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塔-痛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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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有一天,你也会离开我吧。

    因为……我结不出橡果。

    你走吧,到森林里找一棵更好的树!

    “什么?”小松鼠听了十分吃惊。

    但他很快明白了小橡树的意思。

    ——《小橡树》

    1

    病房里的窗户没有关紧,有风吹进来,把淡蓝色的窗帘吹出一小片流动的波纹。

    松萝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展烨,他的半张脸露在白色的被子外面,像半个苍白的月亮,幽静地沉睡着,一缕被汗水打湿的头发柔软地沾在脸上。

    她俯身轻轻地擦掉他额上的汗,在他的身上闻到一阵很淡的消毒水味道,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腐败植物的气息。

    “松萝。”

    门开了,沈芬芳走进来。

    “妈,你怎么来了?”

    “自己的孩子们出了事,当妈的怎么能不来?”

    “我们没事,就是展烨,他昏倒了。”

    松萝发现妈妈的眼睛是红肿的,像才哭过一场,便问妈妈:“妈你怎么了?是不是爸爸的胃又不好了……”

    “你爸没事,他好着呢。”妈妈打断她,握着她的手,无限疲惫地扯出一个含着泪花的笑,“松萝,答应妈妈,听妈妈的话好吗?”

    “妈……”松萝从没见过妈妈这样脆弱的样子,便只是对她笑了笑,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妈妈把展烨的被子掖好,牵着松萝的手往外走,在松萝的印象里,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这样被妈妈牵着手了,她们通常挽着胳膊,像一对姐妹那样走在街上,妈妈的手这一牵,她觉得自己立即小了许多,像个真正的孩子似的。

    她回头看了一眼展烨的病房,那片挂在窗上的淡蓝色的海洋已经恢复了平静,不再波动了。

    等病房的门在身后缓缓地闭合,松萝看见沈江山迎上来,他头上绑着纱布,脸上有擦伤,腿也轻微地跛着。

    “你怎么样了?”松萝满心的歉疚,“都怪我,我可能是太累了,没看清楚就……”

    “我没事。”沈江山开解地笑,“做了检查,都是外伤,不要紧。”

    说完和松萝妈对视了一眼,妈妈便把松萝的手交给了江山,“嘟嘟,妈妈累了,让江山陪你去做检查好不好?”

    “我不用检查。”松萝还不知事情的深浅,轻松笑着,“伤都让江山替我受了,我一点也没伤着,你看这……”

    “听话。”妈妈的语气不着痕迹地加重了许多,松萝一愣,仰头去看江山的表情。

    他脸上还挂着那样让人安心的笑,耐心劝她,“听阿姨的话,例行检查总要做的。”

    松萝只好跟着江山去了,一趟一趟做了各种各样的检查,甚至包括MRI和心理检查,她有些恼,甩开沈江山的手质问:“到底要干什么?钱多得没处花了,来个医院一日游?”

    沈江山眼里的悲伤就快掩藏不住,他的声音是那样轻,“松萝,告诉我,你都看见了什么?”

    “什么看见了什么?你在问什么?”

    “我差点撞到你的那一天,你看见了什么,才会从路口冲出来?展烨头部受伤那一天,我们去医院的路上,你看见了什么,突然扑过来扭转方向盘?还有这一次,展烨昏倒以后,你又看见了什么,那样不管不顾地冲过去大喊大叫?”

    “我……”松萝若有所思地扭过头,看着走廊的尽头,江山的眼睛看不到,那里有一抹红色的裙摆正停留在拐角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松萝失魂落魄地朝着它跑过去,走廊里的灯光在她的眼中碎成无数尖锐的光斑。

    这一次,那个人影并没有逃跑,也没有消失。

    她站在尽头的拐角处,仿佛迎接一般,对着飞奔而来的松萝展开笑容。

    两张脸孔差点对撞的前一秒,松萝停下了脚步,她看着对面的女孩,她就近在咫尺,她甚至能听到女孩清浅的呼吸。灯影下,她看上去比从前还要瘦小,又长又直的头发在年轻的脸上打出一小片垂直的暗影。

    她说:“程松萝,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

    松萝笑一下,扭头对远处的江山喃喃地说:“你瞧,我看见的就是她,钟辛,她来找我了。”

    2

    “医生,他们会好起来吗?”

