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换下练功服，一身休闲打扮的刘明扬推门进来，在偌大的练功房中，伊恋小小的身子显得那么纤细，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楚楚可怜。刘明扬习惯性地坐在她的身边说道：“又在想什么？”
伊恋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这些天来她经常这样心神恍惚，刘明扬知道她还放不下那天的事情，就想着法子陪着她，逗她开心。她的状态不好，排练出了差错，他也把过错揽在了自己的身上，替她挨骂。他觉得伊恋大可不必如此，不过是被莫庭强吻了一下，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也该放下了。
“刘明扬，”伊恋侧过头迷茫地说，“我是不是已经……不是个好姑娘了？”
“啊？”刘明扬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天哪！原来你这些天不开心是因为这个啊！你是二十二岁还是十二岁？”
伊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又把头抵在膝盖上，不说话了。
刘明扬忙憋住笑，“难道你以前没有和男人接吻过吗？不至于吧，你已经不小了。”
“和师兄有过……所以……那是不一样的……我觉得我已经不是个好姑娘了，背叛了师兄……”伊恋语无伦次地说道。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把刘明扬当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不得不承认，他年纪虽小，却比莫庭更加让人信赖。
刘明扬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又是孟海涛！伊恋开心、不开心都是因为他！他已经淡出伊恋的舞蹈事业了，却还占据着伊恋的全部心思！伊恋是属于舞台的，她身边的男人应该是个有着云雀般轻盈矫健的身姿的舞蹈者。她需要的是事业上和她共同进步的搭档，生活中体贴呵护她的伴侣。而孟海涛，一样也做不到！
刘明扬不由得伸出手臂搂住伊恋的肩膀，“伊恋，你应该把目光放得远一点，在你的身边，应该还有更好的选择……”话还没说完，他的胳膊已经被摔开了，“你在说什么？除了师兄，我是不会喜欢别人的！”伊恋大声说完，猛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
伊恋冲了个澡，开始换衣服。入冬了，她穿了白色软底长靴，浅黄色的长风衣，围上橘黄色的围巾，拎起大红色的双肩皮包，大步走了出去。一直等在门口的刘明扬迎了上来道：“伊恋，别想那么多了，不如我带你去玩……”伊恋边走边说：“不用了，我要去看师兄。”刘明扬停住了，看着她的身影越走越远。
刚刚换衣服的时候，伊恋就决定了，今天一定要去看孟海涛。自从上个周末以后，她就再没和孟海涛联系过，一方面是工作很忙，每天排练完基本上已经是深夜了，另一方面，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她害怕一听到他清朗温和的声音，就会忍不住哭出来。刚才刘明扬的大笑笑醒了她，莫庭的事已经过去了，也许那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她是那么想念孟海涛，为什么不去看他呢？真想立刻扑到他的怀里，听着他稳定的心跳就能使她的心安定下来，让她觉得温暖，觉得安全。
吸了一口清爽的冷空气，伊恋笑了，好久没见到师兄了，真的是很想念他啊！每天和刘明扬一起跳舞的时候，都会想起师兄，要是师兄还能跳舞那该多好啊！春节后要去欧洲访问演出，可惜师兄不能去了……当然最担心的还是他的身体，自从车祸以后，他的身体一直没有好过，以前他修长而结实，轻轻一托就能把她举起来，可是现在，路都走不稳，看着就叫人揪心……他每天都是一个人在家，一定闷坏了，今天一定要陪他出去转转。想想因为自己的忙碌和别扭而对孟海涛的疏于照顾，伊恋心里真的很难过，很自责。
伊恋在小区门口下了车，在社区花店买了一束鲜花，谁说女孩子不能送花给男孩子？今天她就想送孟海涛一束花，就送他喜欢的香水百合好了，插在花瓶里一定很好看。
伊恋是有孟海涛家里的钥匙的，她自己掏出钥匙开了门，房间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她被满室的中药味呛住了，愣了一下，她的心突地跳了一下，马上冲到孟海涛的卧室。孟海涛正斜靠在床上，从托娅的手中接过一碗又浓又黑的中药。
“师兄！”伊恋叫道。
“伊伊！”孟海涛又惊又喜，突然想到手里的中药，想藏又明知无处可藏，一时僵在了那里。
伊恋慢慢走了过去，坐在孟海涛的床边，她的手一松，鲜花散落在了床褥之上，百合的香气盖不住中药的苦涩，伊恋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
