只是没想到老沈极力推荐的潜力股竟是个这样年轻的小姑娘。”
“您是宫屿老师?”松萝吓了一跳,没想到眼前这个笑得像只金毛犬的男人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天才画家宫屿,像松萝这样的圈外人都知道,可以说,国内的绘本热卖风潮绝大多数的原因都要归功于他。
“老师就不敢当,叫我宫屿就行。”说着为她匀一杯茶,缓缓道,“你画得也很不错,特别是那本没画完的《秘岸》,一开始是被老沈逼着看,后来看得入迷,不知道现在它有了结局没有?”
“前些天画好了结局。”松萝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只是不知道画得好不好。”
“有机会拿给我看看,如果没有合约在身,也可以考虑和我们鲸鱼岛签约。”
说话间饭菜上了桌,沈江山斟一杯酒给宫屿,“好了小屿,饭桌上不谈公事,你要签下松萝,私下讨好她去。”
“哎,老沈,你这就是在占我便宜了,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我喊你老沈,你却叫我小屿,这不公平。”他斜睨沈江山一眼,“不如你叫我老宫怎么样?”
松萝啼笑皆非,差点一口茶水没忍住,憋得双颊通红。
沈江山特地为她和鲸鱼岛牵线搭桥,松萝自是心下明白又感激。
果然,几天后就收到了鲸鱼岛的五年签约意向,给出的条件亦是比其他新人优越许多,于是松萝没有犹豫地签了合同。
她想冲到院子里把这个消息告诉展烨,她想象着他会说什么样的话,想象他会用怎样的表情为她高兴,可是到了门口,握紧门把的手却松开。转身拿起手机,拨了一串不知何时早已熟记于心的号码。
“松萝?”电话那头,沈江山的声音温厚地传来。
“嗯。”松萝站在窗边,看着渐起萧条之色的秋日天空,声音朗朗,“没什么事,只是想第一个告诉你,我和鲸鱼岛签约的消息。我觉得……应该第一个告诉你。”
5
对于晏城人来说,什么节都比不上中秋节来得重要,对他们来说,天底下就没有什么大事能够大过一家人的团团圆圆。
在松萝的记忆里,自从展叔叔和秋婶婶双双离世后,他们家的中秋节就没有一家人聚在家里吃饭赏月过,通常是四个人一起出去旅行,或者推迟半个月,和松萝爸的生日并在一起就算吃过了团圆饭。
这一年亦是如此,松萝的爸妈老早就把豆包寄养在沈江山的宠物医院里,双双飞到意大利度假去了。
猫殿和Thorn Paradise也发了员工福利,两家店一起订了三天两夜的温泉度假之旅,浩浩荡荡一行人驾车出发前往暮雨山庄。
“你都不用回去和家人过节吗?”路上,松萝忍不住扭头去问坐在后排的夏难。
“展老师说是员工福利,既然是员工福利,我当然不能不参加了。”夏难趴在前排椅背之间的空隙里,歪头看向驾驶座上的展烨,“再说,和展老师在一起,对我来说就是和家人一起过节呀。”
松萝没忍住一声干呕,立即被展烨瞥了一眼。
“啊,对不起。”松萝耸耸肩,略带讽刺地笑,“早上的三明治可能有问题。”
“展老师,”夏难捂着嘴,两道细眉可怜兮兮地垂下来,“我有点晕车,前面的休息站可不可以让我和程姐换个位置?我想坐在前面会好受点。”
“你怎么不问问我?”松萝语气冷淡地说,“他是你的展老师,不是我的展老师,没道理我还要听他指挥。”
“那……程姐……一会儿你和我换下位置好吗?”
