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你-不再让你一个人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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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娅的葬礼很隆重,除了亲朋好友外,许多舞蹈界的同行都到场或者发来唁电悼念一代现代民族舞蹈艺术家。但是这些,对于托娅没有任何意义。

    她苍老的双亲从内蒙古大草原赶来,把女儿的骨灰带回家去。孟海涛、伊恋陪着陈允以及两位老人回到了托娅出生长大的地方。

    湛蓝的天空像是被水洗过一样,碧绿的草原一眼望不到尽头,一阵风吹过,远处的牛羊显得悠然自得。这就是托娅的家乡。辽阔的草原塑造了托娅热情爽朗的性格,高远的天空赋予她舞蹈的天赋。如今,她又被安葬在草原上,新起的坟包上幵满了鲜艳的花朵,偶尔会有牧人挥着鞭子,唱着古老的歌曲,赶着羊群从她的身边经过。

    孟海涛吃力地弯下腰,把一束亲手采到的野花放在托娅的坟前。草原上的野花竟是这般绚丽多彩,就像托娅一样,热烈分明。

    起身的时候,孟海涛一阵晕眩,几乎倒下去。伊恋连忙扶住他,心痛地看着他。

    连日的紧张、劳累、悲痛,已经使孟海涛的身心到了崩溃的边缘,为了托娅的瞩托,他努力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他颤抖的双手甩力抓稳拐杖,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他惨淡地一笑,小声说:“我没事。”

    伊恋低下眼睛,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

    孟海涛挺直脊背。托娅去世以后,他和伊恋帮着料理后事,几乎是朝夕相处,却都是各忙各的。孟海涛照顾托娅的双亲,伊恋招待吊唁的来宾,除了偶尔传递一个关切的眼神,两个人之间并没有过多的交集。

    对伊恋,孟海涛怀着深深的他觉得自己永远不配再拥有伊恋。况且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以后,他已经心如死水,不再期待幸福的到来,只希望能够默默地守护着这个从小爱到大的师妹,能够看到她一直好好的,就足够了。

    伊恋想着孟海涛这两年的经历,心像被针扎了似的。就算他不要她了,她也没有诅咒过他,她还是希望他好。可是他却把自己折磨得那样惨不忍睹。车祸以前的师兄,是青春飞扬的,就算是刚刚出车祸被截肢的师兄,也依然高贵得像个受了伤的王子。可是现在的师兄,疲惫、病弱、落魄,让她难受得……不忍面对。

    伊恋的新剧团将杀青,必须尽快赶回剧组去。孟海涛和陈允陪她到呼和浩特转机。经历了生死变故的伊恋看上去成熟了许多,她含着泪拥抱孟海涛和陈允,告诉他们新剧杀青后她会立刻联系他们,大家一起为托娅做点事情。

    飞机直入云霄,陈允同孟海涛:“你和她……有进展吗?”

    孟海涛摇头,“咚咚离开了我,所以我回头去找伊伊,这样对她不公平——她不是我的备胎。”

    陈允的心里一紧,托娅说得对,孟海涛这个傻瓜,原来他想的竟然是这些!“你知道的,事倩不是这样,难道你敢说现在你对伊恋没有感情?”

    “我——已经没有资格再谈感情。”孟海涛淡淡地说,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倩。顿了一下,他转換话题,“不说这些了,托娅把她的舞团交给了我,我有的忙了。你呢,什么时候回去?还是多陪托娅姐的父母几天?”

