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中篇世情小说
北京前门的大栅栏,人群熙熙攘攘。如果站得高,放眼瞧,一片黑——人头织就的地毯;要是伏在地,用眼瞄,一片肉色——人腿组成的树林。“这,要是设他妈的一个卡子,每个脑勺五分钱,不当百万富翁算我钱顺瞎了眼。”他一边想一边花手绢擦汗。恨人不死的太阳发着威风,把柏油马路都晒软了,踩上去,又柔双粘。每个人都是小火炉,散着热,放出的汗臭混合瘨经妆品的香气,更给人一种燥热的感觉。钱顺喝了两瓶冰镇的北冰洋汽水,汗刚落,嗓子眼儿双粘得慌。他忽然想起到“六必居”旁边的喝杯茶那儿有他的亲大爷。
钱顺年方二十,不好卫生警察,制服新,人俊俏,黑色牛皮凉鞋,踏在石板上,咔咔作响。他推着崭新的26凤凰加快轴自行车,嗒嗒节奏欢快,很有派头。拐进胡同,一股油煎肉饼的香气钻进鼻孔刚吃过午饭的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液。远远看去,一个头戴白帽的小伙子,敲着锅边叫卖:“猪肉馅饼,油煎馅饼。”“好家伙,要造反,灶支到街上,该老子开张了。”钱顺正正大檐帽,快步上前,将车支好,锁上。抬头看饭馆门楣上黑色的大匾有四个金色的大字——“四美餐馆”。
“喂——”钱顺提着黑皮公文包,一本正经冲着白帽子喊:“谁是这的头儿?”
“来啦,您要几两?”烙饼的抬头微笑,一口洁白整齐的牙。
“盘够亮。”钱顺心想,嘴上说:“甭打贫。我让你们把灶支到街上?不知道市容管理法吗?这是要罚款的!”说着“哧啦”一声,打开公文包,掏出单据,拧了一下圆珠笔,眯起眼睛。那意思分明是说:“您呐,掏钱吧。”
逛街的停住脚,吃饭的放下筷。刹那间,人们里三层,外三层把四美餐馆门口围了个风雨不透。
烙饼的眉头一皱,满是油汗的脸,一下变得通红。他环视了四周,无可奈何,扔下换铲:“为家,警察来了。”
钱顺见一个身材瘦高、黑细眉毛大眼睛、鹰勾鼻子、两片薄唇、留着背头的青年,笑着迎了出来,就知道他的身份:“你是头儿?”
“里面请,同志。本店有错误,您尽管批评。“年轻人答非所问,满面春风,一个劲儿往里让,连说了五六个“请”字。
钱顺纹丝没动:“不用啦,就这儿说。我喜欢公事公办!”
“嗯……哎……”年轻人还想往里让,显然是怕丢面子,影响生意。
钱顺指着汽油桶改成的大炉灶、旁边的煤堆,正义词严:“不但影响了市容观瞻,还妨碍交通,北京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
“我们改,马上就改。”年轻人连声应着。
“改?”钱顺露出对此话不屑一理的神色,“光顾着赚钱了吧?大家看看,还是‘四美’餐馆呢,哪点儿不符合‘五讲四美’?是心灵美呀,还是环境美,嗯?”
年轻人颇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同志,我们这‘四美’是指古人常说酒宴上的‘音、味、文、言’,不是现在的‘五讲四美’的‘四美’。”
围观的人听了一阵笑。
“我没工夫和你咬文嚼字。”钱顺恼羞成怒,“叫什么名字?”
“王为家,”年轻人一愣,知道警察动真格的了,“我……”
“少罗唆。”钱顺铁青着脸,“每平米一小时五毛,共四平米,每天按八小时,罚三天的,一共四十八块,拿钱吧!”
“同志……您……我们是小本经营……您,您高抬贵手……”王为家额头渗汗。
“要不再加三天?”钱顺语含威胁和戏弄。
“狗顺,进来!”四美餐馆旁边的门开了,一个光头、干瘦、前额有块疤、满脸凶相的老头走了出来。他手拿大蒲扇,脚上趿拉着拖鞋,穿黑绸没膝短裤,和尚背心。老头见钱顺不动,火了,“还不给我进来!大爷屋里有狼?”
