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眼就看到了小橡树。
——《小橡树》
1
我们在一片安谧中长大成人,
忽然被投进这大千世界,
无数波涛从四面向我们袭来,
周围的一切使我们兴趣盎然,
有些我们喜欢,有些我们厌烦,
而且时时刻刻起伏着微微的不安,
我们感受着,而我们感受到的,
却又被各种尘世的纷扰冲散。
游游合上书,轻轻地拍醒倚在他肩上酣睡的我,“松萝,醒一醒,展烨他们赢了。”
我从梦中醒来,使劲地揉了揉眼睛,看见展烨正一边拧着矿泉水的盖子一边朝我们走过来,在他的身后有一群洁白的鸽子从蟹壳青色的天空成群地划过。
在篮球场的看台附近,有一群为他加油打气的女学生聚在一起,兴奋地欢叫着展烨的名字,直到他走到我的身边,抬手揉一揉我的头发。
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她们失望和嫉恨的目光,说实话,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被一种浅薄的骄傲冲撞得无比快乐。
于是我笑起来,允许自己甜蜜的样子无遮无拦地映在展烨的眼睛里。
“傻笑什么呀?”他看着我,细密的汗珠从他的颊边滚下来。
我依旧笑得脸庞发亮,“没什么,做了个美梦。”
他拧眉斜睨我,“就你心大,哪儿都能睡。”
“反正有的是人给你加油啊。”我扑过去牵住他的手,美滋滋的,像攥着个宝。
然后我们三个就并肩走在一起,说笑着穿过撒着白灰的操场。偶尔看见认识的老师,游游就会站在最前面,遮掩住我和展烨牵在一起的手。
其实我一点也不怕,有时候甚至会恶作剧地大喊一声:“老师再见!”
每当这个时候游游总是会很紧张地回头瞪我一眼,而展烨则会在老师回过头去的一瞬间,俯身在我的脸上迅速地吻一下。黄昏时的凉风灌进我们的校服里,蓝色的衣摆撑起一个飞扬的弧度。
这是二〇〇五年的秋天,我十六岁,正和展烨甜蜜地热恋着。
虽然当时学校的恋爱环境十分恶劣,稍有不慎就会被强制拆散,但我从不会为此发愁,我总被一种奇怪又强大的自信迷惑着——我们会一生一世,永永远远,从出生的那一天起。
所以早在我十六岁时我就已经明确地知道,我爱展烨。我说的不是大人眼中那种不成熟的早恋,我的爱要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旺盛,还要真诚,也还要笃定,至少十六岁的我这样认为。
走出校门的时候,我看到了钟辛。她穿着一条红色的吊带裙站在马路对面的墙根底下,有三个男生正围着她说些什么,他们聚在一起的阴影笼罩着钟辛的脸,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总能在各个地方有意无意地发现钟辛的影子。也许是因为前几天的自习课上,张海燕神神秘秘地对我说:“你知道吗?钟辛早就和男生‘那个’过,还不止一个。”
我从卷子上移开眼睛,认真地看着她问:“哪个?”
“就‘那个’嘛!”她懊恼地白了我一眼,“程松萝你不要跟我装清纯哦。”
我只好“哦”了一声,在心里斟酌着猜想她说的“那个”究竟是什么。见我不吭声,她又用胳膊肘轻轻地撞了一下旁边的许孟哲,一脸鄙夷地问:“你说她不会做‘那个’也收费吧?”
许孟哲扯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说实话,笑得真让人厌恶。他趴在桌子上,用习题集挡住脸,低声说:“光是脱了衣服就能赚三十,做‘那个’不涨价不是吃亏了,怎么也得加收二十的服务费啊。”说完和张海燕一起捂着嘴怪笑起来。
于是我明白了他们说的“那个”是什么。真没劲,我想。
要知道,十六岁的我很忙,忙着谈恋爱,忙着写卷子,忙着应付爸妈的唠叨,忙着和朋友漫谈一切不切实际的愿望。我可没时间去关心一个随随便便的女生和谁开了房。
可是就在那天下午,我却看到钟辛的名字和展烨的名字一起出现在了学校的光荣榜上:
热烈庆祝本校学生展烨,荣获2005全国青年画展金奖,获奖作品《旱地》。
热烈庆祝本校学生钟辛,荣获2005全国青年画展银奖,获奖作品《弓》。
值得一提的是,这是我和展烨一起报名参加的比赛,而我的作品却没有排上任何名次。于是我对钟辛那点自以为是的同情和蔑视,就变得十分可笑和讽刺。
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像被打了一耳光。
那之后如果还有人在我面前说起钟辛的那些破事,我就会忍不住恼怒地打断他们,“为什么总要说这些啊?!”
张海燕不可思议地瞪我一眼,“你干吗呀?她能随便给人睡,还不能随便给人说啊?”