“师兄，你病了。”伊恋小声说，伸手抚着孟海涛憔悴的面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病了？”
“没有，伊伊，我没生病。这药是养胃的，不是治病的。”孟海涛把药放在旁边，伸手揽住伊恋，在她的脊背上轻轻拍着，柔声哄她。托娅悄悄退了出去，她知道，此时她已成了多余的人。
孟海涛不问伊恋上次为什么失约，只是一心一意地安慰她。伊恋更加难过，忧伤地说：“你病了，我能看得出来。”伊恋的手指继续在孟海涛的脸上轻抚着，“你的样子印在了我的心里，你哪里不对劲，我都应该能看出来的。前些天我忙晕了，以至于连心都丢了，竟然没有看出你的病。”
孟海涛忙说：“我真的没有病。一切都很好，你安心工作，不要为我担心。”
伊恋咬住嘴唇，缓缓地摇头，慢慢地说：“工作怎么比得上你重要呢？我宁愿再也不演出，也要做一个好恋人，在你需要我的时候陪在你的身边。”
孟海涛愣住了，伊伊在说什么？
“师兄，我搬回来住好不好？我那么爱你，可是却不能总在你身边照顾你，我好恨我自己啊！”伊恋自己只管滔滔不绝地说着，眼神空洞而迷茫，并没有看到孟海涛已经变得失魂落魄。
伊恋还在说着什么，孟海涛都听不到了，伊伊说她爱他！她竟然说她爱他！孟海涛不明白这里的“爱”是什么意思，可是，如果她是说……如果她是说她真的爱他，就像他爱她一样的话……
“不会，没有理由，伊伊怎么会爱一个残废的人呢？”孟海涛轻轻地摇着头，喃喃自语道。
“可是师兄，我爱你呀！”伊恋大声说道。她的眼睛里恢复了光彩，当她终于说出这个“爱”字的时候，她猛地清醒了。千言万语，最重要的就是这个“爱”字啊！
“可是……”孟海涛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本能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残缺不全的身体。
“师兄，我爱你，我从十二岁就开始爱你了！可是你总是那么优秀，那么忙，我只是个又矮又瘦的小丫头！我从来不敢对你说……直到我们遇上了那场可怕的车祸……你差点死了，我才知道我不能没有你，可我怕你恨我、怪我，因为……因为是我害你……”伊恋理清了思路，一口气地说着，孟海涛却突然捂住了她的嘴。
“傻瓜，我的小傻瓜。”孟海涛说，“我怎么会怪你呢？那明明是我的错，却叫你背负了这么大的压力。我真笨，我是男人啊，我竟然退缩了，是我做得不好。”
“师兄——”伊恋又惊又喜地瞪大眼睛。
“从此我会做一个好的男朋友，哪怕我只有一条腿，也要让你做最幸福的女孩。”孟海涛说完，猛地抱住她，把唇压在了伊恋那因惊讶而微启的小嘴上，伊恋只来得及闷哼一声，随即闭上了眼睛。
深夜，疲倦的伊恋和衣伏在孟海涛的怀里睡熟了。孟海涛舍不得睡，他到现在都不能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听到了伊恋亲口说她爱他！
孟海涛侧着身子倚在床头，伊恋的头枕着他的胳膊，他的另一只胳膊被她抱在怀里，好像怕他会突然不见了似的。她的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小嘴嘟嘟囔囔的，像一个受了委屈刚被哄好的小孩子。她的呼吸均匀而绵长，孟海涛温柔地注视着她，他的宝贝！她的额头光洁，眉毛很秀气，长长的睫毛像洋娃娃一样微微上翘着，她的鼻子小巧精致，随着她的每一次浅浅的呼吸，轻微地翕动，漂亮的小嘴撅着，带着一种委屈而又满足的神情。孟海涛想吻她，又不敢动，生怕惊醒了怀里的珍宝。
天亮的时候，伊恋终于睁开了眼睛，孟海涛突然有点害怕，他的宝贝会不会睡了一觉就忘了昨天的一切，再一次离他而去？
伊恋孩子气地揉了揉眼睛，甜甜一笑，“师兄，你醒了？”
“不是醒了，是一直没睡。”孟海涛打个哈欠，慵懒地说。
“天！你一直都没睡？你还在生病呢！”伊恋跳起来说。
“我说过，我没生病。”孟海涛一边活动麻木的胳膊，一边纠正她，从昨天晚上起她就认定他在生病，怎么跟她解释都没用。
伊恋心痛地看着那被她压得发红的胳膊，为了不惊醒她，孟海涛竟然一夜未动！
“你瘦成这样，还喝那么苦的中药，怎么会没生病呢？”伊恋小声说，拉过孟海涛的胳膊帮他按摩。孟海涛轻轻拉住她，伸手抚平她散乱的发丝。伊恋真是年轻，她这样睡眼蒙眬的样子，不但不见憔悴，反而更显得清新出尘。
“我的宝贝！”孟海涛轻声呼唤道，顺势把伊恋搂在怀里。
伊恋感到背后的力量愈来愈大，她也用力抱住孟海涛，把头埋在他的肩窝，轻轻地拱着，像一只撒娇的小动物。
过了一会，伊恋扶孟海涛躺下来休息，细心地帮他掖好被子，又在他的额上轻吻了一下。
伊恋跑到厨房里，看到了许多密封在袋子里的中药，她把药液倒在碗里，放进微波炉。她在柜子里找到了大米，又把小小的锅子装满水，抓了一把米丢进去，歪头看了看，又丢进去一把，“应该可以了。”她喃喃自语，小小的鼻子顽皮地皱了一下。她把锅子放在灶上，打开了天然气。
“伊伊，你在干吗？”孟海涛披着睡袍站在门口，睡袍的领口松松的，露出半边胸膛。他的胸膛线条结实流畅，带着一分性感。
“我在煮饭啊！”伊恋盖上锅盖，帮孟海涛紧了紧领口，“一会就可以吃了，你先回房间休息。”
“你哪会煮饭啊？我们吃麦片和牛奶就行了。”孟海涛说。
