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恋目光沉着,一点也没有即将走红的兴奋。她和星艺公司签了八年长约,意味着她把从二十三岁到三十岁,女人生命中的黄金八年,交给了一个全然陌生的舞台。
伊恋和段超私下里还达成共识,她在人气最旺时以私人原因退出比赛,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到一点,成为网络上的话题女王。然后,在决出选秀的角色后,导演张萨出人意料地宣布,由已经退出比赛的伊恋出任《梦想花园》的女二号小茹。这是一招险棋,必然会引起足够大的关注,但是毁是誉,既要取决伊恋的个人魅力,又要网络推手大做文章。
总之,小茹这个角色已经落入伊恋囊中。其他人还在比赛的时候,伊恋已经看起了剧本,为拍摄做着准备。
伊恋抽空回到芭蕾舞团,拿着合约,请了一个半年的长假。伊恋的出走早已在张承伯意料之内,虽然伊恋办的只是停薪留职,但是依照惯例,她这一去是不会再回来了。
“伊恋,你真的想好了吗?”张承伯不着急签字,最后一次劝说爱徒。伊恋是他亲眼看着成长起来的一代舞后,他不想看着她过早地告别舞台。
伊恋站在桌前,纤细的双手绞在一起,看得出她的内心也挣扎得非常厉害。短短的一瞬,她想到了台下十数年的苦功,想到了曾经舞台上的辉煌,想到了从来都是并肩和她站在一起的孟海涛。她的心猛烈地收缩了一下,痛得差点背过气去。她呼吸急促,心虚得厉害。她必须离开这个环境,开始新的生活。
“我决定了。”她抬起头,坚定地说。
张承伯无声地叹了口气,签上大名,把申请书交给伊恋,“那……早日归队。”张承伯说。
伊恋颤抖接了过来,突然对着张承伯鞠了一躬,“院长,谢谢您……”话没说完,泪水模糊双眼,伊恋忙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张承伯的办公室。
练功房里,伊恋收拾着她的东西,磨坏了的舞鞋、皱成一团的发带、没电了的MP3……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扫进背包。刘明扬双手环胸靠在柜子上,开口问道:“喂,你真的要走吗?”
“是的,刚刚办好了手续,下午直飞西双版纳。”伊恋面无表情地说。
“你看上去不怎么高兴。”刘明扬道。
“怎么会?我高兴得很。”伊恋收拾好东西,拎拎分量,很沉。
“伊恋,你这个白痴。”刘明扬说了句脏话。
伊恋猛地抬起头,刘明扬依然双手抱胸,用坦荡的目光盯着她。
见他没有继续发话的意思,伊恋背上背包。刘明扬捡起一本厚厚的漫画书,“你忘了这个!”伊恋一看,是她买的Snoopy纪念画册,曾经被她视为珍宝,一遍遍地翻着,边角都卷了起来,又被她小心地抚平。伊恋掂着这本书,想到自己以后可能再不会看这些东西,她绕过刘明扬,把书扔进了字纸篓。啪的一声,好像扔掉了她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伊恋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伊恋,别走,你以后会后悔。”刘明扬突然抓起伊恋的手腕,认真地说。
伊恋瞪大了眼睛,愣了好一会,才猛地甩开他,大声说:“不会!我已经是大人了,我只是选了一个更适合我的工作,你不是也经常到电视台去做节目吗?你后悔了吗?”
“我和你不一样!”刘明扬拉着伊恋不放手,“我只是想在不影响工作的前提下尝试更多的新鲜事物,但我知道我最应该做的是什么,我知道我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是跳舞!我不会因为外面的工作而影响了跳舞!我从英国回来就是为了更好地跳舞!你呢?你知道你真正想要什么吗?你不知道!”
伊恋吃惊地看着刘明扬,没想到小小年纪的他竟分析得头头是道,而且,更重要的是,她隐隐约约觉得他说的是对的!
“不是!”伊恋目光闪烁,却嘴硬地说道。
“伊恋,我看错了你!团里没有给你安排任务,孟海涛不要你了,所以你就要逃避,你是个胆小鬼!”说到最后刘明扬气愤地总结道。
“随你怎么说!”伊恋脸色一白,挣脱刘明扬,把包背在肩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等等……”刘明扬追了两步,颓然停了下来,他意识到自己戳到了她的痛处,他失去了留住伊恋的最后一次机会。
下午,机场。
伊恋办完了登机手续,在安检口和朋友话别。孔薇拉着她的手说:“你以后当了大明星,可别忘了我们这班姐妹哦!”
伊恋拉着小巧的行李箱,笑得有些勉强,“拍一部电视剧而已,怎么就能成了大明星?”
“好多大明星都是靠一部戏一炮而红的啊!不像我们这些芭蕾舞演员,就是跳一辈子,也只是在圈子里有点小名气。”孔薇酸酸地说。
莫庭从后面走过来,拍拍伊恋的肩膀,说道:“丫头,保重。”他刚做完手术就赶过来,身上还有一股医院特有的气息。
孔薇拉过伊恋,背对着莫庭,小声问道:“你和他在一起了?那孟海涛呢?”
“不是。”伊恋避重就轻,回答简短。
“你们不会分手了吧?!”孔薇不依不饶。孟海涛曾经是芭蕾舞团所有女孩心目中的王子,现在,王子风采不再,气质依然。谁也不愿看到自己心中的王子落得一个孤独的结局。
“我和他们,都不是……”伊恋含糊地说,实在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她索性闭嘴。机场广播又在催促旅客登机,工作人员也开始催促伊恋。伊恋只得拉着箱子往前走,却不自觉地回头望,虽然她明知道,等待的那个人不会出现。
“伊恋”有人叫她的名字,她的心突地一跳,却看到刘明扬远远跑了过来,伊恋的眼睛暗了一下。她停住,等着刘明扬走近。
到最后,她也没有等到孟海涛来送她。他怎么会来呢?她甚至走前都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
“再见……”刘明扬看着伊恋,默立良久,缓缓地说道。
“再见,好好跳舞。”伊恋认真地说。
“时间差不多了,快走吧!”莫庭再次催促,他总是有着医生的冷静。
“好。”伊恋又对着送行的人挥挥手,进入安检通道。她没有再回头。
和伊恋分手后,孟海涛大病一场。高烧引起的肺炎,在医院住了半个月。伊恋离开的这一天,也是他出院的日子。
“海涛,手续都办好了,一会陈允送你回家,你先喝点水。”托娅端了一杯温水给他。这些天,她从繁忙的工作中挤出时间照顾孟海涛。她穿着艳丽的吊带衫,长长的拼布花裙,长发瀑布一样流泻下来,给苍白的病房增加一抹亮色。孟海涛已经换下了穿了十多天的病号服,穿了白色的T恤,浅灰的休闲裤,默不作声。
“怎么要出院了,脸色还这么差?好利索了吗?”托娅偏头审视孟海涛,皱起眉头。
“他现在不是身体有病,是心病。”陈允不知何时学会了托娅人未到,语先至的本事,话音落了才推门进来,他换下了白大褂,穿着便装。
“心病身病你都得给我治,我这弟弟要是留下病根,我拿你是问!”托娅装着一副很凶的样子,瞪着陈允,不知不觉间已经有股打情骂俏的味道。他们亲密无间的样子惹人羡慕,孟海涛忙把头别过去,装作在看窗外的风景。
“心病还需心药医,这心药可不在医院里。赶快走吧!”陈允打趣说道,拎起床角早已收拾好的旅行包。
在病房里憋了半个月,一出去,孟海涛惊异地发现,外面早已是盛夏,炽热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这天气,真了不得。”在车内坐定,托娅揉着额角说,“连我都热得头晕。”
“你是工作太累了吧!”陈允回头看着女友,掩饰不住浓浓的关切,“这几天你一直喊头晕,分明就是睡眠不足,劳累过度,还怪什么天气!”
