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橡树》
1
松萝趴在洒满阳光的桌子上,远远地看着那些小孩子。他们挥舞着手里的画笔,抬起手臂时把周围温柔的光线搅动得泛起涟漪。
他们看上去很快乐,那种发自内心的、没心没肺的快乐,让她觉得羡慕。
开春以来松萝的头发开始疯长,额发遮住乌亮的眼睛,扰乱了视野,于是她给班枝发了一条微信,约她下班后一起去理发。
班枝到得有些晚,那个叫麦克的理发师已经为松萝洗好了头发。他一边给松萝修剪分叉,一边亲热地招呼坐在一旁的班枝:“你们都是本地的吧?”
班枝点点头,“能听出口音?”
“哪儿啊。”麦克青涩一笑,火红的头发下面是一张干净腼腆的年轻面孔,“师傅说只要是长得漂亮的,一定都是晏城本地的,外地的水和空气都不如晏城好,人嘛,自然也都比不得晏城的姑娘好看。”
班枝笑,她早习惯了这些个并不高明的油腔滑调,“你也是本地的?”
麦克摇摇头,“我家是个小地方,离晏城1654公里,坐火车要坐近30个小时呢。”
松萝一愣,轻轻地说:“你这是特地检索过的吧。”
麦克抓了抓他那火焰般的头发,嘿嘿一笑,“你怎么知道?我离家前特地查过的,就想看看我走了多远。”
松萝也笑,“我离家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想看看自己走了多远。”
“K市与晏城的直线距离是17865公里,铁路里程是2457公里,需要历时32小时又28分钟才能抵达。”
二〇〇七年秋天,松萝一个人坐在开往K市的火车上,用手机检索出这样一段信息。她盯着这一行小字看了很久很久,再抬头时,目光无助地望向窗外,盈着薄薄的一层眼泪。
那天的阳光很好,慷慨地笼罩着她坐的那节车厢,她却只觉得冷,不停地打着寒战。
很多年了,她总是无法忘记那一天。她看着车窗外的麦田,被一阵更胜一阵的绞痛冲撞着心脏。
一路上她都在想,这一生怕是不会再好了。
如今她又想起这些,那些浩瀚的剧痛却已经开始奇迹般地渐渐平息了。
虽然松萝明白,她和江山说起那些往事的时候,并不是在忏悔些什么,她知道她不能,不能忏悔,亦不能奢求原谅。
但她却慢慢地发现,自那以后,心里那座死寂的洞穴里竟然燃起了点点的萤火。
它们静静地发着亮,闪着光,这情形让松萝惊喜又害怕。
她抬头去看镜子里的自己,麦克为她剪短了额发,一双乌亮的眼睛完整地嵌在脸上,头发还是乖乖的样式,直顺地垂落肩头。
待细看时,一抹熟悉的影子在身后一闪而过。松萝猛地回头,剪刀划破了耳郭,麦克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哎呀!你怎么突然乱动啊,伤了耳朵!”
“没事没事,吓到你了。”
松萝下意识地捂住耳朵,未料割得深了,血水竟顺着指缝流出来,一滴一滴地落在白色的围布上。
“松萝!你没事吧?!”班枝看到这一幕着实吃了一惊。
店长也闻声跑过来,劈头盖脸地训斥麦克一通:“你怎么搞的?!笨手笨脚!”
无辜的麦克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年轻的面孔写满焦虑。
“不怨他,我自己乱动的。”松萝从椅子上跳下来,歉疚地解释,“他剪得好好的,我自己突然回了一下头。真的,一点也赖不着他。”
班枝掀开她的手看了一下伤口,说:“你这样不行,血止不住,我带你上医院去。”
松萝点点头,拆下脖子上的围布递给麦克,又多塞给他一百元钱,“真对不起,弄脏了你的围布,还害你被骂。”
麦克拧着手里的围布,忽然有了底气般大声地说:“你耳朵好了还要来找我,我再给你修一修刘海。”
“行,我还担心别人剪不好。”松萝忍着痛,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到了医院,医生给缝了两针,开了一盒消炎药,嘱咐两句就放人了。
出来时松萝问班枝:“你觉不觉得那个麦克很像一个人?”
“谁啊?”