“煮饭很简单，一会就让你尝尝我的手艺——你是先吃饭还是先喝药？”伊恋边说边拉孟海涛往外走。
“可是伊伊，”孟海涛看着灶上的小锅道，“你知不知道要等水开了才能下米吗？”
孟海涛一口气灌下了一大碗浓黑的药汁，伊恋在旁边看得直咋舌，忙递过一杯温水。早餐已经上桌了，稀饭有点夹生，伊恋又炒了一个小菜，榨菜外面糊着黑糊糊的鸡蛋，可怜兮兮地盛在一只精致的小碟子里。
“味道不错。”孟海涛就着一小块榨菜喝了一口稀饭，笑着说道。
伊恋把麦片和牛奶推到孟海涛面前，“师兄，还是吃这个吧。”
“伊伊煮的粥，我一定要吃完。”孟海涛说着，一口气喝下了小半碗稀饭。
“可是，它明明难吃死了！”伊恋撅着嘴叫道。
“谁说的？你做的都是人间美味。”孟海涛夹着榨菜道。
伊恋甜甜地笑了，她端起碗来喝了一口稀饭，在孟海涛的夸赞下，她也觉得夹生的稀饭甜美无比了。
饭后，伊恋站在水池前刷碗，她柔软白皙的小手抹着碗碟的边缘，水柱一激，白色的泡沫裹住了她的小手，她伸手拂了一下头发，额头上便留下了雪白的泡沫。孟海涛笑了，他扶着桌子站起来，走到伊恋的身后，他用消瘦的手臂环住她的腰，先抹去她额头的泡沫，再用双手握住了她沾满泡沫的手。
伊恋的动作停了下来，她转过身抱住他的腰，把头贴在他的胸膛上，吸着他身上的淡淡的药材的味道。
“师兄，我好爱你。”伊恋喃喃地说道。
孟海涛浑身的血液沸腾了，他低下了头，使劲地吻住了她的唇，他用舌尖撬开她的牙齿，找到她小巧的舌头，把它含在嘴里吮吸着。它那么香，那么甜，仿佛是无上的美味，他久久地吸着，直到伊恋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
伊恋的脸红得像个熟透的苹果，她娇羞地低下头，转过身去掩饰地说道：“碗还没洗完呢。”
孟海涛抓住伊恋湿漉漉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让我来，你的手这么软，不应该干这种活的。”
伊恋的心暖了一下，她的脸更红了，在孟海涛温柔的注视下，她仿佛被催眠了一样几乎不能动弹。她呆呆地看着孟海涛微微弯下身子，把上身的重量放在腋下的拐杖上面，他倒出洗洁精，用水冲去盘子上的油渍。额前略有些长的头发挡住了他的半边脸，伊恋想，这一定就是最幸福的场景。
整理完毕，孟海涛靠在床上休息，伊恋像个小八爪鱼一样黏在孟海涛的身上。上班的时间快到了，孟海涛忍不住催她道：“伊伊，去上班了，快迟到了。”
伊恋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更大力地抱住了他，“我不去上班了。”
“伊伊，别胡闹！”孟海涛支起身子，把小八爪鱼从他的身上拉下来。
“我没胡闹。”伊恋不情愿地扭了扭身子，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把头埋得更深，“我去上班你就又生病又受伤的，我哪都不去了，就在家里看着你。”伊恋嘟囔道。
热泪涌上了孟海涛的双眼，他仰起头，轻轻地搂住伊恋纤细的腰身，他从来没有想到伊恋爱他至此，可是，他的心很痛，他又让心爱的女孩受委屈了。
“乖。”孟海涛的声音有点哽咽，“我保证照顾好自己，你是我的小天鹅，你应该在舞台上的啊！去上班，好不好？”
感觉到孟海涛的苦涩，伊恋不敢再任性，不情愿地爬起来，整理好包，穿上风衣，孟海涛帮她把围巾围好，送她到门口。
“快去吧，路上小心。”孟海涛体贴地说道，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
“好的，我下班就回来。”伊恋轻快地说，顽皮地扮了个鬼脸。
整整一上午，刘明扬都觉得伊恋不对劲，早上她迟到了五分钟，正好撞见了进来找她商量演出的张承伯，一向脸皮薄的她挨了训不但没有难过，反而是一脸的高兴。排练的时候，她始终是精神恍惚，心不在焉，仿佛在魂游天外，眼里却闪着幸福陶醉的光芒。她不像是有心事的样子，却绝对有秘密！
碍于今天练功房里还有别人，刘明扬没办法问伊恋，导演宣布午休的时候，刘明扬刚想拉住她问个究竟，她却一溜烟跑了。
伊恋以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就往外冲，中午有两个小时午休时间，她要赶回去陪孟海涛吃饭。他的胃病就是因为不好好吃饭而复发的，这回一定要盯着他吃。热恋的情人分开一分钟都是难熬的，更何况是一上午！早晨来上班的路上，伊恋的心就已经飞回到孟海涛身边去了。她拦了一辆的士，直奔孟海涛家里。想到自己要命的厨艺，路上她又下车买了快餐，天气很冷，伊恋把饭盒抱在怀里暖着。
伊恋轻手轻脚地开了门，房间里很安静，伊恋抱着饭盒走到卧室，孟海涛正在睡觉。他的上身赤裸着，房间里很暖和，他身上搭了一条被子，肩膀和两条胳膊都露在外面。孟海涛太疲倦了，他的眼睛轻轻地阖着，睫毛显得长而浓密，嘴角微微上翘，显得静谧而安详。
伊恋轻轻抬起他的胳膊，帮他盖严被子。孟海涛低声呻吟了一下，伊恋一惊，忙缩回手。看着他并没有醒来，伊恋又把他的另一只胳膊放进被子里。手在被子上蹭了一下，孟海涛立刻瑟缩，两条英挺的眉毛紧锁在一起。伊恋疑惑地展开孟海涛的手细细查看，居然发现他的两只手都是又红又肿！
