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很想住在你这里!”小松鼠真诚地说。
小橡树听了有些吃惊,因为从来没有人对他这样说过。
——《小橡树》
1
最后一颗智齿被拔除的时候,松萝决定去给沈江山道个歉。她受够了自己整日守着电话心神不宁的样子,像个别扭的傻瓜。
那天的天气很好,晴空万里,前一夜的大雨给整座城市勾兑了清新的植物气息。
松萝拎着食品盒推开栗园的门,门上的小铃铛一如既往地发出叮当叮当的声音,只是迎出来的却是助理医师王诺,“嗨,松萝,最近怎么都不见你来?”
“有点忙。”她有些底气不足地说,“对了,给你们带了咖啡和点心。”
“你可真是个小天使,正好大家都有些犯困。”王诺接过咖啡,给店里的同事一一分下去,这才发现多出一份。
他莞尔一笑,“只可惜沈大夫没口福,他一早就说有事出门去了。”
“他出去了?”松萝难掩失望,“去哪儿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这我们就不知道了,大伙都以为是去找你的,要不打个电话给他?”
松萝摇摇头,勉强挤出一张无所谓的笑脸,“算了,我也没什么事,就是路过进来看看。”
出了栗园忽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回去的路上她走得极慢,心不在焉地踩着婆娑的树影。
快到猫殿的时候,松萝忽然看见长长的巷子里站着一只巨大的猴子,虽然明知是穿着猴子玩偶装的人类,但冷不丁一瞧还是差点把她吓一跳。
巷子狭小,猴子占去了大半的空间,若要过人,必然会挤在一处。松萝正思忖着要不要绕路回去,却见那猴子歪头朝她这边看了一眼,随即一晃一晃地走过来。
她便侧身站在一旁,等着猴子先走,春天的微风里,猴子滑稽的大脑袋晃啊晃,它那打着卷儿的长尾巴也晃啊晃,晃得松萝的心情变得很蓬松。
到了巷子口,猴子却站定不再走,就那样堵在松萝面前,突然展开笨拙的臂弯猛地将她抱在怀里。
松萝倒吸一口凉气,尖叫着拼命挣扎,脑海里一股脑涌出的全是电视剧里的惊悚刑事案件,她怕极了,挥舞着手臂用力去捶猴子的脑袋,打得猴子连连惨叫:“松萝别怕,是我,是我。”
就在松萝险些急出眼泪的时候,猴子放开她,慌乱地摘下头套,露出一张白净温和的笑脸。
“沈江山!”松萝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这才平静下来,“怎么是你,吓死我了……”
“对不起。”沈江山满眼的歉意,“我就是想来和你道个歉,没想到弄巧成拙,把你吓到了。”
松萝被他窘迫的样子逗得“扑哧”一声笑出来,伸手擦去他脸上的汗水,“亏你想得出来,这下更得罪我,看你怎么办。”
他笑起来,用那双白马般的眼睛真诚地看着她。
“你就当我是后山上的猴子,原谅我好了。我捡了个橡子带给你。”他笨拙地用着村上春树的句子,递给她一个小小的礼盒。
原来是为了说这样一句话,才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只大猴子。
松萝怀揣着满满的温柔接过去,在他的注视下抽出金色的纤细缎带,是一条橡果形状的吊坠,小小的一颗,闪烁着璀璨光芒。
是去年冬天她在商场里见过的那一条,她很喜欢,却没舍得买给自己。
但松萝并没有和沈江山说起这个,很多奇妙的时刻,甜蜜的瞬间,即使不去解释,也足以令人怦然心动。
她只是把吊坠交给他,转过身去,允许他笨拙地为自己戴上。小小的橡果垂在她漂亮的锁骨之间,晶莹得像一场剔透的梦。
“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她说。
“当然有。”沈江山扳过她的肩膀,轻轻地吻了她一下,“可我不对的地方更多,更不应该,所以我道歉。”
松萝说:“是我不对,你说了那么多好听的话,我却只抓着自己不爱听的那一句和你发脾气。”
沈江山说:“我不该拿自己的不安全感去折磨你。”
“我不该随随便便说分手。”松萝抬眼看着他,“其实说完我就后悔了,我并没有真的那么想。”
“这倒是。”沈江山放开她,一本正经地说,“这样随随便便说些不负责任的话,很容易伤害到我幼小的心灵。”
“所以不是道歉了吗?”松萝惭愧地垂着头,揪了揪他玩偶装上的毛。
“只是道歉的话无法抚平伤害啊,可怜我受伤的心。”
“你的心灵就那么脆弱吗?”
“你才知道啊?”他做起可怜状,“哎哟,疼啊,疼得一塌糊涂,不只是心灵,还有我的头,刚才被你暴打了几下现在晕得厉害。”
刚才那几拳是真的用了全力的,松萝不禁担心起来,“没事吧,你可别吓我?”
