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塔-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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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几年时间过去,冰雪融化,又到了万物复苏的春天。

    这时候的小橡树已经长得又高又壮了。

    ——《小橡树》

    1

    岁暮天寒。

    在陪展烨复查伤口的那个下午,松萝在商场的橱窗里看见一条橡果形状的吊坠,小小的一颗,闪烁着璀璨光芒。

    她拉着展烨进去瞧了瞧,扫一眼价牌上的数字,又郑重地将它放回原位,“世风日下啊,一条吊坠竟然可以标出这样的价钱,真是匪夷所思。”

    展烨揪住她的帽子不让走,递过自己的钱包,“别丢人现眼,喜欢就买。”

    “傻不傻啊。”松萝用力地把他往外推,“一条吊坠而已。再好的东西超出它原有的价值太多,就是奢侈浪费。”

    话是这样说,却在出来时看见隔壁柜台挂着一条男士羊绒围巾,交错着温暖的浅色暗格,很适合沈江山。松萝看了看价格,并不比那吊坠便宜多少,握着钱包犹豫了片刻,还是咬咬牙买下了。

    展烨站在一旁板着脸冷笑,“这就不是奢侈,不是浪费?”

    “嗨……这都是事出有因。”松萝的双颊飞起一丝嫣红,“沈江山整天戴着我织的那条围巾,你也见过的,又丑又长……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才买这个给他。”

    “有进步啊,程松萝。”展烨眯起眼睛,“都能看出自己织的围巾又丑又长了,不过你这个形容不是很准确,确切地说,是特别的丑,特别的长。”

    松萝无法遏制情绪地瞪了展烨一眼,这才忍住没在商场里将他暴打一顿。

    大街上一派热闹景象,再过两天就是除夕了。

    一到年关,晏城的商贩纷纷冒着严寒将摊子摆出室外,街上随处可见卖爆竹卖对联的,卖干果、硬糖、烤红薯的,也有不少人推着透明的玻璃柜卖糖葫芦和各色手工点心,雪糕冰棍儿和结满冰霜的生鲜就那么露天放着任人挑选。零下二十摄氏多度的天儿,被这热闹和喜庆粉饰得并不觉冷。

    两个人挤在人群里沿着长长的步行街缓步前行,一说话,嘴里冒出的白色哈气落在睫毛上,凝结成白色的霜珠。

    路过卖对联的小摊时,松萝问展烨:“也不知道爸爸今年还写不写对联,不如我们买回去贴吧?”问完心里又有点难过。

    往年程家的对联都是老程亲自写的,他写得一手好字,有筋有骨,比大街上卖的那些只好不坏,又雅致不俗。只是今年他才做了手术,情绪一直不好,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那个心思。

    展烨短暂沉默了一会儿,说:“还和往年一样买红纸回去吧。”

    两人就叫摊贩拿了一副空对联,又顺路去了附近的文化用品店。这间店在晏城步行街上开了近三十年,松萝小时候就时常和展烨一起来这里买宣纸和水彩,长大些,又每到年关就来给老程跑腿买墨汁。

    一进门老板就认出他们,照惯例拿了一瓶一得阁的墨汁,收钱时不忘热络地寒暄:“好久不见了啊,你们也快结婚了吧?”

    松萝咳了两声笑道:“叔叔你弄错了,我们不是您想的那种关系。”

    “怎么会弄错嘛!”老板固执地说,“别看我年纪大了,脑子可清醒得很,不会弄错的。”

    松萝还想说些什么,展烨已经接过袋子笑着道别,“我们走了,叔叔新年快乐!”

    出了门,展烨说她:“解释那么多干什么,沈江山又没在旁边盯着你。”

    原是一句无心的话,松萝却仰起脸,认真地说:“因为不想让任何人动摇我,哪怕是一句无心的话也不行。如果我自己都不能清醒一点,对沈江山,就太不公平了,不是吗,展烨?”

    展烨发现她的眼神坦率得令人难过,曾几何时,她也仰着这张清清爽爽的小脸对他说:“展烨,我喜欢你,比你喜欢我多一点,永永远远。”

    他移开目光,安静地说:“真的喜欢一个人,就不会那么轻易被动摇。”

    “我原本也以为,真的喜欢一个人,就不会那么轻易就分手。”松萝转过头,看着前方纷纷扬扬的雪,“很可惜,我们的想法并不总是对的。”

    风吹过来,席卷过他们寂静的脸孔,柔软的、蟹壳青色的天色映在他们的眼睛里,像一层灰蓝的壳。

    2

    除夕当天,班枝和沈江山也被拖去了程家一起过年。老程出院后家里难得这样热闹,夫妻俩都很高兴,不到两点,松萝妈就跑进厨房里开始忙活着准备年夜饭。

    松萝和班枝也跟着挤在厨房里打下手,客厅里三个男人围在一起玩纸牌,豆包躺在他们跟前,翻着肚皮睡得昏天暗地。

    几轮打下来,都是沈江山不停地在输牌,松萝妈在厨房里听到了动静,隔着一室的菜香冲客厅里喊:“你们两个不要合起伙来欺负江山啊。”

    展烨抗议道:“他自己手臭怨不得我们啊。”

    “我这牌还臭?”沈江山温和地笑道,“是叔叔手气太好,我这儿根本拼不过啊。”

    老程笑呵呵地附和:“哎,江山说得对,手气好这种事没办法的嘛!”