只一秒钟，伊恋就反应过来，那是冻伤！孟海涛读书的时候就不喜欢戴手套，冬天冷得厉害了就把双手抄在口袋里，格外有一番潇洒的风度！现在他每天要用拐杖，不戴手套，手背肿得像个萝卜，有些地方已经破皮溃烂！伊恋难过极了，她用毛巾浸了温水，轻轻在他的手背上捂着，柔软温热的毛巾接触到红肿破皮的肌肤，引起一阵刺痛。孟海涛挣扎了一下，终于醒了。
“伊伊？”孟海涛吃了一惊，摸过床头的手表看了一眼，“才中午你怎么就回来了？”
“我……我回来陪你吃饭呀。”伊恋说道。
孟海涛慢慢坐了起来，他刚吃了药睡下没多久，这会被弄醒，只觉头痛欲裂。忍过一阵晕眩，孟海涛揉着额头拉过伊恋的手低声说道：“中午就这么一会时间，跑来跑去很累的。”
伊恋没有说话，再次拿过毛巾浸在温水里，然后把他的手轻轻缠裹，孟海涛看着伊恋心痛的样子，微微笑着安慰道：“天冷了就是这个样子的，开春就好了。”
伊恋轻轻摇着头，眼泪突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了下来，孟海涛慌了，忙把她的手连毛巾一块握住，着急地说：“伊伊，别哭呀，真的什么事也没有！”
伊恋哽咽道：“你到底还有多少伤没有告诉我？这些日子你一个人是怎么过的？”
孟海涛轻柔地为她拭去眼泪，缓慢地说道：“这都是小事情，我小时候手也会每年冻伤的，根本就什么事都没有。”
“不是的！”伊恋急忙说道，“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一直陪在你身边照顾你，就不会这样了！”
孟海涛闭着眼睛摇了一下头，伊恋太小太单纯，她还不知道和一个残疾人在一起会给她的人生带来怎么样的影响。她把一切过失都揽在自己的身上，却不知道自己根本承受不了。她并没有意识到，孟海涛的伤残是一辈子的，她只是个花朵般娇嫩的女孩子，一辈子照顾一个残疾人所要付出的辛苦，不是她应该承受的。她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保护者，而不是力不从心地去照顾别人。孟海涛觉得自己有责任告诉她这些，让她去走自己的路，可是握在他手里的伊恋的手是那么柔软，他舍不得放手！
“伊伊，”孟海涛沉吟着说道，“虽然我少了一条腿，但我还是希望我有能力保护你，照顾你一辈子，我想像个正常人一样给你所有的幸福。”
“能和师兄在一起我就已经感觉很幸福了，谁照顾谁都是一样的。”伊恋忽闪着她亮晶晶的大眼睛道。
孟海涛无奈地摇头，她还是不明白一个男人的感受，纵然他的身体已经不完整了，他还是希望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可以做一个强有力的男人，给她完整的爱，让她一辈子去依靠……
刚吃过午饭，伊恋就被孟海涛逼出来上班，她说要请假在家照顾他，使他几乎发了脾气，无奈之下她只好背了包出了家门。临走前，孟海涛要和她一起出门，顺便去超市买晚上的食材。她“命令”孟海涛老实在家待着，不许出门，不许做家务。
伊恋乘车回到单位，当车子停在芭蕾舞团的大门口时，她突然有种晕眩的感觉，心猛地跳了两下，几乎想也没想，她就对司机说：“继续往前开，去最近的购物中心。”她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刘明扬，我今天下午不舒服，不去排练了。你自己练吧。”伊恋说完，不等刘明扬答话，就关掉了手机。
出租车停在热闹的购物中心门前，伊恋下车，随着人流走了进去。
伊恋逛了一下午，一口气转了好几家商场，傍晚的时候，她茫然地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手里拎了七八个鼓鼓囊囊的购物袋，里面装满了她买给孟海涛的东西，想到孟海涛，伊恋的心都是疼的，他的断腿，他苍白的脸色，他努力一个人做着一切……
车祸已经过去半年多了，孟海涛不但没有好起来，反而愈发衰弱。伊恋知道，那是因为他一直没有得到充分的休养，过早地去复健，过早地一个人生活。伊恋懊恼地坐在路边，她后悔参加《天鹅湖》的排练和演出，她不该为了工作而在孟海涛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离开他。以后不会这样了！师兄，我不会再让你每天孤单一个人了。伊恋下定决心，站了起来。天很冷，可是她不觉得。她深吸了一口气，登时精神百倍，迎着寒风大步向前走去。
“师兄，我回来了！”一进门，伊恋就大叫道，把袋子扔到沙发上。
孟海涛正在拖地，闻声抬起头，伊恋叫道：“不是说不许你做家务？以后家务都由我来做。”她忙迎上去，把拐杖从孟海涛的手上拿开，自己钻到他的腋下，让他的手勾着她的脖子，她紧紧抱住孟海涛的腰，转身慢慢把他扶回到床上。
“伊伊，你工作一天很累，家务我能做的。”孟海涛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层因尴尬而产生的红晕。
伊恋安置好孟海涛，又一溜烟跑了出去，从一堆购物袋里找出一样东西，神神秘秘地带回自己的房间。
“师兄，我有礼物送你！”片刻之后，伊恋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走了出来，“快拆开看看喜不喜欢？”