    “托娅走了,我这个半子理应多陪老人一阵子。我跟医院请了长假,暂时不会回去。”陈允说。他是医生,早已看惯生离死别,这样的事情真的降临到自己身上,他悲痛万分,却还是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她是他最爱的女人,是他的妻子!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安抚托娅的双亲,在没有她的日子里,替她尽上一份孝心。

    “托娅在天上,一定希望看到我们都好好的。”孟海涛说。

    “我会的!你也要好好的。”陈允坚定地说,把手搭在孟海涛的肩膀上。他又瘦了,掌下的身体已经想觉不到肌肉的柔软和弹性,只有薄薄的皮肤包着冰冷的骨头。

    笃、笃、笃……拐杖接触木制的地面,发出低沉的声晌。孟海涛站在空旷的练功房里,阳光和空气中漂浮的尘埃环绕着他。

    孟海涛通知托娅的舞团上午十点开会,他却九点就到了练功房。

    宽敞的练功房、实木的地板、落地的镜子、久违了的舞蹈气息。这样的练功房,曾经伴随了他二十年的岁月,如今,断腿之后的他再次站在这里,心情格外复杂。

    孟海涛抬头,房间四周的落地镜照出他的样子,他无所遁形。

    既然这样,就接受这样的自己吧!在这样的练功房里,接下托娅交给他的接力棒,用残缺的身体托起他们共同的梦想。

    托娅去世后的第一次会议,关系到舞团的生死存亡和每个人的去与留。

    团员们不约而同地早到。孟海涛他们是认识的,至少曾经听说过芭蕾王子的盛名和那次夺走他艺术生命和健全身体的惨祸。然而真的见到这个有着不同寻常经历的男人,众人还是大吃一惊。

    他瘦而高,身材笔挺,没有穿假肢,于是就显得那唯一的腿极为修长,隐约显出昔日芭蕾王子优雅的线条。他的双腋下架着一对木头做的拐杖,双手因为过分用力而凸显出道道青筋。他目光沉静,脸色苍白,英俊瘦削,仿佛雕刻出来的面孔写满痛楚和坚毅。

    孟海涛站在房筒中央,静静地看着大家三五成群,窃窃私语。

    等人到齐,他故意向后退了几步,让拐杖触地的笃笃声平息场内小小的混乱。屋子里一下子鸦雀无声。

    “现在我们开会。”孟海涛说道,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味道。

    一个女孩子把墙角的一把椅子搬到孟海涛身旁。孟海涛微笑着感谢她,并没有坐下。他需要看清楚他们,也让他们看清楚他,以后他们将朝夕相处,这种了解是必须的。

    孟海涛简明地阐述了大家关心的三个问题:

    第一,托娅去世后,舞团不会关闭。以后将由他来负责日常的行政事务以及舞蹈的编排演出。虽然他是个残疾人,但是有着二十年的舞蹈演员经验,他自信他有能力胜任这个职务,和大家一起为舞蹈这个理想而努力。

    第二,所有的商业演出和日常排练都将按部就班地进行,想留下的同事都将继续在这里从事自己热爱的工作。不想留下的,他会负责向其他艺术团体写推荐信。

    第三,托娅的遗愿,大型现代芭蕾舞剧《草原魂》即将投入排练。

    孟海涛的目的是扫除大家心头的顾虑。托娅不在了,舞团却依然存在,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高兴了。掌声先是三三两两地响起,接着连成一片。孟海涛不能像托娅那样,除了做他们的领导,还可以做他们的领舞,在台上为他们打气壮胆。可是他毕竟保住了托娅舞团,使他们还有舞可跳。他们是真正热爱舞蹈的人,只要还有舞可跳,就意味着梦想没有破碎,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托娅生病前舞团正在排练托娅的代表作《蒙古女人》,准备进行新一轮的全国巡演。孟海涛接手后,原有的排练继续按部就班地进行,每个人各司其职,当天就进入了正式排练状态。孟海涛一整天都和演员们待在练功房里,他们轻灵跳跃的舞姿让他羡慕,同时也深深感动,离开舞台这么多年以后,他终于又能和最心爱的舞蹈走到一起。