“不好。”
“……”
松萝享受着车里不断膨胀的尴尬气氛,意犹未尽地拿起手机打给了左泥,“你们那辆车是谁坐在副驾驶?……啊,这样正好,你一会儿来和小夏换个位置,她晕车,对,你到我们这辆车来,让她去坐你的副驾驶,对对,好,休息站见。”
挂了电话,松萝回头看着夏难脸上凝滞的表情,笑眯眯地说:“一会儿你坐那辆车的副驾驶,那样就不会再晕车了。”
“展老师……”夏难哀怨地向展烨求助。
“你既然晕车就去吧,路程还远。”展烨说,“班枝她们你也都认识,女孩子之间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
到了休息站,夏难气呼呼地换了车,左泥刚坐进来,就看到松萝笑得花枝乱颤,心情大好地打开了车窗。
正是丹枫迎秋,车道两旁快速掠过耀目的火红景象,松萝趴在车窗上,感受着凉爽的秋风轻轻地刮过额头。
左泥困惑地问:“姐,发生什么事了,我看小夏一脸的不高兴。”
松萝冷笑,“聪明反被聪明误,她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你这就夸张了。”展烨说,“小姑娘晕车,心情难免受到影响,你这个做姐姐的跟她较什么真。”
“我夸张?”松萝不满地惊呼,“你有没有搞错?如果她真的晕车,早上班枝在派晕车药的时候她为什么不领一颗?还有,我只有左泥一个妹妹,我算她哪门子的姐姐?”
“程松萝,你不觉得自己现在很激动吗?”展烨依旧是慢悠悠的语气,不急不恼地说,“你总这么针对她,不会是在嫉妒她吧?”
松萝整个胸腔一闷,一股怒火冲上天灵盖。
“对,我嫉妒,我就是嫉妒!”她原本是想就此忍住,可是不行,就像去扯一块死皮,既然掀开了一角,就要摧枯拉朽地撕下去,血肉模糊才肯罢休,“我嫉妒她年轻开朗,嫉妒她胸大腿长,嫉妒她成天和你一起有说有笑没完没了,我嫉妒得快要发疯了,不行吗?可是展烨,我嫉妒她不代表我爱你,我嫉妒,只因为我是个占有欲极强的自私鬼,我人品有问题,性格扭曲心理变态,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展烨,不要再试图用那种云淡风轻的语气试探我。”
一股脑地说完这些,她把脸扭向窗外,趁着眼泪还没有翻涌而出紧紧地闭上眼睛。
车里忽然静了,冷却了……窗外的枫叶在凉风里静静游弋,仿佛燃烧着整个原野。
直到抵达暮雨山庄,都没有人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们沉默地下车,沉默地领取各自的行李,沉默地与后面的队伍会合。
在一伙人拥进山庄的时候,展烨的胳膊环过松萝的肩膀,轻轻地握住她的肩头,将她带至内侧,避过险些撞上来的推车。
然后,松萝听见展烨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对不起。”
他脸上的表情仍是桀骜不驯,眼睛里却晃动着少见的细腻的温柔,松萝看着这样的展烨,眼睛微微有点濡湿。
该死的展烨。
松萝在心里叹一口气,一个人的情绪都因另一个人的一举一动而欢喜,而哀愁,原来是这样的悲伤,这样的无可奈何。
6
吃过午饭,就是自由休息时间。
班枝要睡午觉,松萝就和游游、左泥三人约了一起去泡温泉。暮雨山庄的温泉最是有名,尤其是室外温泉,四周植被茂盛,松林环绕,时常有不知名的鸟鸣啁啾环绕,实在惬意。
三个人把自己深深埋在池子里,伸展四肢,仰头去看头顶碧蓝如洗的秋日长空。
左泥兴奋地大呼:“好舒服啊,班枝姐姐万岁,烨哥哥万岁,温泉万岁万岁万万岁!”
午后的阳光落在她光洁的脸上,让她的笑容看上去更加明亮,松萝他们都心甘情愿地宠她,也许就是因为她总是这样轻易地快乐。
“对了姐姐。”又是左泥快活的声音,“你和肖镇单位的副总相过亲是吗?上次他看见咱们在一起,就和肖镇问起你。”
“哪个副总?”松萝一时竟想不起。
“就是和你约在汇茂饭店的那个李总啊。”左泥接口道,“姐,姨妈到底逼你相过几个人?”
“李总?”松萝在脑海里拼命地搜索着汇茂饭店和李总这两个关键词,终于想起了那个被她用极端丑态逼退的八分男,“想起来了。可他不是个替人收债的吗?怎么成了肖镇单位的副总?”
