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一定能结出好吃的橡果!”
小松鼠轻轻地抚摸着小橡树,微笑着说。
——《小橡树》
1
松萝睡在晏城的春日里,十点钟的阳光透过豆绿的窗帘爬进来,漫过她沉睡的脸。
虽然天气预报整日在说近期会升温,但晏城的春与冬始终都没有划出明显的界限,松萝觉得冷,收回露在外面的手和脚,把自己使劲地往被子里埋了埋。
闹钟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铃声大作,松萝百般无奈地伸出手,摸索着去摁床头的闹钟,却碰到展烨微凉的手。
“快起床吧,小懒猫。”
展烨按下闹钟,大步走到窗边推开了窗,阳光投掷进来,在他的脚踝处染上了一片薄薄的光影。
松萝睁开眼睛,看着踏着一地碎光走向自己的展烨,甜蜜地笑了一下。
年底复诊的时候医生说过,也许绘画会对他的病情有所帮助,于是过完了年,松萝就带着展烨回到了猫殿,允许他把自己沉溺在画室里。
那之后,展烨开始画他的新作品,而松萝则接着画她的《橡塔》。
他们互不干扰,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有时候松萝画倦了,就起身烹一壶热茶,顺便为展烨榨一杯新鲜果汁,医生严禁他食用刺激性食物和饮料,展烨无奈自嘲:“我开咖啡馆做什么,不如开一家水果店。”
但也就只是发发牢骚,从不会真的违背医生的嘱咐。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他们一如往常地围坐在一起,鸡毛蒜皮地嬉笑怒骂,而后忽然陷入一阵奇怪的沉默,像是在祭奠着什么失去的东西。
大多数时候,松萝不去打扰展烨。他画画时过于专注,时常被满头的汗水糊住了眼睛,松萝隔窗看着他抬手蹭一下眼角,也只把果汁放在窗台上安静地离开。但如果展烨的连续作画时间超过五个小时,松萝就会毫不客气地把他从画室里拖出来。展烨任她拖着,并不反抗,乖乖地到院子里晒一会儿太阳。
小夏偶尔也来帮忙顾店,见到这样的松萝和展烨,忍不住摇头叹息道:“可怕的老虎变成了可怜的小猫,展老师,现在和我在一起还来得及,我可以让你永远当大老虎,我呢,永远做你的小白兔。”
展烨看着她微微一笑,发出一声软糯的“喵呜——”。
小夏撇撇嘴,“一物降一物,真是没意思。”
这话让松萝愣了片刻,从前周宵游也这样形容过她和展烨之间的关系,一物降一物,展烨降住了程松萝,像是永无翻身之日一样,为他的一个眼神慌乱,为他的随口一句辗转难眠。
如今他们又像从前一样生活在一处,相爱在一处,可也许,有些东西早已经悄然改变,只是他们当局者迷罢了。
餐桌上,展烨递过来一杯温热的牛奶,松萝接过来喝一口,又拧眉递回去,“烫。”
“怎么会?”展烨尝了一口,慢慢地为她吹散牛奶上的热气,“给,现在可以了。”
松萝复又接过,手指轻触间看见展烨精致的五官,他的气色较之冬天好了许多,他的眉毛、眼睛、鼻梁和嘴唇,看上去都慢慢恢复到她爱他时的样子,俊朗又挑剔,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她告诉自己,现在的一切都刚刚好,所有的事情大多都有了了结,展烨正在慢慢地康复,认真地按照她的要求早睡早起,努力地尝试着戒掉香烟和咖啡,他们一起吃早餐,一起去附近的公园跑步,就像一对亲密无间的爱人。
人世间原没有什么是两全其美、圆满无缺的。
她用一整个冬天的时间让自己想通了这些。
刚离开沈江山的那些日子里,松萝患上了奇怪的眼疾,总是动不动就要莫名其妙地掉眼泪。她趴在案上画画,眼泪落在手背上,她站在阳台喝咖啡,眼泪滚进杯子里,她和展烨面对面地坐在饭桌前吃饭,本能地咀嚼,本能地吞食,本能地用力去擦眼角的泪水。
老程去复诊的时候给她带回来一瓶眼药水,她按时滴进眼睛里,又照医生的嘱咐极力地眺望远方,然而并没有什么作用。
直到新年的第一天,她牵着豆包出去遛弯,回来时见门口多了一个箱子,她俯身去看,原来是一盆才刚开花的兔耳花,稚嫩地绽放在彩色条纹的花盆里。
她抱起花盆四下望了望,空旷的巷子里只有遥远而轻微的风声。豆包疑惑地用它湿润的鼻子拱了拱她的腿,又亲昵地蹭了蹭它毛茸茸的大脑袋。
“原来是我赢了啊……”
松萝拨一下娇嫩的花瓣,目光温柔地凝望着,“谢谢你。”
那天起,眼疾渐渐好了,不再无缘无故地酸涩刺痛。
她把花摆在卧室的窗台上,隔几日为它浇一次水。有一次她放下花洒,一转身看见展烨正倚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他像是才刚睡醒,头发还乱糟糟的,嘴唇上散布着蟹壳青的胡楂。
“松萝。”展烨主动叫了她一声。
“嗯。”松萝问他,“你怎么了?”
“平时这个时间你都会叫我起床,我醒来没看到你,以为你离开了。”展烨低声说。
“我不会离开你的。”松萝说。
“我的病好了,你也不会离开吗?”他眨一下那双看上去纯真又悲伤的眼睛。
松萝发现,在这一刻,那些因为沈江山而摇曳在心间的软刺,那些时常刺痛她的类似于温暖的东西,都在展烨的目光里衰败枯萎了。
于是她发誓般温柔坚定地回答:“你的病好了,我们才能更好地在一起。”
展烨笑起来,松萝也笑起来,笑着的眼睛里映着他们从出生以来共度的全部岁月。
“所以……我们再也不会为任何事分开了吗?”