    主治医师的办公室里,松萝妈死死地拧着膝上的手提袋。

    精神分裂症。

    她在心里把这五个字写了一遍又一遍,揣摩着它的含义、它的轻重、它的比画,写得多了,已经弄不清这五个字组合在一起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支起身子不甘地又问了一遍:“那些幻觉总归是假的,只要让他们明白这一点,就一定会好起来的对吗?”

    “我刚才也和您说过。”年轻的医生有一双仁慈的眼睛,他看上去并不比展烨他们大多少,松萝妈看着他,又想起自己的两个孩子,心里搅得一阵阵闷痛,她强忍着这种疼痛尽可能平静地听他说,“比起幻觉更复杂的问题是,他们两个很可能因为同样的原因,正在共享着同一个幻觉。出于对某一件共同经历的事件,产生无法自我消解的内疚,这种内疚带来的负罪感,让他们正在借助共同的幻觉,分别进行着无意识的自残行为。根据沈先生提供的线索和患者的发病症状,我们有理由认为他们是SPD,也就是共享精神障碍。”

    “所以……”松萝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们……会好吗?”

    “我们的建议是,在没发生更多的意外之前,立即住院治疗。”

    那天晚上,松萝在爸妈家住了一夜。

    爸爸吃了药早早就睡了,松萝睡不着,放了一浴缸的热水把自己沉甸甸地泡进去。热气蒸腾得雾蒙蒙的,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分不清那张脸是陌生还是熟悉,是自己还是别人。正出着神,妈妈抱着浴巾走进来。

    “妈,我还没洗完呢。”松萝蜷进水里,有点害羞。

    “臭丫头。”松萝妈拿起搭在架子上的澡巾,蹲坐在浴缸边,“转过去,给你搓搓背。”

    松萝乖乖趴过背去,妈妈温暖的手抓着她的肩,仔仔细细地搓她的背。

    “你小时候最讨厌搓背。”松萝妈的声音在热气里显得有些飘忽,“好几次因为被我搓疼了,光着身子跑出去,真是一点也不知羞。”

    松萝抗议道:“那时候我才两三岁,哪知道羞不羞?”

    “是啊,那时候你多小呢。”慢慢地,声音变成了呜咽,“那么小的嘟嘟,一下子长这么大了,妈妈舍不得啊。”

    “妈——”松萝转过来,妈妈脸上的脆弱令她陌生极了,记忆里妈妈永远是要强的,甚至有点咄咄逼人,即便是爸爸手术的时候,她也没有过这样无助的神情。

    “松萝,”沈芬芳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颊,“今晚陪妈妈一起睡好不好?”

    怀揣着巨大的疑惑,松萝点了点头。

    印象里,展烨来到程家后松萝就再也没和妈妈一起睡过,这样枕着妈妈的胳膊,仿佛已是前世的事了。

    妈妈的手轻轻地拍着松萝的背,像小时候哄她入睡时做的那样。母女俩头抵着头说了好多好多的话,那些被岁月的长河洗涤得有些模糊不清的往事妈妈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像珍藏着的宝贝,一件一件拿出来细细地讲给松萝听。

    末了,就在松萝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妈妈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地对她说:“答应妈妈,明天就去住院,好吗?”

    “嗯?”松萝还闭着眼睛,随口答道,“住什么院啊,我没病。”

    “我知道,可是医生说,松萝病了。”妈妈的手温柔地指了指松萝心的方向,继续说,“病在心里,不严重,很快……很快,就会好的……”

    松萝慌乱地抬起头,看着妈妈模糊的泪眼,先是震惊,再是疑惑,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哭泣的妈妈,这才惊觉是自己让妈妈变得这样脆弱了,于是那满心的反抗和逃避都给狠狠地压了下去,最终她只是抱住妈妈,答应了她:“妈妈别哭,我听你的,我答应你。”

    那之后松萝就住进了精神科,与展烨的病房仅一墙之隔。

    松萝从没见过这样安全的地方,四四方方的房间,除了整齐的床铺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这里的一切都是光滑圆润的,没有锐利的棱角,不存在任何可以伤害自己或者别人的东西。

    就连窗户也是安全的,它被白色铁窗从外完整地包裹着,松萝从窗口望出去,天空被切割成整齐的块状,那是病房里唯一不够圆润的地方。

    每天夜里都会有一位护士进来和她打招呼,告诉她明天的天气,问她这一天过得好不好,然后,她会递给松萝三个小药片,松萝必须当着她的面把它们吞下去,蓝色的药片一粒,白色的药片两粒。