“什么乱七八糟的?”左泥瞪圆了眼睛,一脸的狐疑,“李总是正正经经的金融界才俊,我也见过几次,很是斯斯文文的,怎么会是替人收债的?”
“怎么不会?”松萝也较起真来,“我们在小酒馆喝米酒那一天,你自己还用手机拍下了当时的场景,怎么转头就忘了?那个领头打砸店铺的不就是你说的斯斯文文的李总?”
“姐你在说什么呀?”左泥拧紧眉头。
游游接了口:“松萝,左泥,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啊,听得我一头雾水。”
“是呀,你们在说什么呢?也让我听一听。”展烨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三个人回过头去,看见他和夏难两人一左一右地走过来。
左泥捂住眼睛,“天哪,小夏你的身材也太火爆了吧!”
松萝也看得有些目瞪口呆,玲珑有致的身材,在大红色泳衣的包裹下显得更为白皙饱满,胸前风景大好,腰细臀高腿又长,就连女生看了都要脸红心跳一阵子。
“哪里算得上火爆啊。”夏难仰着绯红的小脸,继续说,“对了,我去订几个温泉蛋,这里的温泉水煮蛋特别有名。”
说完一路小跑地去了,过了片刻,又捧着一小筐温泉蛋一路小跑地回来,胸前一对白兔起起伏伏甚是壮观。松萝低头看一眼自己的一马平川,很想把自己埋在池子里不要轻易浮上来。
“程姐,这是你的。”夏难亲热地看着她的眼睛,递给她一个温泉蛋。
“给我就行。”展烨拿过夏难手里的鸡蛋,敲碎蛋壳,自然地把蛋白掰开递给松萝,自己则吃起了剩下的蛋黄。
夏难问他:“展老师不喜欢吃蛋白吗?我最爱吃蛋白,你如果不喜欢我可以帮你吃掉哦。”
“不是我不吃蛋白,是松萝不吃蛋黄。”展烨说得很自然,把自己的温泉蛋也掰开,将蛋白递给松萝。
“这样啊。”夏难的语调黯淡下来,“那展老师,你喜欢吃蛋白还是蛋黄?”
“无所谓。”他语气淡淡,喝一口米酒,退到池边把自己沉下去。
夏难看了一眼松萝,把自己手里的温泉蛋放回筐里,没再说话。
游游先站起来,“我不经热,先走了。对了左泥,一会儿我和班枝会在附近的林子里埋‘寻宝’的提示字条,你们记得去找。”
“真的?!”左泥兴奋地跳起来,“我这就换衣服去,游游哥哥你们可快点,不然再晚些太阳就要下山了。”
“我和你一起去。”展烨也跟着出了池子,一时间偌大的温泉池里就只剩下夏难和松萝。
她们各自挺直了腰杆坐在那,像两尊雕像之间的比赛,谁先起身谁就输了似的。
“程姐,”最后是夏难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在这寂静的池子里极具穿透力,“你说过你和展老师之间绝对不可能对吗?”
松萝看着她,平静地说:“怎么?”
“既然这样,一会儿我要去和展老师告白,希望你高抬贵手,不要捣乱。”
“捣乱?”
“对,捣乱。”夏难加重了语气,“就像早上那样,很容易让我误会你也喜欢着展老师。”
“是吗?”她微笑,“那我收回之前的话。”
“你什么意思?”夏难站起来,紧张地看着她。
“我的意思是……”松萝也站起来,温泉泡得太久,让她有些眩晕,“收回我说过的,我和展烨之间绝无可能。”
夏难沉默了很久,说:“随便你。总之,我要去和展老师告白了,你可以卑鄙无耻地来捣乱,我拦不住,但未必展老师就会喜欢你。你们在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久,要有什么早就有了,我不会傻到被你随便吓一吓就慌了阵脚。”
松萝耸耸肩,“也随便你。”
在被排山倒海的眩晕击溃之前,松萝先退出了池子,走了没几步,夏难在身后叫住她:“等一下,程姐。”
松萝停下脚步,并没有回头。
夏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想知道为什么你要这样讨厌我?我好像,从来也没有得罪过你吧?”
