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塔-断章·加害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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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清晨,温暖的阳光照进了小松鼠的屋子。

    小松鼠轻轻地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走到洞口往外一看。

    “哇——”他忍不住叫出声来,此时的天边霞光尽染,金色的阳光明亮而温柔。

    “快看,小橡树!从你这儿看到的景色真是太美了!”

    小橡树默默地看着远方,没有说话。

    ——《小橡树》

    1

    那个女孩站在人群里的样子像一把利刃,牢牢地盯着急救室紧闭的白色大门。里面的人刚刚撞死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已经死了,他却还在里面抢救。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她,也许是因为她的样子看上去比我还充满恨意,那目光锥子一样刺着,分明在盼着里面的人赶紧死,恨不得冲进去补上一刀。

    这个荒谬的结论让我有一瞬间的走神,下一秒,那些看热闹的人作鸟兽散,按照各自的路线呼啦啦地跑出室外,又乌泱泱地在楼下聚成一圈。

    他们找到了新的热闹——有人从医院的顶楼跳了下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妈妈,尽管程叔以最快的速度捂住了我的眼睛,但我还是看到了那些蔓延开来的血,它们源源不断地从我妈妈的体内涌出,浮着白色的泡沫,像小型的红色潮水。

    血的腥味巧妙地穿过人群的包围弥漫开来,我听到松萝哭着问她的妈妈:“那是秋婶婶吗?她怎么了?”

    我开始不可遏制地呕吐起来。

    那个利刃一样的女孩又出现了,她站在那些围着我妈妈尸体的人之间,悲天悯人地看着我,像是对我说了些什么。

    我想冲过去问问她,到底对我说了些什么,可是那阵昏天暗地的恶心再次袭击了我,我只能弯下腰,继续专心致志地呕吐。

    松萝哭了。

    她的哭声让我心烦意乱,可我一点力气也没有,除了呕吐我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

    等我再也呕不出任何东西的时候,那个女孩也消失不见了。

    那一天,我的爸爸死于交通事故,我的妈妈死于殉情,我成了一个孤儿。

    2

    让我按照时间顺序,重新来讲一讲我的故事。

    我叫展烨,在我六个月大的时候,大院里的程叔家生了一个女儿。她生在冬天,又是早产,时常整夜啼哭不止,程叔就给她取了个名字叫松萝。

    《日华子本草》记载,松萝,令人得眠。

    我们是在同一个大院里出生,同一个大院里长大的。在那个叫学士院的大院里,我们第一次睁开眼睛,第一次学会翻身,学会了用小小的手足在地上爬来爬去,开始了牙牙学语。

    听我爸爸说,学说话那会儿我学会的第一个词语是“嘟嘟”。嘟嘟是松萝的小名。

    我没有小名,大院里的人都叫我小烨,可能他们觉得唤一个孩子的小名,会显得和他热络些,所以尽管我没有小名,他们还是坚持叫我小烨。

    只有我妈妈连名带姓地喊我展烨,像喊一个陌生人家的小孩,展烨,展烨,她一喊我,我心里就有道口子隐隐地发痒发痛。

    从小我就知道,我的妈妈不喜欢我。

    她曾经叫我魔鬼的小孩。也许她以为我不会记得,但我从未忘记过。

    那件事发生在我六岁那年的夏天,午睡中的我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窒息惊醒。我迷茫地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她正发狠地掐着我的脖子,双眼通红。只一瞬间我就意识到了,她想杀了我。我的妈妈想杀了我,这真让我感到无助。

    出于求生的本能,我伸出手去触摸那双箍住我脖子的手,那不是一双妈妈的手,它冰凉、坚定、无情,打定了主意要我的命。

    我拼命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她:“妈……妈妈……”

    她施力的双手猛地顿了一下,随即放开,捂住自己的耳朵大喊:“别叫我!你这魔鬼的孩子!”

    氧气重新灌进喉咙的那一刻,我只觉得裤裆一热,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那天晚上我爸爸和我妈妈关上房门吵了很凶的一架,那是爸爸第一次发那样大的脾气,我清楚地听见他对妈妈说:“秋白你记住,展烨是我的儿子,是我展德的亲儿子!他生下来,是我第一个把他抱在怀里,我不许任何人伤害他,包括你,秋白,你要牢牢地记住这个。”

    听到这里,我踏实了一些,虽然我有个一心想杀了我的妈妈,但我有个天底下最好的爸爸。既不是最幸运的那个,也不是最倒霉的那个,这样也挺好。

    我妈虽然在面对我的时候表现得冷漠疏远,但在面对松萝时却总是自然地流露出无限的母爱。她会让松萝坐在她的膝盖上,为她梳两个可爱的麻花辫,还会把家里的大白兔奶糖剥开,喂小鸟一样喂进她嘴里。

    如果这时候我正巧出现,她也会递给我一块,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对我说:“展烨,吃糖。”

    我站在原地,并不伸手去拿,僵持中,松萝接过那块糖蹦到我身边,把它塞进我的手心里。

    然后她会用她那胖乎乎软绵绵的小手牢牢地牵着我,回头对我妈说:“秋婶婶,我和小烨去玩儿。”

    “哎,去吧。”我妈温和地笑,转向我时那笑容变得有些尴尬,“照顾好松萝,不要贪玩,早点回家。”

    “知道了。”

    我用力地牵着松萝的手,走出去很远,直到我妈看不到我们的时候,松萝才会小声地对我说:“小烨,我的手有点疼,你轻点牵我好吗?”