“嗯,再也不为任何事分开了。”
“我们从出生时就在一起。”
“会一直在一起,到老得死去。”
展烨走过去吻住松萝的嘴唇,他的呼吸是凉的,那样细腻温柔地掠过她的耳畔,他的手也是凉的,那样小心翼翼地拂去她所有的动摇和不安,她纵容自己沉浸在这近乎虚幻的甜蜜里,轻轻地闭上眼睛。
2
展烨从精神科走出来的时候,正好有一片光穿过对面的窗户落在他的半张脸上,他因这突如其来的明亮微微地眯上眼睛。
松萝迎上去握住他的手,问:“怎么样?还顺利吗?”
他乖乖地点了点头,“医生让家属进去一下。”
“好。”她的语气明亮又温暖,“你在这等我一下,‘家属’很快就出来。”
展烨羞赧地一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着等她。
这不是松萝第一次以家属的身份来和展烨的主治医师沟通他的病情,她已经习惯了医生的那些提问和叮嘱。
“他最近有没有表现得特别开心或者特别不开心?”
“没有,他的情绪还算稳定,只是不喝咖啡和茶让他觉得有点辛苦。”
“有没有按时服药?”
“有,每次吃完都会配合让我检查确认。”
“有没有发生意外受伤?或者和你提起一些你没有看到、听到或者闻到的事物?”
“没有,他告诉我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那个穿红裙子的女孩了,更没碰到她遭遇什么危险。”
医生微微皱一下眉,语气有一丝顾虑,“他的表现非常好,但按理说现在应该还没到完全消除幻觉的阶段,所以这种看上去很好的状态对患者来说也很可能是一个潜在的危险,这段时间家属还是要多加注意一下。”
“医生,你的意思是展烨一点也没有好起来是吗?”松萝紧张地问。
“不不……”医生看着她悲痛欲绝的脸耐心解释,“就这几次的复诊情况来说,他恢复得非常好,每一次都有进步,我们不要太悲观。”
松萝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想,自己有时候真的是太过于紧张。
那天下午,松萝在厨房准备晚餐,展烨突然无比欢欣地冲进来一把将她拥进怀里,“嘟嘟,嘟嘟,你一定要看看我的画!”
他被喜悦冲击得微微发抖,竟然久违地唤她的小名。
松萝从他的怀里抬起头,伸手擦一下他的额,那些凉津津的汗水从他的额上转移到了她的手心,“是你画了很久的那幅《回溯》?终于画完了吗?”
他重重地点头,“画完了,松萝,你要相信我,我已经可以分清楚现实和幻觉了!”
松萝牵着他的手,飞奔到被夕阳染红的画室里,细小的尘埃在光线中打着旋儿,还未干透的油画布弥漫出松节油的味道。
黑色的太阳,红色的海,逆流而上的静默鱼群,和岸上残破不堪的山茶花。
松萝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画,她的眼睛像是蒙着一道悲伤的滤镜,看懂了画布上所有的线索,那是展烨从小到大所有的恐惧与愧疚,渴望与失望,放逐与挣扎。
她问展烨:“你真的分清幻觉和现实了吗?”
他点点头,眼睛里闪耀着奇异的光芒。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幻觉?”松萝的声音隐藏着哽咽,“什么又是现实?”
“都是幻觉。”他眉宇间的痛苦化成了滚烫的眼泪落下来,“都是幻觉……只有你,只有松萝是真的。”
松萝垂下头,落泪的同时大声地说:“你也是真的。”
展烨“嗯”了一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许久,他伸手揽过她的腰肢,头一偏,深深地吻住她,像是要用尽此生的柔情,那样深切而急迫。滚烫的眼泪纠缠在他们的唇齿之间,松萝缓慢地闭上眼睛,再也分不清那些簌簌落下的泪水究竟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缠绵的亲吻还未结束,展烨已经将她横抱起来,大步回到自己的房间。
天色渐暗,松萝在窗外投掷进来的微弱光芒里看见展烨的眼睛,那样黑而明亮。
他的吻吻上她的眼睛、她的耳垂、苍白的颈和战栗的锁骨。
他们像两株渴望阳光的藤蔓缠绕在一起,紧扣在一起的双手之间轻轻回响着潮起潮落的声音。
整个世界出奇的安静,只有他们呼吸的声音。
当窗外乌青的天空底下掠过一群不知名的飞鸟,展烨在松萝耳边轻轻地说:“只有我们是真的。”
只有我们是真的。松萝在心底重复了一遍,像在背诵《圣经》里的箴言。
深夜,展烨从梦中醒来,看一眼身边熟睡的松萝,轻手轻脚地走到客厅。
他打开灯,在一片赤裸裸的光亮里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有一团暗影在门边晃了一下,随即一抹红色的裙摆在可疑的微风中探出一角涟漪。
他的余光准确地捕捉到了这一幕,于是他苦笑了一下,慢慢转过身,迎向那团哀愁的影子。
当钟辛完整地现身,屋子里的光线就暗了下去。
展烨看着她,就像看着一束悲伤而转瞬即逝的光。
“你不用担心。”他轻轻地说,“我不会再丢下你了。”
没多久,那幅《回溯》就以国内青年画家罕见的高价售出,一时间展烨的名字在圈内声名鹊起。但他却拒绝了媒体一切形式的访问,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碰触画笔,除了顾店,就是专心地督促松萝完成她的《橡塔》。
有时候她需要画到很晚,就让展烨先睡,他不肯,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松萝身边,灯光是陈旧的暖黄色,将两个人的影子放大了映在墙壁上。也有时候她画累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趴在案上睡去,直到阳光从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四周尽情地跳跃,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枕着展烨的臂弯,而他拥着她,像拥着全世界一样安然地闭目而睡。还有那些因为一个色调、一个分镜而大声吵架的夜晚,他们剑拔弩张,像两只划分界限的兽,恨不能拼个你死我活。然后他们累了,倒在彼此的怀里,在银灰色的月光里心平气和地分析谁说得更有道理。通常都是展烨,他有绘画的天赋,天赋就是道理。
可以说,《橡塔》的后半部分,是松萝和展烨一起完成的。
这个故事是因为沈江山才有了开始,又因为展烨才有了结局,只是除了松萝,没有人知道这个。
3
再次听到沈江山这个名字,松萝忽然有一种回归的感觉,像雨水回到云霭,尘埃归于大地,亲切而温暖。
“姐姐?”长久的静默里,左泥提醒她,“你还没回答我,你爱过沈大哥吗?”