    过了一会儿,她会感觉到身上的力气正在缓缓地被剥离,像一块被丢进大海的海绵,吸饱了海水,柔软地沉下去。

    偶尔,松萝还是会听到钟辛的声音,那声音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不带丝毫感情地哼着歌。

    如果这时候松萝可以用尽全力睁开眼睛,就能看到站在角落里的钟辛,月光疏淡的微粒磕磕绊绊地落在她一言不发的脸上,像霍珀的那些油画。

    “对不起,钟辛,对不起。”

    松萝小声地呢喃,又重新闭上双眼。

    第二天早晨,她会按时起床,在医生没来之前趴在窗口向外望,在她目之所及的地方,沈江山站在那里,正远远地朝她挥舞着手臂。住院期间,为了防止患者的情绪出现波动,家属是不允许随意进出病房的。但是每一天,每一天,沈江山都会站在同一个地方,在清晨的熹光中和她匆匆地见上一面。

    他对她笑着,挥动着手臂,在头顶比出一个巨大的心形;他静静站着,温柔地凝望着她,有时候手里捧着一束花,有时候是一把彩色的气球。

    松萝知道,在她入院那天,沈江山曾经特地站在她此刻站立着的窗口向外望过,他知道自己站在哪个方位可以更好地被她看到。

    这样的细心和体贴,让松萝的心软软地陷下去一块。

    可仅仅只是这一刻,待江山离去,护士走进来,她还是会迫不及待地问出自己最最关心的问题:“展烨怎么样了?他好了吗?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他?”

    “他很好,和你一样,正在努力接受治疗,等你们都好了,就可以见面了。”

    小护士机械式的回答让松萝并不满意,但她会控制自己不再发问,乖乖地接过药片吞下去。

    药片划过喉咙的时候,隔壁病房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先是什么东西被撞倒的声音,接着是一连串相似的撞击声。

    “展烨!”松萝想要冲出去,被护士拦住了,她只好跑到墙边拼命地捶打着与隔壁相连的墙壁,“展烨,你怎么了,你不要怕,我在这!”

    “程小姐!”护士扑过去抓住她的胳膊,“你这样会受伤的,程小姐!”

    “展烨!能听到我的声音吗?你到底怎么了?!”

    “程小姐,那不是展先生的病房!”护士按下了紧急铃,将她紧紧地箍在怀里,一遍一遍地宽慰她,“没有展先生,他不在这一层,你不用担心他,他很好……”

    很快,另外两名护士冲进来,她们一起制服了发疯的松萝,为她注射了微量的镇定剂。

    松萝渐渐安静下来,无比温顺地躺在洒满阳光的病床上闭上了眼睛。护士们走出去的时候,她轻轻地说:“展烨就在隔壁,我比谁都知道这个。他不开心的时候,喜欢用被子蒙住头,你们不要硬扯,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儿……”

    三个人站在门口看了松萝一眼,又彼此望了望。

    “程小姐,入院以来你是否遇见过展先生?”

    “没有。”

    她没有说谎,他们被允许外出锻炼的时间都是互相交错的,绝不可能在医院里见到过彼此。

    “那你为什么会认为隔壁病房的患者会是展烨先生呢?”

    “我就是知道。”

    松萝睁开眼睛,冲她们疲惫地笑了一下。

    那天下午,展烨被转移了病房。

    3

    一场大雨过后,沈江山给松萝带来了一份礼物,是一套绘画工具,由于病情控制得还算顺利,医生允许她每天在护士的陪伴下画两个小时的画。

    这一天的松萝很快乐,入院以来她难得体会如此快乐的心情。

    她牵着沈江山的手坐在楼下的花坛边,有一群孩子吹着丝瓜味洗洁剂兑成的泡泡水从他们面前呼啦啦地跑过去,那些彩色的肥皂泡像是从他们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高高地升起,缓缓地盘旋,然后“啵”的一下,在他们周围破裂。

    “最近怎么样?”沈江山温柔地问。

    “我的药片全部换成了白色的,蓝色的那片不再吃了。”

    “这样很好。”他的手还暖暖地牵着她,扭头去看她宁静的脸,“接下来,药片的数量也会减少,然后我就可以来接你回家了。”

    松萝苍白地笑了一下。

    过了很久,她问江山:“你呢,最近在忙什么?”

    “我啊……”他无限憧憬地看向远方,“最近很忙,一边装修着我们的房子,一边到处寻找着一枚独一无二的戒指。”

    “装修?戒指?”