钱顺瞥了王为家一眼,不情愿地走了进去。
王为家扭身对烙饼的说:“燕生,当心,别糊了。”说着就进铺子里去了。
围观的人,见主角不在,陆续散开。有的人被好奇心和香喷喷的馅饼味所吸引,涌进四美餐馆。刚刚攒下的馅饼一销而空。
壬为家见街面平静如旧,敲了敲老头的门推开走了进去。老头儿一把拉住他:
“为家,大爷给你赔不是了。”
“您这是哪一出呀。”王为家一面说向钱顺递笑脸。
老头儿拉过钱顺,说:“你们小哥俩也认识认识,省得大水冲了龙王庙。”
钱顺很爽快,理了理一边倒的头发说:“你的事,大爷都对我说了。谢谢你对他的照顾。咱哥俩是不打不相识,往后……”
“咱们是朋友。”王为家接过话茬儿,“我叫王为家,您今儿个是……”
钱顺笑着说:“远亲不如近邻。在大爷这儿,说出大天来,也是我的不是。”
王为家说:“哪儿的话,您端公家的碗,当然得办公家的事。”
钱顺笑笑说:“款是不罚了。不过门脸前,也得让我过得去。”
“今晚上我就把煤倒进去。不过,我们铺子小,后面屁股大的地方,那炉子……”
钱顺见到王为家乞求似的眼光,感到一种满足:“还支那儿吧,脚底下利索点不就结了。”
“多谢了。”王为家十分高兴,“待会儿吃饭的少了,我请客。咱们痛痛快快地喝四两。”
“不不,不。”钱顺连忙摆手。
“怎么?看不起咱哥儿们。”王为家露出不高兴的样子。“钱大爷替我留你。总得给个面子吧。”
钱顺已戴好帽子,皮包挂在手腕,另一只手掂着缀了大红玻璃丝编成大海虾的车钥匙,说:“确实有事。咱们来日方长嘛”
说完,骑上车,走了。
王为家刚要揉面,张燕生又跑进来说:“鬼子进庄了。”
“今儿个是瘸子屁眼儿——邪门。难道税务警又来了不成?”王为家心里暗骂,脚下却不敢停留,赶紧迎了出来。
“咯咯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站在面前的哪是什么税务官,分明是个面孔姣姣的“漂亮姐”。
“淑美,你……吃饭吧?”王为家手足无措起来。这是他的老同学,姓常。高二那年,常淑美给他写了封情书,字字句句都是火辣辣的,害得他作了好几宿美梦。但不知他是羞怯,还是胆小,竟没有接受常淑美的爱慕之情,也没把情书交给老师。不过,俩人再见面,总有点那个,后来他时运不济,常淑美又认识了大红门屠宰场一位杀猪的,两个人就更疏远了。
“老板开张,我当然要照照面。”常淑美嫣然一笑,脸腮上现出两个酒窝儿。
常淑美模样标致,很象电影《知音》里的“小凤仙。”。《知音》公演后,“小凤仙”就成了她的外号。论个头儿,小风仙一米六五,可能是猪尾巴吃多了,屁股过于肥大,又爱穿筒裤,高跟鞋一步一跩,象只母鸭子,一丑遮了百好。
今儿个,小风仙上身一件海蓝色V领蝙蝠衫,下身牛仔裙,线条分明,脖子上一串镀金项链,裸着两条滚圆粉白的胳膊,别有一番女性的味道。
“开什么玩笑。”王为家想起小凤仙和那个屠夫在中山公园“克司”,心里就打翻了五味瓶。“来二两肉饼,一盘鸡肫肝,一瓶啤酒,酸辣汤一大碗。”
常淑美吃得很开心,嘴张得不大,速度很快。吃完嘴一抹,拍拍屁股,践了出去。
“呆鹅。”张燕生眼一眯,露出一副坏样,“这妞不错,到嘴的肥鱼,你……”
“积点德,你不怕嘴上长疮。”王为家白了张燕生一眼。
“我为你好。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嘛。”
“放你娘的屁。”王为家笑着骂,“人家是名花有主了。”
“事在人为,你老兄可以横刀夺爱呀。”
“我没那么贱!”