“你说呢?”沈江山眨了眨眼睛,“可能吃顿丰盛的晚饭可以缓解一点。”
她“嘁”了一声,牵住他的手,“沈大夫好有出息。”
他反握住她的手,像一个怕被丢下的小孩子,一路牵住她,“就这点出息,全用在你身上了。”
天空还和方才一样瓦蓝,阳光却比刚才更胜了些,那些温柔甜蜜的光线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使松萝的眼睛里闪耀着奇异的柔情。
2
沈江山给自己放了假,和松萝一起驱车去逛菜市场。
晏城菜市场有个别致的名字,叫万象农贸市场,包罗万象的那个万象,它也的确配得上这个名字,在晏城人的心里菜市场就像神的菜园子,主宰着整个晏城的餐桌。
松萝还记得小时候,展叔叔总带着她和展烨来这里逛,那时候的展叔叔又年轻又英俊,骑着一辆擦得锃亮的二八自行车,前面伏着松萝,后面驮着展烨,在晏城不冷不热的春风里灵敏地穿梭。
从前的那些菜贩子好多都与他熟识,大老远见了就要喊他,年纪大的喊:“小展又来买菜籽啊?”年纪小的就喊他展大哥,松萝更喜欢听人喊他展大哥,像在喊一个威风凛凛的侠客,“展大哥不买两斤藕哇?”
如今万象的菜贩子换了一批又一批,松萝挽着沈江山的胳膊逛了大半圈,竟没碰到一个熟面孔,倒是好几个摊贩招呼了沈江山:“和老婆买菜哦?好久不见你们儿子了啊?”
沈江山笑吟吟地拿起一捆芹菜,“您记差了,那是我侄子,出国去了。”
“哎哟,瞧我这记性。”菜贩子上了称,装了袋,“你们两个生娃娃没呢?”
“还没呢。”
“那可要抓紧的哦!”
沈江山只当没看到松萝满脸通红的窘样,满面春风连连应着:“是了是了,是要抓紧的。”
羞得松萝又急又恼地狠捏了一下他的手。
买完了青菜,又在海鲜区称了鱼虾,水果区买了樱桃和草莓,都是些松萝爱吃的。
路过卖种子的小摊,松萝忍不住停下脚步。如今买种子的人不多了,比起其他摊子这里难免显得有些冷清。
年轻的摊贩见了客人忙问要找什么种子。
松萝挠挠头,抱歉地笑一笑,“我不知道,只是想看看。”停了停,指着一个没有标签的小空瓶问道,“这是什么种子?”
小伙子咧嘴一笑,“不瞒您说,这摊啊是我替爷爷看的,这不,一个没注意让一个小孩子撕了包种子,标签也教他撕得稀烂,我只好捡起来装瓶子里,等爷爷来给看看。”
松萝拿起小小的玻璃空瓶对着阳光看了看,也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倒是勾起了满满的好奇心,便道:“不如你把这种子卖给我,我回去种种看,看能结出个什么怎么样?”
小伙子面露难色,“可我既不知道是什么种子,也不知道该卖个什么价钱,卖少了怕爷爷说,卖贵了又对不住你们。”
一旁的沈江山给他出了个主意,“你看下店里最贵的一包种子是多少钱,照那个价格卖给我们就好,这样既不会亏了爷爷,也满足了这丫头的好奇心。”
这办法获得了一致好评,沈江山便买下了种子递给松萝,“想不到你还有养花养草的雅兴。”
“我可养不好。”松萝心虚地叹一口气,“倒是展叔叔最擅长莳花弄草了,如果他在,一定能一眼瞧出这是个什么种子。”
“你说的是展烨的父亲?”
松萝点点头,“小时候,每到春夏,展叔叔都会在院子里种下各种各样的蔬菜和花卉,还总拉着我和展烨一起,教我们分辨哪个是草炭土、哪个又是松枝土,他说我们性子急火气旺,多接触泥土,养心性。”
“原来那个冷冰冰的小子竟有个这样好性情的父亲。”
“啊,抱歉。”松萝意识到自己又在无意间提到了展烨,声音低了下去,“对了,买了这么些菜,晚上你想吃什么?”