    他曾经以为没有了腿就不能再舞蹈,甚至以为伊恋剪短了头发就是背叛舞蹈。做了十年的芭蕾舞王子,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自己对舞蹈的理解是多么的肤浅。只要有生命,就可以舞蹈。舞蹈不仅是一种艺术表现形式,更是一种生命存在的形式。只有真正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才知道,哪怕没有了腿,只要内心充满感情,依然可以和舞蹈在一起。内心澎湃的思想幻化成新的舞蹈,让更多的人实现舞台的梦想。并不是每个舞者都可以成为公主与王子,但是因为他的努力,可以使更多的人在舞台上实现属于他们的梦想。

    托娅的死,带走了那个悲观失意的孟海涛,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任何惨祸都不应当带走他对舞蹈的追求,只要有生命在,梦想就不应破灭,只是实现的形式发生了变化。

    “谢谢你,姐姐。这是你留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孟海涛的目光穿过明亮的玻璃窗,落在外面湛蓝的天空上面,他相信托娅一定在那里微笑着注视着他。

    五点钟排练结束。孟海涛目送最后一个同事离开练功房,才艰难地挪动拐杖,走出练功房,进入走廊尽头的办公室。

    与设施完备的练功房相比,办公室狭小而局促。密不透风的房间里除了一个书架、一套办公桌椅和两个待客的小沙发外再也放不下更多的东西。演出收入是托娅舞团唯一的经济来源,除去大家的工资和练功房昂贵的租金外所剰无几。很多的日子里,她都是在这间狭小的办公室完成舞团的日常行政工作。如今,孟海涛来到这里,丝毫不觉得寒酸和委屈,只要是做内心热爱的事业,生活上的艰难实在不足挂齿。

    孟海涛坐进宽大而坚硬的藤椅,打幵桌上的一摞文件夹。刚刚接手的工作,有许多东西都要熟悉了解。

    夜里十一点,孟海涛回家。孤独地乘着电梯到十三楼,他几乎用了最后的力气打开家里的门。顾不上幵灯,他把自己抛在冰冷的床上,让疲倦重重地包围自己。

    晚上他叫了外卖,一边看文件一边吃下大半盒咖喱炒饭,现在胃里针扎似的疼。回到这个城市之后,忙于托娅的病,忙于葬礼,忙于接手工作,他早已放弃了中药调理身体,而常年腿部和胃部的疼痛也使他早已适应了身体的不适。现在,身体的疲累和疼痛几乎达到了极限。这才是第一天,以后的工作还有许多,一定要支撑住……孟海涛告诉自己。他胡乱地扯过被子,把自己严密地包裏起来。冷汗从他的额角渗出来,他双手压住胃部,咬牙忍着。他几乎无法支撑,却咬牙努力地支撑着。三年来,他数度徘徊于死亡的边缘。托娅的病逝,让他进一步地看到生命的脆弱。短短大半年,已经有两个重要的人离他而去,他担心自己的生命也不会长久,他后悔曾经自怨自艾,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所以他现在要把全部的时间用到工作中去,把这三年来因为颓废而浪费的时间弥补回来,为托娅,也为自己最心爱的舞蹈事业,做一点事情。

    除了舞蹈,他什么也没有了。

    其实,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过了这么久,只有舞蹈没有抛弃他。

    更多的冷汗从身体各个部位渗出来,孟海涛觉得很冷,他使劲地拥紧被子,一阵晕眩过后,沉重的身体突然一轻,他睡了过去。

    精神的力量可以使身体突破疲劳的极限,种种不适似乎也减弱了许多。每一个清晨,孟海涛都激情澎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许多过去做芭蕾舞演员时的情景一一浮现在眼前,许多人都知道他是舞蹈天才,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在背后付出了多少汗水。他不但自己拼命钻研,拼命练习,也把伊恋拖下水,霸道地剥夺了她少女时代的一切娱乐。十几岁的女孩子怎么受得了这份苦?是孟海涛不断地给她打气,顶尖的艺术就是不断突破自身的极限,让自己的身体再有力一点,再柔软一点,再轻灵一点。练、练、练,无数的汗水成就了曾经的辉煌,出了车祸以后,巨大的打击使他用一层层的茧把自己包围了起来,他竟然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突破极限,再努力一点。