松萝坐在窗边,安静地微笑了,大家从来都只关心她还爱不爱展烨,还是第一次有人问她爱不爱江山。
许久,她慢慢地回答:“在遇见沈江山之前,我从不知道爱情是可以重生的东西。”
她的笑容平静又明亮,宛如消逝而去的星光。
这个春天,所有人都沉浸在万物复苏的喜悦里。这个春天,左泥和肖镇也要回来了。
起初松萝还有些担心,但左泥的乐观打消了她的顾虑。
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甜蜜又快乐,“我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肖镇说,他相信我可以改变我所生活的世界,而不是束手就擒地被改变。无论我想继续到处游荡,还是想回去,他都愿意陪着我。姐姐,你知道吗?事到如今,当我想起自己的报道第一次出现在电视中的时候,那一刻的喜悦和骄傲,都还是会像魔法一样让我忘了所有的痛苦,甚至有时候会让我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幸福快乐的左泥,就像什么都没改变似的……姐姐,我是不是很傻?”
“左泥,”松萝心疼地说,“你永远是那个幸福快乐的左泥,这一点,谁也不能改变。”
“嗯,包括我自己。”
挂了电话,松萝发了一会儿呆,才起身去展烨的房间翻找药箱。
这段时间她脾胃不好,时常吃一点食物就觉得饱胀难受,正翻着,在抽屉的里层摸到一个小小的盒子,用锦缎系着,精致又漂亮。
出于好奇,她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条橡果形状的吊坠,小小的一颗,闪烁着璀璨光芒,和她脖子上戴着的一模一样。
原来展烨还是把它买下了,却因为晚了江山一步,只得将它藏在抽屉的最里面。
松萝只觉得心里有一角微微地濡湿,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把脖子上的那一条也摘下来,与手里的这一条一起放在阳光底下轻轻地晃了晃,然后,选择了其中的一条戴在脖子上,另一条放进了盒子里。
展烨的声音适时地从窗外传进来,“找到了吗?”
“找到了。”松萝将盒子放回原处,关上了抽屉。
“吃了药一起去班枝那吧。”展烨敲了敲窗户提议道,“听说新来的厨师厨艺了得,看看能不能唤起你的胃口。”
松萝隔着窗户冲他一笑,“也好,正有点想她。”
开春以来,班枝和游游都为新分店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时常是凌晨开完了会,胡乱地合一会儿眼睛,又要赶早班的飞机出差。
短短两年时间,Thorn Paradise已在国内开设了四家分店,每一家分店的各处细节都是两人亲力亲为,他们两个合拍极了,一个扎实稳重,一个细心挑剔,摩羯座与处女座的搭配总能丧心病狂地将事情做到尽善尽美。
松萝时时同班枝说:“除了游游,你再找不到让你这样折腾还不给你下毒的合伙人了。”
“天大的误会啊。”班枝踢掉高跟鞋狠狠地陷进沙发里,“我们之中他才是真正的苛吏,那些密密麻麻让人头大的行程表可都全部出自他手。”
松萝狡黠一笑,“他是苛吏你是贪官,你们啊,彼此彼此。”
班枝耸耸肩,“这我承认,千真万确。”
两人相视一眼,随即大笑起来。
晚餐结束后,展烨和游游在公共区打台球消磨时间。班枝则拉着松萝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闲聊,对于班枝来说,办公室就是她的家,安全、温馨,任何豪华公寓都无法匹敌。
松萝一向懂她,从不像别人一样劝她买个房子,要她买个空荡荡的房子放置自己又有什么乐趣?她需要的从来也不是什么房子,她需要的是一个家。
想及此,松萝将她藏在心里很久的想法小心翼翼地展开,“班枝,我一直想问你,你和游游,你们……”
没想到班枝却捂着肚子大笑起来,“我和游游?哈哈哈,程松萝,你也太可爱了,怎么会有这么异想天开的想法?”
松萝悻悻然,“游游一表人才,对你又温柔体贴,你们事业上如此合拍,生活中又亲近热络,我想到这一层也没什么不对的吧?”
班枝看她一眼,揩了下眼角笑出来的泪花,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抱歉抱歉,我忘了你是搞艺术的,丰富的想象力是你们赖以生存的根本。”顿了顿,收敛了笑容,认真道,“不过,松萝,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松萝的孩子气又上来了,竟当真有些恼怒,“知道什么?班枝你这样让我看上去像个白痴。”
“天。”班枝苦笑,“是我太精明还是你太天真?周宵游早就有喜欢的人了,所以松萝,我和他真的没戏,我们是最好的搭档,在工作中谁也离不开谁,也是要好的朋友,在生活中互相关照,甚至像极了家人,恶言相向又转瞬言归于好,但也仅此而已,我们之间最不可能的关系就是爱人。”
“你说游游早就有喜欢的人?”松萝瞪大眼睛,好友十余年,她竟从未听过游游谈起自己喜欢过谁,“他喜欢谁?是我认识的吗?”
“反正不是你我,你大可放心。”
“陆班枝!”
“好了松萝,我可不想做一个搬弄是非的坏女人。”
松萝虽气,但还是乖乖地收起了好奇心,她不再试探,亦不想探究。如今的松萝再也不是那个一心一意想要刨根问底的小姑娘了,她开始明白,很多时候,放下不必要的执念会让所有人都舒服一点。
“一个不可能的人。”当门外传来展烨和游游走近的脚步声,班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爱着一个永远不可能的人。”
4
松萝在开满锦带花的院子里给展烨理短了头发,她用海绵块把落在他脖子里的碎头发扫去,站到他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才满意地说:“这样精精神神的,叔叔阿姨看到也会高兴。”
展烨“嗯”了一声,又问松萝:“爸妈什么时候来?”