“沈江山。”
“哪里像?”班枝大翻白眼,“一个是非主流‘90’后小弟弟,一个是斯文内敛狗大夫,画风差很多啊。”
“你才狗大夫。”松萝气道。
“给狗治病的大夫,简称狗大夫,没错啊。”
松萝懒得和她争,继续道:“我总觉得沈江山小时候就是麦克那样子,一个单纯热忱的大男孩,做起事来一本正经的。”
班枝笑着抽出一支香烟,“所以你这是‘从此每个像你的人我都要给他一百块钱’?”
松萝夺过香烟,佯装气急掰成两段。两人彼此对看一眼,“扑哧”一声在路口大笑起来。
“不过说真的。”班枝收敛笑意,认真道,“你这两年是不是去了什么不干净的地方,怎么总有血光之灾?还有展烨,年前也差点被花盆砸得脑袋开花,想想也怪吓人的……”
“你才真是吓人,大晚上的说这些!”松萝被班枝正儿八经的目光盯得发毛,“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皮外伤的。”
“话是这样讲没错,”班枝说,“不过你还是多注意些,像刚才那样冒冒失失,万一划伤了脸怎么办?你是不知道那有多疼!”
松萝心下一紧,去握班枝的手。
“一定很疼吧……”
“当然疼。”她终于还是说了。
——“好几次,在医院里哭得像发了疯。”
2
松萝至今也想不明白,二〇〇七年的夏天,究竟是谁,在学校的论坛里张贴出了那样一张照片——
照片里,顾老师将班枝紧紧地拥在怀中。那个拥抱看上去是那么亲密,仿佛能听到他的呼吸落在班枝的颈窝间。身后稀薄的星光,更为画面增添了一丝若隐若现的暧昧氛围。
这样的一瞬间,被抓拍和定格,成了二中建校以来的“最大污点”。
风波四起。
顾老师坚称是在“开导父亲才刚过世的陆班枝同学”,过程中“陆班枝同学的心理产生微妙变化,主动投怀送抱,让人始料未及”。
一时间所有的矛头全都指向班枝,只是不到半天的工夫,班枝就将矛头全部打回。她闯进学校的广播室,打开设备,对着话筒字正腔圆道:“顾老师,您数次主动约我见面,对我表达男女之情,在被我严词拒绝之后,又以要为我离婚为借口,希望我给您一次机会。照片中拍摄到的那个画面,不正是我反对您为我离婚之后,您做出的强制性拥抱行为吗?”
全校哗然。
当天下午,顾老师就被学校下发了停职检查处分。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松萝正在住院。等她出院回校的时候,学校里早已恢复了一派风平浪静的模样。除了高考倒计时的牌子从教室后面被搬到了讲台旁边,一切一如往常。
无论是钟辛还是顾老师,有关他们的议论都很快被新的话题所替代。慢慢地,他们像是被集体残酷地刻意抹杀,再也无人说起。以至于松萝不得不常常跌入一种奇妙的幻觉——也许很多事情根本就没有真实地发生过,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如果这时候可以尖叫着惊醒,也许她还能看到钟辛斜倚在走廊的窗框上,风情万种地望着操场。也许顾老师还是会假模假式地对她说:“要多多鼓励陆班枝同学。”
有一次,她被这幻觉蛊惑,真的尖叫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站在教室中央,用那双含着热泪的眼睛,充满渴望地去看周围的每一个人。
她看到很多双疲惫的眼睛,看到展烨,看到黑板旁边写着“倒数17天”的牌子,看到窗户上自己单薄的影子,忽然间泪如雨下。
那一天,松萝十七岁的眼泪就像膨胀的雹子,一块接着一块地破碎在画满重点符号的卷子上。
原来魔法并不存在。
只是很多事情,并不是无声无息就代表了一笔勾销。雷雨嘶吼而来之前,天空又何尝不是清澈得明镜一般。
高考结束后第一次回校,张海燕带来了相机。松萝问她能不能为自己和班枝拍一张留作纪念,张海燕欣然同意。
她们站在校门口,头挨着头,肩抵着肩,大声地喊一声“茄子——”,笑容就被永远地定格在镜头里。
接着张海燕邀请班枝为自己和松萝拍一张,她把相机递给班枝,自己一蹦一跳地跑到松萝身边搂住了她的胳膊。
班枝一边倒退着往后走,一边指挥着她们两个摆pose。在她的身后是一片蓝得发虚的天空,她站在那片天空底下,站在满世界温柔的阳光里,美好得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公主。
摁下快门的一瞬间,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正快步朝班枝走过去。松萝模糊地看见女人的手里有什么在发着光,那光一闪一闪,在经过班枝的时候停在了她的身边。然后,她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拍了一下班枝的肩膀。
当班枝转过头去的时候,女人抬起手臂,迅速地挥出一个上扬的手势。
“班枝!”