    “在和你求婚之前,我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医生说温暖的颜色对你比较好,所以我打算把我们的家刷成粉色,或者柠檬色?马卡龙色?蒂凡尼绿?还是樱花粉?我不大知道这些,背了很久也不知道对不对,总之是很温暖的颜色。”

    “江山……”

    “至于戒指嘛……”他有意把语气放得轻松,“我希望是这世上唯一的一个,可是你知道,这找起来很难。所以最近我报名参加了一个首饰设计班,我想亲自为你设计一对只属于我们的戒指。”

    “江山……”

    “松萝,给我一个全力以赴的机会好吗?”他在她的面前蹲下去,认认真真地看着她的眼睛,“通过这次的事情,我看见了你和展烨之间那些旁人无法理解的默契和难以跨越的壁垒。可是松萝,我比任何人都知道,我对你的爱,绝不会输给任何人、任何事。所以……公平一点,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可是江山……”松萝心中一痛,泪水裹住模糊的瞳仁,“你是医科生,应该比谁都知道,精神分裂症,是很难……很难治愈的……”

    “我知道。”他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你看我们多幸运,只是很难而已,不是不能。”

    那天夜里,松萝又看见了钟辛。

    她指着松萝的无名指问她:“这是什么?”

    松萝垂下头,用左手轻轻地摩挲着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她说:“是江山画的,医生不许我佩戴首饰,他给我画了一个。”

    “是一个橡子?”

    “嗯。”她对她笑了一下,“油性笔画的,我也给他画了一个。我们说好,等我出院了,就用真的戒指把它换掉。”

    “你爱他?”

    “我想爱他。”

    “你不爱展烨了?”

    “我不想爱展烨了。”

    钟辛停了停,平静地看着松萝问道:“你出院的话,我会死掉哦。你害死过我一次了,又要再杀我一次吗?”

    窗外下起了雨,雨丝成片成片地挂在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松萝听到那些折磨过她的声音又一股脑地全都回来了,它们像风,灌满了她的耳朵和胸腔。

    呼——呼——呼——

    呼啸声里夹杂着什么东西正在粉碎的声音。

    接下来的一周里,松萝患上了严重的痛症,一波一波的剧痛席卷着身上的每一个角落,她觉得自己就要被瓦解粉碎了。

    在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里,她用沈江山送给她的画具画画,每当这个时候,那些剧痛就像海潮缓缓褪去。

    沈江山再来时,医生将松萝画的《橡塔》拿给他看,并对他说:“这段时间是患者最难熬的日子,她要在自己和幻觉之间做一个选择,那些痛症就是她在这场战役中所受的‘伤’,这一战并不容易,不过很显然,在这个还没完成的故事里,你,也就是这个。”他指了指画中的白马,“是她的良药。”

    沈江山伸手摸了摸那匹温驯的白马,它的眼睛何其哀愁,又何其坚定,像暗夜里的星星,照亮了故事中色调最暗的那一页。

    “谢谢你,医生。”

    他收回手,几乎是含着眼泪,在口袋里握紧了那枚闪闪发亮的戒指。

    又过了几天,医生通知家属,松萝可以出院了。

    出院前的那一夜,松萝最后一次在梦里见到了钟辛,她还和从前一样骄傲又美丽,那双凉津津的眼睛像清澈的溪流,流淌着不可言喻的温柔。

    “对不起,钟辛。”

    松萝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试探地伸出双臂抱住了她。

    钟辛并没有闪躲,于是松萝抱着她哭了起来,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孩,像一个终于得到原谅的罪人,泪水决堤而下。

    “对不起。”她哭着对她说,“我不能再陪你留在回忆里了。”

    她听见钟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是你要走了,是我要回去了。”

    说完,就像那些斑斓的肥皂泡泡一样消失不见了,整个病房里灌满了时间呼啸着朝后退去的声音,直到一切归于宁静。

    这是松萝为钟辛做的最后一场梦,流的最后一次泪。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松萝从床上爬起来冲到窗边,不远的地方,沈江山正捧着一大束鲜花朝她走来。

    4

    秋天还没结束,整个晏城都还浸泡在清脆干爽的阳光里。

    松萝在客厅里打扫卫生,吸尘器嗡嗡响着,夹着三声不易察觉的敲门声。

    她打开门,夏难灿烂的笑脸探进来,“嗨,松萝姐,我可以进去吗?”

    松萝没想到夏难会来约见自己,但她还是侧过身,让夏难走进来。女孩换上拖鞋,夸张地在客厅里环顾一圈,“哇,松萝姐,你这里也太棒了吧,全是阳光啊!”