    我放开她,心里划过一丝病态的痛快。

    尽管如此,松萝还是总爱黏着我,像个甩也甩不掉的苍耳。不知道你们摘过那些沾在衣服上的苍耳没有,摘下去的时候,自己的手也会疼,很烦人。

    记得有一次,为了甩开她,我们在河边发生了一点小争执,具体因为什么破事儿我已经记不清了,总归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那天的天气很热,热得我心烦意乱,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把她从桥墩上甩了下去。

    那条贯穿整个晏城的河流在那时已经算不上多干净,松萝在浑浊的河水里挣扎了几下,忽然就沉进河里不见了。

    我愣住了,虚空中听见有人扑通一声跳进河里。

    松萝被救上来的时候嘴唇已经发紫,被人提着小脚倒挂了很久才勉强地咳出一口水。

    “活了。”

    他们把她放下来,送到了附近的医院。

    很快,展叔叔他们都来了,我妈妈也来了,她进病房的时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看,你果然天生就是个魔鬼的孩子。”

    过了不一会儿,松萝醒了,几个大人围着她嘘寒问暖,又哭又笑,最后,该来的还是来了,他们问她:“嘟嘟,你怎么掉到河里去的?”

    我不敢去看他们得知真相后的表情,只好扭头去看窗外扎眼的阳光。

    然后,我听见松萝的声音清脆地回答:“我自己翻了个跟斗,嘿嘿,一不小心就翻下去啦。”

    “哎呀,你这孩子!”两家的家长齐齐地舒了一口气,她妈妈还戳了一下她那饱满洁白的脑门,“你呀,真是一点儿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

    我的目光从那些斑斑驳驳的光线移到松萝的脸上,她坐在雪白的病床上,透过大人的肩膀看向我,我们的目光撞到一起的时候,她冲我甜甜地笑了一下。

    我发现她脸上有一道鲜红的伤,应该是在河里挣扎时受的伤,看上去很疼,特别是她笑起来的时候,那道伤痕显得格外扎眼。

    出于内疚或是感激,我大发慈悲地允许她跟着我一起到山里去写生。

    那是我们第一次单独去那么远的地方,要走很久很久的路,过一座破旧晃荡的老木桥,再沿着葳蕤的松树林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可以听到泉水流动的声音的地方。

    一路上松萝都紧跟着我,粉嫩的脸蛋儿上挂着汗珠,我不由得感叹她的精力旺盛,竟没抱怨一句。

    我们在山上写生,画那些高耸入云的树、那些穿插在大山深处的光柱、那些不知名的灰色飞鸟和头顶一圈儿散漫的游云。

    回去的路上我们还看到了一只松鼠,它浑身僵硬地躺在大树根底下一动不动,是一只死掉的松鼠。

    松萝上前看了看它,莫名其妙地开始在周围收集很多很多的橡子,它把那些橡子一颗一颗地堆在一起,堆在死去的松鼠身边,不一会儿,竟让她堆出一座小小的塔。

    “你弄这个做什么?”我不耐烦地问她。

    她抹掉脸上湿漉漉的汗水,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万一它醒了,看到这些它会高兴。”

    “不会的。”我打击她,“它死了,不会醒来,也不会高兴。”

    “万一会呢?”她眨巴着那双又大又无辜的眼睛看着我。

    “我说了不会的!”

    我突然气急败坏地发起火来,一脚踢垮了那座橡子搭建的塔。

    她吃惊地看着我,咬了咬嘴唇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蹲下去,把那些散落一地的橡子一颗一颗地捡起来,重新摞到了一起。

    太阳快下山了,她的脸逆着那些浩瀚的光,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在那些不长不短的时间里,我看着她,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整个世界静悄悄的。

    3

    在我的父母相继离世之后,我就住进了程家。他们让我住在那间朝阳的小卧室,因为我的主治医生说,适当的阳光会让我的心情变得好一些。

    说起程家,这大概是整个晏城里最简单普通的一家子。夫妻同在一处上班,领着不多不少的工资,养育着一个没那么出色却足够乖巧可爱的女儿。

    直到我搬进去,他们一家开始被迫变得没那么普通。

    那是二〇〇一年的夏天,我得了怪病,时常在夜里梦见自己被红色的海啸追赶,那些浮着白色泡沫的红潮席卷着我身后的一切,就快要把我吞噬掩埋。

    如果足够幸运,我会在噩梦结束之前大叫着惊醒,除了浑身潮汗,大不了就是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但幸运之所以叫幸运,就是因为它并不时常发生。大多数时候,我和噩梦纠缠,直到精疲力竭地昏昏沉睡,醒来时就会发现床上湿热一片,夹杂着尿液独特的气味,叫我非常难堪。