结果其他人的目光也都纷纷地集中到我身上,我只好慌乱地掩饰住自己的失态,硬是挤出一个同流合污的笑容,“我就是觉得我们又不认识她。”
“整个二中谁不认识她?咱们可都是给她捐过钱的。”张海燕认真坦然地看了我一眼。
好吧,其实张海燕说得也没错,别说是在二中,就是在晏城,钟辛的名字也不是什么新鲜词。只是有关她的传言却都不是什么好话。
她是个孤儿,住在二中附近的福利院里,那家福利院我和展烨也常路过。破旧的两层小楼围着一个小院子,进进出出的都是些智力或精神有缺陷的青少年。有人曾亲眼看见她与一个发疯的大个儿少年厮打在一起,场面极其暴戾残忍,那人总结:“根本就像两条斗狗场里的疯狗。”也有人目睹她在私人画室兼职人体模特,曾经浑身赤条条地被画家的老婆拽着头发拖出去打。
除此之外,她还夜不归宿、逃课、打架,光着身子和画家纠缠不清;她的男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她抽烟喝酒;她惹是生非;她是一株长歪了的毒草。
总之有关她的传闻总是一波接着一波,有人对此深信不疑,有人觉得这只是漂亮女孩是非多。不过她成绩不坏,还画得一手好画,所以学校为她减免了学杂费用,还曾经号召大家为她捐过款。
张海燕见我不吭声,得意地补充一句:“再说了,大家都说,我们有什么说不得的?”
我咬了咬嘴唇,执拗地说:“反正我不喜欢说这些,也不喜欢听。”
“你可真够没劲的。”他们散到自己的座位上,说我“幼稚”。
那时候的我并不明白,那些根植于内心深处的、对谈论钟辛的排斥究竟是因为什么,是输给了她一场比赛的迁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直到这一天,篮球比赛结束后的黄昏。
“发什么呆呢?”展烨捏了下我的手心,“要过马路了。”
“啊……?嗯……”我回不过神似的,跟着他们一起匆忙地跑到马路对面,就在与钟辛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听见她喊了一声展烨的名字。
那个声音听上去非常的坦然和愉快,“嗨,展烨!”
我们停下来,看着她一蹦一跳地跑到我们跟前,用一副熟稔的样子对展烨说:“我看了你的获奖作品,《旱地》画得不错。”
“是吗?”展烨说。
“当然。”她抬起手,用食指轻轻地捋了一下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双凉津津的眼睛,“对了,你可能不认识我,可是我认识你。”
“……”
“我想让你也认识我。”
“没这个必要。”
展烨换上他惯有的礼貌而漠然的神情,语气也是疏远的,“没别的事我们就先走了。”说完扯了我一下,“走吧,回家。”
“等等。”钟辛叫住他,银铃一样的笑,“展烨,你不会是在怕我吧?”
展烨并没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钟辛的笑容就在显得有些尴尬的气氛里慢慢地淡下去。
“好吧,我收回刚才的话。”她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到展烨身上,“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叫钟辛,我和他们说的不一样。”
“我没兴趣知道这些。”
“可你现在已经知道了,将来,你还会知道更多。”她眨了眨眼睛,露出一抹自以为妩媚的笑容,“再见。”
我们走出去数米,有一些不知名的飞鸟在我们头顶低低地飞过,它们扇动着灰色的翅膀,使阴影一道接着一道地掠过我们的眼睛。
我忽然听到钟辛在身后欢快地叫嚷:“看见了吧,我喜欢的是他那样的男生,你们啊,根本没戏!”我知道她是对着刚才围着她的那三个男生说的。
我还可以想象到她站在墙根底下伸手指向展烨时的样子,越来越浓重的夕阳一定会使她看上去难得地庄重,像是在发着温暖的光。
这使我下意识地握紧了展烨的手,又赌气般地狠狠甩开。
“你干吗啊?”展烨低下头,狭长的眼睛看向我,还怪委屈似的。
“不干吗。”我没好气地说。
“那你干吗不牵着我?”
“我干吗非要牵着你?”
“我手冷。”他嬉皮笑脸地牵住我,扭头对游游说,“你冷不冷,要不我也牵着你?”
游游踹了他一脚,无奈地摇了摇头,“那些喜欢你的女生知道你其实是个变态吗?”
“也许吧。”展烨耸了耸肩,冲我眨了眨眼睛。
“你别说,刚才那个女的倒是和你有点像,看着也不像正常人。”
“你是不是皮痒了?”展烨松开我,去箍游游的脖子,两个人在路边打闹成一团。
就在那个时候,我发现自己的胸腔里碾过一阵不知所谓的慌乱。
这让我猛然间明白,我对钟辛的排斥并不全是因为输了她一场对我来说无关紧要的比赛。
而是因为她和展烨非常相像,他们很像,这让我感到恐慌。
2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和展烨不一样。
虽然我们一起长大,挤在同一个摇篮里,喝同一个牌子的奶粉,玩儿同一种玩具和游戏。
是的,我是和展烨一起长大的,从我出生的那一天起。
我们的爸妈在读师范的时候就是整日混在一起的好朋友,后来分配到同一所学校任职,又住进同一个教职工大院里。我们两家挨在一起,晒一样的阳光,淋一样的雨水。因为太过亲近,有一段时间我和展烨甚至都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谁家的孩子。
我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的我们,挤在同一张凉席上昏昏欲睡的样子,他的小手搭在我的颊边,我的小手落在他的耳旁。院子里是隐隐的蝉鸣,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就听到展叔叔温柔地在唤:“小烨,嘟嘟,出来吃西瓜。”
“嘟嘟”是我的小名。听展叔叔说,展烨刚学说话那会儿,学会的第一个词语既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而是“嘟嘟”。
小时候的嘟嘟是个快乐又乖巧的小姑娘。她会用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认真地凝视着身边的每一个人,还可以准确地叫出大院里任何一个邻居的称呼。
每天早晨,她从家里拿出两盒牛奶,乖乖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等着展烨一起去上学,她那满月般饱满的脸蛋沉浸在清晨的熹光里,两条麻花辫整整齐齐地落在肩头上。
展烨出来的时候总能看到嘟嘟微笑着和每一个路过的人打招呼:“李阿姨再见!季伯伯早上好!孙奶奶您的新衣服真漂亮!”