孟海涛突然接口,“怪我,姐姐工作那么忙,还要抽空照顾我。”
“没有的事。”托娅豪放地一挥手,说,“就是天气热闹的,我们内蒙古有这么热吗?这个陈允,还不让我睡觉开空调。我可不像他们当医生的那么心静自然凉,每天晚上他睡得死死的,我却热得失眠。”
陈允嘿嘿笑了两声,面色颇为尴尬,幸福却已经溢出他的眼角。托娅真是个直性子,连他们住到一起这么私密的事都不避讳。这位性情温和的医生通过后视镜看着孟海涛,他眼光迷离,置若罔闻。前些天托娅去看他,发现他在家里发高烧,几乎烧死都不知道吃药降温。赶紧把他弄到医院,立刻被确诊为肺炎。一直到现在,他还是一副被烧坏了脑子的样子,思绪缥缈,目光迷离。陈允和托娅都知道,伊恋的离开让他元气大伤,伤痕累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昨天,陈允还在和托娅争论。托娅认为孟海涛这个样子,还是应该在医院多住几天,免得没人照顾。陈允却认为他应该早点出院,离开惨白的病房,生活能多点内容,早点从阴霾中走出来。
陈允把车子拐向青年城,孟海涛终于有了反应,“走错了,我住在心湖小区。”
“我和陈允商量好了,这段时间你先住我们家,人多热闹。”托娅说道。
“不行,那样太打扰你们,我回自己家,我能照顾自己。”孟海涛说。
“怎么会打扰我们?我们家地方够住,而且托娅现在演出不太忙,你住在我们家,还能有个照应。”陈允边开车边说。
“托娅姐不忙,更要多休息,她最近都瘦了,就别再为我多操心了。”孟海涛坚持道。因为着急,脸色已经略微发红,闷闷地咳起来。托娅忙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这……”陈允有些为难地低头沉吟,去他们家住是他给孟海涛制订的康复计划的一部分,早知道孟海涛这么倔,还不如让他在医院多住几天,大家都省心。
“算了,去心湖小区吧!”托娅深知孟海涛的性格,硬拉他去了他们家,他也住不自在,反而不好。
陈允无奈地掉转车头,朝孟海涛家的方向驶去。
房子还是和两周前一个样,却散发着一股霉味,再也没有伊恋的踪影。孟海涛觉得脊背发寒,心脏收缩,呼吸困难。托娅进了屋就忙个不停,先开窗通风,打扫灰尘,又杀到厨房。冰箱里的东西早就变质了,托娅把它们全部扫进垃圾袋,这种状况是没办法在家做饭了,好在小区的餐厅可以叫外卖,她打电话订了午餐,又把订餐电话和菜谱贴到冰箱门上,方便以后孟海涛一个人的时候随时使用。
孟海涛把客厅里每一件东西摆正位置。他爱整洁,又喜欢强烈的秩序感。托娅收拾完的房间,他还得再加工。
“海涛,卧室收拾好了,床单我都换了新的,要不你先躺会儿?”托娅抱着换下来的床单,从卧室钻出来。
“不用了,我不累,你也别忙了,坐下休息一会吧。”孟海涛说。
“行。”托娅爽快地把自己丢在沙发上,陈允将床单丢进洗衣机,让它去工作。
托娅打开电视机,随便找了一个台,让房间里热闹起来,不那么严肃,才对孟海涛说:“出院了,有没有为以后做打算?”
“找个工作,开始新生活。”孟海涛故作轻松地说。
“是吗?你准备工作了?”托娅高兴了,“有我能帮上忙的吗?还记得我以前跟你提的那个学校吧,他们一直在找最优秀的舞蹈老师。”
“我准备改行了。”孟海涛打断托娅,看到托娅惊讶的表情,他慢慢解释道,“我这个样子,实在是不适合当舞蹈老师。”
“怎么不适合?你的理论基础和实际经验都很好。”托娅说。孟海涛是天生的舞者,就算他自己不能跳,也应该把他对舞蹈的领悟传授给更多热爱舞蹈的孩子。
孟海涛沉吟一下,摇头说:“我不想再碰舞蹈了。”
托娅心里一痛,眼里雾气顿时升起。她了解,舞蹈真的伤了孟海涛的心。先是他自己不能跳了,后来心爱的女孩也离开了他们曾经为之奋斗了十几年的事业。舞蹈彻彻底底地伤了孟海涛的心。低下头调整情绪,做了一个深呼吸,托娅抬起头笑着说:“也好,不管做什么,只要你开心就好了。”
孟海涛的嘴角微微上扬,眼里却是一片落寞,心都没了,又怎么样才能“开心”呢?
出院后的孟海涛做了一件大事。他瞒着所有人,来到芭蕾舞团,先到人事部门,又找到张承伯,递交了辞职报告。
张承伯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辞职?”芭蕾舞团隶属于文化部门,是铁饭碗,就算受伤不能再跳舞,也能领到固定的工资,虽然不多,但社保俱全,对于现在的孟海涛来说,这微薄的固定收入是他最后的保障。他站在张承伯面前,穿着假肢,拄着拐杖,沉默地点头,铁了心。
“你用不着这样。”张承伯从椅子上站起来,欲扶孟海涛坐下。孟海涛的假肢直挺挺地伸着,得靠双手把膝盖弯成正常的角度。这就是他的芭蕾舞王子。张承伯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说:“团里想过你康复后的工作,可以坐办公室,或者到舞蹈学院做文职。”
“谢谢领导的照顾。”孟海涛礼貌而得体地说,“我已经不适合舞蹈工作,准备换个行业了。”
“那你也用不着辞职,可以长期休病假。”孟海涛为芭蕾舞团立下过汗马功劳,那些荣誉不是用金钱可以衡量的。
“不了。”孟海涛不再多说,脸上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近年来,芭蕾舞团也有不少优秀演员流失,可那都是演员找到了更好的前途。有的女演员嫁人生子,风风光光地去做了阔太太,有的被国外芭蕾舞团聘走,有的像伊恋一样,进军影视圈。只有孟海涛,他是因为自己再也不能跳了,而提出辞职。
张承伯又看了他一眼。孟海涛盯着桌上的辞职报告,无声地催促他。张承伯拿起钢笔,一笔一画签上自己的名字。写到最后一个字,他的手已经开始发抖。签好名,张承伯久久没有把辞职报告还给孟海涛。