    松萝笑笑,泡了一壶桂花龙井。

    夏难端坐在沙发上,将带来的点心递给松萝,“这是我在打工的甜品店做的,你尝尝,味道还不错。”

    “谢谢,正好拿来配茶。”松萝这才发现她穿的是甜品店的工作服,便问她,“翘班吗?”

    夏难摇摇头,“请了半天假,我……刚去看了展老师。”

    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过后,松萝问她:“他怎么样?”

    “不太好。”夏难下了结论,悲天悯人地看向松萝,“他看上去无比憔悴。”

    果然如此。

    每个星期爸爸和妈妈都会去医院看望展烨,他们在电话里告诉松萝,展烨一切都好,可是松萝知道那是假的。

    医生始终不许她去探望,怕刺激展烨,也怕她的病情“二度感染”。只要她一天见不到展烨,她就知道,这一天的展烨过得并不好。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只有她,什么都做不了。

    “松萝姐,”夏难犹犹豫豫地说,“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钟辛,究竟是谁?”

    松萝睁大眼睛,“为什么要问这个?”

    “因为你和展老师都在梦里痛苦地呼唤过这个名字,我总觉得你们的病,也许和这个名字有关。”

    “你说展烨?”

    夏难点了点头,“你搬走后没多久,猫殿有一次差点起了火,那原本是一场小事故,可是展老师偏要冲进着火的小仓库里,嘴里还失魂落魄地喊着‘钟辛在里面’。结果他被倒下来的架子砸到了左腿,受了很重的伤。那之后我就一直觉得奇怪,于是私自查看了店内录像,这才发现起火的原因根本就是展老师自己。”

    “什么?”

    “是他自己把打火机丢进去的,却装出……装出一副被别人拽住手的样子……”夏难痛苦地捂住脸,“松萝姐,我很怕展老师他……”

    松萝呆滞片刻,坐到夏难身边温柔地抱住她,目光宁静而坚定,“会好起来的,虽然很难,他会好起来的。”

    夏难抬起头看着她,轻声说:“松萝姐,你有爸爸妈妈,最重要的是你有沈大夫可以拉你一把,可是展老师,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有你。”

    松萝沉默许久,喃喃地说:“我的爸妈就是他的爸妈,他还有朋友、学生……还有你。”

    “你明明就知道,”夏难站起来,声音里满是无奈,“我们根本就对他毫无作用。”

    夏难离开的时候,松萝看到她的工作服上别着一枚小小的名牌,上面写着“夏之楠”三个字,那是她的名字,原来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夏难,那是她给自己设计的劫。

    她看向窗外,那是她在医院里养成的习惯动作,窗外有风,卷起秋末的残叶,它们高高地飞起,像无数的蝶,迎着渐渐袭来的夜色。

    沈江山下了班,将厚厚的卷帘门重重地拉下,回过头,看见松萝笑盈盈地站在街对面等着他。

    “你怎么来了?”他的语气里是孩子气的惊喜。

    松萝说:“天凉了,觉得冷,就想马上见到你。”

    然后她跑过去,给了江山一个毫无防备的拥抱。

    沈江山展开外套将她暖暖地裹进自己的怀里,眼中满是宠爱的笑意,“走吧,松鼠小姐,白马先生回去做饭给你吃。”

    松萝惊喜地抬头望着他,“你看过了?”

    “只看到白马出场的那一幕。”沈江山牵起松萝的手和她并肩走向停车场,“我已经是你的头号粉丝了,每天都在期待后面的故事。”

    “真的?那我要努力画了。”

    “当然,你很有绘画的天赋,要一直画下去。”江山真诚地说道,随即又满怀希望地问:“这个故事……会有个好的结局吧?”

    松萝的手握得紧了些,凉风里,灯光把脸色衬得很白皙。

    “会的。”她轻轻地说,“现在的悲剧可不卖座啊。”

    5

    从合作《沼泽》开始,松萝和鹿嘉便时常通信,像两个古人,尺素往来。虽然从未谋面,松萝却觉得两人像相识数年的老友默契十足。

    晏城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松萝收到了鹿嘉发自尼泊尔的信件,里面只有几张照片和一张便笺,松萝在茶几上将照片一张一张地摆开——蓝得失真的天空、孩子们黝黑亮堂的笑脸、红色的屋顶和日光下的废墟……