大院里的老老少少都愿意捏捏她胖嘟嘟的小脸,愿意对她笑一笑,愿意把口袋里的糖果塞进她柔软的掌心里。
然后他们发现站在她身边的展烨,也试着抬手去摸摸他的头,却在他生人勿近的眼神里败下阵来,尴尬地收回手,问一句:“小烨也上学去哦?”
有一天嘟嘟忍不住问展烨:“你怎么都不对别人笑啊?他们那么喜欢你。”
展烨说:“我不用他们喜欢。”
“为什么呀?”嘟嘟扬起脸,疑惑地看着展烨狭长的眼睛。
“他们用不着喜欢我。”展烨看着嘟嘟充满问号的脸,慢慢地说,“没人规定过这个。”
“为什么呀?”
“你怎么那么多为什么?真是啰唆。”
嘟嘟不能理解,也无法明白,那时候她才六岁,正是原汁原味地爱着这个世界的年纪。
她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展烨和自己似乎有些不一样。
在我们小学毕业的那年暑假,展烨的爸爸和妈妈相继离世了,那之后展烨就住进了我家。
我知道那时候他患了心病,时常会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惊醒之后还会短暂地失去发声的能力。医生说是父母的离世给他带来了太多的冲击,引发了癔症。
有时候他在半夜被噩梦惊醒,就会偷偷地从家里跑出去,把自己关到展叔叔的画室里,整夜整夜地画着画。
第二天清晨,爸爸会带着我一起去画室里找展烨。有时候他还在画,浑身上下满是潮汗。有时候他已经累得趴在一地的画纸上睡着了,他睡着时的样子就像一只基围虾,不安地蜷缩着身体,不停地发着抖。
爸爸把他从地上背起来,对着手足无措地立在一旁的我温和地笑一笑,“嘟嘟别怕,小烨会没事的,咱们一起回家吃早饭去。”
渐渐地我也养成了半夜起床的习惯,一点或者两点,蹑手蹑脚地溜进展烨的房间,如果他在,我就陪着他,直到他醒来哑着嗓子轻轻地唤我一声“嘟嘟”。如果他不在,我就偷偷地溜到画室去找他,看到他在画画,才又放心地溜回来继续睡觉。
有一天夜里,我照例在半夜醒来,刚刚钻出被窝,就听到爸妈的房间里隐隐约约地传出对话的声音。
鬼使神差地,我躲到门后竖耳偷听。他们把声音压得很低,我几乎听不清楚一句完整的对话,直到我妈忍无可忍地质问一声:“那你告诉我展烨到底是谁的孩子!”
“沈芬芳!”是爸爸极力克制的低吼,“你不要太过分了!”
“我过分?程远生,你别想把我当白痴一样耍得团团转!秋白跳楼前说得清清楚楚,她对不起老展!”妈妈激动地嚷,“从前我就觉得奇怪,看她平日里对谁都温温柔柔的,怎么就对小烨这孩子成天板着一张脸,现在我算是想明白了,她不是不喜欢小烨,她根本就是不敢喜欢他对不对?!”
“啪”的一记巴掌响,屋子里瞬时间安静下来。
妈妈哭了。
我紧紧地捂住嘴巴,一步一步地往后退,没走几步,回身就看见玄关处一团模糊的黑影。
是展烨,他正蹲在昏暗中低头绑着鞋带。
“……小烨。”我忍不住唤了他一声,带着哭腔。
他的手指在黑暗中停顿片刻,随即缓缓地直起腰站在那里看向我,黑暗中,他竖起食指放在唇上,发出一个微乎其微的“嘘——”,我明显地感觉到他冲我笑了一下。
“他们用不着喜欢我,没人规定过这个。”
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究竟有多么孤独。
3
钟辛曾经对我说:“你不是孤儿,所以永远也不能对展烨的世界感同身受,可是我能。”
很多年以后,当我在病房里对着雪白墙壁长久发呆的时候,不知为何,忽然就想起了钟辛对我说这句话时的样子,那种斩钉截铁的自信,让我一下子呆住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故事都势必会有一个转折。如果是的话,下面我要说的这件小事,应该算是转折之前的一个前奏。
那是高二那年的某个傍晚,我才刚出教室就被等在外面的张海燕扯住了胳膊。由于下着大雪,她戴着帽子和围巾,只露出一张微微发红的脸对我说:“走,带你看热闹去。”
“不去了。”我掸落身上的雪,“今天我自己回家,一会儿天黑了怪吓人的。”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么精彩的戏给你看了。”张海燕趴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音,“现在所有人都在玉民胡同等着看钟辛的笑话呢。”
“去那干什么呀?”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她抓住我的胳膊使劲儿地摇,“走吧走吧,一会儿我送你回家还不行吗,多一个人多一份热闹啊!”