    “对了爸,”展烨顺势对老程说,“趁着手气好,把春联写了吧,纸墨前两天就给您买好了。”

    老程微微地愣了一下神,点头说:“好,好,我把春联写了,你们去贴。”

    他走到书房的写字台前,用清水化了毛笔,将空对联齐崭崭地铺在桌面,压了镇纸,这才抬手蘸上墨汁,一气呵成地写了副七言对联。

    百世岁月当代好,

    千古春风暖今朝。

    横批写的是“万象更新”。

    笔法还似当年,大气又不失俊秀,洒脱中不失格局,他写好了,待字迹干透,就把对联展在夕阳底下看了看,心情好了许多。

    厨房里,松萝看了一眼妈妈,妈妈也正看向她,两人会心一笑,别无他话。

    临近饭点,贴好了春联,饭菜也陆续上了桌。有江米鸡、蒸鲤鱼、四喜丸子、八宝饭……满满一桌的年夜饭,菜盘挨着菜盘,杯盏挤着杯盏。

    展烨给每个人的杯子里都倒满了米酒,就连老程也被破例允许少喝一点。在外面陆续传来的爆竹声里,所有人都站起来举杯欢呼——

    “新年快乐!”

    碰了杯,饮了酒,六个人团团圆圆地坐在一起,头顶照着暖黄的灯,脸上洋溢着舒展的笑。窗外,城市上空呼啸而过的狂风里,时不时地绽放着绚丽的烟花。松萝沉浸在这微醺的气氛里,感受到长久以来的悲伤和焦虑正被一种越来越磅礴的温暖渐渐冲淡。

    她感到非常、非常的幸福。

    酒足饭饱,岁月静好。

    夜里包了饺子,松萝和班枝在厨房忙着摆饺子的时候,松萝妈得了空,就拿出家里的相册给沈江山看。两人母子一般头挨着头坐在一处,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松萝从小到大的相片。

    “这是她刚出生的时候,旁边这个白净漂亮些的是小烨,这个皱巴巴的呢,就是松萝了。

    “这是她上幼儿园的时候,她爸每天早上把她扛在肩上,就像扛着一个随时会爆的炸药包,丢给老师就要马上跑,跑晚了,一听到她在哭,就不忍心把她放在那……

    “这是小学二年级的运动会,她不好好参加自己的比赛,反倒跑去给跳远的小烨加油,你说她脑子里是不是缺根弦?

    “这时候刚上中学,为了军训把头发剪了,简直分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还有家长问我,沈老师,你家是不是养了两个儿子啊?”

    松萝和班枝从厨房探出头,就看到沈江山面带微笑地细细听着,时不时抬头和松萝妈聊两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就让松萝妈笑得合不拢嘴。

    班枝捅了捅松萝,小声地说:“一会儿放爆竹的时候我就不去了,让我拿两瓶酒,回你房间喝下睡一会儿。”

    “你这酒瘾真是说犯就犯。”松萝笑着把摆好饺子的保鲜盒放进冰箱里,又拿出两罐啤酒,想了想,又多拿了两罐,“我也不去了,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干脆陪你在房间聊聊天。”

    班枝接过啤酒藏在衣服里,猫腰走出厨房的时候不忘提醒她:“这些都是我的,你要喝,再拿两罐进来。”

    松萝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拿了两罐啤酒跟过去,房间是暗的,只有客厅的灯光朦胧地映着班枝消瘦的身影。

    “我们不开灯了,好不好?”

    班枝抬起头,一双眼睛像浸在酒精里的黑珍珠。松萝知道,她就快藏不住那些眼泪了。

    “好。”

    关上门的一瞬间,有一层光芒在班枝的脸颊上消失了,只有窗外烟火的光芒明明灭灭。

    她开了一罐啤酒递给松萝,又开了一罐,一饮而尽。

    “Happy new year”她坐在黑暗中温柔地说。

    “班枝,过完了年,我们一起去旅游吧?”松萝坐在她的身边,狠狠地喝一口酒,“去尼泊尔,去日本,去哪都好,总之离开晏城一段时间。”

    “你啊,明知道离开并不能改变什么。”班枝叹一口气,“我们都试着逃过不是吗,可你看我们现在又在哪儿呢?”