“饺子。”他笑着说,“我想吃饺子。”
“怎么突然想吃这个?”松萝问。
“从前我最羡慕人家吃饺子,一大家子坐在一起,剁馅儿的剁馅儿,擀皮儿的擀皮儿,等水烧开了,饺子下了锅,蒸得满屋子都是那种团圆的味道。”他脸上满是憧憬的神色,“那时候我就想,等以后成了家,一定要在家里煮饺子吃,让我家也飘满团圆味儿。”
“谁和你成家了?”松萝撇撇嘴,牵着沈江山的手却握得更紧了,“不过先说好啊,我包得不好看。”
他飞快地吻了一下她泛红的脸颊,笑着说:“没关系,我不嫌弃。”
松萝总觉得那是一个神奇的下午,好像所有的人、事、物,所有的空间、宇宙、星辰大海,都被一种神奇的气场扭旋得无限缓慢而柔和。
他们围着一样的围裙,在沈江山家的厨房里分工合作,松萝洗菜,江山和面,他手上还沾着面粉,忽然凑近她的脸吻了她一下。松萝看着他得逞的坏笑,恶作剧地将手上的水珠弹在他脸上,江山手一抹,脸上花白一片,惹得松萝笑得前仰后合。他狡黠一笑,伸手在她的唇上画出两撇白色的八字胡。
小小的厨房里笑声满溢,柠檬色的光温暖地照在他们身上。
饺子下锅的时候,松萝真的闻到了沈江山说的“团圆味儿”,那是一种让人变得宁静温柔的味道,像森林里松鼠家门前蓬松的干草堆,像被阳光烘得暖暖的狗肚皮,像妈妈涂满雪花膏的手掌,像一切充满安全感的味道,这样的味道随着热腾腾的蒸气从厨房里弥漫开来,蹿入鼻息,钻进心窝。
沈江山盛好饺子的时候,松萝的酱油醋也调好上了桌。两人面对面坐在铺着藏蓝色格子桌布的餐桌上,心满意足地看着彼此傻笑。
刚才包饺子的时候,两人往其中一个饺子里包了一枚硬币,沈江山说这是他们家乡的习俗,吃到幸运硬币的人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
松萝笑他,“上帝那么忙,不会因为我们吃到五毛钱就帮我们实现愿望的。”
“不如这样,”沈江山毫不介意被泼了冷水,“我们两个中没吃到硬币的要满足吃到的人一个愿望。”
“好啊。”松萝兴致满满,“吃到硬币的是幸运儿,没吃到的是临时上帝。”
为了争做幸运儿,两人吃得津津有味的同时又都虎视眈眈,一盘吃完额头上已是一层细密的汗。
松萝抢先吃起了第二盘,沈江山火速赶超,才吃了两个就孩子一样兴奋地振臂欢呼:“程松萝,你是上帝了。”
松萝泄气地“嘁”了一声,伸手揉乱了他的头发,“那说吧,幸运儿,告诉上帝你想实现什么愿望?”
沈江山却不说,只像捧着宝藏一样捧着硬币在水龙头下细细清洗,“现在还没想好,我要把它好好地保存起来,将来想到了再告诉你。”
淋漓水声里,松萝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的某个角落忽然就软软地塌陷了一块。她忍不住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他,脸颊贴在他的背上。
“怎么了,松萝?”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柔声问。
松萝像猫一样把脸在他的白色衬衫上蹭了蹭,才喃喃地说:“江山,等我画完《沼泽》就从猫殿搬出来。在那之前给我点时间,让我先用所有精力忙完这份工作,你知道我很难一心二用,好吗?”
沈江山沉默片刻,才语气温柔地对她说:“不要急,等你自己愿意。”
3
松萝拎着两盒饺子回到猫殿,是临走前沈江山用保鲜盒装好交给她的,一盒给夏难,一盒给展烨。
“怎么还有我的份儿?”展烨打开盖子闻了闻,徒手捏起一个丢进嘴里。
“江山要我带给你们。”松萝不无骄傲地说,“他说要公平地爱戴我身边的每个人。”
展烨翻了个白眼,“他以为自己是上帝?神爱世人?”
“他是幸运儿,我才是上帝。”松萝一本正经地说完,在两人莫名其妙的视线中回到自己的房间。
那一夜她睡得格外安稳,只做了一场不疾不徐的梦,梦里的她走在秋天的森林里,踩着厚而松脆的落叶,每一个脚印都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她虔诚地走,一步、一步,不知疲倦,似乎想要走到森林的尽头,看一看森林里隐藏的秘密。
是左泥打来的电话打断了松萝走近真相的脚步。
她在清晨的阳光里眯眼看了一下手机屏幕,有气无力地说:“左泥,可怜可怜我,现在才早上六点,这是在谋杀你知道吗?”
“姐姐你快打开电视,晏城一台,一定要和烨哥哥一起看!”左泥兴奋的声音像衔着露珠的百灵鸟,“好了,我还要打给班枝姐和游游哥呢,是晏城一台!”
“千万别那么做,班枝会杀了你……”话没说完,左泥已经挂断了电话。
松萝哀号着爬出被窝,用脚尖踢了踢展烨的房间,“起来啊,Morning angle要我们起来看电视,一定要一起看。”
“神经病……”
屋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几秒钟后顶着鸟窝头的展烨打开房门,松萝闻到一室的烟味,不由得拧紧了眉头,“你烟瘾这么大?”
“你瓶颈喝咖啡,我呢就抽烟,彼此彼此。”
“喝咖啡可不会污染环境!”松萝气急败坏地走进去打开所有的窗。
春末的微风连同清晨略显寡淡的阳光一起涌进来,冲散了屋里的烟味和黑暗。
展烨按照松萝的指示调出晏城一台,电视里正在播放《早间新闻》。两人披着薄毯席地而坐,强撑着困倦盯着电视屏幕上的女主播。
“违规注射整容药品,冒牌整容师三天培训上岗,整容医院无照经营……在整容业快速发展的今天,种种行业乱象令人触目惊心。本台记者通过暗访、采访爆料线人、专家等各方人员,对整容乱象进行了深入调查。下面就让我们一起来看一下‘美容黑作坊’究竟有多黑。”
画面一转,是暗访记者在黑心美容医院采访的画面,虽然做了后期处理,但松萝还是一眼就认出电视里的暗访记者就是左泥。
“这臭丫头!”