孟海涛微笑着说:“谢谢团长,我去人事部门办理手续了。”他把工作证和单位钥匙交还人事部门,没有惊动昔日的同事,独自走出芭蕾舞团的大门。他最后回望一眼这个他深爱的地方,芭蕾舞团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灰色的楼体古朴素雅,一到夏天就爬满绛紫色的爬藤植物,楼前的花坛也是姹紫嫣红,就如同他青春时绚丽的梦。然而,他现在心已苍白,梦想只属于别人。
路过报刊亭,孟海涛突然想到,他应该找份新的工作。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也许开个报刊亭是个不错的选择。他买了一份报纸。没找到人才版,随便一翻,却看到大标题《张萨新剧正式开机,话题女主角现身西双版纳》,是伊恋的消息。孟海涛的心狂跳起来,他眼前阵阵发黑,连忙拦了一辆出租车,逃也似的回到家去。
孟海涛靠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篇篇幅不长的报道,记者大肆渲染伊恋身上的重重话题,退赛又意外中选,与张萨是否有私人关系,她幕后的推手究竟是谁……孟海涛不关心这些,他只知道,报纸上写的人是他的伊恋确切地说,曾经是他的……
他的心剧烈地抽痛起来,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留着伊恋的痕迹,她没看完的漫画书,她喜欢的小摆设,她亲手缝的窗帘。
可是,他的伊恋真的走了,带走了她的东西,也带走了他的心。
“对不起,伊伊,是我伤害了你,我不该那么粗暴地赶走你……我从来没有真的怪你,我只是,舍不得你……”孟海涛抚摸着报纸上伊恋的面孔,心如刀割。半晌,他把报纸贴在自己的胸口把你收藏在我的心里,放在最重要的位置,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
孟海涛摸索着从床头的抽屉里找出那个装安眠药的小瓶,“不能想伊伊了,真的不能想了。”孟海涛自言自语,把两片白色的安眠药丢进嘴里。
傍晚,孟海涛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只觉头痛欲裂。他喘息着挣扎起来,环顾四周。伊恋的那个芭蕾舞水晶娃娃还在桌子上,在昏暗的房间里兀自流动着柔和的光华。孟海涛在伊恋总爱坐着发呆的桌前,把玩着那个水晶娃娃。它的样子很像伊恋,修长的身体,完美的舞姿,小小的脚背绷得直直的,就像一只正在翩然起舞的小天鹅。
“我的小天鹅……”孟海涛想起学生时代给他伴舞的伊恋,他小心地碰了碰那娃娃精致的脸蛋、窄窄的腰肢、小巧的脚尖,就像抚摸伊恋一样。可惜,水晶娃娃冷冰冰的。他很轻地把它收进抽屉里,不让自己再看到它。
孟海涛慢吞吞地换衣服,他下了很大的决心,从今天起开始新生活。陈允和托娅帮他收拾过房间,厨房里的食物、浴室的洗漱用具,非脏即坏,他们全帮他扔掉了。既然开始新的生活,首先要采购一番。傍晚是超市人流最多的时间,孟海涛磨蹭过人流高峰,独自来到小区对面的大型超市。
逛街的人已经渐少,孟海涛慢慢地走过一个又一个的货架,把各种生活用品往购物筐里丢。他买了大量的生活用品,包括一些内衣袜子。想到他的袜子一双可以当两双穿,孟海涛自嘲地笑,把购物筐里的袜子又放回到货架几双。调侃自己的时候,孟海涛觉得心情不错。
孟海涛买完东西,双手除了握拐杖,还各提一个沉重的购物袋。一走起路来,塑料袋沙沙作响,几乎要把他绊倒。天早就黑透了,路灯不是很亮,孟海涛走得很是艰辛。
站在大楼的楼梯口,孟海涛停下了脚步。他的面前有十级台阶,如果不穿假肢,他可以轻松登上。但现在,他穿着十几公斤的假肢,孟海涛有点犯难。
“我来帮你拿吧!”有声音在他身后说。孟海涛吓了一跳,两个袋子同时落到地上,里面的东西滚得到处都是。
“对不起!对不起!”没等孟海涛反应过来,一个娇小的身影已经先于他弯下腰去,把四散的物品收好,一件件装在塑料袋里。孟海涛也弯着腰和她一起装。他的假肢不能打弯,腰部的柔韧性却很好,不到一分钟,就和女孩一起把东西重新装好了。
女孩把两个塑料袋都拎在手里,“我帮你拿。我也是这个楼的,先去叫电梯了。”
孟海涛跟在后面,等他赶到电梯的时候,女孩已经在电梯里等他,按着开门键,因为超时,警报器嘀嘀地响。
孟海涛赶紧闪进电梯,明亮灯光下的少女,似曾相识。
“我见过你!”女孩叫道,孟海涛有点疑惑。女孩说:“你的女朋友呢?你们去过我的书店,买了好多漫画书!”突然,她盯着他的假肢,困惑地摇摇头,又不确定自己的判断。
孟海涛想起来了,去年下着雪的冬天,社区的小书店,这个女孩曾经给过他一张椅子,以及一本书的温暖。
“你好。”孟海涛礼貌地笑着说,“原来你也住在这里。”
“是呀,以前居然没碰见过你住几层?”女孩突然想起电梯现在还停留在一楼。
“13层。”孟海涛道。他的表现有些淡漠,抬头看着电梯上行的数字。
“我住14层,我们真的算是邻居呢!”女孩按下了“13”,却没有按“14”。
电梯速度很快,在13楼停下的时候,女孩又率先出了电梯,很直率地说:“我帮你提到家门口吧,要不你开门也不方便,这袋子也挺重的。”
孟海涛不置可否地笑笑,他已经到了需要小女孩帮助的地步了,而他也对这种帮助,由刚受伤时的拒绝到了现在的顺其自然。他渐渐明白,有的时候,拒绝得过火了,不但会显得他小气,也会伤害帮助他的人。
他找出钥匙开门,女孩拎着东西走进去,她一眼看到了茶几,把东西放好,站着说:“我叫咚咚,不是冬天的冬,也不是东西的东,是泉水叮咚泉水叮咚的咚。”说到最后,竟唱了起来,歌声很悦耳。
“我叫孟海涛,很普通的名字。”孟海涛道。
“可我猜你不是个普通人呢!”咚咚笑着说。
“你怎么知道?”孟海涛随口应道。他的大门还洞开着,咚咚却不着急走。
咚咚没心没肺地说:“你看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装修又这么考究,一定是个不简单的人!”