    那么,就用现在的时光补偿被他虚掷的三年岁月,让他用艰苦卓绝的奋斗去对抗身体的不适和灵魂的痛苦,破茧成蝶,在自由的天空中轻灵地飞舞。

    孟海涛带着托娅舞团的同事创作、排练、演出,同时处理许多复杂的行政事务,使舞团尽快回到正常的工作轨道上来。除了经典的传统保留舞蹈,舞团每隔一阵子都必须排练新的剧目,以适应市场的需要。《草原魂》的前期准备工作都已经就绪,为了配合气氛,孟海涛设计了许多场面宏大的群舞。过去托娅是舞团的负责人,也是首席舞蹈家,失去了托娅,使舞团没有了台柱,舞团男演员尚没有太大问题,女演员却是配合惯了托娅的,没有人能独当一面,挑起大型群舞中领舞的担子。

    “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其他团体中聘请有经验的女演员,顺便可以带我们这些年轻演员。孟老师一定有很多这方面的资源的。”工作会议上,女演员提出建议。孟海涛的付出,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为了集体的利益,这些女孩子没有争角抢戏,而是甘当陪衬,只希望《草原魂》能够顺利出炉,把大家的事业推向更高点。

    孟海涛双手握着文件夹,耳边又响起托娅的遗言,“我不能跳了,让伊恋去跳,你们是最好的搭挡,一定能够成功……”

    心仿佛被针扎出一个个血洞,苦涩的感觉弥漫整个胸腔。对不起,姐姐,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可是我不能强迫伊伊。现在她终于重新找到自己的人生定位,我曾经把她逼得离开了她热爱的芭蕾舞,现在又怎么能要求她放弃星光灿烂的前途?

    《草原魂》女主角的事情还没有定下来,孟海海要求大家认真准备,择日进行演员的考核和甄选,通过内部竞争使大家的能力进一步提升。

    几天后,娱乐界爆出新闻,顺带着连舞蹈圈子都跟着议论纷纷。一家娱乐周刊显要位置刊登某退休高官家的风流公子酒后爆出曾与当红青春偶像一夜情。虽然这位公子酒醒后对自己说过的一切拒不承认,但人证确凿,并且含沙射影地指出那位Y姓青春偶像曾经是著名的芭蕾舞公主。一切矛头指向新戏刚刚杀青,正在全国做推广宣传的伊恋……

    这天早晨,孟海涛到练功房,却看到一向刻苦练习的演员对着娱乐周刊指指点点,看到孟海涛进门,立刻神色尴尬地把杂志藏起来。孟海涛走上去,伸出手来。演员见掩饰不过,只得将杂志给他。孟海涛一翻,顿时如遭五雷轰顶!

    这天的工作,孟海涛一反常态地有些心不在焉。演员们积极地训练等待不久以后的选角考核,作为艺术总监的孟海涛却逃到办公室里,把头埋在双手间,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名字。

    伊伊!

    只需稍作思考,孟海涛就知道那位所谓的高官公子是莫庭,可是他究竟对依恋做了什么,孟海涛无心追究,他只知道,经过媒体这番添油加醋的炒作,将对伊恋造成多么大的伤害!

    一个女孩子最惨痛的往事,就这样被当众剥幵,赤裸裸地展示在众人面前。

    孟海涛好像看到托娅临终前,伊恋孤独地伏在冷硬的白墙上失声痛哭的情景。那时的她,拼命压抑着,却再也压抑不住,索性哭个痛快,纤瘦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不能承受那么多眼泪似的。

    那时的伊恋,尚且有他的安慰,当她哭倒在他的杯中时,他们没有男女之间的情愫,只是在最痛苦的时候,两个曾经最熟悉的人,彼此依靠。

    可现在的伊您,有谁可以依靠?她最深刻的痛苦已经成了市井间消遣的谈资,她却要一个人面对如此冷漠的社会!