    便笺上是一行清秀的字体:这些让我想起你的作品,色彩鲜明又满是童趣,顺祝作画顺利,回国见。

    这是鹿嘉从事国际志愿者关爱项目的第三年,从中国开始,到斐济、厄瓜多尔、阿根廷、肯尼亚,再到尼泊尔,每到一处就留在当地教孩子们读书认字。

    她的世界很大,也让别人的世界因她变得丰盛,松萝羡慕她。

    很久以前,松萝曾和展烨在报纸上看过一个村落,在离晏城一千公里外的地方,那里依山傍水风景如画,却又落后封闭,像一个藏在大山深处的世外桃源。

    松萝还记得那个地方叫莲坳,记得展烨对她说,这里这么美,在这里教书画画直到老死此地也没什么不甘心。

    也不知为何又想起这些,轻轻摇了摇头,心情开始繁复。

    这一年的初雪一下就下了数天,遮天蔽日的雪花将晏城淹没在一片苍茫之中。接连几天松萝总做同一个梦。梦里她回到那片森林。

    小小的展烨坐在树下,那树生长得枝繁叶茂,衬得树下的展烨格外瘦弱。松萝远远地看着他,那是八九岁时的展烨,穿一件海魂衫,怀里抱着一只死去的小松鼠。

    她走过去,犹豫着唤一声他的名字。

    展烨抬起头,眼里是深深的不安,他说:“你不要过来,你回去吧。”

    松萝从梦中惊醒,再不能入眠。

    大雪停歇的时候,熬不过展烨的坚持,松萝妈为他办理了出院手续,回到了程家。

    电话里,妈妈哭着对松萝说:“小烨那个样子,我不能再把他关到医院里去了,他抓着我的手哭着求我,妈妈,妈妈,求求你带我离开这……他那个样子,你没看到,多揪人的心,我没办法……”

    松萝觉得这一刻的自己是和展烨站在一处的,她就像是他的分身,对他的软弱和挣扎感同身受。

    “妈,你不要太自责,既然医生同意了,说明展烨的病情有了起色,只要按时吃药、复诊,总会好起来的。”顿了顿,声音淡下去,“你一定累坏了……又要照顾爸爸,又要照顾展烨,还要担心我……”她觉得自己不孝极了,可恶极了,又没用极了。

    妈妈听出她的难过和沮丧,慌忙地安慰她:“松萝,妈妈不累,你不要胡思乱想给自己压力,你爸爸不用我操心了,他自己会照顾自己,展烨也是,他很听话……倒是你,一个人住在外面……还好江山在你身边,妈妈放心很多。”

    “嗯,有江山在,我一切都好。”

    这是实话。

    有江山在,就像是有了希望,对生活、对爱情、对未来。也因为江山,松萝逼着自己打起精神来,她知道有个好的结局就在不远处等着他们。

    也因为这样,她对展烨的担心才一日更胜一日,夏之楠说过的那句话总在耳边萦绕不去。

    星期天的下午,松萝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接起来,传来的是展烨沙哑的声音。

    “松萝,你在哪儿?”他的语气像孩子一样充满期待,“快过年了,你会回家吗?”

    “展烨……?”

    “松萝。”他带着哭腔唤她的名字,“爸妈出门散步去了,我自己在家,你能不能回来看看我?”

    “不行,展烨。”松萝轻轻地说:“你还没有完全好起来,我回去的话会影响你的情绪。在没确认究竟是什么事导致你发病之前,我对你来说就是不安全的因素。”

    “不会的,我保证。”这次他真的哭了,松萝明显地感觉到他在流泪,“就来看我一眼,求你了,我会告诉你究竟是什么事,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松萝惊讶于展烨低声下气的恳请,这样的展烨陌生得令她心慌意乱,那个永远游刃有余神采飞扬的展烨,那个总是一副目中无人凌越众人的展烨,在这个冬天的黄昏,突然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像个六神无主的孩子哀哀地祈求。

    他像是生怕松萝挂断电话,不停地追问:“你会来吗?松萝,你永远不见我了吗?永远离开我了?”

    “我不会不见你的,展烨,我不会离开你。”松萝耐心地劝慰,“你乖乖地在家等我,我马上到。”

    松萝赶到程家的时候,爸爸和妈妈正在客厅里看电视,见她来了,又高兴又担忧,“怎么这时候跑回来?发生什么事了?”

    “爸,妈,我只是出门办点事,就想顺路来看看,你们别这么紧张好不好。”她为妈妈惊弓之鸟的样子心疼,强装不在意地问道,“展烨呢?”