孟海涛哑然失笑。
“你的女朋友呢?她长得好漂亮呢!”咚咚环顾四周,似乎要找出伊恋的影子。
“她……”孟海涛支吾了一下,伊恋出走的痛苦再次向他袭来。
咚咚却已经跳跃到另一个话题,“你家真大呀,14楼以上是小户型,我家还没你家一半大呢,还是租的。”
孟海涛笑了,这女孩没心没肺的,第一次到陌生人的家里,就把自己的老底交了出来。她的个子很小,长着一张精致的娃娃脸,娇嫩得吹弹可破,短短的头发抿在耳后,很乖巧的样子,大概刚刚成年。
片刻之后,孟海涛知道咚咚的老家在陕西一个专门出美女的县,她是他们村子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女娃娃,出于对大城市的向往,她放弃了那所在县城的大学,自作主张跑到这个城市一所民办大学读书,学广告设计专业。她父母因为她的任性在村人面前丢尽了脸面,一气之下和她断绝了关系。大一的暑假实习,她意外地得到了份待遇不菲的工作,就索性退了学。半年后认识了搞摇滚的男友朱古力,立刻放弃升职加薪的机会,辞掉工作,陪着男友四处闯荡。花光积蓄后她跟朋友借钱开了那家小小的书店,这成为他们主要的经济来源。咚咚上学非常早,读了一年大学,还闯荡了两年多,现在还不满二十岁。
孟海涛站在门口低头微笑,这个咚咚真是个没有心机的女孩,除了身份证号码,她几乎把自己的什么都说了出来。
咚咚突然跳起来,叫道:“糟了!光顾着和你聊天,我都忘了回家给我男朋友做饭了,他排练就要回来了,我回家喽!”说罢挥挥手就一溜烟跑了。孟海涛笑着摇摇头,把门关好。他看看墙上的钟,确实不早了,一会洗了澡,他也要睡了。醒着就难免痛苦,不如安眠。
《梦想花园》开机已经一个多月了,伊恋还是没有完全适应摄像机前的生活。为了赶上寒假的黄金档期,素有“拼命三郎”之称的名导演张萨,率领着一帮年轻人在西双版纳加班加点地拍摄,时常要干到后半夜才能收工。
伊恋虽然有很丰富的登台经验,但在影视表演方面还是小学生,刚开始时,她站在摄像机前都会紧张,十余年的芭蕾舞生涯又使她的表演带上了太多程式化的痕迹,常常一个简单的镜头要NG好几次才能通过。
要强的伊恋又急又恼,夜里回酒店休息的时候,她就给自己加班,研究剧本,背台词,琢磨着怎么样才能演得更好。
伊恋扮演的是女二号小茹,她生长在孔雀舞之乡,梦想是做一个芭蕾舞演员。她与女一号都喜欢同一个男孩,男孩却只对女一号情有独钟。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小茹为了救男孩腿部受到重伤,她以此为要挟,把男主角留在身边。然而她却并不幸福,遥远的舞蹈梦想,心有所属的男友都让她的生活充满绝望。结局却是完美的,男女一号一起帮助小茹求医治疗,最终,小茹失去了爱情,却实现了在芭蕾舞台上展现孔雀舞的梦想。
看过剧本的人都知道,小茹虽然是女二号,角色却比完美的女一号要丰满许多。在西双版纳外景地,伊恋扮演的小茹还是健康的,她时而在热带雨林中翩翩起舞,时而与同伴们追逐嬉戏。她白皙的皮肤被打上浅棕色的粉底,就像沐浴着阳光的一枚水果,有着深色的光泽。在全剧组的努力下,他们终于完成在西双版纳的工作。明天,剧组就要移师昆明,拍摄男女一号被小茹生生拆散,小茹饱受伤痛的煎熬和三人情感的纠葛,是张萨期待的亮点。伊恋压力很大。这天深夜,收工后的伊恋捧着剧本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反复揣摩剧情。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伊恋以为是服务员,随口道:“进来!”
伊恋吓了一大跳,来者竟是莫庭。他穿着得体的西装,衬衫依旧雪白挺括,神色却很疲惫,使他看上去风尘仆仆。他没有行李,只端着一个罐子站在门口,充满期待地对她微笑。
“你什么时候到的?”伊恋放下剧本,问道。
“刚下飞机,来探你班的。”他把罐子放在桌上,打开盖子,一股清香的味道飘了出来,“竹筒猪手汤,又滋补又养颜。”
伊恋微笑一下,没有惊喜,却有一点感动。她来西双版纳一个多月,莫庭这已经是第三次来探班,第一次,捧了好大一束玫瑰,一百九十九枝,震撼了全剧组。伊恋把他骂了一顿,不许他以后再出这样的风头。第二次,他买了几大篮水果,请全剧组的人吃,剧组所有女性,上至五十多岁的场记大妈,下至三四岁的小群众演员,都在伊恋耳边说莫庭的好话,伊恋一烦,又把他打发走了。以为他受挫两次,不会再来,没想到此人倒是愈战愈勇,上瘾了。
“我上飞机前在此地最有名的汤馆打电话订的汤,下了飞机刚好煲好,赶快喝吧,还热着呢。”
莫庭用心之深,让伊恋的心硬不起来,她说:“我最近在节食,昆明的戏份,小茹要比现在瘦很多。”
“比现在还瘦?你已经够瘦了,我看你要增肥才是。”
“导演让我节食。”伊恋皱着眉头说。
“张萨疯了!我得和他谈谈。你相信我,我给许多很苗条的女演员做过局部吸脂手术你绝对不需要减肥。相反,你需要补充营养,不然,容貌憔悴了,再瘦就会衰老。”
“好吧。”伊恋拿起木制的小调羹,低头喝汤,“我相信你,因为你是医生。”
莫庭安静地看着她喝汤。沉默一会,伊恋抬起头说:“怎么不说话?”
莫庭苦笑,“说了你又嫌烦,不如不说。”
伊恋立刻警觉,“你又想说什么?”
莫庭忍了一下,没忍住,握住伊恋的手说:“伊恋,你试着接受我,就会知道,我并不比孟海涛爱你少。”
伊恋放下调羹,收回手,沉着脸说:“你又来了!”
莫庭说:“本来不想说,是你让我说的。你和孟海涛已经结束了,我知道你怪我在旁边煽风点火。可我那是因为喜欢你,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在他身边你不会快乐。伊恋,你已经走出来了,就不可能再回去。”
“闭嘴!”伊恋气得脸都红透了,额上的疤若隐若现。莫庭突然走过去,在那里轻吻了一下,伊恋仿佛被闪电击中,霎时定住。莫庭说:“向前看吧,前面有你新的事业,也有我。”
伊恋立定,默然不语。莫庭说:“你慢慢喝汤吧。我走了,还要赶最晚一班飞机回去。明早有手术。”
伊恋一惊。莫庭拿出回程机票给她看,原来他出发之前就订好往返机票,在西双版纳的停留时间,只有两个多小时。真正见到伊恋的时间,则只有半小时。
伊恋依然没有说话,眼眸里却闪出一丝感动。莫庭笑道:“我今天下午只有一个手术,做完就到机场了。刚好赶上来看你一眼。”来西双版纳要飞行四个小时,只为看她一眼。她可理解他的苦心?
“那,我送送你吧。”伊恋站起来说。
“不用,你喝了汤早点休息。”莫庭起身,就要出门。
“哎……”伊恋欲言又止。
“怎么?”莫庭挑着眉毛,表情生动,不像个专业医生,却像个大男孩。
“谢谢你的汤。”伊恋轻轻地说。
莫庭挥挥手,转身走了。
深夜,孟海涛在药物的作用下熟睡,很响的拍门声把他惊醒,头痛欲裂。外面还黑着呢,会有什么人找他?孟海涛以为是错觉,翻了个身,却再无睡意。拍门声更大了,他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孟海涛披上睡袍,摸过床头的拐杖,起身开门。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孟海涛带着疑问开了门,门口可怜兮兮地站着的,竟然是咚咚。
“我和朱古力吵翻了,他把我赶出来了。”咚咚哭丧着脸说,孟海涛这才发现她还拖着一个大皮箱。
孟海涛无奈地侧身让咚咚进屋。三更半夜的,总不能让她露宿街头。
咚咚坐在沙发上,看到孟海涛脸色憔悴,睡眼惺忪,便说道:“真抱歉打扰你休息了,你去睡觉吧,我在沙发上对付一夜就行。”
孟海涛吃过安眠药又被吵醒,头晕脑涨的,他只说了一句:“你照顾自己,厨房里有泡面和香肠。”
咚咚感恩戴德地谢了,果然跑到厨房去找东西吃,孟海涛不再管她,回到卧室,把自己抛到床上。
躺了一会,缓过一阵阵头痛,孟海涛知道自己是再没有睡着的可能了。他叹了口气,起床愣怔了一会,打开笔记本电脑。他犹豫一会,在百度搜索引擎中敲入了“伊恋”二字。
用这种方式去接近自己深爱的人,既无奈,又凄凉。孟海涛都觉得自我厌弃,可是没办法,他就是那么想念她。见不到她的人,在网上看看她的消息,一解相思之痛。大量的信息充斥着小小的屏幕。张萨善于炒作,《梦想花园》尚未杀青,关于该剧的新闻就已经不计其数,更有好事记者不知从哪翻到了陈年报纸,历数了女二号伊恋的四任男友其中第一任就是因车祸重伤致残的芭蕾舞王子孟海涛。
孟海涛仿佛遭到猛烈撞击,霎时闭上眼睛。自己的事情竟然成了娱乐新闻,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那名记者竟然说伊恋因为自己的残疾而又搭上年轻的新舞伴刘明扬。莫庭和《梦想花园》的男主角则是伊恋的第三、第四任男朋友。
“胡说八道!”孟海涛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拳头已经砸在笔记本的键盘上。记者怎么可以这样不负责任地写?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伊恋,她不是那样喜新厌旧的人,她更不是因为自己的残疾而投入莫庭的怀抱!