    大学时代的依恋,娇弱却也倔犟,练功累到筋疲力尽还被老师骂,她就会把自己锁在宿舍里,一个人默默垂泪。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共处的十几年间,似乎总是欢乐的日子在一起共享,而所有的优伤,都宁愿是自己一个人承担。他们把对方当成自己最重要的人,因此就更不愿意对方为自己的不开心而难过,总想把自己最阳光的一面呈现在最心爱的人面前……

    所以,当巨大的灾难降临时,他们才会无所适从,都想拼命地把自己的伤口藏起来,让对方看到自己的坚强。

    那时,他只想到自己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独自舔舐痛苦,却忽略了他的伊伊,也在痛苦与自责当中苦苦挣扎,却还要对着他努力地笑……

    不,这一次,他不能让她一个人哭。

    下意识地在电话上拔出了11个熟悉的数字,冷漠机械的电子录音却告诉他——

    “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孟海涛痛苦地闭上眼睛。他怎么忘了,现在的伊恋已经不再是他的小师妹伊伊。那个伊伊早已经被他无情地赶走,是他让她走,让她和莫庭一起走!是他把她推向了莫庭的杯抱,他到底还是她所有痛古的源头!

    胃里的绞痛一波波袭上来,一直传达到他的四肢百骸。一种无力的感觉袭击了他,孟海涛一边压住仿佛要被绞出血来的胃,一边拨下了另一串数字。

    伊伊,现在的我,还能补偿你一点什么吗?我实在是害怕,再不为你做点事情,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刘明扬,我是孟海涛,请你马上给我伊恋现在的联系方式。”

    伊恋在城中心租的新居,高层公寓,小区环境优雅,保安严密。孟海涛按图索骥,找到伊恋的新家,站在门口,他反倒犹豫了。

    他最牵挂的小师妹就在门的那一边,一直深深隐藏着的感情就要暴露在伊恋的面前,他却突然没有勇气按下门铃。

    枯瘦的手贴在金属门上,掌心一片冰凉。门的那一边的伊恋,一定伤透了心,躲在房间里默默地哭泣。

    孟海涛的心刀绞一样地痛起来,慢慢地把手移到门铃边上,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伊伊!伊伊!伊伊!”

    手指微微用力,还没有按下去,门开了——

    “伊小姐不见记者,请您——”年轻的助理话还没说完,看到孟海涛,愣住了。他穿着黑色长裤,深灰色衬衫,没有拿着相机,却拄着一对拐杖。不是记者。

    “我是伊恋的老朋友,姓孟。来看看她。”孟海涛从容地说。既然来了,就面对吧。他再不想隐瞒自己的心。

    “我知道,你是孟海涛。可是伊小姐说她不想见任何人。”那个小助理说。

    孟海涛微微摇头,伸手把门开得大一点,自顾自走进去。他最担心的人就在里面,他不想和别人多说什么。

    小助理在门口呆立着,这个男人那么瘦,像一张纸片一样飘进来。可是她却没办法把他挡在门外。他的眼神中有一抹坚定的味道,他握着拐杖的双手好像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新居很大,空荡荡的客厅只有一排白色真皮沙发,墙角有一个落地的水晶花瓶,插着一把枯枝,颇有韵味,却愈显苍凉。凭着感觉,孟海涛找到粉红色雕花门的房间,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门。

    “不要进来,让我安静一会!”伊恋软软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她抱膝坐在宽大的床上,把头深深地埋在手臂之间,四周是凌乱的被子,好像她想用被子把自己藏起来似的,柔弱无助,楚楚可怜。

    孟海涛一步步走向依恋,他忘记了自己残缺的身体,忘记了他和伊恋之间所有的伤害和痛苦,他只想像很多年前那样,去保护这个想把自己藏起来的小师妹。

    他还有两步就要走到床边的时候,伊恋突然抬起了头。

    那笃笃的、拐杖点击地面的声音。

    “师兄……”伊恋在内心小声地呼唤,可吐口而出的却是,“你不要过来!你出去!我已经是不纯洁的了!我不要你来看笑话!”

