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窝佬(就地弄死)了。”鲁队长说。
“没人跑出去吧。”柳秘书似乎不太放心,问。
“心放肚子里柳秘书,连只耗子也别想逃出去。”鲁队长说。
“再检查一遍,看有没有喘气的。”柳秘书做事谨慎,对鲁队长说,“别留活口。”
“是!”鲁队长总拿柳秘书的命令当县长的命令,秘书经常传达章县长的命令。
故事总不是一种讲法,结局也不一样,抓住大筐头黄杆子,处理掉几名叫花子,烧掉富贵堂,对外宣布县保安队执行公务在花子房遭遇胡子,枪战中误射了花子,花子房被子弹打着,弥天大谎掩盖血腥罪恶,因受害的是令人厌恶的丐帮,没人为他们声张正义。但是必须有一个大前提,消灭所有花子,一个都不能跑出去。然而,真有一个人跑出去,准确说他在保安队动手前走出富贵堂的,是一个意外的事情指引。
耍猴人睡前送猴子小解,猴子趁主人放任自由,在院子里跳蹿玩耍,蹦上院墙顶,孩子似的摆墙头(墙顶上走),突然跳到墙外去。
“回来,灯笼裤。”耍猴人唤它没回来,他到墙外去找。
猴子正追赶一只旱貂,花子房紧靠白狼山,经常有野兽来院子附近寻找食物,多在食物匮乏的冬季来,夏末秋初季节很少见到它们的身影,不知这只貂什么原因来了,给猴子发现。
貂怕撵大皮的两条腿动物,却不怕猴子,它跟猴子捉起迷藏来。旱绍终年呆在林子里,身子比猴子灵活,走走停停将猴子引进山林……耍猴人最后叫回猴子,抱它下山时见到富贵堂院里有很多带枪的人,他躲在一边观望,目击了暴行全过程。
黄掌柜给人带走,花子房烧落架,一个花子也没跑出来。耍猴人干着急,自己虽然不是花子,住在花子房几个月,受大伙善待……却没能力营救他们。
“去找他。”耍猴人想到南来好。
南来好没说,精明的耍猴人看出来他是干什么的,及他跟黄杆子的关系,只有这人才能救出掌柜。
夜间山里十分难走,好在时逢农历七月十四,月亮差不多圆了,很亮地挂在天上,从树枝间筛下来,还可看清山路。翻过一座山,前边出现一条小河,潺潺流水声传来,藏在山里的人不会离水源太远,他决定沿着河的流向寻找下去。忽然见河边有一团黑影,他紧张起来,白狼山有黑熊,它们常在河边捕鱼。屏住呼吸观察一会儿,黑影站起来,是个人形,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猴子安静跳在肩头,可以断定不是熊,如果是熊的话猴子一定惊叫起来。他胆子大起来,朝黑影走过去。
黑影迎面走过来,猛然停住,与他对峙起来。
“你是人,还是鬼呀。”耍猴人仗着胆子问。
黑影开口说话:“我是人啊!请问这儿离亮子里多远?”
我的祖宗,真是一个人。耍猴人走近他,惊讶道:“是你,怎么是你呀。”
“你是谁?”黑影问。
“我也住在富贵堂,见过你。”耍猴人说。
耍猴人碰见芳翠的瞎男人,在白狼山间,又是在深更半夜,他惊奇,问:“你不是跟他走……”
“我偷跑出来。”瞎男人说。
撵大皮的:对猎貂人的称呼。
南来好带瞎男人回到密营,他惦心自己的女人,她在恶人手里,一个梦使他待不住了,偷偷跑出来,梦见黄杆子出事了救不出芳翠,他来救她。
“你的梦准。”耍猴人说。
“怎么?掌柜真出事啦?”
“出事啦……”耍猴人讲了富贵堂发生的事,他问,“沿原路返回去,能找到他们吧?”
“能。”
瞎子记道,带耍猴人去找南来好。
南来好听后,派人立刻去找龙虱子、王警尉,说:“找到带进山来,然后再说。他们不能回富贵堂,也没有什么富贵堂了。”
“黄掌柜到底怎么样啦?”南来好详细了解黄杆子的情况。
“他们用马驮走掌柜。”耍猴人说他看到的。
“只他一个人?”
“看准了?”
“看准啦!”
“弟兄们,我们是先救人,后杀章飞腾?还是……”南来好召集会议,“咋个顺序好呢?”