松萝尖叫的同时,远处的班枝痛苦地捂着脸蹲了下去。
是短刀。
女人手里闪闪发亮的东西,是一把短刀,她用这把短刀划破了班枝的脸。
“你勾引我老公,害他被停职,我这样做不算过分。”女人持刀立在班枝身边,平静地说完了这一句,才镇定从容地转身离开。
松萝喊着班枝的名字飞奔过去,像一只惊惧中的兽,在周围此起彼伏的尖叫声里,颤抖着脱下自己的T恤遮住班枝血肉模糊的脸。
她听见班枝无比脆弱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地说:“松萝,我怕。”
松萝抱紧她,心如刀绞,泪水一下子迸出。
这大概是最后一幕了,“哗——”的一声,黑暗厚重的幕布砸落下来,结束了有关晏城二中的全部内容。
热闹的校园,来来往往的车流,头顶云霭里溢出的光和空气中甜美的桂花的香气,都在那些源源不断的血和泪里变得模糊扭曲,成了有关青春的记忆里尤为鲜活的痛楚。
3
耳朵受伤以后,松萝时常出现幻听。
她低着头给沈江山发短信,问他晚上想吃什么的时候,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像肥皂泡泡“啵”的一声在耳边破碎。
她在教室里画画的时候,隔着巨大的玻璃窗,听见遥远的马路那头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嘟嘟——”
她跑到窗边向外望去,雨后的街上空无一人,湿绿的树叶在风中无声摇曳。
她在猫殿的吧台里煮一壶茉莉花茶,展烨把刚烘干的围裙递给她的时候,一阵稚嫩的嬉笑迅疾地掠过耳畔,像童年午后的微风,只一瞬间就消失了踪迹。
“你听见了吗?”
“什么?”
“笑声。”松萝放下茶壶,认真地看着展烨,“一群孩子嬉闹的声音,就在刚才,你没听到吗?”
展烨摇头,“都十一点了,哪还有孩子出来玩。”
话音刚落,松萝又听到了那阵笑声,清灵灵地从远处遥遥传来。她望向展烨,听见他说:“还真有啊,这么晚了,家里也不担心。”
松萝舒了一口气,“还以为是我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说到耳朵,展烨就问:“伤口没事了?”
“嗯,原本就伤得不深,早没事了。”
松萝把茶递给展烨,他接过去,用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上下打量着松萝,“还顺利吗,和狗大夫?”
“你就不能和班枝学点好?再叫他狗大夫我可跟你们翻脸。”
“好好好,沈大夫,你们发展得如何了?”
两人端着茶托并排坐进沙发里,一高一矮的肩膀无知无觉地抵在一起。
“干吗关心这个?”松萝问。
“一家人,关心关心是应该的。”
“那可真是谢谢您了。”松萝说,“很顺利,不像我和你,没完没了地吵架。”
“别扯到我们,就说你们俩。”展烨说,“程松萝,你应该还没和他一起……”
“展烨!”松萝气冲冲地打断他,“你是不是太久没恋爱了心理变态啊?怎么满脑子都是这些不堪入目的东西?!”
展烨扭过头,看着身边面红耳赤的松萝,缓缓道:“你应该还没和他一起……出游过吧……”
“……出游?”松萝尴尬地眨了眨眼睛,“还……还没……”
展烨也冲她眨了眨眼睛,笑盈盈地继续说:“那你们开过房了吗?”
“你果然是个变态!”松萝破口大骂,“肮脏下流,龌龊不堪!”
展烨不以为然,“男欢女爱怎么就肮脏下流了?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势必会想要得到她的全部,包括她的感情和身体,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是这样吗?”松萝兀自浅笑一声,“所以在溪村那次,你才……”
“你又胡搅蛮缠。”展烨打断她,“那能一样吗?”