松萝气得头大,找出手机就要打给左泥,被展烨压了下来,“她现在正在兴头上,你不要给她泼冷水。”
“这电视台也不是人,她一个实习生至于让她去冒这样的风险吗?”松萝急火攻心,“这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枪打出头鸟,她就不怕人家打击报复!”
“她是一个记者。”展烨提醒她,“揭露真相是她的工作。”
“可越是接近真相就越是危险!”松萝心有余悸,“说我自私浅薄也好,说我愚昧无知也好,左泥是我妹妹,我不愿意她冒半点风险。”
“你冷静点松萝。”展烨拍拍她的后背,“她已经长大了,不是那个哭哭啼啼地追着我们跑的小妹妹了。”
话音刚落,左泥的电话打了过来,松萝深吸一口气,才坚持用平常的口吻接起了电话。
“姐姐,看到了吗?那是我做的专题!”左泥欢呼雀跃的声音让松萝觉得自己方才的确有些小题大做,“这是我当记者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记者,揭露真相,曝光罪恶,原来是这样神圣的感觉!”
既然这样,那些脱口而出的担忧和唠叨只能被松萝吞进了肚子里。
“你啊,”她语气温柔地说,“从小到大,就你的正义感最强。”
身边的展烨转过头来看向松萝,她也看着展烨,他们在彼此的眼睛里读到了相似的内容。
如果这世上人人都和左泥一样,是不是大家都能轻松快乐许多?
没有爱情未满的暧昧,也没有不便解释的灰色地带,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正义即是正义,真相只是真相。
很可惜,对大多数的人来说,那些模糊不清的地方才更安全。
4
还未入夏,天气已经渐渐变得炎热起来。
《沼泽》进行得还算顺利,这让松萝的时间比起往日充裕了一些。不去儿童馆的日子,她会在班枝的店里找一个角落整理《沼泽》的分镜,然后徒步去栗园和沈江山一起共进午餐。
一个飘着毛毛细雨的午后,松萝发现沈江山的办公桌上多了一个彩虹条纹的空花盆。
“这是打算种什么用的?”她觉得可爱,忍不住问道。
“买给你的,一直忘了带过来。”沈江山把花盆递过去,说,“给你拿去种上次那些不知名的种子。”
“你不说我都快把这事儿给忘了。”松萝从包里翻出小瓶子,心虚地晃了晃,“还在包里,竟然都没拿出来过。”
沈江山笑话她懒,当即带着松萝去附近的花圃挖了些沾着湿气的泥土。两人就蹲在办公室徒手把种子埋进了花盆里。
“你猜它会长出什么来呢,花草还是蔬菜?”松萝掩不住迫不及待的好奇心。
“蔬菜吧,生菜、香菜之类的。”
“我猜是一朵花,白色花瓣的那一种。”
“输的刷一周的碗。”
“一言为定。”松萝趴在桌子上,用食指轻轻地敲了敲彩虹花盆,“不如就放在你这吧,才种下去就要搬到我那,恐怕要水土不服。”
沈江山哧的一笑,“也好,我保证好好照顾它。”
“我也会每天来看望它。”松萝微笑着站起来,“不打扰你工作了,我约了左泥一起去图书馆。”
沈江山也站起来,顺势在她的唇上轻轻一啄,“晚上见。”
松萝笑,“谁说晚上要来了?”
他一脸的委屈,“小英雄最近不忙吗?”
“她今天闲着呢。”松萝踮起脚亲了一下他的脸颊,“明天见。”
由于不是周末,图书馆里的人并不多,松萝买好咖啡,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等着左泥。
一本画集翻了大半,窗外的雨势也渐渐转大,左泥一直不来。松萝看一眼手表,已经超过约定时间近一个小时。她有些担心,出去拨打了左泥的电话,听筒里传来女人漠然的声音: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又打给肖镇,他在电话里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对不起,我们才刚吵了一架,她赌气出去,可能因为这个没去赴约。”
“下着这样大的雨,她带伞了没有?”松萝不掩愠怒,从前只觉得左泥在他家里受些委屈,好歹肖镇是百分之百向着左泥疼着左泥的,可现在敢情是一大家子合起伙来给她气受。
“……我不知道。”肖镇说,“当时都在气头上,我……我没注意这个……对不起……”
“你和我道歉有什么用?受完了委屈又受气的不是我,被你们家女眷连蒙带骗占光了便宜的也不是我,犯不着我来听这句对不起。”
那边沉默了片刻,才又开口:“我去找她,找到了让她给你回电话。”
真是谁都要捏一捏软柿子才觉得不吃亏。
松萝气呼呼地收拾了东西,才走到门口,电话响了,是沈江山,“还在图书馆吗?”
她声音恹恹的,“嗯,正打算回去。”
话音刚落,响起一声车笛声,循声望去,缓缓下沉的车窗里是沈江山微笑的脸。
“你怎么来了?”松萝展开笑颜。
“雨下大了,给你们送两把伞。”他下了车,撑伞遮住松萝的头顶,“左泥呢,这是要去哪儿?”