    “那我们聊点别的。”松萝笨拙地岔开话题,“聊什么都行。”

    于是她们聊了很多很多的话,聊那些在过去的时光里闪耀着微弱光芒的事,包括那些不合身的校服、操场上空令人昏昏欲睡的黄昏、难喝的啤酒和课桌里署名不详的情书。

    空酒罐堆满床头的时候,班枝忽然歪着头笑问:“对了松萝,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我们丢了钱包,又饿得要命,我就带你去附近的教堂做礼拜,因为我听说,礼拜结束后会有一顿免费的午餐提供给我们。”

    松萝点点头,微笑道:“当然记得,初一还是初二的时候,混进去吃了两大碗牛肉汤饭嘛。”

    班枝倚在床头,“你知道吗?那之后如果我遇到了倒霉的事,就会想着,这大概是天上的神明在惩罚我,让我抵那两碗饭的债。”她的声音里有种就快倾塌的坚强,“只是后来我却总是想起,那天我们混在礼堂里,跟着身边的人含含糊糊地做祷告,其中有一句主祷文说的是‘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也不知道为什么,其他的早都忘光了,这句话却一直记到现在。”

    “班枝……”

    “我没事。”她笑了,窗外的烟火在她的泪光里变得清澈透明,“说真的,我早就原谅了顾老师和他那个疯老婆,早就决定免了他们的债,他们算什么呀……不过是我人生里不小心踩到的狗屎罢了,回晏城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彻彻底底地原谅他们,可是为什么,我的债,却总是要许强来给我扛呢?”

    “可那些原本就不是你的债,班枝。”松萝说,“你从没让他为你做过那些事情,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班枝目光涣散地看着松萝,缓缓地说:“可他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我。”

    “我知道。”松萝爬到她身边去拥抱她,“可是……我们都知道,他做的那些都不是你要的。”

    “你确定吗?”班枝冰冷的脸颊贴在松萝的颈窝里,喃喃地问,“万一是我想要的呢?万一我就是自私地想让许强杀了他们为我报仇呢?”

    “你不会的班枝。”松萝说。

    “为什么呀?”她不停地反问,“为什么呀?你凭什么这么想?”

    “没有什么为什么。”松萝抱紧她,毋庸置疑地说,“不只是我,展烨和游游也知道,我们就是知道,这不是你要的。”

    暗淡的光线里,班枝终于抬起脸,任由眼泪汹涌而出。

    她像个孩子那样揉着眼睛,哭得整个胸腔都在剧烈地起伏着。

    她哭了很久很久,后来,就握着空酒罐沉沉地睡着了。她的脸沉浸在冬日凌晨厚重浑浊的光线里,呼吸渐渐变得平稳。

    这是新年的第一天,也是许强毁容并杀害顾安夫妇后被捕的第三十天。

    大家都已经隐约地意识到,这大概是许强在人间迎接的最后一个新年。

    3

    算起来,从小到大,班枝竟然只谈过一次恋爱,就是和许强。至于顾安顾老师,那就真的是像班枝说的那样,充其量不过是不小心踩到的狗屎。

    松萝还记得她曾经问班枝:“你喜欢许强什么啊?”

    班枝笑笑,像对一个小孩子说话那样轻声地说:“你看他什么都没有,还什么都不要。”

    那是一个芬芳的夏日夜晚,她们坐在程家院子里的藤椅上,仰头看着光芒闪烁的银河,喝五角钱一瓶的橙子味汽水。

    “我有点听不懂。”十四岁的松萝抓了抓脑袋,感到抱歉。

    “你不懂就对了。”班枝捏捏她的脸颊,“你一个小屁孩能懂什么呀。”

    松萝撇撇嘴,没心没肺地摘下一粒葡萄丢进嘴巴里。

    其实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起码她知道,那时候的班枝是孤独的,那种孤独就像爬满青苔的墙壁,把许许多多的人隔绝在外,包括她的爸爸陆贵凤。

    说起陆贵凤,他在那时候的晏城绝对算得上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就连松萝这种双耳不闻窗外事的乖囡囡都知道,晏城最大的皮具厂是他的,晏城第一家夜总会是他的,就连步行街最高的那幢商业楼也整个儿都是他一个人的。人们时常在晏城最繁华的街道看见他的车正缓缓地驶过,就像在看一座移动中的金矿。

    财大自然就气粗,陆贵凤的脾气也是出了名的爆,所有人见了他总是要低眉顺眼格外小心。唯独他女儿陆班枝,连名带姓地喊他陆贵凤,让他滚,他也都是笑得和和气气舒舒展展的。

    松萝又是惊又是羡,“你爸对你也太好了吧,我要敢这样对我爸,估计明年的坟头草都有一米高了。”

    班枝在鼻腔里冷哼一声,“算了吧,等你撞见他和小野模、小保姆在家里胡搞乱搞,你也会弄不清那到底是一个爸爸还是一只发情的公狗。”