    “小烨刚刚睡下了。”妈妈这才安下心来抱一下松萝,“这几天他总是嗜睡,前一分钟还吵着要画画,后一分钟就睡着了,越来越像个孩子……”

    “那就好,爸,你最近还好吗?”

    “好是好。”老程斜睨一下自己的老婆,壮大了胆子向女儿诉苦,“就是你妈严格控制我的饮食,这个不让吃,那个不让碰,你看,这不都给我馋坏了。”

    松萝“扑哧”一声笑出来,“这我可不敢管,咱们家的传统一向如此,意见一致时听咱们的,意见出现分歧就听妈妈的。”

    老程摇头,笑着给松萝妈作揖,“瞧我这老糊涂,差点把这么重要的纪律给忘了,还请组织宽宏大量饶了我这一次。”

    松萝妈轻轻地拍他一下,又问松萝:“你吃饭了没有?”

    “吃过了。”她犹豫着开口,“妈,我进去看一下展烨再走行吗?”

    松萝妈脸色慎重,想了一会儿,才嘱咐她:“去吧,别把他吵醒了。”

    展烨的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小小的夜灯,光线很暗,松萝走过去,在他的床边轻轻地坐下。

    他蜷缩着,睡得很沉,房间里静得可以听到他均匀的呼吸。

    松萝看着展烨,那张曾经生动鲜活的脸,如今只剩下久久凝住的阴郁。她轻柔地将他的额发拂开,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突然掠过一丝悲伤的神情。

    “好久不见。”她在心底小心翼翼地问候。

    睡梦中的展烨忽然轻轻动了一下,随即睁开眼睛,看见松萝,茫然的脸上瞬间泛起了明亮的微笑。

    “松……”

    “嘘……”松萝小声地说,“爸妈都在客厅,知道你醒了,我就该离开了。”

    他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乖乖地压低了声音,“你想我了没有?”

    松萝苦笑,轻声“嗯”了一声。

    展烨笑了,泪光闪闪的样子,“我也是。”

    松萝僵住,为他这脆弱执着的样子,也为自己动荡不安的心,有那么一瞬间,她格外迫切地想要离开这儿。

    于是她开始嘱咐:“展烨,你要听医生的话,乖乖吃药。还有,你要知道,那些幻觉都是你自己创造出来的,所以也只有你自己可以消除它们,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说完,她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松萝,别走。”展烨叫住她,缓了片刻,才轻声说,“我反悔了,我愿意下地狱。”

    ——“展烨,我说,我们分手吧。”

    ——“随便你。”

    ——“好,反悔的下地狱。”

    ——“随便你。”

    松萝浑身一震,慢慢地转过身去,微弱的光线里,发现他的脸上爬满了温热而节制的泪水。

    展烨哭了,疲惫的双眼布满灰烬般地哀求:“所以松萝,不要离开我……”

    6

    松萝走在街上,仿佛卸去了全身的力道,展烨说过的话还在耳边不停地回放,像一段悲伤的咒语,将所有的谜题和答案全部完整地镶嵌在一起。

    她像被匕首毫无预兆地割下了溃烂多年的囊肿,痛得面孔变得灰白,却被一种重生的感觉紧紧地包围。

    月光下,她走得很慢,一步跟着一步,漫无目的地交替着双脚。

    也不知走到哪里的时候电话响起来,松萝呆滞地摁下接听键,喉头紧得酸痛,“游游……”

    那头顿了几秒,狐疑地问:“松萝,你哭了?”

    松萝伸手探一下脸,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鼻涕糊了满手。

    “竟然真的哭了……”她展开一抹坚硬的笑容,喃喃地说,“游游你知道吗?你离开以后没多久,钟辛就死了,你还记得她吗?没人会忘了她吧……她死了,我一直以为是我把她害死的……我不知道该怎么惩罚自己才好,也不知道做些什么才能把那个自私恶毒的程松萝从这个世界抹杀掉,所以我只能去做那些让自己痛不欲生的事情……我和展烨分手,逃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大学混日子,每一个快乐的瞬间我都提醒自己,你这个杀人犯可不能这样无拘无束地笑啊,你要时刻记住,你没有那个资格……我……我……”

    周宵游轻声唤她:“松萝,松萝。”

    “我就这样活着,在遇到沈江山之前甚至早早地做好了就一直这样活下去的准备……然后……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不是杀人凶手……”她停下脚步,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我的确做错了事,我的确自私又恶毒,可是我没有害死钟辛,我没有害死她!可是……”