“别提了。”松萝说,“和肖镇吵架放了我鸽子。”
他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去我那吧。”
“不去了,趁着灵感还在,我想回猫殿继续画一会儿画。”
“也好。”
他为她打开车门,语气里有淡淡的失望,但仍是把她送回了猫殿。
以后的日子里,每每回想起这一天,松萝就免不了要为自己的粗心深深地懊悔。如果再仔细一点,如果再留神一点,如果再紧张一点,说不定,左泥就不会经历那些,仅仅只是想起,就让人痛不可挡的遭遇。
5
左泥失踪了,在那个下着雨的五月。
七天后,警方在郊区的一处废弃工厂里找到了左泥。
清晨的晏城,灯光暗去,薄雾弥漫着寒意,工厂阴暗的一角蜷着一个女孩,手脚绑着,身上仅盖着一条肮脏不堪的男士工装裤。
那是伤痕累累、不成人形的左泥,远远看着就像一个残破不堪的人偶,空洞的眼睛里没了泪,也没了光。
见了那样的左泥,没有不落泪的。
只有她妈妈一直在哧哧地笑,松萝妈心疼自己的姐姐,要拉她走,她却笑得更痴了,通红的眼睛里仿佛要笑出血来,“芬芳,你们还有眼泪能为我女儿流,真好啊,我怎么就没有泪了呢,没有了,半点儿都没有了……”
之后便没人再去拦她,任她对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左泥哧哧地傻笑。
只有一次,肖镇来了,左泥妈脸上的笑瞬时就被愤怒席卷得一干二净。她抓起桌上的水果刀扑过去,喉咙里发出混沌的咕噜声,一刀刀扎在肖镇身上。
肖镇不躲,胳膊和肩膀都挨了刀,依旧呆呆立着,动也不动,仿佛失了痛觉。
幸好松萝和江山刚好走进病房,一个抱紧自己的姨妈,一个把肖镇拖出去喊来护士检查伤势。
护士见他浑身是血,拿起电话就要报警,被肖镇急急地拦住了,“别别别,阿姨和我闹着玩呢,我没事,你看我一点事没有。”
“哪有这么闹着玩儿的?!”小护士满脸狐疑。
肖镇苦笑,“我们家都爱这么闹着玩,您要没事还麻烦您帮我包扎一下。”
松萝安抚好了姨妈才去找了肖镇,这些日子他也不好过,几乎就住在住院部的休息区里,又怕刺激了左泥妈,只能到处躲躲藏藏就为了趁病房里没人的时候偷偷地看上左泥一眼,不能靠近,只能隔着小小的窗口望一望。
他见松萝来了,涣散的目光又重新找回了焦距,干裂的嘴唇张了张,半天才问出一句:“她还没醒,是吗?”
松萝眼睛里的恨,早在这些天里左泥反反复复的抢救给磨得所剩无几了,悲恸褪去了,恨意褪去了,浮上来的是深深的自责——我恨人家做什么,自己的妹妹没来赴约,自己竟一点儿担心也没有。
见她不语,肖镇胡乱地抹了把脸,稀稀疏疏的胡楂上落下皮屑。
他说:“我只是想看到她醒过来,等她醒了,你们杀我解气我不会多说一句废话。”
松萝的眼睛骤然一紧,“谁要杀你了?”
肖镇看一眼护士,急忙说:“是了,没人要杀我,都是闹着玩儿的,你看,伤得浅,一点事没有。”
松萝这才看见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肩膀挨了三刀,胳膊挨了一刀,刀口很深,缝了数针。可比起左泥受的那些……那些她想都不敢想……只要一有空闲,那些可怖的想象就会把她吸进无尽的黑暗里,用力绞着,逃都逃不掉。
松萝凄楚道:“她守着左泥几天几夜地不吃不喝,没那个力气杀你,也没那个力气再跟你闹着玩。你走吧,别再刺激她,下次未必这么巧被我们碰到。”
肖镇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松萝还想说点什么,被突然传来的骚动打断了,她听见姨妈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叫着:“医生!快来看看我女儿,她睁眼了啊!医生!快来看看我的女儿啊!……”
呼啦啦一群人的脚步往左泥的病房涌去,肖镇猛地站起来,惊得护士大叫:“伤口还没缝完,你怎么乱动啊!”
松萝比他抢先一步挡在门口,“不准去!”
“求你了,我就去看一眼,就一眼。”他几乎就要跪下。
“肖镇,”松萝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请你大发慈悲,给她们一条活路。你若真那么在乎左泥,就收起你那廉价的担忧,给她时间,至少让她先稳定下来。”
“……对,你说得对……”肖镇跌坐在椅子上,“她才刚醒,我不能刺激她……你去吧,你去看看她,我保证我不去……”
松萝悲伤地点一下头,走出去两步,声音轻轻地说:“别怨姨妈,出了这样大的事,犯人又还没有落网,她总得怨恨些什么,才能支撑着自己活下去……”
她背对着,肖镇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忽然间心里像是被砸出一个巨大的坑,眼泪簌簌地落下来,“我知道,对不起……”
病房里,左泥醒着,却又像陷入了更深的睡眠,那样虚弱单薄。
“臭丫头,睡了这样久,饿不饿?”松萝轻轻握住她的手,声音晦涩喑哑。
“姐姐……”她虚弱地看着她,苍白的嘴唇咧出一个笑容的弧度,“你没等我……太久吧……”
松萝摇摇头,轻抚她毫无血色的脸。
“别哭,姐姐。”
松萝狠狠拭去滚烫的泪,轻轻地点了点头。
左泥又试着笑了一下,也许是累了,笑容还未来得及绽开,已经轻轻地合上眼,睡着了。
松萝陪在她身边,握着她软软的、暖暖的手。
医生说她再住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医生还说,她康复得很好,身上的伤都在愈合,炎症已经消退,慢慢地就再也不会感觉到疼,止疼药也可以暂停服用。
可是脑海里留下的那些、心里留下的那些呢?
