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你-在活着的时候好好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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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魂》的演员角色都已经确定,排练日益走向正轨。孟海涛来不及松一口气,新的问题又摆在了他的眼前。这部舞剧规模庞大,主要演员缺乏挑大梁的经验,虽然孟海涛一再细致地讲解,但怎么也比不上有人示范来得明了。

    孟海涛再一次恨自己的无用,已经打起精神尽力去拼了,可是他永远无法亲身给演员们做示范。他无法苛责演员,只能对自己更苛刻,把大量的时间放在案头工作准备上,并且四处寻找能够助他一臂之力的专业舞蹈教师。他的要求很高,要求对方至少比自己强,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人选。

    倦极的时候,头脑中蓦然闪过一个人选,如果她能来帮他……孟海涛摇头,不可能的事,还是不要胡思乱想,免得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结束了一天的排练,演员们都收工下班,孟海涛独自留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整理给新闻媒体的稿子。真是成也媒体败也媒体,因为媒体过度报道,伊恋离开了刚刚站稳脚跟的娱乐圈,现在孟海涛却要把《草原魂》的相关信息整理出来送给媒体报道,以争取企业的赞助。他是做纯艺术出身,这些商业化的工作方式让他头疼不已。可是托娅的舞团是纯民间艺术组织,没有任何后台撑腰,以前的赞助商因为托娅的离世而停止赞助,想要将来演出能顺利进行,他不得不在新闻炒作和寻找赞助上面耗费大量的精力。

    孟海涛叫了外卖,可是他的胃实在太痛,一点东西也不敢吃,只得一只手抵着胃部,一只手在电脑键盘上敲打,时而还要翻阅一些企业营销资料,把自己的想法一点一点转化成可以实施的方案。

    揉揉干涩的眼睛,孟海涛深吸一口气,原来托娅也是这样工作的。孟海涛终于了解到托娅的不容易,一个人撑着这么大一个舞团,又要做主演,又要做管理,还要跑外联。她一个弱女子,这些事是怎么做得从容不迫的?更让他感动的是,在这样大的工作压力下,托娅还分出了那么多的时间照顾他,操心他的身体、他的生活、他的事业。他却只沉浸在自怨自艾中,认为别人为他付出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现在,他终于体会到托娅所做的一切,可惜斯人已去,再也看不到他今天的坚持与努力。

    又一阵疼痛袭向脆弱的胃部,孟海涛禁不住闭上了眼睛。医生开的常规胃药已经完全起不到作用,大把大把的止痛片也只像饭一样填了肚子却止不了疼痛。孟海涛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也许,过不了多久,他真的再也撑不住了……

    这些年,珍贵的东西一样样离他而去,辉煌的事业、美满的爱情、可爱的儿子……一切他本以为会天长地久的东西都如同过眼云烟。他现在还剩什么?怕是只有托娅托付给他的这份事业了。如果他连这都不能做好……

    孟海涛疼得身体微微发颤,他缓慢地把手伸到裤袋,摸索出黑色的纯皮钱包。缓缓打开,他和飞扬唯一的合影呈现在眼前。

    照片里,他抱着小小的飞扬,父子两个脸上都带着笑。孟海涛很久没真正笑过了,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曾经笑得如此幵心。这张照片是托娅拍的,后面的背景是小区花园里开得灿烂的芙蓉花。

    孟海涛伸出冷硬的手指,轻柔地抚摩照片上儿子可爱的小脸。飞扬离开那么久,他竟然也这样一天天熬了过来。这些忙碌的日子,飞扬的样子有时会被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所淡忘,但是今夜,飞扬的笑脸在孟海涛的眼前越来越清晰,成为支撑他的最后一盏明灯。

    不知道忙到什么时候,孟海涛终于关上电脑。当电脑屏幕变成一片死黑的时候,他扶着桌角想站起来,眼前却突然像那显示屏一样死黑一片。孟海涛甩甩头,想看清楚,却只有无数光点在眼前乱晃。他的嘴唇变得惨白,手脚冰凉,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次日清晨,早到的值曰演员照例去打扫办公室,才发现了晕倒在地的孟海涛。

    “孟老师您怎么了?”那名女演员慌乱地扔掉抹布,扶起孟海涛。他的脸色潮红,嘴唇发紫,身体烫得像块火炭,冷汗却顺着额角不住地往下流。

    孟海涛事实上只是半昏迷,在这名女演员的摇晃下,微微睁开了眼睛。看到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孟海涛明白自己先是晕了,后来则是疲劳过度昏睡过去。他吃力地摆手,嗓子干得说不出话,拼命吞了几下口水,他才虚弱地说:“没事,可能是有些累了。”

    “可是,您在发烧!”那个女孩子带着哭腔说。

    孟海涛这才发现自己几乎躺在别人的怀里,他用力挣扎着,“扶我起来。”

    那女孩把手架在孟海涛腋下,孟海涛的身体像是被掏空了一样,软绵绵没有一点力气,不住地往下滑。那女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孟海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休息一下,你先出去。”

    几分钟后,所有的演员都知道孟海涛晕倒在办公室,并且在冰冷的地上睡了一夜。演员们吓坏了,有人买来了退烧药,有人端来了温水,大家七手八脚服侍孟海涛吃了药,却看到他的脸色依然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

    “孟老师还是去医院检査一下吧。”有人提议。其他人附和着。

    孟海涛很不习惯被这么多人照顾,他轻声说:“我没有大碍,只是有些累了。我回去休息一下,张帆和吴起霞负责带队练功。”说罢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出去。

    演员们站着不动,几名女演员悄悄抹着眼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张帆沉声说:“还愣着干什么,排练!”