“队长,我的意见同时进行。”副队长说,他认为既要杀掉章飞腾,又要救出黄杆子,如果先做哪一件事,后一件事因警觉而做不成,“必须同时进行。”
“副队长说的在理,比如先杀掉章飞腾,军警宪特必加强防备,说不准直接杀掉黄掌柜。”干枝梅说。
“我也这么看。”另一个人也同意。
最后由队长来定夺,南来好赞同大家的意见,两件事同时进行。他说:“我们再去亮子里侦察,搞清人押在哪里,如果在县府大院里那就省事了,摸进去一起办啦。”
“能不能押在警察局监狱,或是宪兵队?”副队长说。
“这个可能很小,黄掌柜是县保安队抓的,宪兵跟警察没参与。”南来好清楚事情的原因,当年陶奎元抓了自己,章飞腾负责看押,夜里黄杆子冒死救出自己,章飞腾因失职差点儿丢命,这口气憋了十几年,怀疑黄杆子才有今天这档子事,麻烦事自己引起的。排一下号,救出黄杆子第一位,其次才是杀掉章飞腾,两件事同时进行最理想。章飞腾抓的人,押在县府大院里可能性最大,凡事都有例外,也可能交给警察局,或宪兵队,借刀杀人的事章飞腾做得出来,他说,“先査清黄掌柜下落,事不宜迟,今天就下山去。”
章飞腾捧着一份《大同报》读,有一篇是柳秘书写的新闻报道,称三江县保安队到富贵堂执行公务时,遇藏身该花子房内的胡子,与之交火,胡子疯狂反抗,保安队奋勇杀敌,最后击毙土匪数名,激战中有几名花子不幸中弹,房舍全部烧毁。富贵堂掌柜有重大通匪嫌疑,该人已被擒获,正在审问之中云云。
“县长。”柳秘书进来。
“好,不错。”章飞腾夸赞道。
“拙笔……”他谦虚道。
“刀笔邪神叼”
县长表扬,柳秘书心里舒服。
“你先审问他。”章飞腾将任务交给秘书,叮咛道,“审出他当年救胡子大柜南来好的事,不肯招的话,反复审讯,上大刑。”
“坐上老虎凳,他嘴没那么硬啦。”柳秘书说。
“晚上,黄杆子门前加双岗。”章飞腾说,马上又改口道,“不用了,刀笔邪神:原指以写诉状为职业的恶人。在此褒义,夸奖他能把假事说真。
一个用人撖人放的瘫子,开门让他跑,他也跑不出大院。”
“还是双岗保险。”柳秘书说。
“花子会来劫人?”县长轻蔑道。
“捅狗牙的叫花子倒没那股尿儿,”柳秘书说,“黄杆子救出那个胡子大柜,倒可能拼死来救他。”
胡子大柜南来好没了踪影多年,不能突然从哪儿冒出来吧?县府高墙深院,纵然进得来,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关押大筐头的密室,这间密室的真正出口在县长办公室内,挪开一个立柜,才能见到一扇密门。黄杆子从刚进来的监房,偷偷转移到这里,是柳秘书和烧火棍两人夜里转移的,只他们三人知道。章飞腾说:
“我觉得我们做的还不够彻底,像有屎没揩净。”
柳秘书最能揣度县长的心思,抓黄杆子时大批花子不在场,他们去了乡下,其中有后患人物,落子头龙虱子对花子王忠心不二,县长担心他和自己结仇。还有王警尉,当过警察再当叫花子,还做了三筐头,掌柜被抓他能坐视不管?最关键的烧了他们的老窝,惹怒的不只一两个筐头,捅了脓包……县长忧虑的是这些。
“因此要赶快处理掉脓塞子,”柳秘书把花子王视作脓塞子,“黄杆子消失了,花子们才彻底断了念想。”
“说得对,骨头摆在这儿,总要招狗。”章飞腾问柳秘书审问进行得怎么样,“没听到他叫。”在县长办公室能听见密室里的声音。
“滚刀肉!”柳秘书遇到了难弹的主儿,他万没想到一个乞丐头如此难对付,给他用了刑,他竟一声不吭地挺着,钢条令人胆虚,“他死活不承认救过什么胡子大柜。”
“难道不是他?”