松萝知道,她比谁都知道,真正的疼,还没开始呢。
6
这一年的盛夏,松萝做了两件意料之外的事。
首先是辞掉了儿童馆里的工作,紧接着又搬出了猫殿,尽管《沼泽》还未完成,她还是坚持搬了出去。
搬家那天大家都来帮忙,班枝、游游、孟初省,还有左泥。
左泥看上去和从前并没有太多分别,还爱笑,很明朗的样子,只是这样大热的天,她却穿着长衣长裤,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还有那双不安的、无时无刻不在四处张望的眼睛,都在出卖着她。
松萝知道她在害怕,尽管那些伤害过她的人渣已经被判了刑,那家黑心美容院也已被查封关业大吉,但左泥还是害怕,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兔子,整夜整夜地红着眼睛,不敢入睡。
有一次松萝拎着一桶汽油去了那家美容院,原打算烧毁它,哪怕借此抵消掉左泥一点点的恐惧也好。可到了那里才发现,已经有人比她先行一步,早把黑心美容院烧得斑斑驳驳,犹如废墟。
六月的天,她拎着那桶没有用武之地的汽油到处打听,周围的人都说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放的火。是肖镇吧,好久没他的消息,竟是被抓起来了。
周围的人还在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
“浇得透透的,一大把火柴丢进去,那大火,轰的一下,吓人得狠。”
“被警察拖走的时候他还笑呢,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嗐,你不知道,这家店本来就是黑店,烧了也是它的报应。”
报应……
听到这里,松萝身上的力气全泄了,丢下油桶失魂落魄地走出长长的街。
就是在那一天,她决定离开猫殿,离开展烨,离开那个夜夜在她耳边嬉笑絮语的声音。
“程松萝,这是报应吗,可明明是你害了我呀,怎么受伤的总是别人?
“你真该去问问她,那个可怜的小女孩,你去问问她痛不痛?怕不怕?你可一定要去问一问,因为你该知道这些,必须知道这些……
“程松萝,只有你一个人完好无损,开不开心呀?”
“别说了,求求你。”松萝捂住耳朵,蹲在房间的角落里,耳膜疼得像被刺穿一样。
于是她决定搬走,她要救救自己的耳朵。
收拾完行李,展烨为大家煮了茶,几个人坐在猫殿的院子里,吃了夏难亲手做的三文鱼三明治。
不一会儿沈江山的车开过来,由于松萝的行李并不多,人手一件就全搬进了他的后备厢。
离开之前,松萝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猫殿的院子,入夏了,院子里的花草都开好了,在阳光下散发着蓬勃的生机。她在这里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工作,遇到了一个相爱的人,也缓和了和展烨之间的关系。
于是她在心底一一谢过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
“好了,我们走了。”
松萝挨个拥抱了每一个人,“都别送了,晚上还要去我那闹新家,一趟一趟不够你们麻烦的。”
“程姐,我也可以去吗?”夏难小心翼翼地问。
松萝笑,“欢迎,正好和展烨一起来。”又问左泥:“你和我们一道儿走,还是跟着班枝她们一起来?”
“我和……”话没说完,脸上的表情凝住了,几个人顺着她惊骇的目光看过去,是肖镇。
“左泥。”
他喑哑着嗓音轻轻地唤了她一声,生怕冒犯了什么,惊吓了什么,见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并没有明显的抗拒,才鼓起勇气一步步走向她。
“左泥,我可以……可以和你说一会儿话吗?”