之前我一直搞不懂她怎么总是和钟辛过不去,后来听班枝说,张海燕曾经写过一封情书给他们班的一个男生,可笑的是那个男生不仅拒绝了她,还照着她的情书誊抄了一遍,把署名改成自己的送给了钟辛。这封情书被钟辛扔在垃圾桶里,又被好事者翻出来贴在了学校的公告栏上。
理所当然地,钟辛就成了张海燕的眼中钉。
至于为什么不是那个男生,毕竟讨厌一个不相干的人,要比讨厌一个自己喜欢过的人容易得多。
看着张海燕兴奋得两眼发光的样子,我不禁觉得好笑,就陪着她跳上了车。
玉民胡同在当时算是晏城文青的乌托邦,胡同里散落着许多的小型画室和独立书店。
我们下车的时候雪已停了,张海燕挽着我的胳膊问我:“你的手机有没有摄像头?”
“没有。”我说,“只能接打电话。”
“真可惜。”她摘了手套搓热双手,从书包里拿出手机递给我,“那,调好了,我负责看热闹,拍照的事可就交给你了。”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呀?”我接过手机,屏幕里捕捉到一片纯白的雪。
“钟辛就是在前面的麒麟画室里做裸体模特。”她笑起来,“至于好戏嘛,就是那几个被她得罪过的男生,他们打算冲进去给她点教训,用这个。”她举起手,做了一个拍照的手势。
“你们怎么能这样?!”我错愕地打断她。
“关我什么事呀?”张海燕恼火地说,“又不是我逼着她得罪人的,再说了,看看热闹又不犯法。”
僵持中看到不远处已经围了一群人,张海燕扯着我一路跑过去,正撞上从另一条胡同拐过来的展烨。
他看到我,习惯性地笑着拍了拍我的脑袋,“你怎么跑这来了?我刚画完画,正要回去。”
我慌乱地看着他,竟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没等我开口,屋子里飞出来一个画板,在雪地里砸出一道闷重的巨响。
紧接着又冲出来几个狼狈的年轻人,再往后,是操着一把尖刀的钟辛,她光着脚追出来,浑身上下只围着一条桌布,目光凶狠如兽,“有种别跑!你们这些泥塘里爬出来的杂种!”
围观的人群大概也被她手里的尖刀吓住,纷纷后退出去,眼睛里的捉弄和嘲笑也一并散去了。
“看看看,看什么看!”她仰着在寒风中越来越发红的脸,将尖刀狠狠插进雪地里嘶吼,“信不信我真的杀了你们?!”
片刻的寂静之后,她蹲下去,抱着自己的膝盖哭了起来。
正当我们都感到不知所措的时候,展烨走过去,把她从地上扯起来,他皱着眉,不耐烦地说:“你不冷啊。”
钟辛用力地甩开他的手,大声嚷:“你也来看热闹?怎么样,好看吗?一个为了赚钱来当裸模的婊子!一个任人欺负的婊子!是不是很精彩?!”
“我没兴趣看这些。”展烨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回头对我说:“你在这等我一下,我把她送进去。”
我傻傻地点了点头,看着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钟辛的肩上,看着他扯着她纤细的手腕走进画室里。那些从屋子里漫出来的灯光歹毒地融化了他们的背影,他们化成无数个令人眩晕的光斑,发疯般地压向我的视网膜。
“我们回家吧。”我对身边的张海燕说,“我们走吧。”
“你不等展烨了?”她问我,“他让你等他一下。”
我用力地揉了揉眼睛,看到雪地里摔裂的画板,画布上的钟辛展开自己,如同展开一段艳丽饱满的绸缎。
冰天雪地里,忽然间有一股巨大的悲伤和愤怒抓住了我的心。
4
我没想过钟辛会来找我。
她倚在我们班门口叫我的时候,我正在整理展烨的课桌。那段时间他画得不顺,陷入了严重的焦虑情绪中,医生建议他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
我们一起走到学校的天台,沉默地并排坐下,远处有一些灰扑扑的小鸟一头扎进越来越深的黑暗里,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钟辛望着那些飞鸟消失的地方,笑着说:“真好啊,这些自由自在的小东西。”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面无表情地打断她。与此同时,我发现她的脸上挂着伤,嘴角有一块小小的乌青。
“嗨,也没什么事。”她伸了个懒腰,坦然地对我说,“就是想和你说说话,我已经很久没有和谁说过些什么了。”
她又去看那些飞鸟消失的地方,安安静静,一动不动,眼神里倒映着一块完整的天空。
“那你想说什么?”
“我不知道……”她低下头,声音干净得像清晨洒着阳光的溪水。片刻之后她看着我问,“程松萝,你觉得世界上最难做到的事情是什么呀?”
我冷笑,“企图让一个不喜欢你的人喜欢你还不够难吗?”
“那有什么难。”她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让一个人喜欢你其实很容易,难的是让一个人永远地喜欢你。我有点好奇,对于展烨,你有这样的把握吗?”
“我有没有把握并不重要。”我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说,“重要的是,即使有一天他不再喜欢我,也绝不可能去喜欢你。”
“为什么?”