    孟海涛本打算只休息一天就回去上班,无奈身体太不争气,自从那天勉强撑着回到家里以后,他就病倒在床,几乎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

    药瓶摆满了小小的床头柜,几盒没动过几口的快餐散落在垃圾袋里。孟海涛咳嗽着吃下几片药,他的烧一直没有退下去,胃痛也时时折磨着他。不是没想过去医院,可是总有点讳疾忌医的感觉,生怕査出来身体真的有什么大问题,就再也回不到舞团。

    他打电话给餐厅,让他们每餐送饭过来,他也知道多吃东西才能养好身体,可是昨天晩上他强迫自己硬吞下一块鸡排,不消五分钟就全部吐了出来。胃部提出抗议,让他一晚都没能安睡。今天他只好顺其自然,不再勉强自己多吃东西。

    第三天,孟海涛意外地接到伊恋的电话。

    “师兄,我在机场,我旅行回来了,向你报个平安。”伊恋朗声说道。因为太清脆,反而显得有些疏离。

    孟海涛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掩口,抑制着不让自己咳嗽出声来。那拼命压抑的声音在伊恋听来却更加惊心,像受了伤的野兽最后的呻吟。

    “师兄,你怎么了,病了吗?”伊恋焦急起来,连声问道。

    “没……只是嗓子不太舒服……”孟海涛想掩饰,却发现自己发出来的声音虚弱不堪。

    伊恋慌了,出行前孟海涛惊人的瘦削与苍白再一次浮现在她眼前。心里突然有了感应,伊恋连声叫道:“师兄,我这就去你家,你不要乱动,等我!”

    伊恋出了机场,慌乱地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孟海涛的家里。她在自己的钥匙扣上找到了孟海涛家的钥匙。三年前她离开他家的时候,并没有将钥匙交还给他。两年前她回家,发现女主人已经能够换成了咚咚,她也不曾把钥匙丢掉。莫非从来她都对他不舍,只是那时过于年轻和固执,才使她做出了离开他的决定?伊恋握住那把钥匙,禁不住泪眼婆娑,师兄,我一直保存着钥匙,可是我该如何找到走回过去的那扇门?

    伊恋开门进来的时候,孟海涛正坐在沙发上,电视机开着,他却仰头靠着沙发后背,咬紧牙关忍受胃部突然而至的疼痛。

    本来是想起身做个假象好不让伊恋担心的,可是他起了一半,又跌坐回去,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师兄,你怎样?”伊恋丟掉旅行箱,奔到孟海涛身前,清凉的小手抚上他的前额。

    孟海涛身体一颤,这种清凉的柔软,多久没有体验过了?上一次,好像是在伊恋刚离家后的梦中。他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了伊恋含泪的大眼睛,点点波光温柔似水,一直流到他的心中。

    那么,不是梦?

    孟海涛微微一笑,“不要紧,别担必。”

    “我扶你进房休息。”话音末落,伊恋就熟练地扶起孟海涛的身体。以前她就像是孟海涛的一根小拐杖,只要把身体依靠在她身上,孟海涛在家里就可以很方便地活动。

    昏暗的房间,一桌的药瓶,桌上几乎没有动过的盒饭,灼痛了伊恋的眼睛。背过脸抹一把眼泪,伊恋扶孟海涛上床,给他盖好被子,“我去煮一点粥给你吃,然后去住院。”

    不再是那个柔柔弱弱的小女孩,伊恋的声音里带着一点不容反驳的霸气。

    厨房里叮当一阵响,半小时后,小米粥的香味飘了出来。

    又过了一会,伊恋才端着一只小碗出来,“我没经验,所以不敢走开,一直看着,怕糊。”她轻声说,用小勺子搅着碗里的粥,“熬得很烂了,一定很养胃的。”

    最近一直吃快餐,早就弄伤了胃口。此时胃虽然还是疼,孟海涛却依然很向往眼前这碗小米粥醇醇的香味。

    “我喂你。”伊恋很自然地把一勺粥递到孟海涛的嘴边。孟海涛像被催眠了似的,乖乖张开口。

    温热的粥,绵软香醇,小小地抿一口,让它缓缓滑进胃里,不但没有预期的疼痛,反而是一种说不出地熨帖。孟海涛放松下来,一口口吃下伊恋喂过来的粥。

    伊恋的神情专注而虔诚。温热的蒸汽氤氳在两人中间,孟海涛冷峻的面孔渐渐变得柔和。伊恋水样的大眼中焕发出圣洁的光彩。此时他们不再是一对已经分手许久的情侣,氤氲的雾气把两颗心拉近融合,没有情欲,却带着深深的关切,就像初夏傍晩蝴蝶翅膀带起的那阵微风。

    中药带着苦涩的香味从厨房弥散到整个房间。伊恋手脚麻利地关掉媒气,用干净的抹布垫着,端起小小的砂锅,把浓稠的汤汁倒进细瓷的小碗里。她从来都是不谙家务的,但是当她真心想把一件事情做好时,她发现自己学得比许多人都抉。

    伊恋把药放到桌上,看看手表。孟海涛早就该回来了,刚好可以赶在药凉了之前喝。上班前一碗药,下班后一碗药,这样仔仔细细地养着,孟海涛胃痛的毛病似乎好了很多。以前他就是太不注意保养了,才搞得身心俱损,现在给他补身子,希望还不算太晩。

    伊恋小声叹了口气,孟海涛的身体还没有好,只是刚刚退了烧,他就立刻回到舞团工作。那瘦得直打晃的身体让她的心都跟着揪了起来。他不但要做编导、指挥排练、处理日常事务,甚至还要出去联系演出赞助。她那有着浓浓书卷气的师兄,居然要放下芭蕾王子的身份,张口请人家出钱赞助舞团的演出。是什么在支撑他呀?他担心自己再次发病,一般下班后就会尽快赶回家里休息。她觉得他快要倒下了,可每个清晨他总会强打净胜开始新的一天。

    门外响起轻微的咔嚓声,伊恋知道是孟海涛回来了,连忙迎出门去,孟海涛一个趔趄,几乎扑倒在伊恋身上。

    “师兄,你没事吧?!”伊恋杧扶住摇摇欲坠的孟海涛。

    孟海涛摇头,竟然还在温暖地笑。

    “不是说那家公司离家很近吗?怎么去了这么久?”伊恋担忧地问。

    下午有一家实业公司把电话打到孟海涛的办公室,问他还需不需要赞助。孟海涛欣喜若狂,对方就让他准备相关资料,到公司去谈。那家公司离孟海涛家很近,孟海涛飞快地准备了资料,还颇为欣喜地给伊恋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谈完事情就直接回家。