“肯定是他,只是让他供认不讳很难。”柳秘书说,“干脆痛快根儿他算啦。”
章飞腾没立即表态,他不打算立即将黄杆子杀掉,为求证一件事,或者说为了一句誓言:一定抓住救出南来好的人!黄杆子自己不承认,他总觉得事情不完美,这不涉及给他定罪,杀掉一个人如同揪下一片树叶,供认不讳满足的是自己终于实现了誓言,表明我章飞腾没有做不成的事。他说:“我亲自审问他一次。”
“县长,”柳秘书阻止道,“让大筐头气您不值得。”
“我必须口对口,牙对牙地问他一次。”章飞腾说。
关东话中不吃麻花要这个劲儿,非要求证那个毫无意义事件的真实吗?章飞腾不仅仅如此,他耳闻富贵堂掌柜积累大量财富,藏在什么地方呢?去抓黄杆子时特意嘱咐柳秘书要……柳秘书回来说花子房翻了个遍,什么都没有。
“他把钱放在哪儿?钱庄里?”
“花子王不会露富,一定藏起来。”柳秘书推想装进坛子里,埋藏到什么地方。
“钱是否有呢?”县长问。
“那是肯定,花子房存在近百年,积攒下很厚的家底。”柳秘书说。
分析藏钱的地方只黄杆子一个人知道,这也是章飞腾不急于杀掉花子王的原因,他死了钱财也无人知晓。到此,章飞腾非置黄杆子于死地的目的明显,第一个看透他心思的人是柳秘书,卖力帮助县长收拾花子王,赢得他的信任,对自己前途有好处。
“他不会把钱藏得太远,肯定在富贵堂附近。”柳秘书迎合县长,说,“派人再仔细找找。”
与其说漫无目标地找藏钱的坛子,不如撬开他的嘴,让花子王说钱财藏匿在哪儿省事,但是撬开他的嘴不容易。
“也容易。”柳秘书胸有成竹的样子,说,“治顽症要下猛药,唱戏要有扎心段。”
章飞腾看出柳秘书有了新主意,说:“咋整?”
“卖唱的女人不是在咱们手上吗,她对黄杆子来说就是猛药,就是扎心段。”柳秘书早弄清了花子王跟那个女人的关系,当初把她从郭发宝处弄到县府大院来,作为诱饵钓黄杆子,如今鱼已捕获,诱饵始终没用上,柳秘书慧眼看到她还有价值。
“她?”
“黄杆子心里老惦记着她。”柳秘书绝不是猜测,有绝对的根据,结论来源于对他们俩的调查,“利用她,制服大筐头,让他交出部分钱财来。”
“怎么利用?”
“有办法。”柳秘书说出他的歹毒计划,说,“我原来写过一张告示吗,重新利用一下。”
柳秘书写了一张新告示,实际就是一张,给一个人看,一张足以够用了。告示云:艺女芳翠,年二十三岁,唱黄曲伤满洲风化。本该收监拘押,鉴于年轻初犯,故罚金一千块大洋弥补过失。凡本镇居民,愿替她出资者,可将其人保出领走。三日后本局将根据她个人意愿卖身妓院……满洲国三江县警察局启。
“拿给黄杆子看,他见死不救?”柳秘书说。
“试试吧,他未见得上钩。”章飞腾将信将疑道。
南来好选择一家江湖小店住进去,随他来的两位队员周云峰、董仙桥是过去的炮头和翻垛先生,在绺子上他俩是大柜的哼哈二将,一文一武。现在带两位主要干将来城里,可见此次侦察的重要。
这家江湖小店门前挂着花萎幌子,去岁的旧对联字迹清晰可见:孟尝君子店,千里客来投。
三人以两种身份走上街头,南来好和周云峰打把式卖艺,到亮子里的杂巴地,它仿造奉天的杂巴地,也有人说学北京的天桥。总之,想玩想看热闹到杂巴地。董仙桥则上街算卦,具体说相面,卦摊摆在离县府不远的地方。
“今日来到贵宝地,承老少爷们抬举。我们是初学乍练,有经师不到、学艺不精的地方,请诸位多多包涵。”南来好俨然是打把式卖艺的人,俗语说光练不说是傻把式,光说不练是假把式,会说会练才是好把式。他接下去说,“假如各位看我们练的还像那么回事,请高抬贵手,赏我们个吃关东有各种小店,以为不同身份投宿者服务分为江湖小店、过往行人店、买卖店、官司店、特殊店等。
饭钱、住店钱。”
游击队来镇上侦察,怎么打起把式卖起艺来?杂巴地是什么地方,闲乱杂人汇聚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可获得各方面消息。
最有收获的是董仙桥,刚支上摊,一个卖糖葡芦的人扛着草把(糖葫芦插在上面)站在卦摊前,直眉愣眼望着算卦先生。
“你算算……”董仙桥抬起头来,话横在嗓子眼,他细端相认出来,“老狗。”
“邢老挖渚!”卖糖葫芦的人惊喜遇到同乡,他俩还是光屁股娃娃(童年朋友),他撂下草把,拔下串糖葫芦,“吃一串!”