明明是自己赶走了她……为什么让她承受这样的委屈?她还是个小女孩,她怎能承受这样的指责和非难?孟海涛明知道娱乐新闻只是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并没有谁真正关心这些。可正因为这样,他的心更是无可遏制地抽痛起来。
伊伊,如果你觉得难过,就赶快回来,师兄的怀抱永远为你敞开。孟海涛心里嘶叫着,他却连给伊恋打个电话的勇气都没有。因为他,伊恋不得不告别了心爱的芭蕾舞,更是因为他把她赶走,才把她逼到了娱乐新闻的风口浪尖。他怎么还能打电话给她?最对不起她的人,就是他啊!
咚咚被男友赶出来,她还能来投奔他,而伊恋被他赶走,就只能远赴西双版纳,只是为了远离让她伤心的舞蹈和师兄,却被生活卷进另一个五彩缤纷的旋涡。她只是个单纯的舞者,过去的二十三年,除了跳舞,她没有别的经验。她该如何去面对、去分辨、去选择,又该如何才能在那个与芭蕾舞完全不同的圈子里找到自己的幸福和快乐?
浑浑噩噩地熬到天亮,孟海涛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会,他的头更痛了,心脏也咚咚乱跳。他试着调整呼吸,让自己慢慢平静。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只有几分钟,敲门声再度把他惊醒。这次很轻,是在敲他卧室的木门。
孟海涛直起身,还没来得及应声,门就被推开了,咚咚探进来半个脑袋说道:“我弄了早餐,快来吃点吧!”
孟海涛笑笑,起身去洗手间洗漱。他的下巴有短而凌乱的胡碴,深陷的眼圈,有很浓重的两团阴影,瘦脸苍白,很憔悴。
真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孟海涛自嘲着,刷牙洗脸,把下巴刮干净,又回到卧室,先穿假肢,再换上雪白的衬衫,黑色休闲裤。都是刚洗干净的,孟海涛浑身散发清新的味道。
有陌生人在家,讲究仪表,是最起码的礼貌。
孟海涛来到餐厅,咚咚已经端坐在桌前等他。桌子上,两碗手擀面,清汤上漂着红色的西红柿,面上还各卧一只雪白的鸡蛋。
“你做的?”孟海涛有些惊讶。
咚咚点头,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孟海涛,“你连面粉都没有,我一大早去超市买的。”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点也不像刚刚失恋的人。
孟海涛侧头一笑,“我们都不怎么会做饭,所以家里没有面粉,只有方便面。”他不知不觉地把“我”说成了“我们”,好像伊恋还在家里一样。
“咦?怎么没见你女朋友?”咚咚再次想起了伊恋。
“她……去西双版纳拍戏了。”孟海涛说。面对着单纯好奇的咚咚,他实在不忍心敷衍她。
“她是明星吗?难怪眼熟啊!她就是《梦想花园》的女二号伊恋!”咚咚看书店的时候,看了不少娱乐报纸,孟海涛一提西双版纳,咚咚立刻就联想到了最近炒得很火的偶像剧《梦想花园》。
“真没想到,我竟然和大明星是邻居!”咚咚兴奋起来,唧唧喳喳像只小麻雀。
孟海涛无奈地摇摇头,他不想和她谈伊恋。咚咚好像对这个问题的兴趣也不太大,盯着孟海涛看了一会,突然说:“其实你也很好,一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
孟海涛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了,咚咚还在操心这个。他不客气地端起面大口地吃,“快吃饭吧,一会送你回楼上。”
“我不回去,昨天他带了别的女孩子回家,我和他吵,他就把我连人带东西丢了出来。”咚咚回想起昨夜的伤心事,一脸愤愤不平。
孟海涛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咚咚为朱古力放弃了工作,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他却把她赶出来!这是个什么人?
咚咚撇了撇嘴,“他当初也是为了我,赶走了他原来的女朋友,一报还一报,我不恨他。”
这个小女孩,倒是想得开。
“那你接下来怎么办?”孟海涛放下筷子,认真地说。
“一会上去收拾东西,我的钱和证件都还在楼上。下午重新找房子、找工作。没有朱古力,我照样活得下去。”咚咚慷慨激昂。
孟海涛叹为观止,虽然他比她才大了八岁,却已经是两个年代的人。咚咚不把失恋当回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却失去伊恋就痛苦得差点死掉。
饭后,咚咚收拾碗筷,动作麻利。然后,她把自己收拾得容光焕发,还特意换了件大红的衣服。把行李依然放在孟海涛家里,自己上楼去了。
不一会,她又垂头丧气地回来,这回真没主意了。
“这个该死的朱古力,这么快就把房子退了。兵贵神速,他比我还神速,已经拿着我的钱跟新女朋友远走高飞了。房东动作也快,居然已经带了人过来看房。我……我该怎么办?”咚咚六神无主,茫然失措。
孟海涛转身回卧室,片刻,拿着一叠钞票出来,递给咚咚,“别着急,先找了住处再说吧!”
咚咚讶异地抬起雾蒙蒙的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孟海涛。
孟海涛把钱塞到咚咚的手里。这个一无所有的小女孩,他不能看着她就这样身无分文地流落街头。
“你要是真有心帮我,你能不能……能不能……”咚咚嗫嚅着说不出口。
“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帮你。”孟海涛说。想到残疾的自己还有能力帮助别人,孟海涛心里竟有些期待。
“能不能让我住在你这里?”咚咚红着脸说,又急急补充一句,“我赚了钱付房租给你!”
“不行!”孟海涛脱口而出。
咚咚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连被人抛弃两次,她年轻的心灵再也承受不住,她把孟海涛的拒绝当成第二次抛弃。
孟海涛最见不得女孩子的眼泪,手忙脚乱地抽出纸巾,递给她,连忙安慰,“别哭,我没别的意思,你看到了,我是个残疾人,你住在这里,会很不方便,我会给你添麻烦。”
“我不怕麻烦。我知道,你是怕你女朋友回来误会。我保证只住几天,有了办法就走。我的钱全被朱古力拿走了,要是再欠你一大笔钱,我的压力就更大了!”孟海涛塞给她的钱,足有几千块。她怎么敢欠他这么大的人情?