“扫墓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妈说顾不上咱们,她和爸爸开家里的车去,我们兵分两路到墓园集合。”
展烨说:“那我们也准备一下,一会儿就出发吧。”
松萝点点头,刚一转身,就被展烨握住了手腕,他的手心很凉,像一片清凉的霜攀在她的皮肤上。
“怎么了,展烨?”她回过头,看着展烨在晨光下一览无余的眉眼。
“松萝,”他毫不避讳地看着她,认真地说,“下山后我们就告诉爸妈,可以吗?告诉他们,我们在一起了。”
松萝只是温柔地凝视他,好久好久,他刚理完头发的样子可真好看啊,若不是浓眉入鬓,青色的胡楂若隐若现,这样唇红齿白的阴柔长相,真的是让女孩子都要扼腕叹息。
这就是她从小到大爱着的男人,永远是一副少年的洁净和骄傲。
她微笑着答应他:“好,等我们下山就告诉爸妈,我们要在一起。”
其实松萝不是没有想过,她和江山的事,她和展烨的事,爸妈是不是其实早已经全都知道,也全都明白了,不然怎么会在她回家住的那段时间里,一句江山也未曾提起,若在往日,她一回家,他们总免不了三句离不开一个沈江山。
如今想来,爸妈原是那样喜爱着江山的,因为他们比谁都知道,江山是如何善待他们的女儿。
他们盲目深挚地疼爱江山,就像江山孤注一掷地深爱她。
她却一意孤行地漠视了这所有的深情,心安理得地沉浸在这如同偷来的光阴里,像个窃贼,只怕多说一句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试探。
车子驶上高速的时候,松萝缓缓摁下车窗探出脸去。春天的天空显得异常明亮,又高又远地在头顶展开,空气中依稀混杂着树叶的湿气,天气预报说清明有雨,但松萝望着这亮堂温煦的春色,心想带着的雨伞怕是多此一举了。
到了墓园,爸妈已经把祭品从车里搬了出来,展烨过去挑了重的拎在手里,只让松萝捧着鲜花跟在身边。
这一天的墓园算不上安静,却很安宁,像一块巨大而沉默的琥珀,时间在这里厚重地凝结,成年累月,永不流动也永不消散,把所有的悲伤和思念都密密匝匝地封存在这里。
他们走了很久才走到展烨父母的碑前。
沈芬芳展开软垫,将祭品一一拿出,老程伸手拭去碑上的尘埃,温和地说:“老展,秋白,我们和孩子们一起来看你们了。”
松萝和展烨一起将祭品按照沈芬芳的指挥摆放整齐,所有食物都是她昨夜亲手做的,松花糕、糯米酒、蓝莓松子饼,是秋白爱吃的,海鲜千层饼和蜜汁鳕鱼块是老展爱吃的。
松萝想象着妈妈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恍惚感受到岁月的无情之处。昨夜的妈妈一定是温柔而伤感的,在厨房的灯光下,一心一意地做着老友爱吃的食物,她一定想起许多往日里一起走过的片段,那些鲜衣怒马的青葱岁月,也不知让她落泪了没有。
石碑上的黑白遗像上,展叔叔和秋婶婶永远地定格在年轻时的模样。展叔叔是个俊朗热情的男人,眼神温润,神情开阔,眉眼间全是生机勃勃的希望。秋婶婶则是个眉眼细长的安静女人,瓜子脸,薄嘴唇,一对整洁的麻花辫垂在肩头,她不笑,正用一种悲伤的目光静静地看着这个世界。
年轻的一代人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怎样的故事,他们是如何相遇、相知、相爱、相守,又是怎样的过往,可以让秋婶婶哪怕一秒的犹豫也没有,就那样丢下展烨斩钉截铁地随着展叔叔去了。
不知怎的,松萝忽然想起小时候,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午睡中的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看见秋婶婶坐在她和熟睡的展烨身边,轻轻地摇着手里的竹扇。正午的阳光里,她垂首望着展烨,柔软的长发无知无觉地摩挲着她的面颊,那是松萝从没见过的温柔模样。
后来,展烨醒了,秋婶婶放下竹扇转过身去,消瘦的肩膀淹没在透明的光线里,像一场杜撰出来的幻觉。
春天的风呼啦啦地卷过去,松萝抬起头,看见一群鸽子无牵无挂地从低空飞过。她牵住展烨的手,他的手很凉,微微地发着抖,松萝心头一热,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天上的众神啊,如果你们谁都不肯庇佑展烨,那么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守护他,使他不必在噩梦里无望地挣扎。”
5
下山时天空暗下去,浓云瞬时吞噬了透亮的天色,要下雨了。一行人加快脚步走出墓园,才到停车场,松萝就再也压不住地呜哇一下吐出来。
展烨心疼地拍抚着她的脊背,担忧地说:“路上先去趟医院吧。”
“不要紧,只是早上没吃什么东西,有点晕车。”松萝摆摆手,“别声张,吓到妈妈,她一定累坏了。”
展烨固执地看着她,“必须去医院,就和爸妈说我们在市区逛一逛。”
“好吧。”松萝不忍他再担心,疲惫一笑。
展烨却夺过她手里的车钥匙,一本正经地说:“还笑。回去路上我来开,你好好休息。”
松萝有些犹豫,展烨已经连拥带推地把她赶上副驾驶座位,“平日里我像只小狗一样什么事都听你指挥,这次你必须听我的,不然回去我就造反。”
“可是……”
“我会小心驾驶,慢慢开,绝不抢道,你还有什么不放心?”他的声音里透出掩不住的失望。
松萝看着他,终于,点了点头,“那就辛苦你了,我也实在是不舒服得很。”
“多谢组织上对我的信任!”展烨啪地敬了个礼,孩子似的,高高兴兴地坐上驾驶座发动了车子。
他开得很慢,松萝倚着车窗,出神地看着阴沉沉的天空重重叠叠地延伸向远处无边无际的尽头。
开始有大颗的雨珠一滴一滴地砸在风挡玻璃上,终究还是下起了雨。
困意袭来的时候,松萝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展烨,他的黑眼珠里反射着唰唰飞过的雨丝扯出的微光。
然后,她闭上眼睛,在淅淅沥沥的春雨里做了一场梦。
梦里有一只鹅黄色的幼鸟,静静地盘旋在正午的阳光里。松萝眯起眼睛,看着那些光芒被它小小的羽翅带动着,暖洋洋地聚集在它的轨迹上,明亮得让人感动。
幼鸟在高远的天空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叫,松萝跟着它,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有一阵子,它飞翔的速度太快了,她跟不上,干脆脱下鞋子随着她的轨迹奔跑起来。
大地在脚下变得松软,开出一丛丛白色的山茶花。
松萝看到幼鸟从光滑明净的天空俯冲而下,笔直地落在展烨的肩膀上。
她停下脚步,与他面对面地站着,谁也不说话,就只是安静地凝视着彼此脸上的神情。
阳光在幼鸟的周身不断地旋转,慢慢地,慢慢地,流淌成一条闪闪发光的河流横亘在他们之间。
松萝愣愣地低头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听见展烨静静地问她:“松萝,我们认识多久了?”