    “松萝……”

    可是……

    事到如今,千言万语只余下一个“可是”哽在喉头。

    回家以后,她还是怔忡的,只觉得心里呼啸着穿堂风,一阵一阵地发空。

    厨房里弥漫着南瓜汤甘甜的香味,沈江山的声音收回了她的神思,“在想什么呢,汤好了。”

    松萝不去看他的眼睛,淡淡地答:“我不饿。”

    “那我放进保温桶,饿了记得吃。”沈江山并不勉强,折回厨房把香味四溢的甜汤倒进保温桶,拧紧了盖子放在餐桌上。

    出来时,端出一杯热热的柠檬蜜水递给松萝,笑着坐在她身边,“今天找人检测了房子的甲醛指数,已经全部达标,欢迎你随时下楼来小住。”

    “江山,有件事……我想我应该……”

    “等一下。”江山低头从口袋里拿出那枚亲自设计的戒指,单膝跪在松萝的面前,真诚的脸上是一双微微晃动的眼睛,“松萝,抱歉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至少要有蜡烛和鲜花的,真的很抱歉……但请你先收下这枚戒指,做我的未婚妻好吗?”

    “江山,”松萝心里隐隐地疼起来,像一根绳索来来回回地扯着心脏,不置人于死地,却也绷得人一下一下地抽痛,“这个戒指,我不能收下。”

    他看着她,低沉喑哑的声音透着深深的无奈,“即使我这样莽撞地将一切计划全部提前打乱,也还是晚了一步,是吗?”

    她忍着泪,声音轻微地说:“我要回到展烨身边去。”

    他拉住她,静静地恳求:“别去。”

    她垂着头,嘴唇已咬出深深的一个血印,再抬头,是装也装不像的冷漠决绝。

    “他需要我。”

    “我也需要你。”

    “他只有我。”

    “我也只有你。”

    “对不起……”她明明知道他要的不是道歉,他只要她留下来。

    沈江山还紧紧地抓着她的手,生怕一松手,就真的失去了,变了调的声音连呼吸都满是哀凉,“除了离开我,我们还有很多办法,我可以和你一起照顾他,把他当成你的家人一样和你共同承担他的一切,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乖乖地留在这等你回来……”

    他的手抓得那样紧,像是连她的心脏一并捏住了,她疼得狞笑,泪珠在布满血丝的眼眶里打转,“我不会再离开展烨了,永远不会。”

    终于,他手上的力道一点一点抽空了,他看着她微微笑了一下,神色落寞而凄苦,“你这个裁判真是不公平,你不该让我输给时间啊。”

    有滚烫的眼泪落在她的手背上。

    松萝抬起头,彷徨地看着不着痕迹地拭干泪水的他,“对不起,江山,我让你见识了世界上最无耻、最自私的女人,你一定要狠狠地咒骂我,对不起……”

    沈江山温暖的手伸过来,擦掉她脸上的泪,目光依旧是疼爱纵容的,“咒骂你,我怎么舍得……”他长叹一口气,揉乱了她的头发,“去吧,松萝,只是你一定要清楚地知道,无论什么时候,你一转身,我就还在。”

    这一日就快要结束了,天空又簌簌地下起雪来,隐藏的月光下还有很多其他的事也悄悄地接近了尾声。

    外面冷得骇人,风一吹,像无数个针尖在脸上狠狠一刮,连抬手去挡的勇气都没有。

    松萝独自一人在街上飞奔,喘着粗气,她强迫自己越跑越快,因为要尽快在沈江山的视线里消失,他悲伤的目光灼痛了她的背影。

    那令她感到绝望。

    好不容易遇到的幸福就这么被甩在身后大雪纷飞的街,以后再也不会遇到了,无论是这样的人,还是这样的爱情,都再也没有了。

    雪落无声,四周的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微腥,大风刮起地上的雪花模糊了她的眼睛。她觉得冷,怀疑自己正飞奔在深不见底的雪窖里,只有无尽刺骨的寒。

    不知就这样跑了多久,直到肺要咳出滚烫的血,从展烨房间的窗户弥漫出来的温暖灯光使她停下了脚步。她慢慢地蹲下去,蹲在一片薄薄的暖光里,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原来,伤害一个人的心竟会令人难过至此。

    她只能一遍一遍在心底呢喃如同祈祷。

    对不起,我对你的一切。

    谢谢你,你为我的一切。

    但愿时间比我无情,可以解决这一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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