    张浩的办公室并不张扬,每件陈列品却透出低调的考究。孟海涛暗暗欣喜,看来张浩是个有点品位的人,而这家公司,实力也非常不错。谁知张浩看了孟海涛带来的资料,立刻变了脸色,原因是他没有找到托娅的名字。一问之下,才知道托娅竟已经不在人世。

    张浩坐在巨大的黑木办公桌前,都没让孟海涛喝一杯水,就拒绝了他,“没有托娅,我们不能赞助。”

    一股寒意直袭孟海涛的心脏!他咬住下唇,快速地思索,慢慢地说:“除了托娅,我们还有许多优秀的舞蹈演员,他们都是跟随托娅多年的……”

    “我知道托娅舞团的演员都很有功底,但是我要的不是舞蹈,而是商业效益。没有托娅,谁会关注你们?谁会报道你们?又有谁会花大价钱去剧场看跳舞?”张浩的三个问题把孟海涛逼问得哑口无言。他是舞蹈家,不是生意人。他压根就不懂得谈生意!

    他礼貌地和张浩告辞,出来以后才觉得全身像冰一样冷。他心绪烦乱,沿着街道慢慢地走了很久。假肢把身体磨得疼痛无比,他也无暇顾及。他只想一直走下去,让身体疲惫,麻痹紧绷的精神。

    足足走了三站地铁,家门已经近在咫尺。孟海涛的倩绪平复了,站着做深呼吸,调整自己,然后继续走回家里。这一路,他下定了决心,没有人在意他曾经的光环,也没有人看到他现在的努力。但他必须继续坚持下去,因为他的身上,承载了已经过世的托娅,和正当青春年少的演员们的希望。

    孟海涛决定,不管怎样,都让伊恋看到他微笑的脸。

    孟海涛坐在沙发上,让自己全身放松下来。面对伊恋询问的目光,他轻松地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伊恋明白他的意思,谈判失败了。师兄都那么坚强,她也不想表现得太失望,笑着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药已经熬好了,我给你端来。”

    黑黑的药汁,袅袅地冒着白气。都说这东西养胃,可是他喝下去以后,胃里像针扎了一样难受。不过喝了中药后再吃止疼药就能很快发挥作用,至少他夜里不会频频地被痛醒了,精神也跟着好起来。

    孟海涛仰头把药汁一饮而尽。虽然他对苦早已有了足够的抵抗力,药汁下肚的瞬间,还是禁不住把眉头皱成“V”字。

    伊恋立刻体贴地递上一杯清水。

    孟海涛漱漱口,嘴里的苦味淡了,笑道:“谢谢。”

    伊恋端详他,“师兄,你的脸色很不好,还是去医院检査一下吧!”她已经劝了他几天,他却怎么也不肯。以前真不知道师兄是这样倔犟的。

    不出所料,孟海涛说:“脸色差只是因为有点累。胃病就是靠养的,看了也是开这些药,我现在每天喝着,慢慢就好了。”

    伊恋急得皱起眉头,欲再说服他,却被孟海涛转移了话题,“伊伊,你有没有想过,接下来怎么办?”现在她每天都会来他家熬药煮饭,好像从来没有考虑过工作的事,让他不得不关心她的前程。

    “肯定是重新跳舞啦,我只有这一个特长呀!”伊恋故作轻快地说。

    “是吗?”孟海涛的眼睛发亮,不假思索地说,“来托娅姐的舞团吧,托娅姐走后,舞团缺乏品牌号召力,你要是加入了,不但可以做领舞,还能做教练。”除了赞助,舞蹈编排的一些细节孟海涛也无能为力,他无法示范,无法领舞,只能让演员自己慢慢地去感悟。他太需要一个像伊恋这样有丰富经验的演员了,而且她还那么年轻,舞台生命还很长。孟海涛甚至有些激动了,看到伊恋重新在舞台上翩然起舞,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心愿啊!

    “今天,张承伯团长给我打电话,我的人事关系还在芭蕾舞团,他说又要筹划新剧,让我回去。”伊恋低着头说。

    “哦……”孟海涛起初有点失望,很快又说,“那更好了,毕竟你在那里付出过十年的心血。真好,我们的芭蕾公主又回来了。”孟海涛由衷地为她高兴。

    伊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再说吧,我想再休息一阵子。”回芭蕾舞团,并不意味着回到从前,对于未来,她真的一点把握也没有。

    孟海涛心疼地看着伊恋,这些年她经历了太多,生性单纯的她,受了多少不该受的苦!

    伊恋知道孟海涛的心思,她心里也不禁难受,他们的生活本来那么简单,一场车祸之后,两个人的命运却被彻底地改变了,难道真的是有神明安排了这一切吗?不愿再胡思乱想,伊恋把药碗收拾回厨房,洗干净了,又回到孟海涛身边,“师兄,我得回家了,你也早点休息。”

    “好。”孟海涛没有多做挽留。伊恋是女孩子,回去太晚不安全。

    伊恋关门而去,走了几步又退回来,探进脑袋说:“晩上不许再加班了,身体要紧。”

    孟海涛笑着点头,叮嘱她路上注意安全。大门咣当一声响,房间里又恢复了宁静。孟海涛出了一会神,深深地叹一口气。然后打开身边的笔记本电脑,就在沙发上工作。

    练功房。

    孟海涛焦急地看着两名主演再一次因为配合不够默契而双双摔倒在地上。这段舞表现的是长大的牧羊姑娘,孤独地回忆童年,在草原与青梅竹马的玩伴嬉戏玩乐的情景,也是整部舞剧的高潮。为了表现出既豪迈又细腻的初恋情愫,孟海涛在这里设计了许多从芭蕾中借鉴来的难度较大的舞蹈技巧,两名跳民族舞出身的演员练习了无数次,却还是无法掌握要领。

    孟海涛急得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的身体里涌动著激情,肢体迫不及待地想要舞动,他想亲身跳给他们看,他依然修长柔韧的右腿不自觉地绷紧,左腿残余的神经也跟着兴奋起来,似乎要带动假肢一起飞扬。

    他甚至仍掉了拐杖,伸展双臂,怒吼着对演员说:“看我,看我是怎么做的!”他抬起右脚,想以左脚为支点,转身的一刹那,在所有演员的惊呼声中,孟海涛重重地摔倒在地!