预料中的争吵并没有发生,只是两人都不再说话,平静地陷在沙发里。茶的热气渐渐淡了,沉默像霉一般在他们四周蔓延。
松萝和展烨第一次单独出游,去的是距离晏城一百公里外的古镇溪村。
虽然只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松萝却欢呼雀跃得像个头次参加春游的小学生。
展烨还记得那天的天气很好,老旧的大巴车上挤满了人。他有些困倦,头倚在松萝瘦小的肩上闭目小憩。只是炽热的阳光不断地从他脸上掠过,晃得他不由得拧紧眉头。蒙眬间,有一片小小的阴影投掷下来,他眯起眼睛,看见松萝伸出小小的手掌替他抵挡光线。
展烨其实有点心疼,但又想贪享那片刻的温馨,正犹豫着,听见她小声地说:“睡吧,到了溪村我再叫醒你。”她嘴里含着一块汽水硬糖,说话间清甜的气息暖暖地落在他的耳边。
展烨忍不住侧过头,就那样闭着眼睛深深地吻了她一下。
是甜甜的柠檬味。
“好多人啊。”松萝涨红了脸,声音弱弱的,另一只手在展烨的掌心里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下车的时候才刚中午,两人找了家农家菜吃了午饭,就开始手牵着手在镇上闲逛。
人来人往的小街两旁,走几步就有一家古老的小杂货店,卖一些老土的东西,珠串手镯、绣花鞋垫、陶瓷做的酒瓶,还有现扎现画的油纸扇。
松萝在一个小摊子前看到一双对戒,极细的素面银戒,外面看不出什么特别,内里却嵌刻着一对精致的星月。松萝喜欢,询问了价钱,要两百多。那时候的两百还很值钱,但松萝身上的钱也足够买下,正踌躇着,展烨扯着她就往前走。
“干吗要买对戒?”他问松萝。
“为什么不能买?”松萝赌气,“别的情侣也都有啊。”
“跟人学长白毛听没听过?”展烨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在松萝奋起追打之前逃之夭夭。
那时的溪村天很蓝,风也淡。
展烨答应带松萝去喝溪村著名的蓝莓米酒,戒指的事儿就被她愉快地抛之脑后了。
这里盛产米酒,窄长的巷子里总是弥漫着甜糯的酒香。松萝捧着酒壶感慨,真想将来和展烨一起到溪村当两名酒徒,从日出到日落,什么也不做,就在街边饮酒作画看风景。她说这些的时候,晶莹清澈的阳光洒了满目,整个人神采飞扬,仿佛发着光。
展烨不觉久久地望着,竟忘了和她抬杠。心里想着其实过她说的那种生活也很好,就在这白墙黑瓦的古老小镇里,两人搀扶着,去走脚下光洁洁净的石板路,去看墙头不知名的小花开得灼灼艳艳。
重要的是,和她在一起。
临近黄昏时,天空飘起小雨,丝丝缕缕的雨线给古镇的黑瓦增添了一份更浓的墨色。
两人冒着细雨找了好几家客栈,都因为周末早已客满。雨势渐大时,终于寻到一间客房,却也是唯一的一间。
办好了入住手续,展烨把钥匙递给松萝,说:“要不你先住下,我再去别家找一找有没有空房。”
松萝却落落大方,“为什么要分开住?就住这一间。”
展烨抱怨,“早知道一下车就该先找住处。”
松萝忍俊不禁,不由得想起前一天班枝鬼鬼祟祟地给她咬耳朵,“你们两个单独出去,按照剧情发展该是这样:逛到天暗去找客栈,客栈人满为患,客房只有一间,一个说不可以,另一个说放心吧,绝不会碰你,直到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爱情的火焰最终还是成功点燃了夜空,最后两个人……”
“最后两个人怎么样?”松萝问道。
班枝高深一笑,朗朗道:“抵达了生命的大和谐!”
松萝羞得脸色紫红,班枝看着有趣更是不住地调侃:“如果展烨真的兽性大发,你怕不怕?”
没想到她反倒平静下来,一本正经地说:“不怕,我那么爱他,我才不怕。”
在来溪村的路上,松萝早已做好了发生点儿什么的准备,可她却没做好什么都不发生的准备。
夜里,展烨把床位绅士地让出来,自己则用两张桌子拼成一张床,又和客栈老板借来了一床被子规规矩矩地铺好。
等松萝洗漱完毕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他正云淡风轻地在室外观赏起雨景来了。
到最后,松萝只能红着眼眶傻傻地问展烨:“你为什么不碰我?是我不性感吗?”