孟海涛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纸，里面是一个乳白色的长方形盒子，质感考究，只有一个小小的Logo，看不出里面是什么。打开盒子，一双浅米色的手套呈现在眼前。
手套是上等小羊皮做的，细腻而柔软，羊皮里还衬了一层薄薄的羊绒，最特别的是，手掌部位还加了一层牛皮加固。伊恋帮孟海涛把手套戴好，孟海涛的手指一屈一伸，活动十分灵便。
“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款手套，又暖和，又舒服，防滑还耐磨，最适合师兄你啦！”伊恋笑呵呵地说，一脸的满足。
“试试看用着舒服不？”她把他的手放在拐杖的扶手上，灵活而稳固。
孟海涛感动地看着伊恋，“伊伊，谢谢你。”
伊恋受到鼓励，高兴地拉孟海涛到客厅里，从购物袋里把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拿，西装、衬衫、羊绒衫、棉袜、皮鞋……“你今年都没添冬装，我一次给你买齐了。”伊恋献宝似的说。
孟海涛扶着拐杖缓缓地坐下来，他的眼里有着感动，却有着更多的落寞。他勉强笑了一下，伸手揉揉伊恋的头发，“谢谢你，伊伊。”
“来，试试看喜不喜欢，不喜欢我再买。”伊恋欲拉孟海涛起来试衣服，她记得他对衣着一向是很挑剔的。
“不用了，我都很喜欢。”孟海涛说，其实自从受伤后他就已经不在意穿什么了。
伊恋有点扫兴，一扭头看见茶几上的塑料袋，又高兴起来，“天哪，我差点忘了这个！”伊恋把袋子里的食盒拿出来，“寿司拼盘——我们的晚餐，不错吧！”
孟海涛笑了，不管怎样，他看出伊恋是为了他费足了心思，虽然他并不喜欢快餐店里的寿司，他还是感到幸福的暖流涌遍全身。
下一刻，孟海涛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笑容在他唇边隐去了，他问道：“你下午要上班，怎么有时间去买这些东西？”
“我没去上班，请了半天假。”伊恋想也不想地说。
孟海涛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指着沙发上摊满的衣物，他几乎吼了起来，“就为了买这些东西，你居然一下午没去上班？”
伊恋吃惊地瞪大眼睛，她万万没有想到，一向性情温和的师兄竟然会为了这样的“小事”吼她。
“我……”伊恋委屈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孟海涛剧烈地喘息着，他真的很生气，一向敬业而勤奋的伊恋，竟然会翘班去逛街！
“你知不知道，你做的不是一般的工作，你是芭蕾舞演员！你要排练，你要跳舞，你要站在舞台上！而不是去逛街，买回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孟海涛越说越激动，却不知他的话已经像一把刀子刺进了伊恋的心里。
伊恋死死地咬住下唇，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她摇着头向后退了两步，好像看着一个可怕的人。突然，她一转身跑回卧室里，大力地带上了门。
巨大的摔门声惊醒了孟海涛，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客厅，满沙发凌乱的衣物，敞开了食盒的色彩鲜艳的寿司拼盘。小精灵一样向他献宝的伊伊呢？他又把她吼走了！
“伊伊！”孟海涛冲进了卧室。
伊恋正趴在床上，把脸埋在被子里，默默地哭泣着。
孟海涛扶着墙，小心地走了过去。他单腿跪在地上，伸手轻轻碰了碰伊恋露在外面的小巧的耳垂。
“伊伊。”他小心翼翼地唤道。
伊恋把头偏过去，呜呜哭出了声。
“对不起，宝贝。”孟海涛拨着她软软的头发，“是我莫名其妙，你去买东西完全是为了我，可是我却吼你。我错了，你别哭好吗？”
床上的伊恋没有动静。
孟海涛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的疼，他真的伤了伊恋的心了！
“我是个莫名其妙的浑蛋！”孟海涛说，“我一直活在自卑之中，我想让别人把我当成是健全人，可是我自己却始终认为自己是个残废。我想跳舞，却再也上不了舞台了，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其实你已经很优秀了，刚才是我昏了头，你起来打我一顿消消气，好不好？”孟海涛揭开了自己的伤疤，他能感觉到鲜血从他的心头流过，可是床上的伊恋却依然一动不动。孟海涛把手放在她的背上，“伊伊……”
“不要碰我！”伊恋呜咽着，使劲扭动着身子躲开了孟海涛的抚摩。
孟海涛的手僵住了，他的脸变得刷白，伊恋已经开始讨厌他了！她是他发誓呵护一生的宝贝，可是他却弄哭了她，伤了她的心！他的手缓缓地落下来，双手抱住了头，他疲惫的右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身子一歪，他倒在了地上。
伊恋哭了一会，忽然觉得屋子静得可怕。回味着刚才孟海涛的话，他已经把伤口撕开给她看了，她可怜的师兄，那伤是他一辈子的痛啊！