    于是我时常在黑夜来临之前逃出程家,躲进爸爸的画室里,只要我整夜整夜地画着画,那些红色的暗潮就无法把我击溃。

    事实上除了尿床,画室里还隐藏着我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有时候,仅仅只是有时候,我坐在画板前画着画,四肢突然就会毫无征兆地开始僵硬,先是脚趾、小腿,然后是我的脊椎、脖子,接着是手臂和每一根手指。

    我在画室的镜子里见过这样的自己,可怜,并且可怖。

    可能我的身体里真的住着一个魔鬼。

    只有在爸爸的画室里,在那些散发着颜料气息的画板之间,我才可以得到片刻的安宁,无论是以人的样子,还是以魔鬼的姿态,只有在那里我才感到安全。

    程叔他们为我操碎了心,为了治我的怪病,晏城周边的几个大城市都让他们跑遍了,可医生说来说去也只那几句话:给他些时间,慢慢来。

    可是松萝偏要来打搅我,在一个下着大雨的日子,搬起砖石砸碎了画室的玻璃,横冲直撞地闯进来,要带我回家。

    松萝这个人,要怎么说呢,她可爱起来可以迷得你团团转,轴起来也简直可以要你的命。说真格的,她要不是松萝,要不是那个从小跟在我身后如影随形的小丫头,我早就和她老死不相往来了。

    就拿那天来说,她冲进来,先是好言相劝、软磨硬泡,后来竟开始威胁我,要把我爸的画室一把火烧掉。

    我气疯了,真的是气疯了。所以才会丧心病狂地将她狠狠地推出去,只是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那一推,几乎是用尽了全力。

    顺着那股荒唐的力量,她以一个迎接的姿势扑倒在一地的玻璃碎片里。

    就在那一瞬间,我从松萝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像极了深藏在我妈眼中的那种东西,那是一种斩钉截铁的、孤注一掷的、类似于殉情的执拗,看得我发怵。

    其实她可以倒在旁边的水泥地上,倒在散落满地的素描纸上,倒在任何一个不会弄伤她的地方。可是她偏不,松萝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斩断自己所有的退路,就是为了战胜我。

    当我把她从地上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的时候,我们都知道,她赢了。

    胜利的笑容在她脸上徐徐绽开,她笑了,打从心里感到开心的那种。

    这是第二次,她带着一身的伤冲我毫无保留地笑,而那些伤,都是因我而起的。

    那之后我鲜少再去爸爸的画室,奇怪的是,那些无法挣脱的噩梦也鲜少再来整夜整夜地纠缠着我。

    有时候我在深夜醒来,松萝就会在黑暗中轻轻地握一下我的手,于是我就知道,她又从自己的房间里溜进来了,像个暗夜里的魔法师,用那双凉凉的小手把那些滚烫的痛苦都驱散了。

    “睡吧,小烨,我在呢。”她温热的呼吸让我得以重新入睡。

    松萝,令人得眠,看来是真的。

    4

    我和松萝第一次接吻,是在一个秋天的夜晚。

    她脸上沾着西瓜的糖霜,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她看见班枝和许强在接吻。

    那天的月色很美,把她脸上的糖霜映出闪烁的碎光,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揽过她的肩膀迅速地吻了她一下。

    她的嘴唇是甜的,带着西瓜残留的一丝凉意。

    我还记得那天她穿了一件娃娃领的白衬衫,外面罩着一件鹅黄色的毛背心,她的手紧紧地抓着背心的一角,把毛线都扯得松了。

    那是松萝的初吻,也是我的。她的脸颊在月光下染上一层耀眼的霞光,我也是。然后,我听见她的心跳声,也听见了我的。

    为了掩饰这些,我揉着她毛茸茸的脑袋大笑起来。

    从那之后,松萝的脸上就多了一种隐隐约约的骄傲,特别是在遇到许强和班枝的时候,这简直让我哭笑不得。

    十四五岁的松萝也许并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就连“谈恋爱”应该是怎么谈的她都弄不清楚。所以她只能笨拙地去模仿电视剧里的那些套路,把她觉得动人的那些场景统统再现在我们身上。

    包括生气的时候脱口而出的那句“我们分手吧”。

    通常说完这句话,她就会用那贝壳一样的门牙轻轻地咬一下嘴唇,紧接着那双又大又明亮的眼睛里就会开始泛起涟漪,如果这时候我及时把她拥在怀里,那接下来就会轻松很多,如果我不凑巧慢了一步,她就会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出去。