孟海涛明知道她的道理根本说不通,却不忍心再把她往外赶。咚咚还不满二十岁,不管多嘴硬,说到底还是个小女孩。她现在这个样子,把她放出去,他还真的有些担心她。
“好吧,我帮你把伊恋的东西收拾一下,你就暂时住她的房间吧!”孟海涛心里大痛,伊伊刚刚离开一个多月,他却连她的房间都无法替她保留。
咚咚立刻破涕为笑,大声说:“不用你麻烦,我自己收拾!”
孟海涛摇了摇头,伊恋的东西,他不会让别人碰。
下午,孟海涛陪咚咚一起去了小区外面她的小书店,朱古力还算有点良心或者是不屑一顾,他把小书店留给了咚咚。
“还好他给我留了吃饭的家伙,不然我就真的没活路了,这店是我跟朋友借钱开的,现在钱还没还清呢。”咚咚开了小书店的卷帘门,又开了里面的玻璃门,让孟海涛进去坐。从上午开始,他们已经相熟得近乎于亲人。
孟海涛环顾四周,门口一架子五颜六色的漫画,里面是各种时尚杂志和畅销小说,满满当当,热热闹闹。
咚咚还是跟孟海涛借了一笔钱,小书店要维持下去,就必须不断地充实商品,朱古力卷走她全部本钱,她只得向孟海涛求助。而孟海涛也有了他的新职业,在咚咚去图书批发市场进货的时候,帮她看书店。
昔日的芭蕾舞王子,却干起了看书店的营生,这世界变得实在太快,连孟海涛自己都弄不明白。不过,躲在门口的写字台前却让他觉得很安全,他失去左腿的下半身藏在桌子下面,拐杖也平放在地上,他在桌前坐着的时候,没有人看得出来他是残疾人。虽然是自欺欺人,但毕竟让他部分地找到了做健全人的感觉。就为这一点,他爱这份不起眼也没有工资的工作。
咚咚是个能吃苦的女孩子,每次几大摞新书,她自己就能从图书批发市场拎回来,动作麻利地把新书摆上架,然后就去照顾客人。刹那间又让孟海涛想起那个下着雪的日子,咚咚是多么热情而体贴地带给他温暖。他庆幸自己收留了她,她是帮助过自己的人,自己也理所当然地应该帮助她。
咚咚对金钱并不看重,赚够自己一天的生活费,她就早早地关店。她最大的愿望居然就是等手里有了余钱,痛痛快快到游乐场玩一次。本来计划和朱古力一起去的,他却拿了她的钱跑了。
走出朱古力的阴影,咚咚很快兴致勃勃。她现在的生活,比在朱古力身边时宽裕了许多。不用交房租,孟海涛也不用她养。心情好起来,咚咚很想出去玩。她告诉孟海涛,她来到这个城市这么多年,还从来没好好出去玩过呢。上学的时候,每天忙着做功课,上班的时候,忙着加班升职,和朱古力在一起了,又忙着帮他打点一切。现在,她很想出去玩玩,看一看这个繁华的城市。
孟海涛没有理由拒绝她。咚咚为了梦想来到这里,很努力地打拼,却从来没能实现梦想。一起出去逛逛,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要求,孟海涛答应了。
他们早早关了书店。傍晚的商业区,熙熙攘攘,上班族纷纷从写字间涌到街头。城市的节奏总是很快,孟海涛却走得很慢,拄着拐杖,移动假肢,缓缓前进。咚咚也不急,陪着他慢慢走。服装店的橱窗里,模特穿着华丽的衣裳,咚咚很快被吸引住了。孟海涛告诉她,喜欢的话就去试试。咚咚兴冲冲地走进店铺,看到标价,吓得直咋舌。她的衣服一向不超过一百块,那些昂贵的服装,不是她能消费得起的。
“试试又不花钱。”孟海涛鼓励她。
于是咚咚就去试,店员也非常热情,一口气给她推荐了四五件。咚咚抱着一大堆衣服进了更衣室,孟海涛站在门口等。
突然,孟海涛眼前红光一闪,一个红发女郎在他面前走过。她穿着黑色职业套装,火红的高跟鞋,拿着一个橘红的手包,非常有气势。
红发女郎也注意到他,她像外国人一样夸张地张开双手,大声说道:“孟海涛,好久不见!”
孟海涛颔首笑道:“韩洁,你好。”韩洁以前也是芭蕾舞团的演员,和孟海涛同龄,性格热烈张扬,业务能力却有些抱歉,跳了很多年的龙套。后来嫁给一个年轻的富商,又在老公的帮助下开了几家服装精品店,说出来也算商界女强人。这家店,就是她名下的产业之一。没想到她今天来店里,就碰上了。
“哎呀,我前几天才听孔薇说了你的事,正想找时间去看看你呢,你倒来了。”孔薇在芭蕾舞团人称“大嘴”,孟海涛还以为,源于她长了一张茱莉亚·罗伯茨般的性感大嘴,原来却是说她小喇叭。
孟海涛握住拐杖,笑了一下,“多谢关心。”
“来,坐呀!这么久不见,我们好好聊聊。听说伊恋现在成大明星了,你们真分了?”女人都喜欢八卦别人的事情,韩洁也不例外。
孟海涛摇头道:“不用了,等朋友试衣出来,我就走了。”
“新女朋友?你动作很快呀!”韩洁笑着打趣。
孟海涛的脸色非常难看,伊恋是他心中不能碰触的一道疤,现在韩洁无意中揭开了这道疤,孟海涛的心顿时血淋淋的。
咚咚试衣出来,把那几件衣服交给导购小姐。她穿着都很好看,可是,那么贵,她才不买。孟海涛连忙走过去,对导购说:“全部包上,刷卡。”不等咚咚反应过来,他已经刷好卡,导购小姐把购物袋交给咚咚。孟海涛对韩洁说:“我们还有事,下次再聊。”
咚咚从没拥有过这么多昂贵的衣服,兴奋得眼睛都亮了,她像个欢快的小鹿,围着孟海涛转圈圈。孟海涛却面色冷峻,走得很快,拎了满手东西的咚咚几乎追不上他。咚咚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大叫道:“海涛你等等我啊!你怎么啦!”
孟海涛的速度不但没有减慢,反而更快了。他没想到逛街会遇到昔日的同事,更没想到当别人提起他和伊恋的事情,他的心会那么痛。他只想逃回家去,在他和伊恋曾经的爱巢里,独自疗伤,他忽略了身后的咚咚。咚咚把购物袋扔了一地,双手圈成个小喇叭,大声叫道:“孟海涛!”