    他被摔愣了,他右腿蜷曲,左腿却直挺挺地向前伸去。剧烈的疼痛涌遍全身。他这才反应过来,那条硬邦邦的左腿,不过是现代科技的产物——他早已没有左腿。

    孟海涛颓然地看着直挺挺的假肢,不知所措。演员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竟没有人想到扶他一把。房间里寂静得好像在迎接世界末日到来。

    谁也没有注意到,紧闭着的练功房大门悄然打开,身着白衣白裤的女子仿佛天使般逆光而来。她站在场地中央,翩翩起舞。她向男主角伸出手,那个男孩被她的舞姿诱惑了,情不自禁地围着她奔放跳跃,突然,她使唤出了他大力神般的力量,他被指引着牢牢将她托起,让她全身悬空飞舞!她的力量控制得恰到好处,是男演员有足够的空间去配合她,不带半点拖泥带水。整套动作严丝合缝,完美无缺!

    在热烈的掌声中,男演员把她安全放到地面。她抹了一把汗,转过身面对孟海涛,给他一个动人的微笑,“师兄,怎么样?”

    孟海涛呆呆地看着眼前天使一般的伊恋,伊恋伸手扶他起来。

    “我来应聘做教练助理,够格吗?”伊恋笑着说。

    “伊伊,你不再考虑一下了吗?”孟海涛认真地看着伊恋,真挚地说。

    刚才伊恋说来帮他,惊喜得他头脑中一片空白,多年的磨炼使他养成的处事冷静的习惯被全盘打破。现在他们已经下班来到附近的咖啡屋,环境的转换使孟海涛的脑子渐渐恢复运转。

    “你是古典芭蕾舞演员,已经取得了那么大的成就,而我这里只是个小小的私人舞团,又是现代民族舞的,实在是委屈了你。”

    伊恋不想做演员,只做教练。她还是有些担心,没有孟海涛和她搭档,她对自己没有把握。但是做教练就不同了,她依然与孟海涛并肩奋斗,一起做好幕后工作。她肯来舞团帮他,是他求之不得的,可是她既然有机会回到芭蕾舞团,他实在是舍不得让她放弃打拼了那么多年的古典芭蕾舞事业。

    伊恋吸了一口清凉的西瓜汁,眼睛亮晶晶的,“我已经决定了,除非你觉得我不称职,不要我。”

    “可是,你的芭蕾舞跳得那么好……”孟海涛说。他的面前是伊恋点给他的一杯温牛奶,这份体贴让他的心里都暖了起来。

    伊恋平静地笑了,“我已经二十四岁了呢,作为一个芭蕾舞演员的黄金期已经不多了,可要是做教练的话,事业才刚刚开始,我有足够的空间去发展自己,何乐而不为呢?再说,做教练也可以跳舞。只是,现在我更想把机会给那些新演员。我严果电视剧,知道除了芭蕾舞外艺术还有许多表现形式,我想尝试新的挑战呢!”

    孟海涛知道,伊恋说得很有道理,可是,她真的愿意放弃芭蕾舞吗?“伊伊,你要考虑清楚。”

    “我不是放弃芭蕾舞,而是赋予舞蹈更多的表现形式。”伊恋坚定地说。

    “那,什么时候上班?”孟海涛被伊恋说服了,他兴奋起来。

    “后天吧,明天我要再休息一天。”

    次日,伊恋早早来到芭蕾舞团办公室找张承伯,“我已经决定去师兄那里了,对不起,团长,我不能回这里了。”伊恋开门见山地说。

    “可是,我们这里毕竟是知名大团……”张承伯说。昨天他和伊恋谈了两个小时,说服她回来跳舞。虽然团里新的演员已经成长起来,但是今年的演出计划比往年增加了很多,非常需要伊恋这样的成熟演员回来挑大梁。

    “团长您知道的,我从小和师兄一起跳舞,因为他不能跳了,我才离开这里。现在回来,仍然要和新搭档磨合,我一点把握也没有——昨天我去过师兄那里,他真的非常需要一个人帮他,我们一定会配合得像以前一样默契。团长,您答应我吧!”伊恋动情地说。

    “伊恋,你确定你是真的想帮海涛,而不是因为同情他吗?”张承伯有些担忧地问。伊恋的决定做的太快,让他担心她的一时冲动会毁了自己。

    “经历了这么多,我不再是冲动的小孩子。”伊恋说,三年前冲动的出走使她和师兄生命轨迹都发生了变化,现在她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只想更好地去跳舞,也教别人跳舞,这样才能在舞蹈的路上走得更长久。”伊恋说。

    “你和海涛,你们……”张承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这对他十分器重的得以弟子,经历人生变迁之后,他们是否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我不知道。但是过去感情的波折不会影响我们现在事业上的合作。”伊恋干脆地说,背脊挺得直直的。

    张承伯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得意弟子,这个他看着成长起来的伊恋,是真的长大了。她有自己的想法,他怎么能不尊重她呢?

    伊恋身穿黑色的谨慎练功服,脚蹬黑色舞蹈鞋,黑亮的长发一丝不乱地盘在脑后,气定神闲地站在排练场地中央,就像一只高贵美丽的黑天鹅,胸有成竹地看着演员们在她的四周飞舞。一幕舞下来,她会做出小结,把演员们不到位的动作一一示范,然后再让他们分别练习,直到达到她的要求为止。她的训练方法接近残酷,有些演员会在练功房一直练到天黑才被她放回家去,可是这种方法也是卓有成效的,半个月不到,排练已经有了显著的进展,演员们也一天比一天自信了。

    今天排练很顺利,下午6点,所有的演员按时下班。伊恋换好衣服,抱着资料来到小小的办公室。如今这件办公室显得更加狭小了,桌子的对面又加了一把简易的小椅子,夜里,伊恋经常坐在那里与孟海涛讨论工作。

    趁着孟海涛还没有回来,伊恋把今天的工作日志写好,又开始根据今天的进度修改次日的排练计划。每天都可以比计划中进展得快一点,伊恋很高兴。她和孟海涛都盼望着正式公演的那一天。