    “你说什么呀?”松萝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班枝惨笑,“许强说你是大娃娃还真是没说错,我不该说这些毁你的三观,我道歉。”

    后来松萝才知道,班枝的妈妈就是因为受不了那些“情人”的挑衅和恐吓,才会心力交瘁地丢下班枝离家出走了,这一走,就是至今的下落不明。

    班枝还记得,妈妈偷偷离开陆家的那天晚上,她在凌晨的深夜被噩梦惊醒,糊着一脸的冷汗爬起来不停地喊妈妈,可是妈妈却一直都没有出现。于是她跳下床,在那样静的黑暗里,一个人摸索着打开了家里所有的灯,直到灯光溢满了每个角落,她才发现偌大的家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她被丢下了。

    那一年,班枝刚满五岁。

    “我希望你永远都不用理解那种无依无助的感觉。”班枝曾经对松萝这样说,“就像你知道黑暗中的每一个窗口都匍匐着鬼怪,可是你不能叫,因为你忽然间明白,没有人,那里就只剩下你自己。”

    后来班枝就遇到了许强,那个和她周围那些谄媚的、巴结的男生不一样的许强,他让班枝觉得,有个人正陪着她站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松萝倒没觉得许强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是比别人多了一份恶狠狠的匪气。就像一棵长歪的树,看着挺特别,也不过只是一棵长歪了的树罢了。

    松萝甚至觉得,就连他们的相遇也并没有比烂俗偶像剧里的情节好到哪里去——逃课打台球的班枝遭人挑衅勒索,无所事事的许强碰巧见义勇为,混战中他为班枝挡了一个啤酒瓶,头爆了,去医院缝了十二针。

    事后,班枝决定感谢他,于是她问许强:“你想要多少钱?”

    许强说:“老子不缺钱。”

    班枝又问:“那你想要什么?手机?电脑?车?”

    许强恼怒地大吼:“你钱多牛逼,刚才怎么不麻溜地把钱给他们,费老子这么大劲?”

    班枝平静地说:“刚才我不愿给他们钱,不过现在我愿意给你。”

    “老子说了不缺钱!”

    “那你要什么?”

    “要你的初吻,你给吗?”

    于是班枝一言不发地走过去,甩起书包敲爆了许强才刚爆过一次的头。

    许强伸出手的时候,有一瞬间,班枝以为自己要被他打死了,但他只是牵起了她的手,用他砂纸般粗糙的掌心。他说:“妈的,你又得陪我再去趟医院了,这一次还不知道要缝多少针!”

    班枝看着他额上滚下来的血珠,心里软软地塌陷了一块,也许就是这片刻的温柔,使她从此对他没有了戒心。

    之后没多久,他们就恋爱了。

    那是班枝的初恋,一个女孩的初恋总是纯粹的,不掺杂一丁点的功利。它干净、旺盛、醇厚且满怀诚意。从此,人生太多的第一次都和许强有了莫大的牵连,可以说,和许强混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也许就是她五岁之后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他们一起翘课,一起听周杰伦的新专辑,一起蹲在学校的天台上喝可乐,到哪都手牵着手,穿着傻乎乎的情侣衫。

    这种无忧无虑的快乐一直持续到女演员明月光明正大地搬进陆家的那一天。

    虽然陆贵凤这一生背了数不清的风流债,但他也一向小心地维护着班枝的底线,从没动过再娶的念头。所以当明月挺着微微隆起的小腹住进陆家的时候,班枝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真正的愤怒。她砸碎了家里一切可以砸碎的东西,然后拿了几件自己的衣服,踩着一地的碎片搬离了陆家。

    也就是在那一天,班枝点燃了人生的第一支香烟。

    是一盒万宝路。

    她蹲在许强常去的网吧门口,笨拙地拆开包装、点燃,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火辣辣的浓烟灌进肺里,呛得她差点掉眼泪。

    “你要真想抽,以后我教你。”许强从阴暗的网吧走出来,夺过她手里的香烟碾碎在脚底下。然后他像哄孩子那样温柔地问班枝,“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班枝大声说:“我没地方去了,你管不管我?”

    许强笑着挖了挖耳朵,“什么意思?你爸把你赶出来了?”

    “不是我爸!是明月!她怀了我爸的孩子,就要给我当后妈了!”班枝眼眶通红,被一种掏心掏肺的愤怒冲撞得浑身发抖,“我妈还没死呢,她凭什么住进我家?!”

    “明月?就那个小明星也能把你给气成这样?”许强收敛了笑意,冷酷的眼神像一把匕首,“你先住到我那去,这口气我给你出。”

    班枝被他眼中若有似无的杀意给惊住了,她不是没见过许强打架,刀子见血都是常有的事。班枝虽然愤怒,但理智仍是占了上风,她拉住许强,决定咽下这口恶气,“得了,她是孕妇,你别去动她。”

    许强笑,“放心吧,又不会闹出人命。”

    “那也不行,你别去动她,听见没有?”