她想了想,回答说:“很久了,从我出生的第一天开始我们就认识了,我们……”
展烨打断她,“那你看现在的我,还是你认识的那个展烨吗?”
松萝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懂……”
“我们认识很久了,认识了我的一生那么久……可是松萝,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我们都长大了,很多事情也都发生了变化。”
“人活着,总是会变化的。”
“你说得对。”展烨喃喃道,“可是我偏不要接受这个,所以……我要离开这……”
“你要去哪儿?”
“一个永远没有变化的地方。”
“别这样,别走。”松萝焦虑地嚷,“没有那样的地方,你太任性了,让我带你回家好吗?”
“对不起,松萝。”他目光一闪,认真地说,“我让你陪我走了这样久,才肯承认有些事情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可我已经做好了永远陪你走下去的准备。”
“永远太久了,那对你不公平。”
他的声音那样平静,甚至充满喜悦,那双哀愁的眼睛却早已泪水滂沱。
“对不起,松萝……对不起……”
松萝猛地睁开眼睛,恍然意识到那句带着哽咽的对不起并非来自梦中,而是来自身边的展烨,他正在她的身边流着眼泪不停地重复着抱歉。
“展烨……”
下一秒,整个世界在她的身下轻盈地升起,像一缕青烟,升得高高的又轰的一下砸下来,世界的轮廓在她的视野里颠簸着变得扭曲,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冲撞过来,松萝在剧烈的摇晃中跌进了一片无休无止的黑暗谷底。
6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时常痉挛着惊醒,又昏昏沉沉地入睡,身上一阵恶寒,一阵燥热地抽搐着。
总有人在耳边唤她的名字,隐隐约约地,带着哭腔,松萝、松萝地唤个不停。她被吵得烦了,拼尽全力地应一声,又被汹涌的倦意拍进密不透风的睡梦里。
如此反反复复了一次又一次,从梦中醒来,又回到梦里去,醒来时没有光,入睡时也没有。没有光,没有展烨,也没有那只静静盘旋的幼鸟。
终于,她累极了,正想不安地大哭一场,就被一道熟悉的声音轻轻地唤醒。
“姐姐,你醒了?”
松萝睁开眼睛,看见左泥欣喜的脸孔,她眨了眨噙满泪水的眼睛,扭头大喊:“姨妈——护士——姐姐醒了!”
一时间,松萝的视野被好几张满是担忧的脸孔填满。
她努力地分辨着,妈妈的脸、爸爸的脸、游游的脸、班枝的脸、孟初省的脸、左泥的脸、肖镇的脸……隐隐约约地,似乎还有一双白马般的眼睛,又远又悲伤地望着她。
医生来时,他们唰一下退开,久违的阳光像水一样流淌过松萝的额头,她觉得温暖,舒展疲惫的眉眼轻轻地笑了一下。
松萝又在医院里住了三天,这三天里,总有一种奇怪的气流围绕在她的周围。每个人都用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看着她,他们小心翼翼又鬼鬼祟祟,拙劣地粉饰着一些不能说又不能触碰的东西,像是集体隐瞒着一个天大的阴谋。
第三天的傍晚,她再也按捺不住,抓住游游的胳膊质问他:“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的伤并不严重,为什么出院的时间又往后推迟了一个星期?为什么你们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躲躲闪闪,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游游握着她的手,声音还是往常一样柔和又稳定的样子,但松萝还是察觉到他的异样,她的目光尖锐地盯着他,听他说完那些“例行检查”的废话。
半晌,她声色俱厉地甩开他的手,“周宵游,连你也骗我!”
周宵游立即稳住她,正要解释,被推门进来的班枝打断了,“瞒了这些个日子也够了,还能瞒她一辈子吗?”然后放下手里的果袋,直视着松萝的眼睛告诉她,“车子翻下山坡的时候展烨就死了,当场死亡。”
突如其来的死寂中,周宵游已经做好扶住松萝的准备,她却只是稳稳地立着,静静的、定定的,一双乌亮的眼睛盯着班枝。
“所有人都怕你承受不住,”班枝接着说,“但是松萝,这是你必须承受住的。就算不为别的,也要惦记下肚子里的孩子,那是你的孩子,你必须坚强点才能保护他。”
小小的病房里,沉默的幕布猛地砸下,窗外的太阳落进远处的群山,只余下一层淡金色的光辉疏疏淡淡地留在天边。
叮的一声,电梯的门往两侧打开,沈江山拎着保温饭盒从里面走出来。
电梯与病房的距离并不远,往多了算,也只有五十二步的距离,他走得很轻、很慢,每一步都在为病房里的人思索着、心疼着。
曾经因为爱她,想让她幸福,为了让她心里好受些,所以才忍着所有的不舍同意她离开,那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可没想到,迎接她的竟是如此惨烈。
于是这五十多步里又有了许多的自责和懊悔。
如鲠在喉,他停下脚步,通过窄窄的门缝看见了松萝。
她站着的样子看上去消瘦了些,不施粉黛的脸上蒙着一层毛茸茸的光。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垂下头,出乎意料地展开手臂不紧不慢地环住了自己的腹部。
那个动作看上去那样温柔,她低垂的颈露出一个优雅的弧度,竟有些让人怦然心动的奇异感觉。
过了很久很久,她抬起头,柔软的声音懵懂又疑惑地回荡在狭小的病房里。
“可是……展烨是谁?