    想到公演,伊恋叹了口气,演出日期没有确定,资金也没有到位,孟海涛为此急得更加消瘦了。他每天打无数个电话,到处联系赞助,得到的却大多是冰冷的拒绝。偶尔有愿意面谈的,不是赞助金额很少,就是提出苛刻的广告植入要求。后者孟海涛是绝对不会答应的。舞团是商业团体,他做的却是纯艺术,打造文化品牌,不愿被太多商业的元素玷污。

    以前托娅把二者结合得很好,她本身就是最大的商业价值,她离去以后,舞团不再具备那么大的品牌力量。孟海涛只能从头再来。

    夜幕低垂,孟海涛还没有回来,伊恋不禁有些担心,连忙拨通了孟海涛的手机。

    一声,两声,三声……孟海涛接了电话,伊恋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一半,听到电话那头的嘈杂声,一颗心不由得又提了起来。

    “师兄,你在哪里?”

    “我在和王总他们吃饭,你不要工作得太晚,早点回去休息。”孟海涛简短地说。

    伊恋知道,那个王总是一家酒厂的老板,孟海涛找到了酒与舞蹈的内在联系,大草原上的人是豪爽的,借助蒙古舞定能很好地带动白酒品牌。王总也颇有兴趣,约了今天面谈。

    听孟海涛的口气,面谈挺顺利,不然怎么会一起吃饭?这么说事情有了希望?

    惴惴不安地等到下半夜,伊恋忍不住又要拨打孟海涛的电话,外面的响动惊动了她。跑出去,伊恋揪心地看着孟海涛的身体正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她快步上前,却还是没有来得及扶住他,孟海涛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假肢撞到地面轰然一声巨响。

    “师兄!”伊恋一声惊呼,小心翼翼地扶他坐起来。

    “我没事,刚才没有站稳。”孟海涛露出一个特别明媚的笑容。

    “怎么有这么浓的酒味?”伊恋皱皱眉头,心开始往下沉。

    “王总非要向我推介他们最新的白酒,我只好喝了两杯。”孟海涛兴奋地说,固然有酒精的作用,怀里新签的合同却比酒精更加振奋人心。

    “伊伊你看,合同签下来了,我们的演出有着落了。”孟海涛高兴得像个孩子。

    伊恋看也不看那合同,突然变了脸色,“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体才刚刚好了点?你知不知道你是不能喝酒的?”

    孟海涛垮下脸,委屈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动动嘴唇,他没出声。

    他何尝不知道那两杯酒对自己身体的伤害会有多大,可是当王总手里拿着合同和签字笔劝他喝酒的时候,他又怎么能够拒绝?托娅的遗愿、伊恋的付出,所有演员的期待,全部盛在那小小的酒杯中,除了一饮而尽,他别无选择!

    伊恋看着他委屈的样子,突然没了脾气。叹了口气,伊恋扶他坐到椅子上。孟海涛果然喝得有些多了,歪歪斜斜,站立不稳。

    坐在椅子上,孟海涛还没忘了工作,随手就抄起她刚刚完成的工作日志和计划。

    伊恋给他倒了一杯温水。孟海涛看着工作日志,连连称赞,“进展真的很不错,下一步就可以确定演出场馆和时间了。我们要一年做100场演出,从这里演到内蒙古大草原,演到巴黎和纽约!”

    他清醒的时候从不说这些豪言壮语。伊恋说:“现在很晚了,你能不能别想工作了?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孟海涛脸色发白,眼圈发黑,精神却异常的好。他挥挥手说,“你也累了坏了,我先送你回家,工作的事明天再说。”

    虽然孟海涛喝了不少酒,但还记得保护伊恋。他死也不肯让伊恋送他回家,和伊恋打了同一辆出租车,先把她送到家,看到她房间里的灯亮了起来,站在窗前向他挥手,孟海涛才放心地吩咐司机送自己回到心湖小区的家里。

    第二天一早,孟海涛又赶到办公室。他的酒已经完全醒了,胃开始火辣辣地疼。他对昨晚自己的失态感到尴尬,虽然他失态的对象是伊恋,他心底最亲近的人。他开始联络演出场地,艺术大剧院的演出一直排到了年底,倒是母校舞蹈学院的剧院支持他的工作,愿意给他腾出一周的演出时间。可是那个剧院又有点小。孟海涛还要继续想办法。除此之外,下周要和外地的场馆联系,还好他们原来都和托娅合作得很不错,只要资金到位应该不会有问题。

    这一天,孟海涛都疯狂地工作着。演出计划早就在他的脑海里排着,现在资金一到位,一切便近在眼前了。

    离演出越来越近了,周末孟海涛给演员们放了一天假,他只叫了伊恋和舞台设计师、灯光设计师到办公室开会。从早晨到傍晚,他们一起讨论最后的方案,甚至为一处灯光和音乐的细节而争吵。天黑的时候,伊恋整理出七大页的舞台细节,孟海涛终于松了口气,突然觉得饿了。

    “今天的工作成绩不小,现在去吃饭放松一下吧。”孟海涛的精神出奇的好,工作的愉快使他有点舍不得离开这些事业上的伙伴。

    同事借口有事,把独处的空间留给孟海涛和伊恋。孟海涛眼眸发亮地看着伊恋。

    伊恋却有点担心。“可是师兄你今天还没有喝药……”甚至,他们连午饭也忘了吃。

    孟海涛笑道:“不要紧,精神好就什么毛病都没有了。我真的很饿了,快去吃饭吧。”

    孟海涛想吃东西,实在是一个好兆头,说不定他的胃病从此就慢慢地好了,胃口也越来越好,用不了多久,就能把身体养壮实。伊恋乐观地想着,忙问孟海涛想吃些什么。

    “去吃上海菜,我请客。”孟海涛突然很想念家乡菜的味道。

    “好呀。”伊恋的家乡离上海不远,他们吃东西的习惯也很相似。

    他们点了香菇菜心、红烧面筋、西兰花炒虾仁,又要了一个老鸭汤。服务员正要离去,孟海涛叫住了她,“再加一个红烧鲈鱼,大一点的。”

    伊恋吓了一跳,“我们叫的已经够多了!”