    班枝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行,我答应你,不去动她。”

    谁也没想到,就在隔天,明月被许强从陆家二楼推下,脑部重伤,当场一尸两命。紧接着就在当天下午,许强跑去警察局自首认罪。

    现场指认那天,陆家里里外外地围了数百人,有来采访的,也有来看热闹的。陆贵凤和明月的家属却始终都没有出现。班枝站在人群里不顾松萝和展烨的阻拦,不停地大声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许强只是茫然地看她一眼,并不说话。

    直到离开现场时,松萝听见许强在与班枝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记好,你没来过,事情是我做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有点愕然,去看身边的班枝,她站在太阳底下,像一尊脆弱的玻璃雕像。

    没多久班枝就彻底搬出了陆家,离开的那一天,她问陆贵凤:“你也觉得是我指使许强杀了明月,对不对?”

    陆贵凤背对着她,整个人陷在宽大的真皮沙发里,只对她挥了挥手,“是我把你惯坏了……惯坏了啊……”

    班枝重重地关上门,安静地流光了淤积多日的眼泪。

    那之后陆家的生意就每况愈下,先是夜总会易主,接着皮具厂又遭了火灾,晏城的老人都说,明月死得凶,留在陆家阴魂不散,这是要散尽了陆贵凤的家产才算完。

    没过两年,陆贵凤的家产就散得差不多了,人也病倒了。也许是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他竟然在除夕夜一把火烧毁了陆宅,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凌晨,消防队才从废墟里拉出两具烧焦的尸体,一具是陆贵凤,另外一具竟然是许辉。谁也不知他跑去陆宅做什么,就这样被一并烧没了。

    晏城的老人又说,这个许辉也算是遭了报应,年轻的时候丧尽天良,又不好好教许强做人,让他十六岁就去吃了牢饭。明月不怪许强,却索了许辉的命,想来也不是一个太坏的鬼。说起来这个许辉也是倒霉,那几年好不容易发达了,成了大老板,还来不及享两年清福,莫名其妙地就给烧死了。

    总之到了这里,晏城轰动一时的“明月案”才算是有头有尾地结束了,一切尘埃落定,而陆家也真的就像人们猜测的那样散得精光。

    4

    春天的时候,法院下达了许强的判决书,因以累犯身份故意杀害顾安夫妇二人,情节恶劣,判处死刑。许强没有上诉。

    第一场春雨刚落,班枝以未婚妻的身份去见了许强最后一面,这一次他没有拒绝。

    出来的时候雨已停歇,路面洁净得纤尘不染。班枝走在雨后清凉的阳光底下,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剧烈地抽搐着。然后就看见不远的地方,有三个人影正朝她走近,他们冲她笑了一下,走过来紧紧地拥抱她。

    先是松萝,接着是展烨,最后是游游。他们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抱紧她,然后沉默地走在她的身边。

    曾几何时,也是这样的四个人,一个天真烂漫,一个神采飞扬,一个英俊爽朗,一个谦和俊秀。

    四个人并肩走在红旗飘扬的操场上,炽热的阳光无遮无拦地倾泻在他们光洁的额头,照亮他们无惧无忌的笑脸。

    只是那时候飞过头顶的一群白鸽,如今已不知身在何处。

    松萝和展烨再去Thorn Paradise的时候,看见班枝的桌子上摆着一个手工编织的鸟巢,里面还有两只刚刚破壳而出的幼鸟,很朴素,也很可爱,只是与她风格干练的桌面不很搭配。

    “在哪儿买的啊?”松萝拿起来看了一眼,用手指戳了戳幼鸟的小脑袋,“还挺可爱的。”

    班枝清澈地笑了笑,“是许强在监狱的手工课上做的。”

    “对不起……”松萝小心地把鸟窝放到桌面上,“我不该乱动的。”

    “有什么不能乱动的。”班枝按灭了手里的烟蒂,声音自然得没有一点起伏,“你们不要再草木皆兵了,也不用每天特意往我这边跑,我没事,真的。”

    松萝发现,自从许强被枪决的那一天开始,班枝的烟瘾就一天大过一天,她想劝她少抽一点,游游却冲她摇摇头,“随她去吧。”

    松萝便不再多说,在她看来,游游的主张总是对的,有他陪在班枝身边,让人觉得很放心。

    回去的路上,松萝和展烨要去栗园接一下豆包。前段时间老程身体不适,松萝妈把豆包送去栗园寄养了一阵子。

    展烨没有开车,栗园离Thorn Paradise并不远,他们决定就当散步走过去。几场春雨过后,空气里满是新鲜树叶的味道。走在街上整个人都被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笼罩着。

    离栗园尚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松萝就远远看见栗园门前围了一群人,她问展烨:“他们今天有什么活动吗?”

    展烨摇摇头,“你都不知道我问谁去?”