    这将是我最后的机会——追上去抓住她,如果不,后果不堪设想。

    有一次我足足追了两条街才把她抓进怀里,她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会儿,就把脸埋进我心脏的位置,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样好没意思,可我又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表达出我有多爱你。”

    “我知道。”我抱着她,亲吻她乱七八糟的头发。

    “你不知道。”她抬起头,无比坚定地对我说,“你永远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因为那是无法想象的。”

    与此同时,我看见蹲在街对面吐着烟圈的许强。他眯着眼睛冲我们笑了一下,随即把手指含在嘴里,吹出一个响亮的口哨。我知道他什么意思,无非就是嘲讽一下我们幼稚至极的情感大戏。

    许强这种人,你连鄙视他都嫌累得慌,一个大写的人渣,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扯了扯松萝,要她和我走,没想到她那股轴劲儿又来了,看样子是被许强那个寓意深刻的笑容给得罪得不轻。

    她甩开我,站到许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笑什么?我的爱情并不可笑!”

    许强“哧”的一声笑得眼泪都快飙出来,举起双手做出一个投降的姿势,“对不起对不起,怪我眼拙,这么伟大的爱情就摆在我面前,我竟然没认出来!”他顿了顿,在松萝气急败坏的凝视下嬉皮笑脸地说,“不过,爱情,爱情,都是先做了爱,才有了情,我说小朋友,你们做了没有啊?”

    “许强,闭上你的狗嘴,该滚哪去滚哪去。”我把松萝扯到一边,火药味一下子蹿上来。

    “别生气啊,兄弟。”他扯出一个很下贱的笑容看着我,“我这还不都是为你好?看你成天带着个大娃娃玩儿家家酒,替你累得慌。”

    我回头看了一眼松萝,她一脸懵懂地看着我们,似乎还在思考许强刚才说的那些话的意思。

    “我们走吧。”我扯着她的胳膊,没打算继续和许强纠缠。她倒是听话,没再犯轴,乖乖地跟在我身后。

    “哎,兄弟,有事尽管和我开口啊!”许强令人作呕的声音从后面跟来,他在“兄弟”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听上去格外刺耳,“好兄弟,有今生没来世的嘛!”

    “去你妈的!”我放开松萝,豁然转头,折回去“砰”的一声把他踹倒在地,“兄你妈的弟!”

    他笑着撑起半个身子,吐出嘴里混着血丝的沙土。我怒火中烧地盯着他,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闪而过的愕然,也许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只是他很快就把眼睛移开,干脆就那么躺在地上,直勾勾地看着天空,不再理我。

    松萝冲上来抱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回扯,“小烨,我们回家吧,快走吧。”

    也许她感到奇怪,那个穷凶极恶睚眦必报的许强,怎么没爬起来和我好好地打一架,所以回家的路上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你说许强真的是坏人吗?”

    “怎么问这个?”我有点心不在焉。

    “随便问问。”她傻乎乎地笑了一下,说,“我只是觉得,他对班枝那么好,可是对别人又那么坏,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那你就离他远点。”我冷冷地说,“你不是班枝,别指望他不对你使坏。”

    “我觉得……也许他并没有那么坏。”松萝顿了顿,声音朗朗地继续道,“坏的是他的爸爸,可是很多人都把他们混为一谈,这是不对的,这不公平。”

    我永远也忘不掉她说这句话时的样子。

    很多时候,我是说,当我对这个世界感到无比厌倦的时候,松萝总会在不经意间提醒着我,其实,也许这个世界未必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

    它有时候还挺让人留恋,让人舍不得就那么匆匆忙忙地死掉。

    5

    很多年以后,我曾经大胆地假设过,如果我的人生中从来也没有出现过钟辛这个人,那么我的一生,或者她的一生,说不定就可以快乐且漫长许多。

    但她还是出现了,像一场避不过的雨,在我十六岁那一年毫无预兆地再次登场。

    在那之前,我也不是没听说过钟辛这个人,印象里她挺分裂的。前一秒还在和形形色色的男人传些神乎其神的绯闻,后一秒就人模人样地站在学校的领奖台上发表获奖感言。

    不全算是声名狼藉吧,但总归是活得挺传奇的一个人。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盯上了我,有一天莫名其妙地拦住了我的去路,说是想让我认识她。

    意料之中地,松萝为这事儿和我闹了好一会儿小脾气,虽然我压根就没正眼瞧过她一眼。可见有些女人天生就能让同类产生强烈的不安全感。实际上班枝也属于这一类,但松萝严厉地扼杀了我的这种想法,她说:“班枝不一样,她干净着呢!”

    女人。我没再多说一句废话,因为实在没必要为了个不必要的女人和她发生争执,还因为,当时松萝的样子真的怪可爱的。

    那之后没多久,我在画室里遇到了麻烦,是钟辛救了我。

    是个星期六的黄昏,学校里空无一人,我在刚分到的画室里构图,那些杂乱的铅笔线让我感到心烦意乱,很快,那种感觉就来了,由于太久没有出现,起初我甚是怀疑那只是我的错觉。像是为了讽刺我可笑的想法,它开始不容置疑地肆意蔓延,从脚趾开始,然后是脊椎、脖子,接着是手臂和每一根手指,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变得僵硬。

    我倒在地上,绝望地紧盯着画室的门,它没有关紧,是我的疏忽,我只能祈祷不要有人从那里经过。

    “展烨?”