    孟海涛的心像是被铁蹄踏过一般,鲜血从胸腔里迸出来。我的伊伊,你怎么能用这样恶毒的话糟蹋你自己?

    他快速扔掉拐杖,张开双臂,把近乎狂躁的伊恋揽在杯里。伊恋拼命挣扎着,喊得更加凄厉。孟海涛把伊恋抱得紧紧的,任凭伊恋的拳头雨点般地砸在他的脊背上,砰然作响。孟海涛把她抱得更紧了,让她泪流满面的脸紧紧贴在自己温暖的胸膛上。

    “我被莫庭强暴了……报纸上写的是真的,我是肮脏的女人……你高兴了吗?我和莫庭走了,却被他强暴了……”伊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心中充满了委屈,她只想用最狠毒的话把内心的痛苦发泄出来。

    孟海涛抱着伊恋,他心痛得说不出话来。当年是他让伊恋和莫庭走的,可是这个决定却给伊恋带来了这么多的伤害。他闭上眼睛,太阳穴青筋乱跳。他恨他自己!他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的小师妹,在外面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而这个把她推出去的人竟然是他!

    孟海涛恨得全身发抖,想到怀里的依恋还需要他的安慰,他拼命稳定自己的情绪,把所有的痛苦都咽到肚子里去。脆弱的胃感觉到主人情绪的波动,疼得好像要裂开一般。孟海涛拼命忍住,双臂施力,好像要把伊恋揉到自己的身体里面去,他要用他仅剩的体温来温暖这个女孩,一刻也不敢放松。他的下巴轻轻地摩挲伊恋散乱的头发,给她无声的安慰。

    伊恋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一番哭闹下来,她也累了,在孟海涛温柔的安抚中,她把头埋在孟海涛的杯里,安静了。

    孟海涛把伊恋搂得更紧,他缓缓抬起手来,略微犹豫一下,拂开伊恋被汗水和泪水粘在脸上的发丝。

    伊恋的脸凉凉的,是少有的苍白,孟海涛调整臂弯的角度,让伊恋句以靠得更舒服。

    感觉到伊恋紊乱的呼吸恢复了正常,孟海涛在她的耳边小声说:“会过去的,我会陪着你。”

    孟海涛温暖而稳定的杯抱、沉着而冷静的声音,让伊恋两天来惊惶失措的心得到了最大的安抚。就像他们的学生时代,她没有完成老师规定的训练课而哭鼻子时,孟海涛打着包票说他陪她一起练,一定帮着她过关。

    曾经那么美好的青葱岁月,久远得让她几乎忘记。而此时,在孟海涛的怀抱中,往日的回忆竟又变得那么清晰。

    她小声地嗫嚅道:“师兄……”

    “师兄在呢,师兄不离开你。”孟海涛小声说,在伊恋的额前吻了一下,很自然,很轻柔,很温暖。

    伊恋微笑了,很甜美,很乖巧。她太累了,把头在孟海涛的胸前拱了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伊恋轻轻地活动身体,孟海涛却因为维持一个姿势太久而手脚麻木,伊恋稍一挣脱,疼痛蹿向肢体的每一根神经。

    孟海涛轻轻地呻吟,伊恋才发现自己仍然在师兄的杯里。头脑清明了许多的伊恋突然弹起来,迅速离开了孟海涛的怀抱。

    孟海涛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伊恋离开了那稳定的温暖,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可是,她却没有勇气再靠回那个怀抱。

    “师兄,不是的,我……”伊恋想解释,却语无伦次。眼前这个人,怀抱依然那么温暖,可是他结过婚,有过孩子,他已经不再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师兄,他的心里承载了太多的苦痛,究竟是否还有她的容身之地?