    孟海涛说:“工作那么累,多吃点才有力气。”

    菜上得很快。现在的伊恋,吃东西反而比当芭蕾舞演员时更加节制,浅尝则止。倒是孟海涛胃口大开,不停地吃着。他把一整面鲈鱼都吃光了,把鱼骨拨到一边,又开始吃另一面。他吃得那么投入,以至于让伊恋有些担心,她从没见他吃过这么多东西。

    “我从来没这么饿过。”孟海涛边夹菜边说。坐拥美食,他的吃相非常斯文,小口地、快速地、不停地吃。

    伊恋帮他盛一碗汤,“师兄,喝一点汤吧。”

    孟海涛吃下两碗米饭,把桌上的菜吃掉大半之后,又喝完一碗汤,终于满意地放下筷子。

    “饱了。”他说。

    饱餐后孟海涛容光焕发,眼睛愈发深邃明亮,含笑望着她,让她怦然心动。

    “好久没吃得这么痛快了。”孟海涛伸了个懒腰,就像个调皮的大男孩。

    伊恋突然想起以前孟海涛确实是很能吃的,她暗自松口气,刚才看他吃那么多还吓了一大跳,“你大学时吃得才多,一顿能吃60个水饺。”

    孟海涛也想起大学时的美妙时光,“不是我想吃那么多,你怕是忘了咱们学校的规矩,吃饭不花钱,但打来的饭菜就必须全部吃掉。浪费一次,罚款10元。”他们的食宿是学校全额补助,所以家里给的生活费都不多,10块钱可不是小数目。

    “是呀是呀!”伊恋也想起来了,兴奋地接口道,“有一次我馋蒸小排,等了好几天食堂才有,我拿了一大碗,没想到眼大肚子小,只吃了一半就撑得直打嗝,剩下那一半还是你帮我吃掉的。”

    孟海涛回忆起往事,嘴角含笑,却故意苦着一张脸,“那天我已经吃了个8肉包子,再加上你那半大碗蒸小排,正好被系主任看到了,差点没骂死我。”

    伊恋偷笑:“谁让你那时候那么胖!”

    上学的时候,孟海涛是高材生,但他发育晚,刚上大学的时候个子不算高,20岁那年春天开始,突然蹭蹭地往上蹿,从一米七五涨到一米八,成就舞蹈学院第一挺拔的身材。可是长完身高,他开始有了发胖的迹象,脸都成了圆嘟嘟的,连一向器重他的系主任都看不下去了,命令他减肥。孟海涛只好拼命节食,直到饿出严重的胃病,从此再也吃不胖,食量也变小了。

    孟海涛嘟囔道:“那时我不是在长个子嘛!长完了就不胖了。”

    伊恋突然有些忧伤。孟海涛直到23岁才不再长高,坚守在一米八四。那引人瞩目的修长身材,现在却残破而瘦弱。伊恋的嘴唇动了动,突然说不出话来。

    孟海涛看出她的忧伤,笑着打趣道:“不知道将来我会不会变成一只大胖熊?”

    伊恋扑哧笑勒,“你不能变成熊,不然就没理由要求演员控制体重啦!”

    时间不早勒,孟海涛扬手叫侍者,埋单。然后,照例送伊恋回家。出租车上,刚才还谈笑风生的孟海涛突然没了声息,静静地靠在座位上,昏暗的车里只能看清他惨白的脸。

    伊恋不禁有些担忧,低声问道:“师兄,你不舒服吗?”

    孟海涛摇摇头,额上渗出冷汗来。

    伊恋不由得握住孟海涛的手,才发现拿手冰凉得吓人。

    “师兄,你是不是胃病又发作勒?很疼是不是?”伊恋带着哭腔道。

    “可能是刚才吃多了。”孟海涛勉强笑着,胃部剧烈的疼痛使他不由得紧紧握住伊恋的手。

    “你别送我了,我送你回家,给你熬药。”她连忙对司机说,“师傅,掉头,去新湖小区。”

    汽车风驰电掣地向新湖小区驶去,一个紧急刹车带来的颠簸使孟海涛禁不住呻吟出声,手不由得用力一握——伊恋抿紧了发白的嘴唇,刚才师兄那一握,几乎捏断了她的手指!她心疼的却是孟海涛,是怎样的痛,使他几乎将全身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去对抗那疼痛?

    孟海涛的眼前一阵阵发黑,疼痛一波接着一波紧锣密鼓地袭来,他已经无力招架。突然,胃里一热,孟海涛忙说:“师傅,停车!”

    出租车停在路边,孟海涛踉踉跄跄地下车,还没站稳,就吐个昏天黑地。他吐出了刚才吃下的饭菜,还没结束,不停地干呕着。突然,一股红色的液体被他喷了出来,有一滴溅落在伊恋白色的衣服上,格外刺目!

    医院急诊室里,孟海涛接受了一连串的检查后,被送到病房挂点滴。

    “初步诊断,是严重的胃溃疡。天亮以后还要进行更加详细的检查。从现在开始禁食禁水,明早做胃镜。”医生合上病历,随手调了调点滴的速度,“不能滴得太快,他的心脏也不是很好。”

    伊恋吓坏勒,握着他的手,一刻也不敢松开。孟海涛温柔地回握住她,给她一个安心的笑,“能不能晚几天再检查?”孟海涛对医生说,“最近工作太忙,恐怕没有时间。”

    “不行!明天就检查。”没等医生说话,伊恋抢着说道。她知道,师兄的病是累出来的,他太累勒,这些年,他与命运抗争,他为事业打拼,已经透支勒太多的体力。再重要的演出也比不上师兄的身体,这次既然已经进了医院,不彻底治好病,她绝不允许他出院。

    看着伊恋严肃的表情,一脸冷漠的医生也不禁微笑起来,“明天一早检查,如果问题不大,回家休养,否则——可能要手术。”听到医生说出“手术”这么冰冷的字眼,孟海涛的心不禁一沉,他太了解自己的身体了。