    祈祷往往不见得奏效。视线渐渐模糊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那声音很轻、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我不得不努力地找回焦距——一张白皙寂静的脸探下来,带着一副和我认识已久的神情,目光简单而大胆,“需要帮忙吗?”

    是钟辛。

    我迷茫地看着她那双冷冷清清的眼睛,紧接着就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轻轻哼唱的曲子,每近一步,便使我眼里的脆弱和心如死灰就更深一层。

    钟辛颇具玩味地冲我笑了一下,趴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比起你的小女友,看来上帝更偏爱我。”

    “哗——”的一声,画室的木门被推开。

    “展烨,你在吗?”

    松萝欢快的声音回荡在画室里,回应她的只有死寂般的沉默。

    就在几秒钟前,钟辛拖着我躲到堆满石膏像的大桌子后面,让阿格里巴和维特鲁威人挡住了我们的影子。

    “展烨?不在吗?”

    我没想到就在这紧要关头,我的牙齿竟也开始不受我的控制,它们拼命地打战,发出轻微的“咯拉咯拉”的声音。昏暗的光线里,钟辛的手背伸到我的嘴边,我毫不犹豫地咬住她,活像个失去控制的疯子。

    “真是的,跑哪去了,也不说一声。”

    松萝嘟囔了一句就转身跑走了,画室的门在她身后缓缓地合上,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钟辛的手也从我的唇齿间移开。

    “需要叫医生吗?”钟辛压低了声音轻轻地问。

    我转动一下眼睛,示意她不需要,她点了点头,还保持着让我倚靠在怀里的姿势。

    接下来,她用整整五分钟的时间看着我,用那双凉津津的眼睛,一副快乐又迷惑的模样。

    五分钟后,我逐渐恢复了正常,唇焦舌燥地从钟辛的怀里爬起来。

    她还坐在地上,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只是娇嗔笑着朝我挥了挥手臂,“看呀,你把我咬的。”

    我先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裤子,干的,才把目光移到她的手背上,一排触目惊心的牙印渗着血。

    “抱歉。”我有些尴尬地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我带你去附近的医院消毒一下。”

    她牵着我的手,从地上轻盈地一跳,一阵奇特的香味从她的身上蔓延在周围的空气里。她说那是肥皂厂甩卖的桂花皂的味道,五毛钱一块,是穷人特有的味道。

    “算啦。”她收回手,几乎是愉悦地对我说,“你看,你欠我一个人情,可要记得啊。”

    自始至终,关于我刚才的处境,她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刺探和询问。就为这个,我的心境略微地好起来。

    “不过你倒也不用惦记着还我就是了。”她低下头,轻轻一笑,“咱们俩啊,谁欠谁的都还说不清呢。”

    暮色从学校上空的边缘开始弥漫,灿烂的光影掠过我们,也掠过她红色的裙摆,转眼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暗。

    6

    有一次,松萝问我:“你有没有爱过钟辛?”

    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钟辛已经离开人间很多年了。她走的那天,晏城下了很大的雨,迅疾的雨水把她身上的血迹一片一片地冲下来,露出衣服原本的颜色,是白色的病号服,不是那条她最喜欢的红色裙子。

    不知道为什么,很多细节都忘了,却总记得这个,久久不能释怀。

    关于她的裙子,她告诉我,那是她的护身符。

    我已经记不清当时的我们怎么会突然聊到这个,只依稀记得那时候她刚挨了打,是一个画家的老婆,追着她打了一整条街。我遇到她的时候她的样子相当狼狈,胳膊上一片瘀青,裙摆也扯开很大个口子,露出一截白皙光滑的大腿。

    她就这个样子,在街尾的拐角处差点撞上我。

    “是你呀。”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脊背沿着墙壁慢慢滑下去,“我正倒霉着呢,不过遇到你,又觉得其实今天也没有多倒霉啦。”

    我把校服的外套脱下来递给她,她接过去,把袖子在腰间打了个结,抬头对我嫣然一笑,“你喝过酒吗?我请你喝一罐怎么样?这钱赚得不痛快,我想花了它。”说着展开手心,给我看掌心里被汗水打湿的三张十元人民币。

    我们就去附近的小店买了四罐啤酒,我付了账,她嗔怪地白了我一眼,“你干吗呀,说好我请你的。”

    “我不花女人的钱。”

    “我不花女人的钱。”她学着我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没心没肺地在街上大笑起来,“展烨,你可真逗,你再这样我可要爱上你了。”

    “别,做人不要以怨报德。”

    我们在河坝找了个没人的石凳坐下来,她熟练地打开一罐啤酒递给我,又给自己开了一罐。然后,她拿着自己的那一罐啤酒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谢谢你啊,展烨,下次我请,我真的有钱。”

    “你有钱怎么不拿去买套校服?”

