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觉得很委屈。

    李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再仰了仰头，他想看一下自己脖子以上的部分，可他看到的，只是灰白灰白的天。于是，李大就用双手在腰和背上摸了几把，就对他的堂兄李长军说，你说什么？我壮得像一头牛？李长军说，是啊，你看我们队上的人，哪个不是瘦成了一根筋？李大握紧拳头，晃到李长军面前，气愤地说，队上的牛，一点都不肥，瘪起个肚子，和你一样，咋个说我壮得像一头牛呢？纯粹是胡说八道。再说，这话让别人听到了，以为我偷吃了队上好多粮食呢！以后闭上你的臭嘴，不然我揍你。

    李大说完，张开五指，去抓李长军的肩。李长军退了一步，李大跟着进了一步；李长军再退了一步，李大又进了一步……李长军退了五步之后，就一溜烟跑了。

    看着李长军的背影，李大在肚子里得意地笑了一声。

    李大的父母，是饿死的。当时，李大二十九了，如果凭他的劳力，每天出工，挣点工分，是完全可以养活自己的，但李大偏不。他成天就像个无赖一样，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漫无目的地晃荡。遇到队上的人，他就扭住别人的衣服，说，还我爹来。不等别人说话，他又说，还我妈来。如果别人带着农具，他就一把抢到手，跑几步，再停下来，使出全身的力气，扔出一条弧线。那条弧线，最终或是掉进一口塘里，或是掉进一个山崖之下。久而久之，队上的人都说，李大受到了刺激，怕是疯了。

    队上很少有人记仇，对李大也一样。农具被扔了，如果不费多大的工夫，就捡起来，做自己的事情去；如果捡不起来，就回家，再带，做农活的人，农具有的是。有时，李大晃到中午或是晚上，没有吃饭，哪怕是最后一口稀饭，大家也让给李大。李大也不客气，一口喝了，转身就走。这样的事，是很少的。经常是，李大不吃别人的东西，他等天黑了，晃到田间地头，遇到什么就用双手挖出来，吃什么。队上的人都知道，也撞见过，但都不说，他们唯一做的，就是边叹气，边摇头，一步一回头，避开了。

    这一晃，就是两年。不想，原本也和李长军一样瘦的李大，长得又黑又壮了。

    吓跑李长军之后，李大就看到了一条狗。

    狗站在一个草丛里，草不高，就淹到了狗背，不注意看，发现不了。李大眼尖，看那片草丛的时候，那狗正在看他，一看那双眼睛，他就知道是狗了。狗是咋的了？咋个动都不动一下呢？李大觉得奇怪，就走过去，一看，结果是两条狗，屁股对屁股，连在一起。

    李大来劲儿了，他拾起地上的一截木棍，照着两个狗屁股间的缝隙，抡了下去。两条狗“嗷”的叫了一声，接着想逃开，但逃的方向又不同，于是，只得在原地又蹦又跳，直打转。狗越狼狈，李大越想笑。最后，李大终于笑出了声，那声音很大。李大不停地笑，不停地抡起木棍，两条狗和着他的笑声，也跟着嗷嗷嗷地叫。

    李长军和几个人跑过来了，他们看着疯了一样的李大，大气都不敢出。

    终于，两条狗自由了。那个时候，李大的木棍已经举过了头顶，已经抡了下去。“嗖”的一声，两条狗就分开了，发疯一样朝前跑了。李大的木棍打在了地上，木棍断成了两截。李大也许是累了，他顺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大没再笑了，他忽然号啕大哭了起来。

    神经病。李长军低声骂了一句。

    那天傍晚，李大哭够了，天就黑透了。他站起来，连东西都没找来吃，就直接回了家。

    以后的两天，队上的人都没看见李大。到第三天午后出工的时候，人们还是没看见李大。这样的事，还是第一次。两年了，李大晃荡的身影，人们早已习惯了。没看见李大，于是就有人问，李大呢？被问的人就说，我咋知道呢？于是，问的人就接着问，是不是出事了？被问的人还是那句话，我咋知道呢？问不出个所以然，就不问了，就成闷葫芦了，就不出声不出气地带着农具，跟着大部队走进了田间地头。

    事情就是第三天下午发生的。

    整个村子静悄悄的，偶尔一两声狗叫，也是有气无力的，把村子渲染得更加苍白。

    李大家的门打开了，只是一条缝。那条缝里，露出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朝外面看了看。然后，李大就像贼一样，溜出了门。

    李大轻车熟路地溜到了王桂花的家里。

    王桂花是队长的媳妇。不久前，王桂花的男人坐一辆拖拉机进城，结果拖拉机栽进了河里，就死了。死了男人后，王桂花就病了，躺在了床上。李大蹑手蹑脚走到了王桂花的床边，尽管脚步很轻，王桂花还是听到了。她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李大。

    王桂花说，李疯子，你干啥？

    李大没说话，屁股往床沿一坐，身子一侧就上了床。

    王桂花一点不像生病的样子，她迅速坐起来，背靠墙壁，伸出双腿，狠狠一蹬，就把李大蹬到了床下。李大躺在床下，哼哼唧唧了一阵，又站了起来。可是，王桂花已经跑到外屋去了，她一边跑，还在一边喊救命，声音很大，大得瘆人。

    李大昏了头，竟然拔腿追了上去。

    不知追了多久，李大被队长领着的一群人围住了。李大像沙袋一样，任由几双拳头击打。李大倒下去了，几双脚又踢了上去。李大抱着头，一声不吭地，满地打滚。等李大一动不动了，一群人才住了手。

    李大是被李长军背回家的。

    第二天下午，李大才醒过来。

    李大的头，肿得像气球，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李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从那条缝里，他看见了李长军。

    你是吃了豹子胆了，那样的事也敢做。李长军说。

    我就是，不想活了。李大说得很吃力。

    人还不如狗，没意思，死了算了。李大这话，从他肿得像馒头一样的嘴里挤了出来。

    你自己都这样说，又没钱医，那就听天由命吧。李长军叹了一口气。

    哥！李大含糊地叫了一声。接着，他的眼缝里，就流出了一种叫泪水的东西。

    李长军没听到，他出门的背影，一摇一晃的，好像苍老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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