    她瞪了他一眼,这人就是不能心平气和地好好说句话。

    等走近了才发现是栗园出了事,门前里里外外围着的除了个别看热闹的,剩下的竟全是举着“还我爱犬”大字报的医闹。

    松萝心里一惊,紧张地挤进人群里,这才看见栗园的门口盘腿坐着一位中年大妈,怀里抱着一只死去的金毛犬,正哭天抹泪地大声嚷:“好好一只狗啊,就是让你们给治死的!你们这些黑心的狗大夫!不还我家狗的命,我和你们没完!”

    “您再这样无理取闹我们就要报警了。”助理医师王诺不得不再次解释,“你们把狗送来的时候狗就已经出现严重心衰和肾衰的症状,肺积水也相当严重,沈大夫明确和你们讲过送来得太晚,我们也都只能尽力而为,您却自己私自给它灌药,毫不配合治疗,现在却反过来说我们害死它!”

    “天地良心哪!”大妈腾的一下站起来,面向人群张牙舞爪地申诉道,“他们害死了我的狗,现在要赖到我身上了!你们说这样黑心的宠物店该不该砸!该不该赔偿我们的损失?!”

    人群里有人带头喊:“赔!赔钱!赔命!”

    松萝走过去拉住王诺问:“江山呢?发生什么事了?”

    王诺见是松萝,急忙说:“别担心,沈大夫还在里面做缝合,马上出来。”随即又压低了声音,“这些人就是癞子,抱着一只快死的狗到处讹人,别的宠物医院肯定是不会收的,就沈大夫看狗可怜,非要治一治,眼看有了一点点好转的迹象,这些人又不知道给狗喂了什么药,狗死了,这就赖上我们了!”

    “报警了没有?”

    “还没有,我们也不知道会一下子来这么多人,这肯定是组团讹人的,真倒霉!”

    “既然这样还是先去报警吧。”松萝说。

    王诺点点头,刚闪进去,沈江山就推门走出来,还是那张温和平静的脸,只是看上去有些许的疲惫。他看见松萝,先嘱咐她:“这里太乱,你先回家。”

    “我不回去。”松萝说,“我就在这里陪你。”

    “好。”沈江山耐着性子,把她护在身后,“那你待在这里不要动,答应我。”

    见松萝点头答应了,沈江山才走到带头闹事的大妈面前。

    他的语气十分客气,“我们的助理医师应该和您解释过,你们把狗送来的时候,它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在我们尽力治疗的过程中,你们又私自给它灌服了人用止泻药,加速了肾衰才会导致它的死亡。”

    “你什么意思?难不成我还能自己害死自己的狗吗?”大妈一把捞起地上的金毛犬尸体,将它用力甩进沈江山的怀里,大声叫嚷,“你们看看他,看看他这副人面兽心的样子啊!狗的尸体还在这,他们就这样推卸责任!”

    一时间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说得多难听的都有,乱糟糟的一团。

    还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地喊:“听说这个沈大夫之前就是二院的,手术台上害死了人,现在又开宠物医院害死别人的狗,这算哪门子大夫啊,我看就是个瘟神!”

    沈江山怔住,脸色惨白,失神的眼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燃烧殆尽了一样。

    松萝倒抽一口冷气,终于忍无可忍地冲到人群面前愤怒地嚷:“你们没有证据就不要血口喷人!狗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们验一下它的尸体自然就有答案!警察马上就到,看热闹不怕事大的最好是散了吧!”

    “你凭什么验我家狗的尸体!”大妈狠狠推了一把松萝,她没站稳,倒退了两步险些跌倒,幸好沈江山立即放下手里的狗一把将她扶住,没想到这一举动却成了把柄,“你们看!他就这样把狗摔在地上!这个人肯定就是二院那个害死人的杀人犯!”

    “对!肯定是那个杀人犯!”人群里有人带头喊起来,甚至有人丢过来一个喝了大半的矿泉水瓶子,“砰”的一声砸在松萝脚边。闹剧就在这一瞬间彻底失去了控制,烟盒、菜叶、空瓶子纷纷朝他们砸过去。松萝甚至看见有一颗鸡蛋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向沈江山的脸,她闭上眼睛,挡在他的面前,只听见“啪”的一声,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

    她睁开眼睛,诧异地看了一眼挡在她前面的展烨,蛋黄连着蛋清正从他额上黏黏糊糊地淌下来。

    “展烨!”松萝惊呼一声,“你没事吧?”

    “净问废话。”展烨狠狠地瞪她一眼,“你说你跟着掺和什么?他一个大男人用得着你给他当挡箭牌?”

    “这个年轻人说得对,小姑娘,你最好别和他扯上什么关系。”刚才还歇斯底里的大妈突然冷静下来,掏心掏肺地对松萝说,“我们说的可没半句假话,这个沈大夫在二院的时候就害死过人,这种人不值得你给他出头!”