    孟海涛微笑着打断她,“小董帮你买了海鲜馄饨,一直放在保温杯里,还热着呢,吃一点吧。”边说边打开了床头的保温杯,一股香味蹿了出来。

    伊恋真的饿了,接过孟海涛盛的一小碗馄饨,正要往嘴边送,想到孟海涛也没有吃晩饭,便又递给他。

    “师兄,你也吃点吧!”

    “你吃吧,我一会弄点粥吃。”孟海涛编着拙劣的谎言,不着痕迹地用手压住胃部,轻轻吸一口气。胃痛已经让他不敢再吃任何食物,哪怕再进一滴水,都可能会让他疼得晕过去。

    想到孟海涛的胃不好,也许不能吃海鲜,伊恋点点头,小口地吞食着鲜美的馄饨。

    “吃饱了就再睡一下,明天就没事了。”孟海涛说。

    伊恋小声嗯了一声。也许,有师兄在身边,她真的可以渡过这个难关吧。她想着,长长的眉毛低垂着,遮住馄饨氤氲的雾气。房子里宁静得只能听到伊恋吃馄饨的声音。

    手机铃声出其不意地打破了片刻的宁静。孟海涛看了一眼陌生的号码,按下接听键。

    “我是莫庭。”电话的那边说。

    孟海涛的心猛地疼了一下,这个伤害了伊恋的人,他找他做什么?

    “你是和伊恋在一起吧?我想见她一面,当面向她道歉。”莫庭说。一次酒后的失言,揭开了伊恋早已愈合的伤口,是他始料未及的,现在他想用他的方式来补偿她。

    孟海涛拄着拐杖站起来,慢慢走到房间外面去,“不必了,让这件事慢慢过去吧。”孟海涛知道,有些伤痛,只有时间才能医治。

    “我已经在她的家门口。”莫庭说。

    孟海涛往紧闭的大门看了一眼,又下意识地看看伊恋的房门。

    伊恋不知何时站在门口,一双大眼睛里含满了泪水,纤细的身体颤抖着,不胜柔弱。

    孟海涛结结实实地把她抱在怀里,抚摸她的脊背,就像保护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就在这时,门铃声突然大作,伊恋缩在泽海涛的怀里,打了个寒战。

    孟海涛抱着伊恋站了一会,莫庭不住地在外面按门铃,好像要把整幢楼的人都吵醒一样。

    “伊伊,你到屋子里去一下,师兄和他谈一下,好吗?”孟海涛小心地说。他不能让他的伊伊再受到一丁点伤害。

    伊恋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孟海涛瘦削得像一尊大理石的神像,却让她心里充满了被庇护的安全感。她的眼神变得坚定,下决心地说:“我和你一起。”

    她把手放在他握着拐权的手上,和他一起走到门口。

    孟海涛打开了门。

    一瞬间的寂静,仿佛过了一百年。莫庭还是那么优雅帅气,只是看到孟海涛和伊恋紧握在一起的手,稍微迟疑了一下。

    还是孟海涛首先开口,“莫先生,进来谈吧。”面对这个伤害了伊恋的人,孟海涛出奇地冷静。他现在想的只是尽快解决这个问题,让伊恋从阴影中走出来。

    莫庭坐在沙发上,看着伊恋搀扶孟海涛走到他的对面,再扶着他坐下来。

    “我——没有想到会给你造成这么大的伤害,对不起……”莫庭开门见山,对伊恋说。

    伊恋的身体再次颤抖起来,情不自禁地瑟缩在孟海涛的怀里。面对莫庭的时候,她才发现,她一直以来害怕的,不是舆论的炒作,而是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晩。