因为你和一个人非常相像……
一个不得不去讨厌,不得不去愧疚,又不得不去遗忘的人……
“因为……”
松萝回过头,笑靥如花,“因为,我嫉妒你年轻漂亮。你知道,人一旦上了年纪,总会对漂亮的同类充满敌意。”
7
松萝还是去了。
跟着寻宝的队伍寻找着夏难和展烨的身影。她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失败,茫茫然地走在密林中,踩得脚下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黄昏的林子里弥漫着一股清淡的木叶的气息,不知名的鸟儿振翅远去,松萝抬起头,看见头顶巨大的橙色的太阳正缓缓坠落。
“展老师——”
夏难清脆的声音划破长空。松萝循着声音看过去,看见满世界的红色枫叶里,夏难和展烨面对面地站在一起。
她穿着高跟鞋的样子很性感,不成熟的性感使她看上去更纯洁,也更诱人。
松萝看着她,因为有些距离,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她满是笑意的脸庞。
夏难不知对展烨说了些什么,松萝听不见,也不想听,紧接着,她看到夏难抬起脚跟,吻了展烨一下。
晚霞在他们之间浑然不觉地绽放着余晖,然后,展烨轻轻地抱了抱她。
转身离去的时候整个胸腔里灌满了风,松萝觉得疼,握拳轻轻地敲了一下心脏的位置,然后,又敲了一下。可是没用,她仍是觉得疼,这种横冲直撞的疼痛是那样熟悉,她曾经就是因为这样的疼,害死了一个无辜的女孩。
于是她开始加快速度奔跑起来,她想用这个掩盖呼吸困难的真正原因。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松萝终于跑回酒店,迎头撞上一个出来点烟的服务生。
“告诉我,”她气喘吁吁问,“有没有一个空无一人的地方?”
“什么?”服务生被她的样子弄慌了。
“一个没人的地方。”松萝说,“一个现在可以让我安静地待一会儿的地方。”
“啊……”服务生指了指别馆的方向,“那边的游泳池,马上就是晚饭时间,这个时候泳池应该是空着的。”
“谢谢你。”松萝撇下他,低头跑进别馆,果然空无一人。
她累了,只脱下鞋子,坐在泳池的边缘,用脚背踢出了水花。真好,她想,谁都知道她不会游泳又怕水,短时间内,应该没有人会来这里打扰她。
情绪松懈下来的一瞬间,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
这些眼泪不为展烨也不为夏难,而是为了那个叫钟辛的女孩。这个名字就像一个开关,使松萝的眼泪从体内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来,她藏着钟辛这个名字,就像隐藏着心脏里的一根软刺,她控制不住,时不时地就要去拨弄一下,感受它带来的浩浩荡荡的疼痛。
然后她就知道,自己还活着。
钟辛死了,程松萝却还活着。
“程姐。”
松萝胡乱地擦干眼泪站起来,转身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夏难。
她走过来,甜美地微笑着,一字一顿地对她说:“我一直想问你,钟辛是谁?你愿意和我说说她吗?”
松萝心里一震,脸色变得很难看。她感觉有冷汗正顺着额头流下来,经过她冰冷的脸颊,淌进颈窝。
“程姐,你在听吗?”夏难无遮无拦的笑容在泳池暗淡的光线里显得更加绚烂,她走过来,站在离松萝仅一步之遥的地方。
“你到底是谁?”松萝踉跄着后退一步,脚跟踏在泳池的最边缘。
“你希望我是谁呢?”夏难收敛笑意,瞳孔里浮现出稚嫩的凶狠,她向前一步,重重地推了松萝一把。
“扑通”一声巨响,松萝跌入身后的泳池。
这世上所有的声音都在那一瞬间消失了,只有她的呼吸,发出闷重的呼——呼——的声音。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一颗铅球,不断地下沉着,下沉着……
黑暗中松萝微微地睁开眼睛,模糊的光斑里,只有无数的水泡和长久的窒息围在她的周围,慢慢地,她再也看不见光,看不见缓慢波动的水流,只看见一团朦胧的白色从头顶的方向向她靠近。
困意涌上来,松萝闭上眼睛,眼泪流进水里,她再也感觉不到一丝的疼痛。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