他怔了一下,微微笑起来,没解释什么,只是捏了捏她委屈得一塌糊涂的脸颊。
松萝却无比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势必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一般。
“傻小孩。”展烨哭笑不得,他慢慢地伸出手,手指穿过她湿漉漉的头发,温柔地将她揽进怀里。
松萝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发现他竟然在微微发抖。她疑惑地、犹豫地抬起手臂,环抱住他,像个小孩子,细声细语地说:“你不是不爱我的,对吗?”
他隔了片刻,才哑着嗓音认真地说:“我爱你。”简单的三个字,呼吸都重了,松萝不知道他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努力克制住了旺盛的冲动。
“我爱你,正因为这样,所以才不能欺负你。”他难得温柔地哄劝她,“我都愿意等,你个小丫头急什么。”
于是松萝放下心来。他不是不要她,他只是在等。
那一夜松萝睡得格外香甜,许是游玩了一整天累着了,又许是因为展烨的目光正温柔地注视着她,让她安心。
清早的时候,她被展烨的吻唤醒。
吻像清凉的露珠,落在她的额头,她的眉毛,她的眼睛、鼻子和脸颊,直到她笑着醒来,迷迷糊糊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这是什么呀?”
松萝这才发现无名指上不知什么时候戴上了一枚精巧的指环,不由得露出幸福的笑颜。
“对戒啊。”展烨晃了晃自己手上的那一枚,佯装困惑道,“只是好像有人更喜欢昨天街上看到的那一对,不如我把这对拿去退掉好了……可惜了,铂金的,花了我好多钱,存了整整两个学期……”
“别别别!”松萝腾地从床上弹起来,树袋熊一样紧紧地搂住展烨的脖子,语无伦次地说,“我最喜欢这一对,你买的我最喜欢,不是金的银的问题,总之我最喜欢现在的这一对!”
这一次展烨吻住了她的嘴唇,那样温柔眷恋的吻,缠绵得令人怦然心动。越来越急促的呼吸里,松萝忽然想起昨夜自己的大胆,不由得脸颊绯红,微微移开嘴唇,喃喃地岔开话题:“什么时候买的啊?”
“早就准备好的,你啊,总是心急。”
展烨又啄一下她的嘴唇,痞痞的笑容里满是阳光般的神情。
后来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那样的岁月,和那枚曾在无名指上闪耀过的戒指,都被时间的大风风干固化,变成海底泥沙中的珍珠,偶尔发出微弱的光亮。
松萝的戒指被她用丝绒包好,珍藏在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
至于展烨的那一枚,她没有问,也实在没有去问的道理。毕竟很多事情,问与不问,都只是徒增伤感。
猫殿的最后一盏灯也熄灭的时候,松萝突然觉得自己离展烨已经非常遥远了,他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而她已经选择转身离开,越走越远。
4
院子里的盆栽发出新芽的时候,松萝签下了《沼泽》的出版合约,开始了与鲸鱼岛当红作者鹿嘉的第一次绘本合作。
收到脚本的那天,猫殿的小剧场正在播放一部悲惨的韩国电影,叫《我脑海中的橡皮擦》,讲的是一个女孩患上了阿兹海默氏症,记忆逐渐消退,就像被橡皮擦一点一点拭去一样。
电影还没放完,松萝早已和左泥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小心把你们忘记了可怎么办啊?”
左泥泪汪汪地说:“我会每天每天提醒你,我是你最宝贝的妹妹,直到你想起来我。你呢,烨哥哥?”
展烨不以为然,“忘了就忘了吧,除非她自己想起来,我可懒得提醒。”
松萝为这个寡情的回答翻了好大一个白眼,才扭头问身后的沈江山:“你呢?你怎么办?”
沈江山轻描淡写地扫一眼展烨,才笑着揉了揉松萝的头顶,温和地说:“你不会忘记我,人们只会忘记一些不好的记忆。”
展烨轻笑一声,“是吗,不见得。”
松萝怔了片刻,余光瞥见起身续茶的展烨,他悠闲地伸了一个懒腰,将滚烫的热水冲进茶壶里,一团一团的白雾升起,松萝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耳边又响起一声短促的叹息。
“对了姐姐,”片尾曲响起的时候,左泥说,“上次你说肖镇他们公司的李总其实是个放高利贷的老浑蛋,还记得吗?”