“师兄……”伊恋翻身下床，惊讶地发现孟海涛斜坐在地上，头埋在两臂之间，单薄的身子瑟瑟地发着抖。
“师兄！”看到孟海涛无助的样子，伊恋的气一下子全消了。她使劲抱住他，把自己的脸在他的脸上蹭，“师兄，你别难受了，我没真生气，我只是在发小孩子脾气。”伊恋使劲把他从冰冷的地板上拉起来，他的身子都是冰的！“师兄，都过去了，我们都不再想这件事了好不好？我再也不翘班了，我好好跳舞……”伊恋边说边用被子围住了孟海涛，他的脸色惨白，眼神空洞而迷茫。
“师兄……”伊恋的声音抖着，充满了惊恐。
突然，孟海涛抱住了她，伊恋的心里一松，眼泪又流了下来，她的泪很快浸透了孟海涛单薄的衣服，孟海涛怜爱地把她抱得更紧，“伊伊，别离开我，我爱你……”他哽咽着。
几天后，伊恋偷偷地把她和孟海涛复杂的感情纠葛告诉了好朋友孔薇，再经过大嘴巴孔薇的一通宣传，整个芭蕾舞团很快就都知道了这件事。孟海涛和伊恋本来就是芭蕾舞团公认的一对，一时间，伊恋收到了许多祝福，让她的心里又羞又甜。可是她总觉得很多人嘴上说着祝福的话，眼神却是不冷不热的，好像在探究着什么。她知道那都是因为孟海涛风光不再，他们认定他们的爱情不会长久，认定她会离他而去。这个想法让她的心里很不舒服，于是，也就刻意地回避那些她不喜欢的、探究的目光了。
午饭的时候，刘明扬照例端了托盘坐在她的旁边，看着伊恋一边微笑着神游天外，一边漫不经心地解决着盘里的午餐。
“如果你觉得和他不合适，就回来找我。”刘明扬看着伊恋出了一会神，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啊？”伊恋愣了一下，满口的汤差点呛出来，忙掩住口使劲地咳。
刘明扬伸出手想拍她的脊背，想了一下又停住了，手慢慢地落下来，他再一次说：“如果你觉得和孟海涛不合适的话，随时回来找我。”
伊恋瞪大眼睛看着刘明扬，他这算什么？表白吗？“刘明扬，我和他很合适……”她艰难地开口道。
“不用说了，我什么都知道。我只想你知道我的心意，就这样。”刘明扬快速地说完，看着伊恋傻愣愣的表情，不禁一笑，再也忍不住，他伸手在伊恋的头上揉了一下，“小丫头，好好吃饭吧，我先去练功了。”
刘明扬起身离去，伊恋又愣了一会，然后才发现刘明扬的午餐几乎动也没动过。她的食欲一下子全没了，她和师兄怎么会不合适呢？刘明扬简直是在说笑话。他凭什么这么说？就因为师兄不能再跳舞吗？可是那又怎么样，他依然还是那个孟海涛啊，在她的眼里，他的魅力丝毫不减当初做芭蕾王子的时候。为什么大家都觉得他不再配得上她了呢？别人可以不理解她，可是刘明扬怎么也这样呢？她还把他当成朋友呢，真没默契！伊恋这样想着，气鼓鼓地把勺子扔进餐盘，一口东西也吃不下去了。
下午有小剧场的演出，晚上回芭蕾舞团加班彩排，为春节的演出做准备。这天是整体过节目，灯光音响全部到位，群舞演员也各就各位，作为主角的伊恋却有些心不在焉，她机械地做着早已烂熟于心的动作，心思全都放在了在家里等她的孟海涛身上。不知道师兄中午有没有按时吃饭？胃还会痛吗？他在做什么？
“停！停！”正在走神，忽然听到台下的导演孙洁大声叫停，这在彩排中是不经常出现的事。所有的演员都停了下来，音乐也戛然而止，一束灯光打在舞台中央的伊恋和刘明扬的身上，两人都是满脸的错愕。
“是累了还是怎么的，一点激情都没有！演出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你们就打算这样给我上台吗？”孙洁着急起来脾气一向不大好，所有演员都噤了声，很多人用眼角余光扫着伊恋和刘明扬。
看了看周遭的情况，刘明扬轻咳一声，“呃，导演，我今天……不太舒服，所以……”
孙洁叹了口气，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好吧，今天就到这里，你们回去该休息的休息，该调整的调整，明天给我拿出精神头儿来，解散！”孙洁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看到她走远，演员们才轻呼一口气，各自散去。
伊恋知道孙导的“该调整的调整”是说给她听的，刘明扬又为她挡了一次，其实她心里明白，今天的排练问题出在她身上。
向刘明扬投去感激的一瞥，伊恋低着头匆匆走开。刘明扬已经代她受了好几次过，她心里不是不知道，但这份情，她却无以为报。
回家的路上，伊恋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很快就可以见到师兄了，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开心呢？看到路边的章鱼小丸子小巧可爱，她每种口味买了几串，虽然不能当晚饭，作为零食也蛮好的。伊恋想着，俏皮地歪头看了看手里的小鱼丸。
刚一进家门，伊恋就听到厨房里传来爆油的噼啪声，跑过去一看，孟海涛正在灶台前忙碌。