董仙桥接过来,咬一口,赞誉道:“不错,你自己蘸的?”
“我哪有那手艺,从蘸糖菊芦人家批发来的。”老狗坐下来,说,“你还记得我的外号。”
“怎么不记得,为你嫂子……”董仙桥深刻记忆多年前的故事,他们一个屯子住,老狗的哥哥采珠一头扎进水里再没出来,撇下嫂子跟两侄子,爹娘做主,嫂子嫁给小叔,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他尽心尽力种地养家,待侄子念书成人接走母亲,一脚踹了他,嫂子绝情骂他句最伤心的话:“老狗。”
在民间,最大侮辱莫过给狗日了。也许,嫂子压根儿不情愿嫁小叔,十几年全当被狗日啦。老狗!一个冰凌一样凉透心的话,从此他自起外号老狗,在关东民间歌谣中可寻到唱老狗:
说老狗,道老狗,房前屋后四场里走。
牲口圈里看牛马,有动静,贼来偷,老狗听见撵贼走。
不庆功,不贪求,不夸富贵不夸口。
涮锅饭,冷饭粥,一天两遍稀溜溜。
主人翁,吃酒肉,老狗俄得不自由,哼呀喊呀赶外头。
见了饼子吃一口,掏灰把,铁掀头,不论头腚就下手。
打断腿,打破头,老狗挨打也得受。
狗比人,人比狗,人心没有狗忠厚;怎么打也不记仇。
“凑。”一声,“呗呗凑。”
舍生拼死往前冲。
喊一声“出去的狗。”
溜刹刹地往外走。
那知道,拿心没换出肉;打手出,动了手,套上绳子务着走。
老狗叫着转回头,喊声“怕死”望人救。
不但他不救,还说没拿镢头。
上了吊,加水流,连打带灌一命休。
“这么些年你都以啥为生啊。”董仙桥问。
“干的活儿多了去了,摊过煎饼卖过没牙乐(卖烤地瓜〕,在县府里做饭,前几天才不用我,卖糖莉芦。”老狗说。
在县府里做饭,董仙桥惊喜,离他要打听的东西近啦,他说:“你在县府做饭,那活儿多好啊,先说饿不着,到什么时候饿不着厨师。”
“锅上锅下抓巴一口就划拉饱了,饿不着,活不好干啊!大锅小灶的不一样,一顿做几样饭。”老狗抱怨。
“县长嗓子眼细,自然吃不了粗米大饭。”董仙桥顺着老狗的话说,目的多套出些话来,“够费事的呀。”
“拿犯人不当人待。”老狗愤慨道,“剩菜喂猪的玩意给人吃,我实在看不下去,往他们的白菜汤放几滴油,给保安撞见,惹了揦揦蛄(事端),把我开啦。”
“县府里咋有犯人,犯法有警察……”
“这年头啊,大鱼吃小鱼,说你犯法你就犯法,谁有县长嘴大呀!”老狗气不公说,“头些日子抓来个卖唱的,唱唱小曲能冒犯县府?最近又逮来花子房的掌柜。”
“哦,抓叫花子干啥?”
“谁知道,开始我送饭,见他两回,撵我离开县府大院前一天,不知把他弄哪儿背旮旯去了。”老狗说。
光屁股娃娃多年后见面唠了几袋烟工夫,直到有位小脚女人来相面,老狗才走开。
夜晚,南来好他们都回来,杂巴地卖艺也有收获,综合消息,确定黄杆子押在县府大院,章飞腾也住在大院里。
“我们商议一下怎样行动。”南来好说。他们商议的内容有两项:刺杀章飞腾,营救出黄杆子。
哈哈!黄杆子大笑。
“你笑啥?”烧火棍愣然。
那份告示摆在花子王面前,他看穿了诡计,讥讽道:“你们县长挺贪啊!线儿蚂蝇(水蛭)盯(叮)上了富贵堂的财产,你寻思寻思我能给他吗?”
“这女人……”
“别小猫没眼睛瞎唬(虎)啦,用一千块大洋保人,明明写给我一个人的嘛!警察局破天荒贴这种告示,小孩过家门玩啊!”