    检查持续了整整一天,事实上,第二天上午的时候,孟海涛已经渐渐适应勒这样剧烈的胃痛,倒是检查时各种各样的管子顺着喉咙伸到胃里去,异样的疼痛又把他折腾出一身的冷汗。傍晚,做完了全部的检查,孟海涛被送回病房,医生在他的胃部发现勒大面积的溃疡,又在病变部位取下标本,准备做进一步检查。现在,他必须住院治疗。

    第二天,伊恋忙完舞团的事情,赶到医院看孟海涛。他正在打点滴,平躺在床上,人却并不平静。

    孟海涛的脸色惨白,双目紧闭,满头满脸的汗,浓长的睫毛上还有着疼出来的汗珠。

    “师兄……”伊恋用干净的毛巾帮他擦汗,轻轻呼唤他。

    孟海涛睁开双眼,看到是伊恋,展颜一笑。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低声道:“工作的事,交给你了……”病来如山倒,他真的撑不住勒。好在伊恋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排练、演出的事她可以拿得下来,但许多行政和外联的工作,还是得他来做。

    “放心吧,师兄,等你好了,给你验收成绩!”伊恋自信地说。

    护士推门进来,对伊恋招手道:“孟海涛的家属,到主治医师办公室来一下。”

    “好的!”伊恋应道。

    “等等!”孟海涛心里突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拉住伊恋,快速想着办法,说:“我突然想吃葡萄,你去帮我买一点好不好?”

    “好呀!”伊恋很高兴孟海涛想吃东西,“我先去医生那,然后就帮你买。”

    “水果店快打烊勒……”孟海涛看着窗外沉沉的暮色。

    “那我先去买葡萄,再去找医生。”伊恋说着,拿起钱包就跑了出去。

    孟海涛披上外衣,独自来到主治医生的办公室。在医生讶异的目光中,孟海涛扶着桌子坐下。他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因为在住院,所以没有穿假肢,残缺的身体触目惊心。他迎着医生的目光,坚定地说:“我想,我的病情,还是我自己和您谈。”

    “我们对从你胃里取出的病变样本进行勒化验,现在怀疑是肿瘤。”

    孟海涛望着一身白衣的老医生,有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茫然地看着那个老医生。肿瘤,他是说肿瘤吗?当初托娅的病,是不是也是肿瘤?肿瘤意味着什么?肿瘤会带来什么?

    医生起身倒一杯水给孟海涛,“这只是我们的化验结果,具体的情况,还要等进一步检查报告出来才能确诊——我们还是想和你的家属谈一下,你现在的情况,属于大病,需要家人特别的照顾。”

    “我的父母在国外,年纪也大勒,不方便回来。”

    “那昨天陪你检查的姑娘……”

    “不,请您不要告诉她我的病情。”孟海涛想也没想地说。

    轮到医生茫然勒,他疑惑地看着孟海涛。

    “她的工作很忙,我不祥让她再为我操心。况且……”他垂下眼帘,“我的病也许会治不好,让她早早地去恐惧,去担忧,我舍不得。”

    医生又说了很多话,什么进一步检查、良性恶性、早期晚期、坚强乐观……孟海涛记不太清楚勒,只有“肿瘤”两个字在他的心里不断放大,大得渐渐让他的心有点盛不下。

    人在脆弱的时候,对环境就会格外敏感。门口很轻的动静就把孟海涛惊得坐了起来。

    伊恋捧着一盘晶莹的葡萄笑着进来,“师兄,又圆又大的葡萄哦,很新鲜的。”她拈起一粒葡萄塞进孟海涛的嘴里,“刚才我去找过医生勒,他说你的病不太要紧,但是要坚持吃药,你呀,以前就是太不注意勒。”伊恋轻快地说。

    孟海涛吞下葡萄,甜甜的。他和医生谈判成功,医生答应为他隐瞒病情。

    “好,我以后注意。”孟海涛说。

    “这就对勒!”伊恋突然高兴起来,“等你身体好了,我们一起研究新的演出计划,把古典芭蕾舞与现代民族舞结合起来,过瘾啊!师兄,你一定要给我编一个舞,当了这么久教练,把我的舞蹈细胞都激发起来勒,现在我一天不跳舞脚趾头就痒痒!”伊恋说完,自己先咯咯地笑了起来。

    孟海涛拉着伊恋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他抬起手,轻轻抚摸她清爽的长发。当初,他竟然因为她简短勒头发不能再跳芭蕾舞而把她赶出家门,让她在外面受了那么多的苦!其实,还有什么比两个人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更重要呢?那时,是因为他刚刚失去勒左腿,所以才把舞蹈看得比爱更重要勒吧!现在,他又能拉着她的手,和她安静地在一起勒,可是他不敢再想爱情。他还有多少时间?他哪还有资格承诺给她爱情呢?

    伊恋默默地体会着孟海涛掌心的温暖。突然,她扑到孟海涛的身上,双手环住他消瘦的腰。她的脸在孟海涛的胸口轻轻地蹭着,找到合适的位置,聆听他心跳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沉稳而有力。这是她从小到大爱着的男人的心跳,他们错过了那么多的时间,而此时她这样安静地聆听他的心跳,这已经是最幸福的事情。

    “师兄,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伊恋喃喃地说。

    沉稳的心跳骤然停止,旋即恢复正常,只是比刚才又快了一点。孟海涛的喉结快速地上下滚动,无法消化伊恋的话。

    “我们分开了这么久,我很想你,我们重新开始相爱好不好?”伊恋进一步为自己的话做出注解。她不想让他再猜下去,只想在她还能听得到这个男人心跳的时候,好好地和他相爱。

    孟海涛的手轻轻一颤,还是抚上伊恋的脸,这些年经历了这么多事,此时的一个“爱”字重若千斤。医生的诊断让他不敢承诺太多,可是从伊恋口中说出的这个“爱”字,让他根本就无力回绝,他无法背叛他的内心。

    不管怎么样,在活着的时候好好相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

    孟海涛的手在伊恋脸上游走,抚摩那优美的轮廓,光洁的额头、翘挺的鼻尖、柔软的双唇、精巧的下巴。他捏住那小巧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她美丽的大眼睛里含着雾蒙蒙的泪!那是来之不易的爱的甜美,也是对不可知的未来的担优!孟海涛苍白的唇覆上伊恋柔软的唇!