    “校服是蓝色的,多晦气啊,我只穿红色,红色是我的护身符。”她喝了一口啤酒,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不知道,有一次我妈差点杀了我,是红裙子救了我一命。”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因为陷入回忆变得有点扑朔迷离,“我爸啊,也算是个远近闻名的畜生了,成天折磨我妈,把她折磨疯了,逼得我妈打算先杀了我,然后再杀了自己。

    “有一天呢,我妈就抱着我,想从高架桥上跳下去。可是抱着我跳很麻烦的嘛,于是她就把我举起来,想先把我丢进河里,她就那么举着我……举着我……突然就哭着对我说,钟辛啊,你穿得像一个小太阳,我舍不得把你丢进河里去啊。”

    说完,把目光从波光粼粼的河面移开,静静看我一眼,“后来呢,她舍不得杀了我,又不敢杀了自己的丈夫,最后竟然郁郁而终。你说她是不是怪傻的?”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她说的这些话,我忽然间产生一种想要和她就这样在河坝边一直坐下去的想法。就这么坐着,让眼前的河水继续流淌,让头顶的风继续吹,让她继续絮絮叨叨地再和我说点什么,随便是什么都可以。

    可惜并没有,喝完了啤酒,我们就各自离开了。

    第二天,她把我的校服外套还给我,衣服洗过了,有一股桂花皂的香味,摸上去有点潮湿,还没干透,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今天要检查着装的,等不及干了。”

    她刚走没多久,许孟哲鬼鬼祟祟地凑过来,“你怎么和她搞到一起了?”

    “什么搞到一起啊?”我一看到他那个猥琐样就烦得不行,故意装作听不懂又很忙的样子绕开了。

    我没心思搭理他,他反而上赶着贴得更近,“你可离她远点哦,小心松萝闹翻天。”

    松萝。

    有那么一瞬间,松萝的名字像一柄锥子刺了我一下。

    可是在那一刻,明明就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发生,这突如其来的疼痛简直荒唐得让我有点措手不及。

    事实上,自始至终,我和钟辛之间也没发生过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或者说,是自始至终也没能发生些什么。

    7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开始在玉民胡同的画室准备下一年的参展作品。

    我知道钟辛也在,每天下午,她会在附近的画室工作,少拿一点时薪,得到免费使用画室的权利。尽管我们各自的画室相距不远,但我们一次都未曾偶遇过。

    直到有一天,我在回家的路上经过她的画室。好吧,我承认,我是故意绕了些路——总之,我在经过她的画室的时候,恰巧遇到了松萝。

    我看到她,习惯性地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竟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她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条街上遇到我,几乎是慌乱地看着我的眼睛,把手里的什么东西藏到了身后。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部手机,张海燕这个死三八带着她来看钟辛的热闹,她们想拍下她的裸照,说是要“给她点颜色瞧瞧”,靠,一群温室里盛放的人渣。

    我当然知道松萝和她们不一样。

    她扬着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还想和我说些什么,就被钟辛从屋子里砸出来的画板打断了。

    紧接着是举着一把尖刀的钟辛,她赤着脚冲进雪地里,浑身上下只披着一条桌布。

    说来也怪,有的人啊,你每次碰到她都是一场大戏。

    她就像只小狼,凶狠又无助地与那些无聊的败类厮杀,然后她累了,蹲在雪地里孩子一样哭了起来。我说过,她这个人挺分裂的,前一秒还能挖你家祖坟,后一秒就能挖你的心。

    我走过去,在松萝诧异的目光里,走到她身边,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她还不领情,冲我高声地嚷:“你也来看热闹?怎么样,好看吗?一个为了赚钱来当裸模的婊子!一个任人欺负的婊子!是不是很精彩?!”

    真傻啊,钟辛,没见过比她更傻的。

    她竟然还不知道,自己遭遇的这些,和“裸模”其实并没有太多关系。

    围着她的那些人,那些年轻的、干净的面孔,他们难道真的分不清“裸模”和“卖”的区别吗?他们只是需要一桶脏水,仅此而已。

    我没法让她明白这些,只是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肩上,回头对松萝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把她送进去。”

    她傻傻地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画室里,钟辛渐渐恢复了平静,她抬手捋了一下头发,笑起来的样子像被露珠打湿的山茶花,“我怎么总在最倒霉的时候遇见你呀?”