“师兄你怎么……”话还没说完，她就看到孟海涛把切得细细的火腿丢到锅子里，等到爆出香味，又把放在透明的玻璃碗里的一堆五颜六色的配料倒下锅，一阵油烟猛地蹿出来。虽然抽油烟机默默地工作着，孟海涛还是不适应地轻咳起来，伊恋更是咯咯笑着躲到了他的身后。孟海涛用铲子翻炒着锅里的食材，伊恋从他的肩头向锅子里面望去，看清里面的食材有虾仁、鸡丁、青豆、胡萝卜粒，在快速地翻炒下，这些食材的香味争先恐后地钻出来。孟海涛又拿过旁边的一盘已经搅松了的米饭倒下锅，凉透了的饭粒遇到热油立刻弹跳起来，孟海涛大力地翻炒着，伊恋也在旁边学着孟海涛的手势，开心得嘴巴都合不拢。等到每一粒米饭都吸饱了油变得晶莹透亮，孟海涛示意伊恋把放在一边的打好的蛋液拿过来，伊恋笑着把小碗举得高高的，将蛋液淋下。看着金黄的蛋液包裹住晶莹的米饭，孟海涛撒了一小勺细细的盐在上面，搅拌均匀后关了火。
炒饭被盛在漂亮的磁盘里，“伊伊，把饭端到餐厅，还有汤。”孟海涛说。他双手拄着拐杖，没办法端东西。
“还有汤啊！”伊恋惊喜地欢呼道，不一会就摆好了碗筷。
“尝尝看。”孟海涛坐在桌前盛了两小碗炒饭，把其中一碗推到伊恋面前。
伊恋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口，“哇！师兄，我从来不知道你竟然会做饭！”伊恋大声赞叹道。
又舀了一口汤喝，伊恋高呼道：“师兄，你是个天才！”
孟海涛尝了一下，得意地笑了，“我看托娅姐做过几次，就学着她的样试试，你猜她告诉我炒饭最关键的是什么？”
“是什么？”
“蛋液要淋得好。”孟海涛微笑着说。
扑哧！伊恋的汤喷了。
“原来是我的功劳！”
“托娅姐是这么说的。”孟海涛一本正经地绷着脸。
“托娅姐的手艺举世无双，将来娶了她的那个人可就幸福了。”伊恋满嘴的炒饭，含糊不清地说道。伊恋喝了一口汤，咽下口中的美食，“不过，娶了我的那个人就比较倒霉喽。”
孟海涛看着她的样子，忍俊不禁，“没关系，我要求不高，只要会淋蛋液就可以。”
伊恋愣了一下才明白孟海涛话里的意思，一张粉嫩的小脸立刻羞红了，孟海涛眨眨眼睛，开心地笑了。
周末是伊恋和孟海涛的节日。伊恋不必上班，她可以在孟海涛的怀里睡到日上三竿，醒来的时候总能看到孟海涛眨着亮亮的眼睛含笑望着她。有多久没有看到师兄这样发自内心的微笑了？经历了那么多苦难，那个开朗的师兄终于回来了。
他们热衷于美食的开发制作，经常相伴着去超市采购来各种各样的食材，色、香、味都要讲究，在一次次的尝试之中，他们享受着味道各异甚至是中看不中吃的食物，尽情体味创造的乐趣。把托娅的绝活一一尝试个遍之后，他们开始求助于菜谱。
“麻椒鸡丝的做法——”伊恋拖长了声音，手里举着刚刚从网上下载打印出来的菜谱，一边踱来踱去，一边高声念道，“先将整只鸡白水煮熟，再顺着鸡肉的肌理手工撕成牙签粗细的鸡丝。准备生花椒一两，用面杖碾碎，加入食盐、白糖、香油、味精，与鸡丝凉拌——注：要用四川花椒。”
坐在桌前的孟海涛看着伊恋调皮可爱的样子，忍不住淡淡地笑了。伊恋见孟海涛将鸡丝撕得差不多了，迫不及待地取过一小袋花椒，全部倒在案板上，“我来擀花椒。”她说。那花椒是他们在超市翻了好久才找到的正宗四川花椒。
伊恋柔软的小手大力地按压着面杖，圆圆的花椒粒承受不住压迫，纷纷爆裂，噼啪作响，浓烈的气味立刻冲了出来，弥漫了小小的厨房。孟海涛看了一眼说：“放这么多花椒会不会太麻了啊？”
伊恋正要张口说话，冷不防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审视着自己的作品，她摇了摇头，“不会啊，麻椒鸡丝，要麻一点才好吃嘛。”
把碾碎的花椒全部放进一只小碗里，伊恋又对着菜谱叨叨咕咕，给花椒调好味。把小碗放在鼻端闻了闻，伊恋满意地点点头，将碗里的调料全部倒在了鸡丝上面。
“师兄，快尝一尝啊！”伊恋说道。
孟海涛夹了一小口，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头，含笑不语。伊恋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大口——“哇！”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用手掩住了嘴巴，把脸上所有能皱的地方都皱了起来。她好不容易忍住没吐，勉强把菜咽了下去，赶紧用手扇着自己的舌头，嘴里还咝咝地叫着。
看到孟海涛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伊恋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在他身上乱抓乱摸，“你骗我，师兄你居然骗我！这么麻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耐不住痒的孟海涛大声笑着讨饶，还忍不住分辩道：“是你自己说的麻一点才好吃啊！”
伊恋抓住孟海涛的肩膀又摇又推，冷不防他一个没坐稳就向左边倒了过去。伊恋忙扶住他，这才想到自己闹得有点过了，他左边身体无处受力，平时要想坐稳整个身体都要往右边用力，她这一番玩闹下来，他想保住平衡也是不可能的。
伊恋停住了笑闹。孟海涛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坐稳身体，一把拉过伊恋坐在自己的那条腿上，用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在她的鼻子上点了一下，“怎么办？不要吃鸡丝了吧，好在我们还有香菇菜心。”