孟海涛猛地站住了,他刚才已经忘了咚咚!他陪她出来逛街,带她认识这个城市,却把她忘得精光。
咚咚却不知道这么多,见孟海涛站住,她又高兴起来,捡起一地的袋子,从后面赶上他。孟海涛接过她的袋子,握在手里,咚咚也体贴地扶着孟海涛的胳膊。他们慢慢走出步行街,坐车回家。
回到家里,倦极的孟海涛回房休息。咚咚知道他心情突然很不好,却想不明白自己闯了什么祸。是这些裙子太贵了?可那是孟海涛抢着帮她买的,她拦都没拦住!想了想,她把刚买的白色小裙子套在身上,又稍微化了个淡妆,揽镜自照,亭亭玉立。咚咚轻手轻脚地蹩进孟海涛的房间,站在他的床边。
孟海涛靠着床头的枕头,双手放在胸前,没有脱假肢,硬邦邦地横在床上。他的眼睛闭着,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咚咚轻轻坐在他的身边,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孟海涛慢慢睁开眼睛,说道:“我累了,你自己吃饭吧。”说罢又闭上眼睛。
“你怎么不高兴了?是因为这裙子太贵了吗?我可以退掉的。”咚咚小声说。
“怎么会呢?”孟海涛怜惜之情顿生。他为伊恋难过,咚咚却以为是自己把他惹生气了,拼命讨好他,“你穿着很好看。”
说完,孟海涛再次闭上眼睛,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似在忍受痛楚。白色,是属于伊恋的颜色,他还记得,那天早上,伊恋就是穿了最美丽的白裙子,和他赶着去芭蕾舞团参加庆功宴。因为他的疏忽,不但自己永远地残疾,伊恋也如断了翅的天使,不得不告别心爱的舞台,远走他乡。亲爱的伊恋,命中注定,是我对不起你。
咚咚哪知孟海涛此时已是心潮澎湃,听到他夸她,又忍不住笑了。她突然想起在更衣室里听到的对话,脱口问道:“你和伊恋分手了?”
孟海涛睁开眼睛,目光如炬,“我不想谈这个话题!”
咚咚吓了一跳。孟海涛向来都是温文尔雅的,她从没见过他这么厉害的样子。她动动嘴唇,嗫嚅着说:“那个服装店老板,你的朋友说的,我听到了。”
孟海涛叹了口气,仰靠在枕头上,疲惫地说:“你别问这些事了,我有些累,要睡一下。”
咚咚听出了孟海涛在逐客,却装作不知道一样,坐在他的床上张望起来。
“呀,原来你是跳芭蕾舞的!”咚咚大叫起来,她看到电脑桌前立着一个相框,里面的孟海涛正在凌空腾跃,紧身衣包裹着健美的身躯,青春的力量好像随时会冲破衣服爆发出来一样。
咚咚又看到了陈列台,一个个奖杯记载着孟海涛曾经的辉煌岁月。这些东西,本来孟海涛出事后就想把它们通通丢掉的。可当时伊恋住在这里,他不想让伊恋把他当成懦弱的男人,更怕伊恋为他难过,就保留下来。习惯了也就不再在意,没想到咚咚见了,倒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大呼小叫起来。
孟海涛叹了口气,目光飘向那条没有感觉的假腿。咚咚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她终于知道了孟海涛的心,到底有多痛。
咚咚有着北方姑娘的直爽,心里想着,她就这样说了出来,“失去了一条腿,你一定很伤心。”
孟海涛一个激灵,几乎跳了起来。这个女孩以为她是谁?她凭什么撕开他的伤口?
“你的腿是怎么回事?车祸吗?”咚咚继续问道,却看到孟海涛已经变了脸色,甚至身体也颤抖起来。
孟海涛摇着头说:“咚咚你别问了,让我一个人静一会。”
咚咚非但没走,反而大声说:“伊恋是因为这个离开你吗?”
孟海涛怒了,大声吼回去,“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他该怎么对她解释,是他一手把伊恋推出了家门?他凭什么解释!孟海涛闭住嘴,一言不发。
“不管因为什么,她都走了。说明她不配和你在一起。”咚咚小声地说。
孟海涛的心大痛,“你不可以这么说她!”
“我知道你还爱着她,所以护着她。可是,她已经走了,你还沉浸在只有你们两人的世界中。谁都能看出你一点都不快乐。”咚咚激动起来,继续大声说道,“你总得面对现实呀,我今天终于知道你从前有多么的优秀,也知道你现在有多么的痛苦。可是,你已经这样了,伊恋也走了,你不能停在原地,必须向前看。我告诉过你,你长得很帅,可是你总是苍白着面孔,冷冷的,像个假人一样。你自己不开心,周围的人也会因为你不开心!”
孟海涛震动了一下,自己不开心,周围的人也会不开心。她说得没错,伊恋、托娅、张承伯,太多的人因为他而不开心了,而他还只顾着自己的情绪,从来没有想过为了别人而振作!
“海涛,让我来帮你好吗?”咚咚一本正经地说。
孟海涛瞪大眼睛看着咚咚,英俊的脸上写满了茫然。
咚咚咬着嘴唇,慢慢抬起眼睛,“让我做你的女朋友吧!”
孟海涛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着咚咚,说不出话来。
咚咚并不意外,她说:“只要你愿意向前看,就会发现,咚咚也是个不错的女孩。”咚咚盯着孟海涛,“我第一次失恋的时候,也是痛不欲生,别人提起他的名字我都会哭。我不喜欢那样,就逼着自己去和别人谈他,谈失恋。谈到别人都烦了,我发现,我已经不伤心了。”
孟海涛呆住了,用这样残忍的方式让自己面对伤口,是否值得?
咚咚说:“我现在过得很开心,遇到喜欢的男孩子就努力地在一起,就算结局不好,至少我爱过。海涛,我现在爱的是你,不管你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结局,我都感激你。”
“你爱我什么?”孟海涛愣愣地问道。
“你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收留我,还对我那么好,帮我看书店,陪我逛街,还给我买了那么多好衣服。”咚咚坦白地说。
孟海涛笑了,“我收留你,只是因为你需要帮助,买衣服,是不想和以前的同事多说话。那不是爱情。”
“可是我爱上你了。”
孟海涛看着咚咚,此刻的她,脸上的稚气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异常的坚定与执著,咚咚直视着孟海涛,等待他的答复。
不料,孟海涛却摇了摇头,“我们不合适。”
咚咚毫不气馁,“你没试过怎么会知道我们不合适?”
孟海涛说:“你还小,前途无限。而我,只能这样了。”
“我人小心不小。”咚咚跳到床上,坐在孟海涛的面前,“相信我,我比伊恋适合你。有了我,你的生命从此就会不同。”咚咚像个为了得到心爱的洋娃娃,急于向家长保证的孩子。
孟海涛摇头,“你累了。我保证,睡一觉你就不会有这种傻念头。”
咚咚并不着急,她抽掉孟海涛背后的枕头,让他躺在床上,“你也累了,好好睡一觉,再考虑能不能试着接受我。我向你保证,从今天起,会给你与众不同的生活。”
又是与众不同。早该想到,咚咚本来就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她的成长史就是一部叛逆史。为了追求她想要的,她可以放弃一切。孟海涛头疼地闭上眼睛。他开始思考,咚咚的去留了。
孟海涛感到柔软的被子裹住他的身子,不用想也知道是咚咚的杰作。他赌气似的拉被子,把自己整个藏起来。他需要好好地想想。
咚咚哧哧地笑了起来,把被子往下拉到他的下巴底下,掖好被角。孟海涛听到轻微的门响,咚咚出去了。
孟海涛长长地吁了口气,让自己慢慢放松下来。这一天真是精彩,精彩得他都不愿意回想。晚上咚咚的表白更像个重磅炸弹,把他炸得七荤八素。孟海涛只觉头痛欲裂,他想翻个身,却忘了自己还没有脱下假肢,断腿被磨得生疼!罢了!孟海涛一赌气,又用被子蒙住头。他真的累了,不一会,就睡了过去。
孟海涛是被咚咚轻柔的召唤叫醒的。他睡眼惺忪,皱着眉头看着咚咚。
“我做了很多好吃的,开饭了。”咚咚忽闪着眼睛说。
“我不吃了,你自己吃吧。”孟海涛疲倦地说。
“人家费了很多心思呢,你多少吃一口。再说,你这样怎么睡得舒服?”咚咚猛地一下掀开被子,孟海涛的上身半侧着,下身却直挺挺地横着,说不出的别扭,说不出的难受。咚咚扶起孟海涛,“去吃一点吧,你肯定饿了。”
孟海涛今天运动量很大,不饿才怪。他说:“我洗把脸,你先去吃。”
咚咚出去了,孟海涛不但洗了把脸,把假肢也卸了,拄着双拐来到餐厅。他顿时愣住。咚咚准备的不是普通的“晚饭”,而是精致的烛光晚餐。她做了满满一桌子菜,在摇曳的烛光映照下,引人食欲。
咚咚走上来,搀住孟海涛的胳膊,扶他落座。
看到孟海涛目瞪口呆,咚咚轻松地说:“我们老家的女子,要一个人管全家老老小小十几口的饭,还要做得色香味俱全。男子要下田,孩子要上学,老人要敬重,哪个也亏不得。”
孟海涛问:“你在家也要这样吗?”