“因为他有洁癖。”我并不去掩藏眼底的厌恶,一字一顿地说,“严重的洁癖。”
她怔了一下,无所谓地笑起来,“喂,程松萝,人体模特可是个很正经的职业啊,它一点也不肮脏。”
“我说的并不是这个。”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安静地问。
我勇敢地盯牢她的眼睛,有一瞬间,我甚至在她的黑眼珠里看到了一丝悲伤的痕迹,这让我感到一阵无法遏制的恶心。她真的把我当成了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妞,在我面前展示起了她那令人动容的表演天赋。
“别装了,钟辛。”我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为了拿到这次画展的名额,你和许孟宇做过些什么,自己心里应该很清楚。”
“你看到了?”她错愕地看着我,随即又缓缓地微笑起来,“嗐,居然被你给撞见了,你没和展烨说过吧?”
好了,我禁不住想,这下我可以肯定,那天我看到的和想象的都是一回事。
两天前的傍晚,我去医院替展烨取药,回家的路上碰巧看到了许孟宇。我对他有些印象,倒不是因为他是许孟哲的哥哥,而是因为他曾经好几次和展烨站在同一个领奖台上。听展烨说,许孟宇的绘画精于细节,还曾被老师戏称为二中的“丢勒”。
我对这位二中丢勒并不关心,吸引我视线的也不是许孟宇本人,而是跟在他身后的钟辛。春寒料峭,她只穿着一袭长裙和一件开衫就跟着许孟宇走进了他的私人画室。
没多久,屋子里的灯就暗了下去。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就在里头传来的隐约叫声中捂着耳朵跑掉了。
然后就在昨天,许孟哲告诉我们,他那可怜的哥哥不小心在画室里撞翻了颜料,弄脏了参赛作品,已经被老师取消了参展资格。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秋白婶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那句话说的是:人世间原没有什么不会被撞破的秘密。
真的一点没错。
“展烨状态不好,许孟宇取消资格,所以,能参加这次画展的就只剩下上一届拿了银奖的你。”我原本懒得拆穿她,如果不是她用那种像极了展烨的眼神看着我,也许我可以如她所愿,当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妞。可是现在已经晚了,我几乎是充满恶意地对她说:“你和展烨说过你和别人说的不一样,你骗了他,其实你比他们说的还要脏百倍。”
“天哪,程松萝,你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她大笑着,几乎飙出眼泪,“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撞翻了他的颜料,还被他急怒之下打了一耳光。”说着指了指嘴角的瘀青。
“说到底你还是利用了自己。”我扬声道,“不出卖色相哪来的机会撞翻他的颜料?”
“好吧,你这样说也没差。”她收敛了笑意,轻描淡写地说,“可我那么做并不是为了自己。”
“不为你自己,还能是为的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吗?”
我懒得和她耗下去,干脆白了她一眼,扭头就走。
“程松萝。”她叫住我,无奈的语气竟然听上去十分真诚,她说,“不管你信不信,我喜欢展烨是事实,但是我发誓,我不会介入你们。”
“不是不会,是做不到。”我气急败坏地提醒她。
“是吗?”她不紧不慢地看着我,“如果我能做到呢?”
“你尽管试试。”我恶狠狠地看着她,心里却被不安的感觉震动着。
她也看着我,看着我愤怒不安的脸,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像是刚听完一段幼稚的笑话。
不得不说,钟辛和展烨之间的确有很多相似之处。他们都有一双看上去刻薄冷静实则却孤零茫然的眼睛,他们都像被捕兽夹伤害过的小兽,随时保持着一种躲避和不信任的姿态,他们还都爱装腔作势地露出一副嘲讽刺探的神色,让人忍不住想要一耳刮子抽过去。
那天之后我总在想,如果我和展烨之间的爱情是由漫长而又漫长的岁月支撑着,那么钟辛与展烨之间无尽相似的孤独和冷漠,是否也能支撑起一份爱情呢?
这样的想法慢慢淹没了我,让我不受控制地变得卑微,不像自己。
那个无忧无惧的程松萝正被慢慢地践踏和摧毁着,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没过多久,学校就公布了送选的参展作品,是展烨画的那幅《渔火》。
而钟辛,她根本就没有参加这次的校内竞选。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一团,钟辛说过的那些话一句一句地在脑海里乱窜。我被这种复杂的思绪弄得心烦意乱,干脆在放学路上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去找许孟宇,是为了展烨?”我脱口而出发问的竟是这一句。
她毫不讶异地微笑,然后点了点头。
“为什么?”
“我说过,我喜欢他。”她淡淡地说,“我可能还会为他做任何事,心甘情愿的那种。”
“你以为用这种卑劣手段帮他参选,他就会对你感激涕零吗?”我讥讽道,“你是脑子有问题还是心理有问题?”
钟辛并不恼,只是安静地说:“只要你不说,我不讲,他就既不会对我感激涕零,也不会为此伤了自尊心,我们皆大欢喜。”
去他娘的皆大欢喜。
可恶的是,我就真的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怀揣着这个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一个秘密的秘密,艰难地熬到了高三。
5
晚自习下课以后,我和班枝还和往常一样,在学校附近的小餐馆点了些夜宵,没过多久展烨和游游也来了,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来,手里拎着我爱喝的奶茶。
游游把他手里的那一杯递给班枝,说:“买一赠一的。”
“谢了。”班枝接过去,他们的手指在空气中短暂地碰触了一下,随即又不留痕迹地迅速收回。
那天餐馆里给的食物分量有点多,我们吃得很饱,所以没有像往常一样很快地离开,而是坐在那里,谈起了一些琐碎的事情。在我们头顶,一盏螺旋形的灯管正费力地散发出昏黄的光,这使我们看上去就像是沉浸在一派温和柔软的假象里。
后来班枝的短信铃声响了一下,她低头划开屏幕对我们说:“顾老师找我,先走了。”
展烨问她:“都放学了,他找你做什么?”