“信不信由你,真是这么回事。”烧火棍说。
“瞪着眼睛说瞎话,”黄杆子揶揄道,“你咋没带驴皮鼓?装神弄鬼你轻车熟路,请来黄大仙魅住我,说不定我还会信呢!”
烧火棍走出密室,章飞腾等消息,他问:“咋样?”
“没信。”烧火棍说。
章飞腾沉默,过会儿说:“夭严门,你今晚回去吧,明天再说。”
烧火棍关上密室的门,回身说:“我走啦,县长。”章飞腾摆下手,轻手轻脚走出县长室。
大筐头不轻易上当,在章飞腾的预料之中,这个计划一开始,他持怀疑态度,黄杆子辛辛苦苦十几年攒下的家底,怎会轻易拱手送人?卖唱女人在他心里固然重要,舍财救人也在情理之中,可他清楚身陷囹圄,交出财产最后什么也得不到,岂能……唉,计划欠缜密啊!
窗外好像下雨了,雨点很大很急。
烧火棍走出县府大院,准备去郭记马具铺,几天没去了,想舒服地抽口大烟,然后再跟烧烟泡的女孩……雨点儿打在漆布伞上,噼啪作响,刚走进胡同,两个人从左右夹住他。
“你们干啥?”烧火棍以为遇见劫道的,打劫他不怕,亮出身份都会吓跑劫匪,他说,“我是县保安队的!”
“找的就是保安队的你。”说话的语气挺硬,更硬的是腰间给顶着铁器,他知道那家伙的威力,没再说什么,乖乖地跟着走。
胡同越深越黑,在一间破房框子里,劫持他人说:“不想死,你说实话。”
“不想死。”烧火棍说。
“黄掌柜在县府大院哪间屋子里?”
他们询问黄掌柜,大概是花子房的人,来救他们的掌柜,如果是他们倒没什么太可怕,一来进不去防范严密的县府大院,尤其是夜晚,防卫更严。他说:
“你们要去救他,趁早改变主意。”
“少废话!问你啥说啥。”
遭到哏斥,烧火棍套近乎失败,他在想往下怎么跟他们周旋。
“说,黄掌柜在哪儿?”
“我说,我说……”不说没好,可能丢命,烧火棍说出黄杆子的藏匿地点,并讲了一个让游击队员高兴的消息:保安鲁队长带大部分人出去,今晚加上他才六个人守县府大院。看来,既然出卖,就出卖彻底。
雨把章飞腾隔在办公室里,他半躺在椅子上,手枪摆在桌子上,顺手可操起来。做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梦,狂风吹开一扇门,他企图去关上门,怎努力也推不上门……他猛然睁开眼睛,一张面孔朝向他,啊呀一声,他相信真的是梦境了,过去他有过梦中很清楚的时候,比如说太可怕的梦,他努力让自己醒来,安慰自己这是做梦。因此他说:我在做梦。
“这不是梦!章县长。”面对他的人手里握把枪。
“怎么不是梦,黄杆子是个瘫子,他站不起来。”
“那是你没见到他站起来。”
“醒,赶紧醒。”章飞腾想努力走出梦境。
“仔细看看,我是谁?”
“我在做梦,在做梦。”章飞腾挣扎站起来,给一只有力的手摁下,他似乎清醒过来,应该说从愣怔中完全清醒,他惶然道,“你真是黄掌柜吗?”
“没错,是我。”
“你的腿……”
“我的腿好好的!”黄杆子手里握着枪,对着章飞腾说,“我向你要两样东西。”
“说吧,啥都行。”章飞腾不敢丝毫激怒对方。
“把护身符还给我!”
“哎,哎。”章飞腾从抽屉里取出那个方形古铜钱,“给你。”
黄杆子一只手接过来,拎在眼前望,然后揣起来,说:“当年救走南来好的事你已清楚了,还有一个事你不清楚。那年北沟镇死了一个警尉,双眼被鹰琢吞掉,砂枪击中心脏毙命。警署认定凶手是猎人,于是你逮捕了用海冬青狩猎的高手,给他坐老虎凳、灌辣椒水,逼其供认杀死警尉。”
章飞腾惊愕,面前的黄杆子是被自己害死的猎人的儿子,十几年前发生救走胡子大柜南来好不难解释了。
“我父亲死在监狱。”黄杆子说。
“那年你多大?”