“不……不行……”
谁也没料到,就在离肖镇几步之遥的时候,左泥突然尖叫着冲进猫殿的院子里。
她的歇斯底里弄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她不要肖镇靠近,哆哆嗦嗦得像一尾狂风中的芦苇,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躲进桌子底下,牢牢地抓住桌腿不肯松手。
“别过来……求求你……别靠近我……”
她的指甲深深地嵌进桌腿的缝隙里,由于太过用力,劈裂的甲缝间渗着血丝。
松萝弯下腰想去拥抱她,却被游游拖住了,他摇摇头,将她拉到一边轻声说:“让她自己来。”
一行人退出去,站在声势浩大的阳光底下耐心地等。
肖镇的声音很轻,像在哄一个孩子入睡,他们站在外面什么都听不见,耳边只有远处的虫鸣一阵阵掠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里面传来左泥的哭声,松萝冲进去,见她倚在肖镇的怀里,受伤的小猫一样,酣畅淋漓地哭着。
肖镇的手一下一下轻柔地拍在她的背上,安抚着她的情绪。
那是左泥出事以来第一次这样大口大口地哭出声来,她闭着眼睛,泪水被阳光照得透亮。
肖镇也哭了。
松萝看着这样的他们,心里堆积着的痛苦、愤怒、怨怼、悲伤,都如尘埃扑簌簌地落下去,有了着落。
那之后没多久,肖镇摁响了松萝新家的门铃,说他要带左泥离开晏城。
他们坐在松萝家的客厅里,面前是一壶茉莉绿茶。
新家是沈江山为她找的,就在他家楼上,朝阳,有个宽敞的阳台和光线充足的厨房。
他还亲自为松萝改造了其中一个房间,让她当画室使用。
正是午后,阳光慷慨地掷进来,洒满一整个客厅。肖镇规规矩矩地端坐着,整张脸沐浴在光束里,静静地说着话。
“其实我和左泥,幼儿园就认识了,我们一起读苹果班,她是卫生委员,每天早上检查我们的指甲干不干净。好几次,我的手不干净,她就拿着自己的小手帕蘸上水,一点一点把我手上的脏东西给擦干净。
“好几次,我为了让她擦我的手,一进幼儿园的大门就去抓土,抓得指甲里黑乎乎的,别的小朋友都嫌我脏,只有左泥,不厌其烦地拿着她的小手帕,一遍遍、一遍遍地把我的手给弄干净。
“初中的时候,我们又分到了一个班,那时候大家都从家里带饭,一到中午,不分你的我的,大家都聚在一起吃。可我不敢,我的饭盒里从没有一样像样的饭菜,经常都是馒头和酱菜放在一起,那馒头被酱菜染了颜色,黏糊糊的,看着都倒胃口。我不敢给他们看,就一个人端着饭盒去天台吃。
“有一次她偷偷跟着我一起上天台,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样对我说:好啊,肖镇,自己躲起来吃好吃的。说着就抢过我的饭盒,几口就把馒头和咸菜咽了下去。然后她把自己的饭盒丢给我,我到现在都记得,是鸡蛋卷儿和炸猪排,很好吃,真的很好吃,那是我整个初中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
“那天下午她一直都在不停地喝水,酱菜那么咸,她都给吃了,不喝水才怪呢。我隔着几张桌子就那么一直看着她,看得发愣的时候,她扭头看到我,很自然地冲我笑了一下。
“她可真爱笑啊,一点烦心事没有似的。就为了那样的笑容,我都不能不爱上她。和我在一起,她什么都不要,其实就算她要了,我也给不起。情人节的时候,别的情侣都会互送礼物,我们俩只能捧着一杯热奶茶,一趟一趟地逛操场。
“大学的时候,我总算能多多少少地赚一点钱,加上奖学金也够我们浪漫一下,可她总说不要浪费,慢慢地,我也变得心安理得。
“其实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家里人,也知道她们明里暗里地占了左泥很多的便宜。可我实在开不了口说她们一句不是。
“我们家穷,爸爸死得早,我妈一个人带大我和三个姐姐,她不容易,一年吃不上一块肉,十年不见她买一件新衣服,我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把好吃的都放进我碗里,好穿的都穿在我身上。我那三个姐姐从没为此抱怨过什么,为了让我读大学,把打零工赚的那点钱全塞进我口袋里。
“我欠她们太多,就只能逼自己自私地想着,让左泥吃点亏不要紧,她是左泥啊,不是别人,那是个一点城府都没有的傻女孩,她不会计较这些。
“直到那天她出了事,连着好几天,我在医院里看着她被拉进急救室,呼吸罩遮着她的脸,她闭着眼睛,脸上再没有那样无遮无拦的笑,直到那时候我才发现,我不能没有左泥,没了她,我世界里的光就没有了。
“幸好她慢慢好起来了,愿意按时去看心理医生,愿意让我走在她身边。那天我在心理咨询室的门口等她,她出来的时候似乎很轻松,还冲我笑了一下。我看着那样的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不能让这样的笑容再消失一次。
“我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她一次,哪怕是我的家人,我发誓。”
松萝静静听着,最后一句的弦外之音她听明白了。
他的家人不要受过伤的左泥,所以他不要他的家了。
“你要带她去哪儿?姨妈那边你们要怎么办?”他离开时,松萝忍不住问道。
“除了离开左泥,她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肖镇温柔地笑了一下,闪着泪光。
7
左泥和肖镇离开以后,松萝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看似平稳安宁的生活。
每天早早地起床,为自己和楼下的沈江山做一份简单的早餐,有时候是调味饭团,有时候是南瓜粥和厚蛋烧,也有时候只是简单的蔬菜三明治和一小杯自制的水果酸奶。
吃完了早餐,她送沈江山到电梯口,吻他的脸颊,或被他吻一下额。
回到房间,放一张在旧货市场淘来的老唱片,就可以坐在画室里画一整个白天的画。只有在画画的时候那些如风呼啸的声音才会离她远去。
到了黄昏,她会去附近的小菜市场买些蔬菜和瓜果,碧绿的油麦菜,鲜嫩的翠笋,在竹筐里摞得高高的咸鸭蛋和一些白得可疑的黄豆芽。
回家路上给家里打个电话,老程的胃恢复得很好,渐渐有了信心,人也开朗起来,会半推半就地和妻子一起去附近的广场跳一跳广场舞。
松萝常能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的音乐,“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她想象着爸爸跳舞的样子,不禁笑笑,才在妈妈的催促中挂断电话。
沈江山下了班不先回自己家,而是摁上一层,去松萝家做晚饭。
他做饭时要常和松萝搭话才能进行,“松萝,粥里加盐还是加糖?”