松萝点点头,脑海中浮现出八分男打砸店铺时那张凶神恶煞的脸。
左泥翻出手机,滑动着屏幕,说:“前几天我在整理手机视频的时候,正好找到我们在青果酒馆拍到的闹事场面,喏,你自己看看,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李总。”
松萝接过手机按下了播放键,虽然当时场面极其混乱,但手机还是清晰地拍下了每个人的样子。她盯着领头那人反反复复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一身西服,短发蓄胡,眉宇间全是阴狠气息。
“怎么样,姐姐,是不是你看错了?”左泥问。
松萝拧眉道:“有没有李总的照片?”
“有。”左泥拿过手机鼓捣了片刻,又递给松萝,“就是这张。”
照片里的男人眉宇俊朗,文质彬彬,与视频中的那一个差距甚远。这样不同的两个人,她竟完全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才是和她在汇茂饭店相过亲的男人。仿佛有关那一天的记忆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勾兑过,变得模糊不清。
松萝慌了神,眼睛死死地盯在手机上,记忆的碎片一块一块地在她的瞳孔里涣散着。
“姐姐你没事吧?”左泥察觉她的异样,紧张地问。
松萝冲她勉强地笑一下,说:“可能那时候看错了,真是闹了个大笑话。”
“我就说嘛!”左泥松了一口气,“一定是你看错了。”
“什么东西看错了?”沈江山拿了车钥匙走过来。
松萝摇摇头,“没什么,走吧,我送你出去。”
夜已深了,小巷尽头的路灯像一轮小小的月亮亮在尽头。
沈江山牵着松萝的手走出猫殿,踏进门前的一小片灯光里。
“明天见。”松萝踮起脚啄了一下他的脸颊,“小心驾驶。”
沈江山的手却迟迟不肯放开,他牢牢地攥着她,像攥着一丝温暖的依靠,“松萝……”
“嗯?”
“搬到我那去,可以吗?”
她静了一会儿,才说:“怎么突然这么说?”
江山无助地笑了一下,“对不起松萝,可是我必须承认,我开始嫉妒展烨了。”
夜色沉寂,松萝垂下头,安静地听着沈江山对她说的话。
“从前你问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我告诉你是从你买栗子的那一天开始,你可能不知道,这是真的。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我去儿童馆接佑佑,他把你指给我看,说你是他最喜欢的老师。我就远远地看着你,你趴在美术教室的大桌子上睡着了,可是却紧紧地拧着眉头,我就在想,你是做了什么梦啊,睡得那么不安稳。
“那之后我总能碰到你,也时不时地和你打招呼。可是你每次见我都好像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后来我才发现,不只是对我,你对每一个人都是这样,总是心不在焉的,像你书桌上摆着的那个梦游娃娃。
“没多久,我在接佑佑的时候碰到展烨来给你送雨伞,那天下着很大的雨,你从他手里接过雨伞,站在儿童馆门口那一块干燥的地方和他挥手说再见。我看见他的车开出去很远了,你还站在原地失神地看着车消失的地方,直到佑佑喊了你一声,你才一下子冲进大雨里,然后转过来冲我们笑。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你哭了,你站在大雨里逞强的样子还怪让人心疼的,看得我很不是滋味。
“到此为止,我都还以为自己只是对你产生了好奇心。直到那年冬天,我在街上遇到你,你正在街边买一包栗子。我原本是要走过去和你打个招呼,可是有个小乞丐比我先一步叫住了你。我看着你脱下自己的帽子戴在他的头上,看着你牵着他的手过了马路,看着你们坐在路边的小饭馆里一起吃饭,一起剥烤栗子的壳。那天的你看上去很快乐,我第一次见你笑得那么开心,像个孩子一样。我就像鬼迷了心窍一样,竟然站在饭店门外一直看着你们在那涮火锅。后来你结了账,出来时还在饭店门口和那个小乞丐一起堆了一个小雪人。最后你把钱包里所有的钱都给了他,你们互相敬礼,笑着说再见,‘有缘江湖再见’,你一本正经地这样说。我就想有你这样的女生做女朋友,人生一定不会太无趣。
“后来我差点撞到你,看着你在医院病床上哭得那么难过,我就忍不住过去抱住你,看着你靠在我怀里慢慢平复了心情,忽然就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你能在我的怀里多依赖一会儿,我发现我不想放开你。那时候我就在想,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总在跟你过不去,如果是我,肯定不会让你这么难过。
“没想到那之后没多久,你真的成了我的女朋友,我开心得快要疯掉了,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觉得自己像捡了宝。可是慢慢地,我发现你和展烨之间并不是不爱了,你们都只是在克制着自己的爱,这让我感到很害怕。松萝,我真怕有一天我会失去你。我甚至怨过你,你不该让我发现这个……不该让我发现你们在我不曾参与过的岁月里培养的那些习惯和默契,不该让我发现你们看着彼此的时候那种因为刻意隐藏而发抖的眼神……我原以为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可现在不行,因为我爱你,比我想象的更爱你,所以我受不了这个。
“你看……我多可笑,曾经信誓旦旦地说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最后却还是打着爱你的旗号来要求你了……”
他说了那样久,久到松萝的内心开始微微地疼。
她忍着痛,抬起头凝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很轻,“对不起,江山。我以为你明白,我和展烨不可能回到过去。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错了,我不该自以为是地强迫你,把你定义为我们之间必须成熟、必须忍耐的那一个,这对你不公平。”
“松萝,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可是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不是吗?”松萝惨淡地笑了一下,“一开始我就和你坦白了一切,事到如今,为什么你又会突然对那些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了呢?”