“可是，人家就是想吃鸡丝嘛！”伊恋双手环住孟海涛的脖子撒娇。
“这么麻，怎么吃啊！”孟海涛看了一眼桌上的鸡丝，眼里的笑意就没有消失过。
“不如——”伊恋转着眼珠说，“我们再煮一点鸡肉拌进去吧！”
午饭后，伊恋闷闷地蜷在沙发上看电视，孟海涛站在窗前发呆。不知什么时候天上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在风中打着旋儿飞舞。孟海涛看着纷飞的雪花，突然生出一种向往之情。
“伊伊，外面的雪好美呢，我们出去走走吧！”孟海涛说。
“好啊！”伊恋一声欢呼，忙跑到卧室去换衣服。孟海涛笑了，原来这小丫头早就想出去了，是顾及他行动不便才勉强把自己窝在家里。傻瓜——孟海涛心里轻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你能幸福和满足，你怎么还傻乎乎地委屈着自己呢？
孟海涛拄着拐杖慢慢走进卧室，看到伊恋已经穿了白色的小棉袄，雪白的牛仔裤，白色的小皮靴，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就像一个漂亮的雪娃娃。
“师兄，你要多穿一点哦。”伊恋拿出一件浅米色的短风衣，套在孟海涛穿着的黑色高领毛衣外面。
出门以后，孟海涛才知道自己做了件傻事。外面风大雪滑，他根本走不稳。伊恋走在孟海涛的左侧，双手大力地搀扶着他的胳膊。
“师兄，我们回去吧。”伊恋担忧地说。
“不必，难得下雪，我们一起散步赏雪景。”孟海涛说。雪天并没有挡住人们的出行，他们沿着小区附近的公路慢慢走着，不少路人都会这对特殊的情侣回头张望。伊恋习惯做舞台上的焦点，却不习惯被路人注视。她索性低头看路，专心与风雪对抗。看到伊恋的样子，孟海涛的心越来越冷，渐渐缩成一团冰，他不怪伊恋，但是他的残疾让伊恋处处小心翼翼，他觉得心又开始痛了起来。
有好几对情侣从他们的身边走过，手拉着手，脚步轻盈。好羡慕他们！以前从来不知道，恋人可以拖着手在街上走竟然是那么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幸福。自己的这双手，终生都要被这对拐杖所束缚了，伊伊的手那么柔软，可是自己只能在房间里坐着的时候把它放在唇边亲吻，却永远不能握着那双手，像其他的情侣一样散步。
伊伊，选择我你真的会幸福吗？
“师兄，那有间书店，我们进去看看吧！”伊恋指着路边的一家小小的书店道。
知道伊恋喜欢看漫画和小说，孟海涛点了点头，凡是伊恋喜欢的，他都会尽量满足她。而她的愿望永远只是一些小女孩的梦想，满满一冰柜的冰淇淋，原版的Hello Kitty，最新上市的漫画书……他真希望他的宝贝能贪婪一点，哪怕是她想要天上的星星，他都会摘下来送给她。可是她不要，她只要和他在一起，收集一屋子小女孩的玩物。
书店门前铺了瓷砖的台阶非常的滑，虽然只有短短的四级，对于孟海涛却是个极大的考验。
他把拐杖撑在瓷砖上面，稍一用力，拐杖就向前滑去。孟海涛一个站立不稳，差点跌倒。
伊恋忙扶住了他，“师兄，要不，我们不要去了。”
孟海涛摇了摇头，刚要说话，书店的门开了，一个看店的女孩热情地迎出来。
“小心路滑。”女孩边说，边伸手扶住了孟海涛的另一只胳膊。
孟海涛的到来在书店里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孩子正挤在一起看漫画，看到孟海涛上楼梯时忍不住窃窃私语。
“看，只有一条腿！”
“好可怜啊！”
几个站在架子前面翻杂志的成年人也忍不住偷偷打量着孟海涛。伊恋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进了门就被那一大书架五颜六色的漫画书吸引了过去。
孟海涛浑身不自在，慢慢踱到角落里，站着看那一排排的书，把没有腿的半边身体隐藏在了阴影中。
看店的女孩把自己的椅子搬过去，轻声说道：“坐下看吧。”
孟海涛说：“不用，我站着就可以了。”
女孩说：“反正我要招呼客人，也没有时间坐。你可以坐下慢慢看，我们的客人都是这样的。”孟海涛一看，果然有几个客人坐着或高或低的凳子，埋头看书。他道了谢，扶着拐杖坐下去。他不自觉地把风衣的下摆使劲往下拉，将断肢盖得严严实实。立刻意识到自己这是欲盖弥彰，他自嘲地笑了一下。
“这本书最近卖得不错，你翻翻吧。”看店的女孩轻轻走过来，把一本书递到了孟海涛的手中。
孟海涛微笑着向这个善解人意的女孩点头致谢，她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短短的头发，一副乖巧讨喜的模样。
孟海涛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手里的书，等着伊恋抱着一大摞漫画书走到了收银台，他就缓缓地站起来，连着自己手里的书一道付了账。
外面的雪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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