“我爸死了以后他们就开始轮番找我谈话,怕我想不开吧。”班枝无所谓地摆摆手,“走了。”
我们三个和她说了再见,又在店里多坐了一会儿才拎起书包走出去。夜色已深,路灯的光芒薄薄地铺满了整条巷子。快到车站的时候,我们遇到了钟辛,在一个昏暗潮湿的胡同里,她被三个男生围堵在墙根底下,正厉声咒骂着一些什么。
“车来了。”游游说。
“走吧。”展烨牵起我的手,钟辛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见缝插针地传过来,在那个荒凉寂静的夜晚,她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放开我!”
我们回过头,看见钟辛朝其中一个男生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对方抬手就扇过去重重的一耳光。
“臭婊子。”第二个耳光落下去,“整个二中谁没看过你的裸体,装烈女给谁看呢?”
钟辛抬手擦了一下嘴角的血丝,忽然像只猛兽的幼崽那样,扑过去咬住了对方的臂膀。
“去你妈的!”
随着一声惨叫,另外两个男生扯住钟辛的头发把她拖倒在地上,就那样拖出去好远,然后,拳脚就像沉闷的鼓点一样悉数落在她的身上。
“怎么办?咱们报警吧。”我伸手去摸口袋里的手机,与此同时,展烨松开了牵着我的手。
我站在路灯底下,看着他撇下书包一个健步冲进那片昏暗里,弯腰抄起地上的砖块,扬手就对准其中一个的后脑拍了下去。游游紧随其后,抓起另一个男生的衣领,迅疾地飞起一脚正中他的心窝,只听一声闷哼,又被展烨重重挥拳击倒在地。
接下来就是一场混战。
展烨和游游虽然是以二对三,但总归是没有吃亏。对方被打得狼狈,在惨叫中连连告饶,展烨却并没有停手的意思,他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杀意的东西。我站在原地忽然有些害怕,于是大声地冲他嚷:“展烨,你别乱来!”下一秒,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对准领头那人的胸口,狠狠一脚踹了下去。
微妙的死寂中,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钟辛从地上爬起来呆呆地看着他们。
警笛响起的时候,游游走过去,把展烨用力地拖出了胡同,他说:“快跑,带松萝回家。”
游游就是在这件事以后离开晏城的。
那个被展烨踩断肋骨的男生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他没死,也没有供出展烨,其他两人也统一口径:打人者只有周宵游一个人。
我知道游游的继母为他和展烨摆平了一切,却不知道他为了这事和自己的继母达成了协议,离开晏城,出国留学。
为此我和展烨大吵一架,我像疯狗一样失控地大叫大嚷:“都怪你!就为了一个婊子!就为了一个婊子!”
那是我第一次叫钟辛婊子,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让我说出这两个字很难,其实很简单,婊子,只要开口说出来,一切都变得自然极了,一切都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痛。我的胸腔像是被插满了细密的短针,它们使我疼痛难忍,又束手无策。
游游把我紧紧地箍在怀里的时候我依旧拼尽全力地发着疯,他只好加重了力道抱紧我,仿佛只要一不留神,我就会冲过去把展烨撕碎,把他咬烂、捣毁、烹煮、掩埋。
他在我耳边一遍一遍地对我说:“松萝,镇定点。即使不是现在,早晚有一天我还是会被她安排出国。”
他还说:“这是最好的办法,展烨也只能同意我的提议。”
他又说:“交易很公平,谁也没有损失些什么。”
“可是游游,我损失了你……”说完这一句,我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眼泪源源不断地淌在脸上。
我知道,除了游游,还有些别的什么正在离我远去。
后来,春天过去,高考即将来临。
整个班级都仿佛笼罩着一张巨大而坚硬的网,我们透过密集的网眼憧憬着未来的生活,并为此努力地挣扎。再也没有人会在我回答问题时冲着展烨挤眉弄眼地嬉笑,我们也再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崩溃痛哭而围上去关心安慰。
除了时间和分数,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
我很想念游游。
我很想念那些在深蓝高远的天空底下漫无目的地乱晃的日子。
有一天夜里,我偷偷溜进展烨的房间对他说:“我们还是分手吧。”
“为什么?”他看着我问。
我吸了一下鼻子,笑着说:“我想了很久,游游离开后的每一天都在想,那天你为什么非要那么做。我不停地想,又不停地强迫自己不要来问你,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我问为什么,从小时候开始就是这样。我都能看到你心里的那扇门,每当我想要探寻些什么,就会发现它又关上了更多……”
“松萝。”
“所以展烨……”
“我只是还她一个人情。”他走过来,抬手擦掉我脸上的眼泪,耐心地对我说:“有一次我在画室里受了伤,是她帮了我。”
“就只是这样?”