“加糖。”
又或者——
“昨儿个你要吃鱼,我买了,想清蒸还是油煎?”
都是生活里琐碎的小事,却事事有商有量,要讲的话多得说不完似的。
这一段时间松萝胃口不好,他便照着网络教程做了一道剁椒鱼头,新鲜的剁椒酱是他特地托人从乡下捎来的,原汁原味的鲜辣成功勾起了松萝的食欲。
她吃得津津有味,满头大汗,沈江山笑话她,随手拿起一张纸巾擦掉她额头上的汗,“颁奖那天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沼泽》反响热烈,连续四周高居绘本类销量排行榜榜首,并且提名了这一届金龙奖最佳绘本漫画,松萝和鹿嘉一同受到颁奖晚会的邀请。
“不用了。”松萝吞下嘴里的饭,小声说:“我拒绝了晚会邀请。”
“为什么?”沈江山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意外,语气更像是在聊寻常家常。
“我不知道。”她伸手抓了抓胳膊,这段时间她的胳膊总是莫名其妙地发痒,“……总觉得这段时间我应该待在晏城,哪儿都不要去。”
沈江山的视线落在她的胳膊上,“怎么了?不舒服吗?”
松萝摇摇头,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些萦绕在耳边的声音,脑袋突如其来的刺痛,胳膊莫名其妙的痒,这些小问题困扰了她很长一段时间了,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才会显得自己没那么神经质。
“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和我说。”沈江山担忧地看着她。
“嗯,我会的。”
电话铃声在短暂的沉默中响起,松萝划开接听锁,是夏难的声音。
“程姐,我是小夏。”她有些吞吞吐吐,“我现在正在回老家的车上,家里出了点事,嗯……不要紧,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只是有点担心展老师,如果你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可不可以去猫殿看看他?”
“他怎么了?”松萝紧张地握紧手机。
“自从你搬走之后,他的状态就一直不大好。好几个画商被他粗暴地轰出了猫殿,那些无良报纸夸大其词,说他耍大牌,还说他江郎才尽,他的画已经很久没有卖出去了……总之,程姐,我是真的很担心展老师,把他一个人留在猫殿,我怕他会出事……”
“这段时间发生什么事了吗?”松萝看一眼沈江山,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体谅,“嗯,好……我一会儿会过去看一看,路上注意安全。”
挂断电话,松萝有些愣怔,夏难说的这些,她竟然全不知情。
“怎么了?是展烨遇到麻烦了吗?”
“嗯……”她艰难地开口,“我想我得去一趟猫殿。”
“没问题,只是夜深了,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让我把你送到猫殿门口吗?”
“谢谢你,江山。”
还没到猫殿,就远远地看见展烨形单影只地站在路中央,巷子里的路灯暖暖地亮着,照着他消瘦的肩膀。
江山与松萝对视一眼,将车子停在路边,他温和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没关系。”
松萝下了车,远远地唤了一声展烨,他像是没听见,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展烨,你在做什么?”她又喊了一声,这一次,他有了反应,在周围静谧的光线里缓缓地转过来。
“松萝,你看。”展烨面无表情地伸手往身后一指,下一秒,像被抽走了心魂,软软地栽倒在地上。松萝看见他的身后,巷子的尽头,正站着一个穿着红色吊带裙的女孩子。
她们的目光撞在一起,电光石火,伴随着一阵彻骨的寒意,松萝认出了那双浓缩了全部爱恨的眼睛。
是钟辛,这一次,她肯定自己没有看错。
记忆的藤蔓从潮湿的地底钻出,攥住了她的脚踝,传递出令人惊悚的尖锐的痛楚。
远处的钟辛似乎很满意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朝她挥挥手,笑着闪开了。
与此同时,一辆卡车正朝着展烨的方向缓缓倒退。
“展烨——!”
松萝失魂落魄地飞奔过去,想要把展烨从地上拖开,但是力气不够用,倒退中的卡车离他们越来越近,情急之下松萝只能挡在展烨的前面,挥舞着手臂大喊大叫:“停车!停车啊!地上有人昏倒了!停车!”
十米……九米……五米……两米……
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忽然听到耳边刮过一阵异样的风,随即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地推出去,刺耳的刹车声里,松萝睁开眼睛,看见沈江山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喘着气,那张温柔的脸孔在路灯的照射下苍白地抽搐着。
“他妈的不要命了!”
松萝茫然四顾,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钟辛,也没有什么倒退中的卡车,只有一辆咒骂着扬长而去的摩托车。
耳朵里嘈杂的风暴还没有平息,她只觉得大地下沉,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很快就沉进了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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