“十五岁。”
十五岁足可以产生仇恨的年龄。狱中发生霍乱,黄杆子染病,被扔到镇外雪地喂狼。
“狼没吃掉我,花子王老膙子刚好打那里经过,他救了我。”黄杆子说。
复仇的人站在面前,已不是当年的弱小孩子,手枪对着自己,反抗徒劳。命运该是如此吧,保安队给宪兵队抽走去保卫收割鸦片,守县府大院不过五六个人,即使二十人,也不能怎样,稍有动作,自己恐怕就没命了。跟他走,再寻机逃生。
南来好他们也摸进县政府来,跟他们汇合在一起。
“走。”黄杆子押着人质,县长是最好的挡箭牌,他说,“你带我们出县府去。”
“那第二件东西你……”章飞腾试探着问,多少有些滑稽,让羊去问一只饥饿的老虎,你打算吃我吗?老虎还用回答吗?
他们带上芳翠,押着县长从保安的枪口下走出县府大院,消失在茫茫烟雨之中。
两天后,警察在白狼山脚下找到县长章飞腾的尸体,也许他就是黄杆子要的第二件东西吧!
三江县长章飞腾被杀害,伪满朝野震惊的面孔阴郁,关东军宪兵司令部把命案看得政治色彩很浓,派遣一个精干侦缉小组密入亮子里,命案迅速侦破,柳秘书继任县长,他娶了一个日本女人。
柳家婚宴刚开始,匆忙跑进来的宪兵在队长林田数马耳边说些什么,宪兵队长霍地立起身,用日语对柳县长说句什么,没向同桌的客人打声招呼便走了,柳县长命在场的警察跟随林田数马而去。
宴会的场面一下子冷却,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也有人想借故离席。柳县长掩饰住内心惊慌后,端起酒杯说:
“皇军运大烟的汽车半路遭到土匪袭击,林田数马队长率兵和警署联手剿之,诸位放心,我提议为皇军凯旋归来干杯!”
院子里骤然响起打呱啦板声,柳县长皱起眉头,喜庆的日子,唱喜歌是无法拒绝的,任花子唱吧。
花子唱莲花落:
打竹板,笑呵呵,站在门前唱喜歌。
“唠忙”的亲友人不少,门前停着迎亲的车。
大门上贴着一副对,笔走龙蛇写得活。
上联是:未卜他年大学士,下联是:且看今日小登科。
“燕尔新婚”四个字,贴在那里够规格。
天配良缘结婚配,真好像牛郎织女渡银河。
郎才女貌成配偶,长命百岁富寿多!
今天傻子我来贺喜。
老爷一定管吃又管喝。
(白)青天大老爷,傻子来贺喜啦!
柳县长给了花子赏钱,花子没走,唱起十二月红,声音比先前更响亮:
要饭的四海行,天黑咱就扎大营。
大车伙里摇竹板,听我唱段十二月红。
正月里迎春二月杏,三月桃花满园红。
四月梨花五牡丹,六月荷花水上冲。
七菱八桂九菊美,十月里来开仲春。
十一月里水仙艳,腊梅开花腊月中。
一年四季花常红,万紫千红开不赢。
需要有一种声音盖过乞丐说唱声,柳县长叫戏班子开场,唢呐奏着喜庆调儿,酒宴继续。
哗啦!几片碎瓦从屋檐突然滚落,屋顶的响动惊慌了客人,有人喊声不好房子要倒,人们嗖嗖箭射出来。
这时,一张张圆黄的纸片飘然降落,脊瓦上活跃一只猴子,披着长长的孝布,掀开瓦朝下扔压纸钱一一阴币,整幢瓦房像座墓坟。
柳县长拔出枪瞄准,几声尖厉的唿哨,猴子扬撒怀中的纸钱,仓皇穿檐过瓦灵捷地逃走,冷脆的枪声追它很远。
婚宴场面陡变,满院飘扬着黄烧纸阴币,丧葬的气氛极浓。
“这是结婚吗?”日本新娘眼里噙着泪水喃喃委屈。
柳县长带人追猴子到院外,猴子已不知去向,又见到一帮乞丐,年龄都不大,领头的是瓢形身段的小丐,他唱喜歌:
登贵府,喜气先,斗大的金字粘两边,大抬轿,大换班,旗罗伞扇列两边。
掐喜顶,贺喜杆,新人下轿贵人挽。
铺红毡,倒红技,喜枝倒在喜堂前。
一拜地,二拜天,三拜喜婆喜当然,四拜姑姓也是喜,五拜五子登科喜状元柳县长再次给赏钱,他疑惑:这小丐如此面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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