“就只是这样。”他伸手把我揽进怀里,用下巴轻轻地抵着我的肩。
我知道他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一些什么,又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一些什么,这个灼热的谜团炙烤着我,我解不开,只能被它日夜折磨。
“为什么会受伤”“受了什么伤”“她帮了你什么忙”以及——“展烨,我们还在相爱着吗……”
无数个想要探究的问题,到了嘴边却只觉得嘴巴苦涩,发不出声音。于是我想,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很早以前我妈就教会我一个道理,别深究,深究会受伤。
6
那件事很快就来了,如果不仔细揣摩,仿佛就在忽然之间,一点预兆都没有。
星期六的上午,晏城下起了入夏以来的第一场暴雨,闪电下的雨水一股脑地砸在玻璃窗上,雷声轰隆隆地从天边滚过去。
全班同学都埋着头在做习题,我揉了揉眼角,抬头去看窗外忽明忽暗的天空,忽然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
中午放学的时候,班枝约了我一起去晏城图书馆自习。我们挽着胳膊在车站等车的时候,远远看见钟辛撑着一把红色透明的雨伞朝我们走来。在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她从伞下探出一双凉津津的眼睛望着我,出乎意料地对我莞尔一笑,说:“正找你呢,展烨没和你一起吗?我去你们班找过他,可是他不在。”
我刚想告诉她,展烨感冒了,请了病假。班枝却抢先一步对她说:“你没病吧,没事总找别人的男朋友做什么?”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钟辛说。
“问得好,贱人自有天收,老天爷的事儿,我的确管不着。”
钟辛没有搭腔,用脖子和肩膀夹住伞柄,低头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信封递给我,“麻烦你把这个交给展烨。”说完,生怕我拒绝似的跑出去老远,才又扯着嗓子对我喊:“拜托你了,程松萝。”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她还对我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在四周晶莹剔透的雨珠里显得格外温暖明亮。
班枝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我一眼,“为什么不拒绝她?”
“我不知道。”我回过神来,抱歉地咧嘴一笑,“可能是没反应过来。”
“你是不是傻?”
“车来了。”
我把班枝推上车的时候,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口袋里的信封,于是我停下脚步,对车里的班枝大声喊:“我不去了,我要回家。”
“你可真是闲得慌!”她冲我嚷,“还从没见过这么急着给小三儿传递书信的!”
车里的人齐齐地把目光转向我,我的脸不可抑制地变得滚烫,干脆一闭眼丢下班枝跑掉了。
其实我很矛盾,既想要尽快回家把信封甩给展烨,又想让回家的路变得无限漫长。
快到家的时候,残雨渐停,我在街边的小商店里买了几罐啤酒,打开其中的一罐,坐在商店门前的长椅上喝了一口。
真难喝。
我想不明白这么难喝的东西究竟是如何让人忘记忧愁的,但我还是强迫那些凉而苦涩的液体顺着喉咙冲进胃里,一罐,两罐,三罐……我开始傻笑,笑得像一只踩在云端的哈巴狗。
笑得正尽兴呢,店老板打开窗户对我喊:“小姑娘,雨还要下,快回家去吧。”
于是我站起来,拎着我那把印着卡通小熊的雨伞,一边晃荡着往家走,一边再次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了那个纯白色的信封。
一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就连灰尘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站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将信封小心地拆开。
没有人。
没有人看到我战栗的双手、我的忐忑、我的懦弱、悲伤以及我的罪恶。
信封里只有一张字条,写着一行娟秀的字体:今晚八点,公园后山牌坊见。
我久久地盯着那一行小字,反反复复地读了一遍又一遍,确定自己可以默写出每一个比画,才把它折叠整齐,重新放进信封里。
仿佛走了万水千山,才终于踏进了自家大门。爸妈还没有回家,我打开展烨的房门,他还在熟睡,发出均匀的呼吸。
我没有叫醒他,我小声地告诉自己,程松萝,你喝醉了,你不需要记得任何事,回自己的房间躺好,好好地睡一觉。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充当着一个不光彩的角色,暗地里滋生着自私和嫉妒,就像阳台上晾晒着的白色球鞋,已经泛黄发皱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窗外的大雨像瀑布一样砸在院子里,冒着烟,像要把这个世界捣烂冲垮。我有点头疼,口干舌燥地爬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
爸爸正在客厅里看地方台的新闻,看到我,对我使了个眼色,我还没能理解这个眼神的意义,我妈就气势汹汹地逼过来,“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你居然敢给我喝酒?!”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自己强装镇定,又摆出一张十分难受的脸对她说:“回家路上渴,想买饮料的,结果不小心拿错了。超市又不给退,身上的钱也不够再买,我想反正都是水就喝了一点,谁知道会这么难受。”
“你这孩子!”我爸在客厅里及时接了茬,“没喝过酒当然不知道酒的厉害,第一次喝肯定难受得很,要不要吃点胃药啊?”
“对对对,吃点胃药吧,马上就要高考了,可不能出什么问题。”我妈也跟着放软了语气。
“不用了妈,我就喝了一点。”
不管怎样算是成功逃过一劫,我这才发现家里没有展烨的影子。
“对了妈,展烨呢,好点了没有?”