“还有我的孩子……我有孩子了,我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
沈江山站在门口,手里的保温桶“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盖子松了,温热的食物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7
松萝洗了澡,换上一件宽松的白衬衫,春天就在这个干干净净的早上结束了。
她在厨房里煮豆浆的时候,远远地听见有蝉鸣传过来,一声连着一声,她留心听着,感到微微的耳鸣。
沈江山睡眼惺忪地从卧室走出来,正撞见松萝出神地望着窗外,身后的锅里豆浆煮沸了,猛地涌出大片的气泡。
“小心。”
他迅疾地拧上煤气,把松萝护在身后,轻声责备道:“你啊,一大早就在这发呆。”
“孕妇都是这样的。”松萝笑着环住他的腰,嘀咕道,“都说一孕傻三年,这才刚刚开始呢。你说,要一直这样傻下去可怎么好?”
“有我呢,再傻一点又怕什么?”
他转过来,将松萝揽进怀里,抚着她的脊背安慰:“没吓到吧?”
松萝应一声,把脸埋在江山的胸膛赖皮地蹭了蹭,像只被宠坏的猫咪。
再抬头时,那种感觉又来了——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地提醒她,有些什么弄错了,一定有一些线索正向她提示着这个,可是她弄不清楚。
头痛欲裂。
最终,她放弃了探究,看着眼前的沈江山恍恍惚惚地劝慰自己,这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妻子,他让我感到无比的温暖和亲切,我想,这种幸福的感觉不会是假的。
她又想起两个月前第一次跟着沈江山回家时的情景。
他温暖的掌心蒙着她的眼睛,在她耳边温和地说:“好,我们到家了。”
然后,他移开双手,粲然笑着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松萝睁开眼睛,慢慢地环顾四周——到处都是暖洋洋的感觉。柔和的灯光、柠檬绿的窗帘、沙发上摆放着的一排毛茸茸的玩具公仔、茶几上的彩色条纹花盆里盛开着的粉色兔耳花……
墙壁也是温和的米色调,挂着一排可爱精致的木质相框,松萝走过去,看到相框里他们的合影,有在动物之家穿着奇怪的花裤子对着镜头微笑的他们,有在栗园宠物医院忙着照顾新生小狗的他们,有在咖啡馆头挨着头对着镜头做鬼脸的他们,也有在山顶用背影迎接日出的他们……
照片里,她的笑容看上去幸福无比。
庆幸的是,这些片段她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
包括客厅里那幅巨大的油画,《秋风》,那是她的作品,金色的麦田里,两个挨在一起的稻草人,一个是程松萝,一个是沈江山,这些,她都没有忘记。
医生说,在那场车祸里,她的头部因为受到外力撞击,丢失了很小一部分的记忆,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些记忆有可能会慢慢地恢复,也有可能就这样永远地遗失。
展烨。
她知道自己遗失的这部分记忆是和展烨有关的,他们告诉她,展烨是她的亲人、她的邻居、她的同学、她的朋友,也是她的青梅竹马。
这让松萝感到很抱歉,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偏会忘记一个如此重要的朋友。
吃完了早饭,沈江山带着松萝去医院产检。
这一天的天气很好,不太热,和煦的微风悠闲自在地穿梭在大街小巷。松萝想走一走,沈江山便停了车,牵着她的手慢慢地往前走。
他们在路上遇到一个卖氢气球的小商贩,五彩缤纷的气球绑在身上,像是会随时飞起来一样。
他的手里还有一些玩偶和风车,松萝想要一个风车,彩色的,沈江山就给她买了一个。
她把风车抓在手里,像个孩子那样对着它吹了一口气,风车便慢悠悠地转了两圈。
她仰起头,冲沈江山笑了一下。
起风了。
风车在她的手里转呀——转呀——
像一道飞速旋转的彩虹。
那次产检过后,医生送给松萝一本蓝色的家庭手册,是医院定制给每一位准妈妈的礼物。松萝看到沈江山在家庭手册的封面上一笔一画地填写——母亲:程松萝。父亲:沈江山。
她的手指轻轻地抚过这几个字,眼睛里忽然涌起一股热流。
8
雨水落在玻璃上,像破碎的霜花。夏日黄昏的雨后,大树的叶子发出浅浅的幽绿的光。
这样的日子重复了几次,时间就在一场雨和一场雨之间缓慢地向前流淌。
电视机里正在播放本地新闻,记者左泥现场采访晏城知名青年企业家陆班枝小姐,镜头里的她妆容优雅,谈笑之间会伸手碰一碰桌子上的手工鸟巢,又添一份天真模样。
松萝陷在沙发里凝神看着,嘴角展开一抹微笑。
鹿嘉偶尔会来做客,她和松萝想象的一样,干净的五官,瘦小的骨架,宽松的衣服和一副剔透的好灵魂。她们会聊一聊工作上的事情,但也只聊一会儿,鹿嘉就会把话题巧妙地转移到松萝喜欢的事物上。她是个极有分寸又温和礼貌的姑娘,虽然时常给人一种冷漠疏离的错觉,但这并不妨碍松萝喜欢她。
午后散步时,她劝松萝道:“你怀着宝宝一定辛苦,发布会大可不必勉强。”
“这孩子很乖。”松萝温柔地抚一下肚子,继续道,“真的很乖,从没让我有一点儿难受。”
鹿嘉笑,“这样小,已经是个孝女。”
松萝也笑,良久,看着远处,小心翼翼地说:“唯独这本书的发布会,我不想缺席。”
鹿嘉看着她,只一眼,便移开目光轻叹,“这么好的天气你却不能饮酒,可惜了。”
真是个心较比干多一窍的姑娘。
七月,《橡塔》新书发布会如期举行。
沈江山起了个大早为松萝煲了一锅蔬菜肉片汤,又为她准备了一双柔软的平底鞋。
松萝打趣道:“整个发布会也不过一两个小时,你这阵仗倒像是送我上战场。”
沈江山为她擦干刚洗的头发,一本正经地说:“这是你和宝贝女儿第一次出席公开活动,我这个做父亲的当然要慎重慎重再慎重。”
“还不知道性别呢,怎么就是个女儿了?”
“女儿好,女儿贴心。”他吻一下她的脸颊,狡黠一笑,“听说女儿都偏心爸爸。”
“若是儿子怎么办?”