咚咚笑了,“我说的是我妈妈。我还没嫁,经常给她打下手。我妈妈说,女人会一手好厨艺,才能嫁个好男人。你快尝尝,喜不喜欢?”
孟海涛听出咚咚话里的玄机,胃口全无。
第二天,咚咚提出,每天晚饭后到不远处的广场散步。孟海涛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咚咚说:“只是散步,我没有别的意思。再说,医生不是让你加强锻炼吗?”
孟海涛沉默了。这两天,他已经在认真思考和咚咚的关系了,这样下去肯定不行,咚咚说的根本行不通。只是,他该怎样让咚咚明白他的想法?
咚咚切了一声,“小气鬼。不做我男朋友就不做呗,至于躲着我吗?”她独自去书店了,把门摔得很响。
孟海涛独自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咚咚那句“至于躲着我吗?”深深地触动了他。就算不接受她,他们还是朋友。自己也许是太过小气了。
孟海涛来到书店。咚咚透过玻璃窗看到他,扑哧笑了。
街心广场正在举办秋季花展。附近小区的居民几乎全部出动了,偌大的广场上,人比花还多。孟海涛和咚咚随着人流慢慢前行,不断有人从后面挤上来,孟海涛穿着假肢,被挤得东倒西歪。咚咚紧紧地扶住他的胳膊,带着他挤过人流,看到了黄的菊花、粉的月季、白的牡丹,争奇斗艳。
咚咚兴致很高,用手机逐一拍着那些花。孟海涛有些累了,他看到花坛旁边有一排椅子,许多人坐在那里休息聊天,慢慢走过去,找个位置,扶着左腿,缓缓坐下。没等他喘过一口气,他已经成了长椅上的焦点。坐在他旁边的老太太很自然地问道:“小伙子,你这腿是骨折了吧?”她的问话吸引了长椅上其他人,面上不动声色,却纷纷侧耳,准备听他的故事。
孟海涛变了脸色,却保持良好的礼仪,僵硬的嘴角向上挑了挑,勉强说:“是假肢。”
“哦”老太太感叹地拉长声音,遗憾地说,“可惜了,多俊的小伙子啊。”
有人随声附和,孟海涛如坐针毡,他向老太太微微点头,抓起拐杖,起身就走。咚咚不知从哪钻了出来,快乐地说:“我们去那边转转吧。”
孟海涛粗暴地甩开她,冲出人群,快步往回走。咚咚跺着脚,快步赶上,拉着他的衣角,莫名其妙地说:“又怎么啦?!”
孟海涛怒目低声说:“我不想被人检阅!”
他挣开咚咚,大步向前,假肢却不小心绊在一个花盆上,整个人摔出去,假肢还停留在原地,呈现一个怪异的姿势。人群响起惊呼声,孟海涛的头脑一片混沌,他被人扶了起来,假肢被扶正,拐杖被人塞回腋下。他却寸步难移,满头大汗地站在人群中,尴尬不已。他几乎想挖一个地洞,把自己藏起来,再也不出来。
漆黑的房间里,孟海涛趴在床上,他听到咚咚回来了,啪啪地拍他的房门。孟海涛把头埋到枕头下面,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如何支配自己的思想。
咚咚还在拼命地拍着门,大喊着,“海涛你开门啊,让我看看你有没有摔伤?”
孟海涛再也忍不住,他把门打开,咚咚一脸担心地站在门口,还来不及说话,孟海涛先叫道:“你还来做什么?还嫌我不够丢脸吗?”
咚咚一手按开了顶灯,孟海涛失控地大叫着,“关掉,把灯关掉!”
咚咚不理他,抓住他的前襟,推着他往后退,为了不让自己摔倒,孟海涛单腿向后一步步退,直到被咚咚推坐在床沿上。
咚咚盯着孟海涛,一字一句地说:“怎么了?就因为你当众摔飞了,你觉得受不了?你忽略了多少人为你担心,多少人怕你会摔伤!你以为他们都是在围观?他们是在关心你!你这个胆小鬼!”
“我受不了这样的关心!”孟海涛低吼道。从少年时代,他就是被人关注的对象,那个时候人们关注他的舞蹈,关注他的天分,而今天,人们关注的却是他摔得飞了出去。
“我不了解你和伊恋是怎么回事,但我肯定,你一定是被她宠坏了,所以才这么不顾别人的感受!”
孟海涛猛地愣住了,受伤以后,他想得最多的不是自己,而是伊恋,他对她微笑,对她发脾气,都是为了她的舞蹈事业,他把所有的痛苦都压在心底,小心翼翼地爱着伊恋……现在,咚咚却说他被伊恋宠坏了?
“你不论怎么要求她,她都依你,你从没想过她到底想要什么,所以,当她承受不住的时候,选择了离开你!”咚咚继续说着,情绪高昂,语速飞快。
孟海涛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他以为他在尽全力地爱着伊恋,可是,事实上,确实是她一直在迁就着他。他不想见生人,她就陪他在家待着;他让她替他继续舞蹈的梦想,她就在了无乐趣的芭蕾舞团继续自己无望的舞蹈生涯。他以为他在照顾伊恋,却没有让她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生活。所以最终她选择了离开,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孟海涛颓然地低下头,不再做声。
咚咚叹了口气,她就是这样的直脾气,也最受不得委屈。她才不管他在危难之中收留了她,她的一腔好意被孟海涛当成驴肝肺,还把她一个人丢在广场,她自然要回敬过去。发泄完了,她的气也消了,放低声音,她问道:“刚才有没有摔伤?”
孟海涛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听清咚咚的问话。和心灵的创伤比起来,身体上小小的擦伤实在是微不足道的。
咚咚只当他还在生她的气。她把孟海涛推倒在枕头上,帮他脱鞋子,脱下假肢。孟海涛像个毫无知觉的人偶一样任她摆弄,咚咚轻声说了一句:“睡吧。”
见孟海涛还是没有反应,惨白的脸和高耸的颧骨惹人心疼。鬼使神差地,咚咚在孟海涛的额前印下一个极轻的吻,转身离去。
孟海涛触电似的睁开眼睛,只来得及看到飘然而出的娇小身影。
咚咚随手关了灯,房间里又是一片黑暗。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