“因为展烨并不只是你的过去。”沈江山慢慢地说,“就在刚才,他还坐在你和我的身边。他不只是你的过去,还是你的现在,甚至未来的每一天,他都在那。”
“如果你在意的是展烨本身,而不是我的想法,那么即使我搬出猫殿又能改变些什么?”一种深深的无助在这个时候涌上来,她迟疑了一下,从沈江山的掌心里扯出自己的手,“实在受不了,你可以选择和我分手。”
松萝没料到自己竟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既违心,又荒谬。其实在分手两个字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她就已经开始后悔了,心里涌起歉意,可“对不起”这三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于是她就在沈江山受伤的目光里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草率地结束了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争吵”。
5
当天夜里松萝的智齿开始发炎,她被钻心的疼痛惊醒,黑暗中去摸肿胀的右脸,却摸到完全歪掉的脸部轮廓和一片湿漉漉还未干透的口水。
她吓得跌跌撞撞冲进展烨的房间,含糊地嚷:“展烨,快起来,我好像中风了!”
凌晨两点,月光洒满猫殿的后院。
待松萝镇定下来,展烨才把药片和温水一起递到她面前,无奈地笑了笑,“看把你吓的,我保证,你只是智齿发炎,绝对没有中风。”
松萝艰难地吞了两粒消炎药,微微松了口气,“真倒霉,最讨厌去看牙科。”
展烨抽出纸巾替她擦了擦嘴角的水渍,说:“明天我有画展走不开,让沈大夫陪你去医院吧。”
松萝盯着剩余的水,手指轻轻地扣着杯沿没有说话。
“怎么了?吵架了?”
“不是……”松萝伸手摸了摸肿胀的脸,“是我把事情搞砸了。”
他看着她,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笑意,“发生什么事了?”
她眼睛里起了一层雾,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想让我从猫殿搬出去。”
“你怎么说?”
她摇摇头,“都是些气话。”
展烨只是看着她,没再多话,仿佛一切了然于胸。
夜风很大,吹乱了他们的头发,院子里的阔叶植物也在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过了很久,展烨忽然放低了声音问道:“会搬走吗?”
“早晚的事嘛。”松萝语气温柔地回答,“即使不是因为沈江山,将来也还是会搬走的吧,你和我,都会有自己的家庭,到了那个时候,如果我还赖在这里不走,实在是太没有良心了。”
“说的也是。”展烨朝后倚在藤椅上,舒展开手臂,微笑道,“啊……原来我们去读大学的时候,爸妈是这种心情。”
“少来。”松萝喝光了杯子里的水站起来,“快睡吧,明天还要忙画展的事。”
“嗯,你也是,明天记得去牙科。”
两人踩着一地的月光,各自走向自己的房门。
“展烨,”开门的同时,松萝喃喃地说,“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展烨背对着她,并没有回头。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当初为什么要和你分手呢?为什么一定要自以为是地以为是我在无理取闹……”
他静默了片刻,就在松萝开始后悔说了无用话的时候,他的声音轻微地,仿佛幻觉般传进了她的耳朵。
“那么你呢?”
为什么不问问我,当初为什么会答应和你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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