    “害死过人又怎么样!”松萝低下头,狠狠咬着嘴唇,然后她挺直了脊背,抬起头大声地吼,“谁能保证上了手术台的患者就一定会活着走下来?医生也只是人,他们不是神,他们也有治不好的病,也有失误的可能性!但是最起码,我可以肯定,一个愿意去救这样一只狗的人,绝不会是因为怠慢了他的患者才令他致死!”

    短暂的沉寂里,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快跑,警察来了!”栗园门前的人群顿时作鸟兽散。

    松萝镇定下来,关切地看了一眼展烨,正要说话,却被他狠狠地扯住了手腕,“程松萝,你最好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松萝吃痛地扭动着胳膊,“疼!你干吗呀?”

    “程松萝!”展烨的声音大得吓人,“你刚才说的,害死过人又怎么样?这话是你说的?”

    “展烨,请你放开他。”沈江山抓住展烨的手腕,“你弄疼她了。”

    “你最好拿开你的手。”展烨猛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松萝吃痛地低呼一声,沈江山怕她受伤,立即松开了展烨。

    展烨抹了一把脸上的蛋液,清凉的眼神看向沈江山,“我要带松萝回去,你自己的问题,自己和警察解释。”

    “你不能带她走。”沈江山抓住松萝的另一只手。

    展烨冷笑一声,用力将松萝朝自己的方向一扯,在她短促的尖叫声里,沈江山再一次选择了放手。

    他舍不得弄疼她,哪怕是为了争夺她也不行。

    松萝明白,她看着沈江山轻声地说了一句:“我没事。”

    沈江山点点头,冲她挤出一丝笑容,“好,我等你电话。”

    松萝跟在展烨身后,手腕在他的掌心里几乎就要失去了知觉,走得久了,就不觉得痛了,只是一路上都在不停地想起沈江山方才哀凉的眼神,那种……像是正在失去着什么的眼神。

    那个时候,松萝就知道,她会回到沈江山的身边。

    5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晏城电视台录制了一期有关校园霸凌事件的节目,节目采访了这起校园霸凌事件的参与者。

    展烨在打包行李的时候,隐约听到电视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

    “她转来我们学校就是因为她曾经霸凌过别人。”

    “我们都知道,在之前的学校有一个女生被她害死了,我们只是替天行道。”

    “对啊,为什么她可以欺负别人,我们却不能欺负她?”

    “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的做法也只是在欺负人而已?”记者问。

    “不一样。她害死过人,我们没有。”

    “她欺负别人的时候早该想到有这一天啊。”

    “害死人这种事原本就不可原谅吧?”

    “骂我们的大人才是什么都不知道。”

    “……”

    “喂……松萝,”展烨放下手里的画册,干涩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你怎么看?”

    “什么?”松萝坐在阳台上,回头问。

    “害死过人。”展烨从房间里走出来,柔软的额发挡住眼睛,他站在房间门口,并没有走向松萝,只是站在原地又问了一遍:“害死过人这种事,不可原谅吗?”

    接下来是片刻短暂而错愕的沉默。

    松萝沉浸在大雨将至前的最后一缕阳光里,朝着展烨的方向无助地望过去,屋子里没有点灯,他站在暗处,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当然了,”松萝微笑着说,“人都已经死了,要怎么原谅呀?”

    “如果是我呢?”展烨问。

    松萝回过头,看见院子里的花草模糊地盛开在雨前昏暗光线营造出的温柔里,她对自己笑了一下。

    “不会原谅的。”松萝背对着展烨缓缓地说,“所以,如果是我的话,你也不要原谅我,永远不要。”

    满世界的蝉鸣消失不见了。

    后来起了风,整个晏城卷着灰乌乌的尘埃,松萝看到了第一道闪电,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

    苍穹之下无数的雨珠利刃般呼啸而来,沉重地落在土地上,不带任何感情地冲刷了一切。

    那是他们分手后的第九天,又或者是第十二天,谁知道呢,松萝厌烦地想。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们站在猫殿的院子里对峙的时候,松萝忽然想起了上面的那一段,于是,她似乎有点明白了展烨的愤怒来自哪里。

    松萝的心慢慢地疼起来。

    “展老师,程姐……”夏难解着围裙走过来,看了他们一眼,在明显的低气压里小心翼翼地询问,“我做了晚饭,要不要吃一点?”

    令人压抑的寂静里,展烨沉声说:“小夏,你下班吧。”他的目光并没有转向夏难。

    “你们又怎么了?”夏难小声地问。

    “小夏,”他还盯着松萝的眼睛,语调平缓地说,“你回去。”

    夏难低着头,咬咬牙,一句话也没说地转身离开。

    又过了很久,松萝说:“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好好说话?”

    “就那么喜欢他吗?”展烨说。

    “什么?”

    “沈江山。”他拉了把椅子坐下来,“我现在是心平气和地想知道,你就那么喜欢他?喜欢到就算他害死过人也没关系?”