    上天夺走了他的一切,却给了他最后的相爱的机会,他应该感恩的,不是吗?

    细细地亲吻,舌轻轻地试探,小心地品尝久违的对方的味道,和着爱、和着恋、和着泪、和着痛,一直吻到天长地久。

    那种想哭又想笑的感觉,应该就是幸福吧!

    绵长的一吻过后,两个人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仿佛命运的重生。以后的路还都不确定,但从这一刻开始,他们相互扶持着走过,就算是荆棘,也是向着阳光。

    第二天,伊恋回到舞团工作,孟海涛瞒着她,在医生的安排下开始了进一步的检査。

    说好重新相爱的,可是对不起,伊伊,我还是没有把自己完全交给你。我是一个男人,只想多担当这么一点点而巳。如果没有事,不想让你跟着虚惊一场,如果有事,更不想让你提前陷入黑暗的绝望。

    孟海涛要在医院住上几天,伊恋到他家里帮他收拾一些衣物,顺便帮他带去医保卡。

    她记得,孟海涛的证件都在床头柜最下面一个抽屉。轻轻拉开,许多证件整齐地叠放在一起,户口本、护照、学位证……甚至还有离婚证。伊恋不在意地把那紫色的离婚证放在一边,心口只觉得微微有些痛。曾经的短暂婚姻,带给师兄的有伤害也有幸福,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最要紧的是向前看,过好从今以后的每一天。

    伊恋只挑出身份证和以前的几本病历,关上珀屉前,最黑暗的角落里一丝夺目的亮光吸却了她。轻轻摸过去,是一个细小而坚硬的物体。伊恋取出那小东西,把它放在手心细细端详。

    是一枚精致剔透的钻戒。精巧的设计,小小的钻石在白金戒托上发出璀璨的光。

    凭着女人的直觉,伊恋知道这枚戒指不是属于咚咚的。下意识地比一下只寸,和她的手指分毫不差。

    她和师兄一起跳了十几年舞,还有谁比他更了解她的一切呢?

    伊恋攥紧戒指,两行清泪从紧闭的眼角,倔犟地涌出。

    师兄,在你的面前,我努力学着坚强。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终于全部体会到了。那天你和医生的谈话,我就躲在门后静静地听着。你不想让我知道,我就装作不知道。以前,我太不懂得为你着想,现在是不是还来得及?

    “师兄,这是什么?”病房里,伊恋把那枚戒指举到孟海涛面前,偏着头问他。

    孟海涛苍白的面颊顿时染上了可爱的红晕,仿佛初恋的小男生。

    “这是你住在我那里时,我偷偷买的。”他老实地招出来。当初第一眼看了,就觉得那戒指最适合她。这么久的东西,被她找了出来,也是她和那戒指的缘分。

    孟海涛的脸上是平静的笑意,伊恋却红了眼圈,她和孟海涛相爱至深,他已经为她准备了一个如此大的惊喜,可措当年的她竟然没有耐心去等侍。

    “你现在还愿意送给我吗?”伊恋轻声问。她晓得那戒指背后的意义。

    孟海涛把戒指握在手里,并没有理会伊恋已经伸出来的手。

    伊恋眼里的光黯淡了,“师兄,你不愿给我了?”

    孟海涛把戒指放进贴身的衣兜,笑着拉过伊恋的手,“等我康复的那一天,我把它送给你。”

    伊恋霎时红了眼眶,她听得懂孟海涛的言外之意。很多年来,她和孟海涛的一幕幕在眼前飞速地闪过,舞台上的辉煌、车祸的绝望、分手的那一天、重逢的时刻……一直到几天前医生办公室外的偷听……

    “我等着,你不可以说话不算话哦!”她就是要他承语,陪她一起慢慢变老,她要的是时间。

    一个女人在最幸福的时刻提出来的要求,孟海涛根本无法拒绝,“好,我们一起一直到老。”他在心里默默地请求上天,他什么都不要,只要时间。

    伊恋去上班了,她前脚刚走,孟海涛后脚就去了医生办公室。

    看着医生有些阴郁的脸色,孟海涛知道他的运气果然不够好。

    “检査结果已经出来,是恶性。”医生说。

    大脑有那么一秒钟的空白,紧接着,孟海涛竟然笑了出来。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么大的事,一笑之后,也就担下了。

    他不说话,只听着医生耐心地说:“你的胃病救了你,发现得还算及时,手术切除,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不再复发。”

    “我还不能动手术。”几乎是一瞬间,孟海涛做出了决定。

    “为什么?”医生有些急了,百分之五十的治愈率,対于这种手术来说是很不错的,他还在等什么?

    “一个月后,我有一场很重要的演出,演岀结束后,我再手术。”这场演出,不但是他,也是伊恋和所有托娅舞团的演员最重要的一天。伊恋被舞蹈伤了心,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才重新回归舞蹈,他不能分她的心,也不能泄演员的气。他必须陪他们走过演出前最艰苦的阶段。

    这样牵强的理由,医生竟然理解了。他相信,这场演出的意义,甚至可能赛过生命。

    “那么,不手术,你明天开始化疗。”医生制订了两套治疗方案。手术方案被孟海涛否定了,还可以化疗,控制癌细胞的增长。

    不料,孟海涛摇头道:“我也不能化疗。”

    “为什么?”医生有些生气了。到底他们谁是医生?

    孟海涛何尝不知道治疗方案就是保命方案?可他也知道,化疗不但会杀死他体内的癌细胞,也会杀死健康的细胞。他会迅速变得虚弱,卧床不起。那样的话,舞团的很多行政工作就会陷于停顿,而为了演出,他还有那么多的环节没有打通,连演出的场地都没有最后确定。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赞助,对方也有可能因为他的病情而撤资!而他的头发也会全部掉光,伊恋看到他的样子,还有什么心思在舞团工作?

    不管怎样,要确保演出的顺利进行!孟海涛拒绝了医生的两套治疗方案。只肯吃药,保守治疗。

    第二天,孟海涛出了医院,伊恋为了方便照顾他,搬回了他的家。这一次,伊想没有带任何行季,她要留在他的身边,他最近的地方。她不需要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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