    “我们一共也没遇见过几次。”

    “我一共也没倒霉过几次呀。”

    “荣幸。”

    “客气了。”她又捋了一下头发,故作轻松地把衣服递给我。

    我们都没发现衣服的拉锁和她身上的桌布刮到了一起,我用力一扯,唰的一下,把整块桌布从她的身上扯下来。

    钟辛的身体一览无余地展现在我的眼前,画室的灯光在她的身上打出一层朦胧的薄光。

    “抱歉。”

    我扭过头,把桌布大力扯下来递还给她,她却迟迟没有接过。

    我像化石一样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回过头。

    错落有致的光线里,钟辛一丝不挂地端坐着,她用那种惯有的简单的目光看着我,竟然让我想起“纯洁”这两个和她毫不搭边的字眼。但事实就是如此。

    “如果你觉得我和他们说的一样……”她顿了顿,含着眼泪笑了一下,“我愿意和他们说的一样,你甚至,都不用给我钱。”

    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了松萝。我们之间只隔着一道门,我却格外地想念她。

    她在门外等着,还是已经走了?

    “我是认真的。”钟辛的声音重新吸引了我的目光,“展烨,我是说认真的。”

    她的手臂抵着桌沿,微微地发抖。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面对着一副玲珑饱满的身体,着实需要超强的意志力才能压抑住体内那些蓬勃旺盛的冲动。

    “我不觉得。”我说,“我没什么觉得不觉得。”

    这尴尬的绕口令一样的台词让我放弃了继续开口说话,干脆弯腰捡起她那条掉落在地上的红裙子,走到她身边。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她身上有数条触目惊心的疤,它们在灯光底下闪着鱼粼一样的光。

    “谁干的?”我冷冷地问。

    “我爸。”

    她笑着,用一个温柔的姿势牵过我的手,让我的手指去触碰其中的一道疤痕,“这是皮带抽的,还有这个,这些是烟头烫的,这个呢,是暖水瓶的内胆割出来的……”

    她的身体是凉的,我的手指也是凉的,可我总觉得那些疤痕就像流动的火焰,是滚烫炽热的。

    “畜生。”

    我收回手,艰难地喘息着。

    “对,畜生。”钟辛停顿下来,用那条红裙子裹住自己的身体,然后,她看着我,似笑非笑地说,“所以我杀了他。”

    “我在他的酒里灌了几粒妈妈留下的安眠药。”

    有那么一会儿,整个画室里静得出奇。

    窗外的雪花一片一片地借着风力往暗下去的天空飞。

    “可是展烨。”

    钟辛的声音因为复杂的情感变得发颤——

    “我没想到他会撞死你爸爸。”

    “你遭遇的那些,都是我害的。”

    走出画室的时候,人群都散了,除了松萝,整个胡同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她站在一小片灯光底下,小巧的鼻尖冻得通红。

    我叫了一声松萝的名字,她乖乖地走过来,允许我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

    她身上有股草莓香波的味道,很甜,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险些被那样的气息逼出眼泪。

    “你哭了?”她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后背,不安地问我,“展烨,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很恶心,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令人作呕,包括我自己。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除了拼命地画画,什么都做不好,后来当我连画也画不好的时候,医生建议我在家休息一段时间。

    我用那段时间想通了一些事情,比如我,比如钟辛。我必须承认,某些地方我们很像。所以我渴望靠近她,也许仅仅是因为我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分身。

    我喜欢她就是喜欢我自己,憎恶她就是憎恶我自己,可怜她也就是可怜我自己。

    那么她死了,我是不是也就永远地死去了?

    8

    最后再来说说周宵游,我整个学生时代唯一的兄弟。

    他永远是一副脾气和顺、声音孱弱的模样。没想到后来,是他护了我。

    周宵游被学校开除的那天,松萝发疯般地冲我嚷:“展烨,都怪你,你就为了一个婊子!”

    她说得没错,我为了钟辛打了一架,害得周宵游被后妈胁迫着出国留学,但她说得又不全对,我为了钟辛打了一架,也不全是因为她是钟辛。

    我是说,那股积压在我体内的暴戾始终是要爆发的,即使不是因为钟辛,但总归,我欠她的一个人情,算是还清了。

    代价是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

    游游走之前,曾经来我的画室找过我。他买了一些酒,还有一条烟,我们在画室的水泥地上盘腿坐着。

    他说:“我原本打算等我们再长大一点,进了大学,成熟到干点坏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时候再和你一起做这些事。抽烟、喝酒、打架、泡妞,什么都行,可是现在这些都提前了,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别逗了。”我打断他,“你就是老了,进了社会,也未必能干出这些事儿。”

    “和你一起的话也不难。”他低头笑了一下,“你看现在,我们都已经喝过酒、抽过烟、打过架了。”

    “近墨者黑。”我淡淡地说。

    “我有点好奇。”游游喝了一大口酒,认真地问我,“你和钟辛,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嗐,也没怎么回事。”我扭过头。

    “你喜欢上她了?”他静静地说。

    我愣了一下,很久很久,说不出一句话。

    黄昏铺天盖地地涌进来的时候,我们都喝多了,躺在一地的空酒瓶和烟蒂之间长久地沉默和发呆。

    后来,他站起来,走之前轻轻踢了下烂醉如泥的我。

    他说:“别毁了松萝。”