“儿子也好,只是要辛苦他和我一起保护他的妈妈,一点也不许偷懒。”
这一天的清晨,雾霭漫漫,太阳犹如碾碎的橘肉悬浮在寡淡的云层里。
沈江山载松萝到会场,为她鞍前马后地将大小事情都办得妥妥当当。鹿嘉看在眼里,附在松萝耳边由衷道:“今天我算见识了,原来一个男人是会爱一个女人到这样的地步。”
会场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细小的灰尘伴随着嗡嗡的噪声飞舞在疏淡的阳光里。
松萝忽然有些反胃,一个人躲去洗手间,站了片刻又觉得吐不出来,便洗了手匆匆返回。
路上遇到一位记者,毫无预兆地将话筒挡在她的面前,“程小姐,麻烦回答一下,请问你对青年画家展烨自杀一事有什么看法?”
松萝停下脚步,看着眼前唐突的记者冷冷地说:“他没有自杀。”
“什么?”
“他没有自杀。”松萝的语气坦然而毫无退却,“他生病了,很多事情不是他的意志力可以控制的,请你们给他最起码的尊重,我再说一遍,青年画家展烨先生的离开,不是自杀,是病逝。”
说完这些,她强忍着再次涌上胸口的憋闷飞快离开。
发布会正式开始。
松萝坐在台上,闻到四周弥漫着丝丝缕缕的油墨味。雾气散了,阳光渐盛,松萝顺着苍白的光线望过去,“《橡塔》新书发布会”几个大字使她产生轻微的眩晕。
身边的鹿嘉体贴地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回答记者的提问。
“您作为新晋漫画家,出道两年就能与鲸鱼岛旗下王牌作者鹿嘉联手,并一举夺得上一届金龙奖最佳绘本漫画奖,这样的起点是否会给您以后的创作道路带来压力?”
“我想这些馈赠给我带来的更多的会是动力。”
她心不在焉地回答,目光却在人群里焦虑地搜寻。直到看见沈江山站在人群的末端,微笑着朝她招了招手,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才渐渐找回安稳。
接下来的流程进行得还算顺利,鹿嘉一贯体贴,抢先回答了大多数的尖锐问题,只留了些不痛不痒的问答交给松萝。
太阳又升高了一些,会场的温度也逐渐升高。松萝觉得胸口烦闷,腹部传来隐隐的疼痛。
她再次在人群里寻找着沈江山的身影,忽然被展烨的名字抓住了思绪。
“程松萝小姐,听说您婚期将至,有知情人士爆料,您的未婚夫就是著名青年画家展烨先生,请问爆料是否属实?”
松萝一怔,耳朵里传出鸽哨般的嗡鸣,她使劲儿摇了一下头,让自己保持清醒。
“程小姐,程小姐……?”
“对不起。”鹿嘉变了脸色,对那记者严厉道,“我们拒绝回答与《橡塔》无关的任何问题。”
“我在向程小姐提问。”年轻的记者执意将话筒对准松萝,“程小姐,请你回答一下,爆料是否属实?”
她固执的表情和钟辛很像,细细长长的眉毛底下有一双让人莫名惊恐伤心的眼睛。
“不是展烨。”终于,松萝站起来,强忍着剧烈的眩晕轻声回答,“如果你看了四月份的报纸就会知道,不会是展烨。展烨……他已经……”
话音未落,此起彼伏的尖叫轰然炸开。
松萝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小腿上蔓延出几道触目惊心的血迹,它们像汩汩的溪流,源源不断地从她的身体里流出。
大厅里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和扭曲,她蹲下去,在说不出的绝望中试图用掌心护住剧痛的腹部。
人群之外,沈江山发疯一般冲过去,红着眼眶不停唤她:“松萝,松萝!”
这是她第一次被一个男人这样矛盾地抱着,仿佛重了怕弄疼她,轻了又怕她会消失一般。
她看着他,想伸手去擦他脸上滚烫的眼泪,可最终,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也只够叹一句混沌不清的“对不起”。
9
电影《遗愿清单》里有这样一句台词。
人的一辈子结束时,在上帝面前会被问两个问题,如果两个问题你的答案都是“是”,那么你就可以上天堂。
第一个问题是:你快乐吗?
第二个问题是:你让别人快乐了吗?
松萝坐在暖意融融的冬日阳光里,一不留神,画笔落在脚边,正要弯身去捡,突然听到几个孩子在门外快乐地叫嚷:“程老师——程老师——你快来看看呀!”
她裹一件外套跑出去,孩子们正围着一处墙角欢快地议论着,见到松萝,一张张笑脸仰起来催促她:“程老师,快看,快看呀!”
松萝挨过去,挤到孩子们中间一探究竟。
原来是一朵花,很小的一朵,浅黄的,娇嫩地生长在墙角的避风处。最后一场雪还没融化干净,春天的第一朵花已然悄悄绽放。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指甲盖大小的花瓣上,使花瓣看上去晶莹又透明。
离开晏城的时候还是盛夏,如今一转眼,第二个冬天也就要过去,时间可畏。
松萝和马修认识时,她刚到莲坳支教不到一周,马修是这里的老教师了,有十五年的支教经验,他还兼任莲坳唯一一座教堂的牧师,深受莲坳村民的爱戴。
他们成为朋友,全因为松萝的一幅画。
她喜欢在没课的时候随地支上画板写生,莲坳依山傍水,四季分明,随便一处风景都似世外桃源。有一次她正画那些低矮的茅房,马修站在身后和她搭话:“可否给小阿毛画一张像?”
松萝转过头,看见一张白人的脸,深邃的双眸和高挺的鼻梁,金色的头发在风中乱舞。
她问马修:“小阿毛是谁?”