忙了一天,电报大楼的钟响了十二下。张燕生打了一桶凉水,哗哗撩水洗开了,忽听“砰砰”敲门声,慌忙用毛巾遮住羞处,问:“谁?”
“孙平。”外面是个男低音。
张燕生登上裤衩,把门打开。
孙平年近四十,獐头鼠目,一身工作服。他是个“老插”。因为王为家开饭馆,没有本钱,张燕生便拉他入股两千块钱,那是他五年的血汗,他很不放心,下班常来看看。
“孙大哥。”王为家从阁楼上下来,递给孙平一支香烟,“今儿净赚这个数。”说着伸出三个手指头,又伸出五个指。
“三百五?”孙平见王为家点了头,忙说“累得够呛吧?”
“差点累出屎来。”张燕生一屁股坐在尼龙躺椅上,“小裤衩子都溻透了。”
“还得雇人。”孙平小眼眨眨,“累出病来可不是玩的。”
“最好雇个自己人。”王为家说。
“你们还有同学嘛?”孙平问,
张燕生说:“人家都是国家正式职工,舍不得铁饭碗。”
“想想法子,最好找个女的。”孙平说。
“请女招待?”张燕生轻蔑地撇了撇嘴。
“瞧你的德性,”王为家笑着说,“我又不是《茶馆》里的王利发,不要小丁宝。请个女的,可以阴阳平衡。”
“阴阳配对吧。”张燕生笑道。
孙平正正经经地说:“为家说的有理。香港有家公司老板,怕写字间的‘密司’影响小伙子办公,就把‘密司’全裁了。小伙子们没有了‘密司’,全蔫了。老板只好把‘密司’们招回来,又大见成效。”
“哦,如此说来,非请不可了。”张燕生积极起来,“咱们让她西服革履,嘿,往柜台一站,你们就瞧好吧。”
王为家说:“西服有什么好看,不如中式衣衫动人。”
“这你就土了。”张燕生轻浮一笑,“咱这又不是大饭店。老外爱看中国娘儿们,中国人可爱看带点洋味的女人。”
孙平走后,张燕生把三张饭桌搭成床,铺上凉席睡着了,王为家却在桌上“烙开了饼”。别看他人高马大,一表人材,二十出头,正是精力旺盛之时,无奈四年前害了“腰子”病,从知青点退回北京,坐着吃娘。每每端起饭碗,看着满脸皱纹的白发娘,内疚之情油然而起。
他的娘,文盲,骂起人来狠歹歹的,他的爹,卖力吃饭的壮工,别看他爹没文化,月开八九十块钱。照常理,吃点香的,喝点辣的,孩子闹,老婆笑,应该是和和美美的家庭。天下事,常与愿违。酒馋、茶懒,他爹全占了。尤其坏在“酒”字上。头、蹄、杂碎常下酒,顿顿不可缺。家里没肉就下小酒馆,不吃个满嘴油,喝个飘飘然,绝不罢休。喝醉了,又拿儿子撒气,一顿暴打。“长大了,杀死你!”王为家常这样想。他没成人,他爹就死了,死在“文化大革命”中。听说他爹当了什么“红色工人联合造反团”的副司令,夺权胜利,两瓶茅台,就与世长辞了。
走头无路的王为家,偏偏赶上改革的好日子。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他开起了饭馆,日进斗金。
王为家思前想后,常淑美的身影总在脑海里飘荡,他终于睡着了。
这天,王为家听钱老头子讲古,时间太晚就和钱老头子通脚混睡。早起到铺子里一看,怔怔半晌,却见眼前是个比漂亮姐还漂亮的漂亮姐。这妞儿绾着螺旋发髻,盘着宝石蓝发卡,光彩可鉴;雪白的脖颈,挂着一串圆润晶莹的珠子项链。真是玉雪相映,神采照人。白面微红,细眉大眼,挺直的鼻子,不施胭脂而红的薄唇极富性感。笔挺的天蓝色毛料套裙,白色高跟鞋,使她的身材更加挺拔婀娜。如果摘去腰间的白底绣花围裙,真有东方歌舞团演员伪风韵;要是插朵花,就是新嫁娘的娇媚。
王为家不知这凤凰怎么飞到乌鸦队里来,正发傻之际,那妞儿却开口甜甜地叫道:
“四哥,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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