    “在那个情况下我总得为他说点话嘛。”

    “所以就是也没那么喜欢?”

    “我不知道。”松萝垂下头,在展烨面前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

    展烨笑了,“还是不喜欢,对吧?”

    “我的意思是……”松萝看着展烨的眼睛,“也许比我想象的还要喜欢……”

    “是吗?”他轻声道,声音已经哑在喉头。

    “嗯。”松萝噙着眼泪,笑着说,“他有办法让我忘掉一些想要忘记的事情。”

    “你在利用他。”

    “一开始是这样。”

    “那现在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自己喜欢他。”

    展烨忽然欠过身,展开双臂温柔地抱紧她,他的臂弯那样用力,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了。

    过了许久,他放开她,干净的面孔已经看不出一丝哀伤。

    他说:“你可以喜欢他,程松萝,但你不能像十六岁的你喜欢十六岁的我那样喜欢。如果你敢再喜欢一个人到那种地步,我会杀了他,以你家属的身份。”

    她“嗯”了一声,快步走出猫殿的院子,只怕再多说半句,都会忍不住将过去的事情全盘托出。

    只是在经过前台的时候仍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正撞上他满怀希冀和绝望的目光。

    他笑了一下。

    松萝也笑了,她说:“展烨,你真的好自私啊。”

    你不许我爱你,也不许我像爱你一样地爱别人。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比你更自私的人。

    松萝打了辆车回到栗园。

    人群早都散光了,工作人员也已经下班回家,厚重的卷帘门密不透风地拉下来。松萝低头看一眼手表,原来早已经过了下班时间。

    翻了翻包,没带手机。双腿走得倦了,这一天也不知道来来回回地走了多少路,松萝干脆坐在栗园门前的台阶上,茫然地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

    不知道是不是也有一盏灯的暖光下,住着一个话不多的男孩和一个话很多的女孩,他们在清晨的梦里醒来,是不是也会戳戳对方的小脸,傻乎乎地笑成一团。

    正胡思乱想着,开朗温和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那位美丽的姑娘,可否愿意共饮一杯酒?”

    松萝转过头,看见沈江山笔直地站在那里,朝他晃了晃手里装着两罐啤酒的塑料袋。

    “你怎么来了?”她开心地站起来,都没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多么嘹亮,充满喜悦。

    “我总觉得你会等在这里似的,所以过来看一看。”沈江山弯下腰轻轻地啄了一下她的脸颊,笑着说,“真乖,真的在这里。”

    “再亲我一下。”松萝孩子气地仰起脸,眼神乌亮。

    这一次,沈江山没有再啄她的脸颊,头一侧,温柔地吻住她。

    松萝闭上眼睛,被一种遥远而奇异的温柔轻轻地托起,像踩在云端,她的手被沈江山宽厚的手掌牢牢地牵着,手心潮湿。

    “我喜欢你,沈江山。”松萝把脸埋进沈江山的怀里,无比认真地说。

    “我知道。”

    “也许是你的魔法起了作用。”她抬起头笑了一下,“真管用。”

    “有时候也会失灵。”

    他们手牵着手坐在台阶上,松萝用右手拿起一罐啤酒,沈江山用左手帮她打开拉环。

    “比如什么时候?”她喝了一口,递给沈江山。

    “比如今天。”沈江山把剩下的啤酒一口气喝完,眼睛里蒙上一层异样的悲伤,“那个大妈说的是真的,我的确害死过一位患者,我……”

    松萝打断他,温柔地握住他的手,“如果说出来又要让你多一次伤心,我宁愿不听这些。”

    “说给你听,我会好过一些。”

    松萝微笑,脑袋倚住沈江山的手臂,耐心地听他讲。

    “几年前我还是外科出身,毕业后分配到二院实习,刚留任住院医师那一年,我哥出了意外,被送进二院的时候情况十分危急。我年轻气盛,怕再等下去只会让我哥更加危险,于是自作主张,没有按照规定等待主任医师,而是选择了立即手术……”

    他望向松萝,毫不设防的眼睛里弥漫着无助的悲戚,他说:“那时候嫂子正怀着佑佑,他们结婚三年好不容易盼来的第一个孩子,可是……我哥甚至都没能看他一眼……那些人说得一点都没错,是我害的,如果那时候的我没有那么自以为是,如果我能专业一点,等一等主任医师,也许佑佑就不会还没出生就失去了爸爸……”

    “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比谁都想要让他活着。”松萝抱紧他,想尽可能地带给他一些温度,“你一定为了救他拼尽了全力,我保证。”

    夜风清凉,夹杂着天边涌动着的烟灰色云霭。

    他们将剩下的啤酒也喝完的时候,松萝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你知道吗,沈江山?我曾经,杀死了一个人。”

    她的声音干干净净,就像头顶没有一丝光芒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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