    没多久,夏天来临,那段时间,我是说游游离开后的那段时间,我和松萝在经历了争吵、分手、复合这一整个轮回之后,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亲密。

    我们一起上学,一起画画,一起趁着家里没人的时候在沙发上接吻,有时候我看着她清清爽爽的笑脸,就会在心里暗暗地想,我爱她,我发誓,我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毁了她,包括我。

    我们会一起毕业,一起去K市读大学,然后再一起毕业、找工作、结婚、生孩子,一起变老。

    至于钟辛,没有钟辛。

    起初是我刻意回避,后来……后来,她死了,在二〇〇八年的那个夏天。

    准确地说,是我促使了她的死亡,我是那个无人知晓的凶手,幕后的真凶。在她死后,这世上除了我,便再也没人知道这个歹毒的秘密。

    2008年5月18日凌晨,钟辛死了,和我妈一样,从高高的楼顶一跃而下。

    现在让我们把时间往后退一点,退回到几个小时之前,也就是2008年5月17日的夜晚。

    那天我请了病假,在家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个白天,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窗外的雨势渐渐停歇,我觉得憋闷,就骑上自行车到处转一转。

    在经过玉民夜市的时候,我点了一碗河粉,才吃了两口,就看见张海燕和许孟哲从马路对面走过来。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的画面还真是又搞笑又倒胃口。

    “怎么自己呀?”他们看见我,倒也没表现出半点的不自然,“不会是背着松萝出来约会吧?”

    “嗐,和谁约啊。”我低头喝了口汤,没心思搭理他们。

    “那个钟辛啊。”张海燕说完,兀自笑得花枝乱颤,活像只发狂的鹦鹉,“都说婊子无情,她对你可够情深义重的。”

    我最讨厌她那张故作亲狎的脸,天下第一俗,让我心里泛起一阵恶心。

    “你什么意思啊?”

    “怎么你不知道吗?”她装出一副受到惊吓的表情,“你的那幅《渔火》啊,那可是她睡了许孟宇才给你搞来的机会呢。”

    她这下子彻底把我惹毛了,我放下筷子站到她面前,粗暴地打断她,“张海燕,你他妈再说一句试试。”

    “别生气啊,展烨。”许孟哲紧张又下贱的脸贴上来,“张海燕不是那个意思,就算钟辛没多此一举,你的《渔火》也还是会参展的嘛。再说……”

    “说你妈!”我的拳头举起来,又放下去,我想起了周宵游。

    许孟哲住了口,扯着张海燕走开了,他们俩离开时的样子就像在躲一个精神病。

    我一个人在河粉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怀揣着一肚子的怒火和恶心离开。一路上,我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夜色像一摊糜烂的果肉,我穿过它,无论用怎样的速度,都逃不开那种黏腻的醚味。

    骑过公园后山的时候,我远远地看见了钟辛,她站在大牌坊前面,晚风把她的长发吹出一个温柔的弧度。她还穿着那条红色的裙子,在夜色中像一丛艳丽的鬼火。

    我放慢了车速,静静地看着她,直到离她几米之遥的地方才收回了目光。

    “你真的来了!”在我就快要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展开双臂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不幸被她逮住了,气急败坏地从单车上跳下来。

    她笑盈盈地对我说:“展烨,听说你被保送到K大了,恭喜你啊!”

    我只是怒火中烧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和你说话。”

    “说什么?”

    “说什么……”她垂下头小声地说,“我也不知道,对不起,或者谢谢你……你的好朋友因为我的事被退学了,我感到很抱歉。可是我又觉得很开心,是真的很开心……因为你是这世上第一个保护我,为我打架的人。”

    可笑,真可笑,我捏紧了车把,故作平静地看着她。

    “所以为了报答我,你就把自己送去给许孟宇睡了?”

    “展烨,那是松萝她误……”

    “别提松萝。”我打断她,“你也配和松萝相提并论?”

    “好吧,不提她。”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那你告诉我,我可以说什么,我可以做什么。”

    “你可以去死啊。”我盯着黑暗中她那双含着泪的眼睛,“反正你已经害死了那么多人,不是吗?”

    然后,我把她一个人丢在了空无一人的后山。

    “喂,你捎我一路啊,这么晚了我打不到车!

    “喂,展烨……!”

    她的声音被我远远地甩在身后。

    天空开始飘起了雨,很快,雨越下越大。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有一个世界正在我身后一寸一寸地逐渐倾塌。

    2008年5月17日夜里九点三十分,警方在后山附近发现了陷入昏迷的钟辛。

    次日凌晨,她离开了。

    高考结束后,我曾在梦里遇见过她。

    她长长的头发柔顺地垂在肩上,一双凉津津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我。

    我想她也许是想和我说些什么,但却一直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张了张嘴,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

    我说:“钟辛,对不起。”

    她抬起手轻轻地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声音像一阵夏夜的风。

    ——“嗐,咱们俩呀,谁欠谁的也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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