马修说:“小班那个喜欢读诗的孩子,他过生日,这里的孩子难得照一张相,还要步行到数十公里外的镇上,我的老相机也早坏得不像样子,看你画得这样真,冒昧了。”
松萝笑着摇头,“倒是可以画,只是我画得不好。”
马修的眼睛瞬时亮了,“谢谢你,小阿毛一定高兴。”
后来他们时常一起聊天,马修会酿酒,高兴了分松萝一壶,两人坐在小山坡上,把酒倒在缺口的瓷碗里畅饮。
有时候马修会问问松萝来莲坳之前的生活,他问得云淡风轻,松萝也讲得大方随意,讲她在晏城教过的学生,猫殿的咖啡,讲她的狗,讲她的朋友,偶尔,只是偶尔,也讲讲沈江山。
来莲坳前,她给沈江山留了一封信,用他们家的钥匙压在茶几上。
信上写着,事事不如意,只因贪心极。
“江山,我坐在阳台上给你写这封信,今天的阳光很好,把屋子里的一切都照得闪闪发亮。就像你带我回家的那一天,我站在这个房子的客厅里环顾四周,每一个角落都是你的心意,都发着温暖的光。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天,我都沉浸在无尽的快乐和安宁当中。
那种深深地陷入幸福的感觉,美好得就像在做一场童年时代的梦。
所以那次产检,当我把玩着手里的风车,忽然想起所有被我遗忘的碎片时,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我太怕从这个短暂的梦里醒来,太怕失去那个享受着无尽幸福的程松萝了,所以我对所有人保持沉默,即便明知道我的沉默就是天大的谎言。
那天傍晚,你在厨房里为我煲汤,我坐在客厅看着你认真忙碌的身影,为自己念了一遍又一遍的魔法。
叮咚,叮咚,记忆消除完毕。
叮咚。
叮咚。
记忆,消除完毕。
展烨说过,如果有一天我把他忘记,他会放任我的遗忘,永远也不会提醒我。
我自私地想着,那么就让我忘了吧,就让我留在你为我建造的梦境里,贪婪地享受着令我感到温暖的一切。
那么总有一天,我和展烨之间琐碎的那些,缓慢的那些,温水一样流淌在岁岁月月之间的那些,就都会像钢轨上开放的花朵,零星地、无人知晓地盛开着,火车呼啸而过,就再也寻不见了。
你看,自始至终,我都坏得这样心安理得。
事事不如意,只因贪心极。
也许正是因为我太过贪心,所以到头来,才会什么都留不住。
无论是展烨,还是那个还没来得及与我们见上一面的孩子。
江山,无论如何,我都想谢谢你。是你在我的世界里投掷了那些暖洋洋的东西,你提醒我爱和美好的生活还可以存在,提示我一些……类似于希望的……那些蓬勃旺盛的东西。
我遇见你,就像一个跋涉在黑夜中的人,忽然遇到了明亮的光,很多东西都变得有迹可循,很多东西都变得干净明亮了。
如果这世上真有神明的存在,我想,你的出现就是神对我最恩慈的眷顾。
当我写下这些话的时候,家里很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
再过两个小时,你就要回家了,像往常一样为我带回一束市场里的阿婆新折的鲜花。你会拥抱我,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一下。
可是江山,在那之前,我要走了。
说真的,这一次我可不是逃跑。不过我也说不清楚,究竟为什么要离开,也许是因为我需要一段放空自己的时间。
我需要一些问题的答案,关于我,关于爱,关于回忆或者生活。这些问题就像一双无形的大手推着我,让我快点走。
也许每个人都要走一条通往自己人生答案的路,这条路可能很热闹,也可能很孤单,也许繁花盛开,也许潮湿漆黑,但若是不去走一遭,是不是就会永远地活在混沌里?
你一定也正走在属于自己的那条路上。
我们就这样走下去吧,无论这路的尽头有没有我,有没有你,但总归,会有一个正确的答案。”
10
当真正的春天席卷着整个莲坳的时候,由于季节交替的温差,马修患上了流感。
他躺在不足十二平方米的房间里,眨着那双疲惫的蓝色眼睛,请求松萝帮忙打理一下教堂的卫生问题。
松萝为他烧了一壶开水,笑问道:“你不怪上帝让你得了重感冒吗?”
马修吹了吹杯子上的热气,一本正经地说:“上帝只给我们可以承受的苦难。”
“比如?”
“他给人智慧发明了感冒药,还派来了天使给我烧开水。”
松萝耸耸肩,“他该再派个天使替你打扫教堂的卫生。”
马修也耸耸肩,“谁知道呢,兴许新的天使正在来时的路上。在那之前,还是要麻烦你了,开水天使。”
这天夜里,松萝给莲坳里的村民画好了最后一张肖像画。是住在山下的老阿婆,九十多岁了,具体是九十几岁她也说不清。老阿婆的孙子说她九十六岁,重孙却说是九十七,两代人为此争红了脸。
老阿婆坐在树下耐心地劝道:“争什么,这把岁数了,多一岁少一岁都是一样的。”
树上的花开了一丛又一丛,那些白色的花瓣在风中簌簌地落下,落在阿婆花白工整的发髻上。
她冲松萝笑了一下,脸上的纹路如涟漪绽放,“把我画得漂亮点,要有精神。”
松萝将画纸卷好,用一条翠绿色缎带扎好。第二天一早,她先到山下把画送给了老阿婆。
去教堂的路上,有一群灰色的小鸟从树梢上振翅掠过,在莲坳湿润且梦幻的清晨,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啁啾。
走进教堂的时候,阳光穿透薄雾洒向每一寸土地,无数斑驳的光线里,松萝一眼就看见主祷台上巨大的十字架。
十字架的下方摆满了鲜花,是虔诚的教徒从自家的园子或是田坳边采来的,松萝发现这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上还沾着晶莹的露珠,在清晨的阳光里折射出剔透的微光。
她走过去,俯身闻了闻花草清新的香气,一抬头,正看见桌子上摆放的耶稣像。
“是你代我们受过了吗?”她伸手轻轻地碰了碰耶稣的胡须,笑着想道,若被马修看到,一定会被批评。
“我听说,只要在你面前诚心地忏悔,你就会赦免我们的罪。”
松萝不知道自己说的这些话耶稣有没有抽空在听,但她还是垂下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那样无比诚恳地说:“在没遇到你之前,我犯了很多的错。我自私贪婪又满是嫉妒,我胆小懦弱又顽固别扭,我遇到什么事都只想着要逃避,哪怕是遇到爱,也一直在踌躇犹豫。如果我把这样的我,留在你这里,你愿意宽恕我,让我重新上路吗?”
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细小的尘埃在光线里起舞。
不知道过了多久,松萝听见“丁零”一声,一枚硬币从教堂的大门滚落到她的脚边。
她弯腰拾起那枚硬币,微凉的触感让她想起“团圆”的味道。
当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时,松萝在耶稣的眼睛里看到了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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