“说是睡多了出去转转,骑车走的,可能是去了画室。”
“这样啊……”
我有点怅然若失地在厨房里站了一会儿,听见电视里播报的即时新闻。
“今天夜里九时左右,在晏城公园后山处发现一名陷入昏迷中的女学生,据目击者称,该名女学生被发现时衣衫不整,身上有明显挣扎的伤痕,随后,该名女学生第一时间被送进附近的医院,并被检查出体内有精液残留,处女膜三处撕裂,不排除多人轮奸的可能。目前警方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心里一阵剧烈的不安,我放下水杯冲进客厅,看见电视里一晃而过的镜头,被雨水打湿的红色裙摆一闪而过。
是钟辛。
我站在原地,血液从冰凉的脚底涌上来,像一条滚烫的河流贯穿全身。
“拜托你了,程松萝。”
“今晚八点,公园后山牌坊见。”
门开了,展烨走进来,浑身上下落满了雨水。
“我回来了。”他笑着说,“忘了带伞,淋了一身的雨。”
7
爸妈熟睡之后,我一个人偷偷地溜出家门,在倾盆大雨中恍恍惚惚地往医院走,像一个孤魂野鬼。
整座城市的轮廓正在我的视线里缓慢地融化,每走一步,都有一种下陷的错觉。
当有夜车从身边驶过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冷声说:“是你害的,程松萝。”
“我知道。”
“是你害的,都是因为你。”
“我知道!”
我捂住耳朵,拼命地跑向医院,却什么都没能阻止。
二〇〇七年的夏天,钟辛死了,和秋白婶婶一样,从高高的楼顶一跃而下。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那个雨夜里走回家去的。只记得雨后的冷风不停地刮过我的耳朵,发出一声长似一声的呼啸。
记得自己把钟辛给我的信封连同那张字条一起撕得粉碎,吞进了嘴里。那些被我吞下去的文字,像是长出一排排尖锐的牙齿,不停地啃噬着我的五脏六腑,豆大的汗珠从我的额头淌到脸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痕迹。
紧接着,我的整个胸腔像被巨石碾过,又好像被一股巨大的火焰吞噬殆尽了。
是妈妈拧开客厅的灯,尖叫着把浑身湿透的我从地上扶起来。
在昏死过去的一瞬间,心里一闪而过的念头是,钟辛一定很痛吧……
真希望就这样永远地昏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
我在医院昏迷了三天,其间不停地重复着高烧和呕吐,直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才筋疲力尽地陷入昏睡。
这三天里,整个晏城都在讨论二中的钟辛,讨论她的生、她的死,每个人都成了她的“知情者”。后来班枝告诉我,学校的论坛里还有大把的人在讨论,钟辛的死,究竟是自杀还是意外。
“她那种人,不可能会为了节操就去死吧?”
“那几个强奸犯也真是倒霉。”
“好了好了,死者为大嘛。”
“大你个头啊,放学后要不要一起去新开的川菜馆?”
……
我翻着这些留言,开始冷得发抖,自从出院以后我就时常觉得很冷,像暴雨夜里的风在我空荡荡的身体里来回地贯穿着,久久不能平息。
最后一次模拟考试之后,我在回家的路上对展烨说:“我们分手吧。”
那天的我们面对面地站在人潮涌动的街头,远远看去,就像两匹迷失方向的小马。
我看着展烨,他的表情疏离遥远,眼神冰冷漠然。
在他的身后有一面巨大的玻璃窗,我能看见窗户上映着一个面目全非的程松萝。
沉默的幕布落在我们之间,把我们远远地隔开。
其实我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可是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眼泪不断地涌出来,真正想说的那些话,就随着这些毫无意义的泪水流走了。我们僵持了很久,最后,我又重复了一遍:“展烨,我说,我们分手吧。”
他说:“随便你。”
“好,反悔的下地狱。”
“随便你。”
就这样,我们终于分手了。
有一瞬间我以为我会被心脏深处的疼痛折磨得晕死过去,可是并没有,我只是在这源源不断的痛楚中慢慢地变得安静下来。
我知道自己已经蒙了尘,我甚至能听见那些尘埃落在我的头上和身上的声音,它们淹没了我,使我的心变得坚硬粗糙,目光也不再温柔怯懦,我成了自己最不想成为的样子。
因此,我不能就这样陪在他身边。
二〇〇七年的夏天,钟辛死了,除此之外,我还杀死了一个叫嘟嘟的小姑娘。
我的青春到这里就结束了,与纯真有关的一切都在这里终止。从此以后,我会带着这个恶毒的秘密迅速老去,直到生命的最后,直到我永远地闭上双眼。
这不是我希望的轨迹,我多希望有一天我可以真正地长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风驰电掣地生出一副冷漠的铠甲。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从此以后,我的梦里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我会在每一个熟睡的深夜惊醒,浑身汗水淋漓。我会张大嘴巴拼命地呼吸,像极了一条濒死的鱼。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得告诉自己,程松萝,你看,你还活着呢。
你啊,还有的是机会与生活厮杀、渐渐苍老,还有的是时间狡猾地忘掉一切,无论是多么盛大的悲伤和痛苦,你都还有机会使它痊愈。
或许在漫长的岁月里,你还会和其他人相知相爱、举行婚礼,婚后也许还会生养一个健康活泼的小孩子……
可是钟辛却已经死了。
无论是爱与被爱,恨与谅解,平庸与辉煌,她都无法参与其中。
钟辛死了。
你却还活着。
你可要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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