    孟海涛搂着伊恋,锐利的目光看着莫庭,像一只面对强敌而守护着幼仔的雄狮,一面犀利强悍,一面温柔和煦。

    在孟海涛的注视下,已经准备好的话,莫庭一时竟说不出来。沉吟了一下,他突然说:“我母亲去世了。”

    伊恋颤动了一下,许多被刻意忘记的往事浮现在眼前。

    “是被我气死的,你这么好的姑娘,我竟然没有珍惜,还做出了那么多伤害你的事情……”莫庭说到动情处,脸色黯淡下来。

    “不要说了!”伊恋急急地打断他。那么多沉痛的往事,她不愿意再想。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对你的爱是真的。那天——是我不对。无意中和朋友说起我们的往事,也是因为我愧疚,才会在酒后对朋友倾诉,谁知道他竟然爆了出去……”一向言语利落的莫庭竟有些语无伦次。

    “莫先生,我想对于伊伊来说,最重要的是好好地过以后的生活,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等到莫庭的话告一段落,孟海涛说道。他一直紧紧握着伊恋的手,把自己的坚定传达给她,让她不要害怕。

    “不!我可以弥补给伊恋造成的伤害。我准备回英国了。我想带伊恋一起走,我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我会一辈子对她好。”莫庭对孟海涛说。这个昔日的情敌,依然让他感觉到压力,他故意用反客为主的语气对他说话,希望迫使他知旌而退。

    孟海涛的心仿佛被撕裂了一般。他十五岁就开始爱着伊恋,可是莫庭竟然说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莫庭做了伤害伊恋的事情,此刻他却把这件事当成打击孟海涛的武器!

    伊恋浑身像筛糠一样地抖,她最想遗忘的伤心往事,被一再地抖出来,而且是当着孟海涛的面。她再也承受不住,她挣开孟海涛温暖的怀抱,捂着脸哭起来。

    孟海涛深呼吸着平复情绪,拉过伊恋的小手,暗自用力,默默告诉她,再勇敢一点!

    “伊恋已经是有理性的成年人。她不会为了别人的看法而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她是这件事的受害者,事实上,因为她的纯真和善良,才会对媒体的评价这样在乎。这样的好女孩,应该得到她想要的爱情,而不是为了逃避而作出错误的选择。”孟海涛说得很慢,声音也不大,但仿佛锤子一样锤在伊恋和莫庭的心上。

    伊恋抬起婆娑的泪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孟海涛,师兄在说她是纯洁的女孩……他一点也没有厌弃她的意思……

    莫庭看着孟海涛。他不得不承认,孟海涛让他哑口无言。他本来是想做出最后的努力,去争取伊恋,但是他知道,他已经失败了。

    伊恋突然来了勇气,她挺直脊背,清晰地说:“我从来没有很过你,也没有爱过你。我会过好我以后的生活,希望你——以后也过得好。”

    孟海涛在内心为伊恋喝彩,这短短的片刻,他的小丫头长大了。

    莫庭听出伊恋送客的意思,他深吸一口气,就算输了感情,也不能输掉风度。这才是莫庭的作风。他站起身,挤出一个微笑。

    “谢谢,再见。”

    莫庭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他第一次发现,娇柔美丽的伊恋和坚定刚毅的孟海涛竟是那么的和谐——而他,是破坏他们和谐的人。

    莫庭摇摇头,叹了口气。想到这间屋子没有自己的位置,他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昏暗的走廊突然闪光灯乱闪,甚至有长长的镜头试图从门缝塞进来,拍摄屋内的情况!孟海涛立刻明白过来,是有记者埋伏在了伊恋家门口!他一个转身,把伊恋严严地挡住,与此同时,莫庭也反应过来,反手大力帯上了门!

    门外一阵咔嚓声之后,重新归于平静。伊恋从孟海涛的杯里抬起头来。孟海涛抚摩她的小脑袋,安慰她,“他们应该没有拍到你,不要怕。”

    “拍到也没关系,反正他们厌倦了一个话题就会去关注别的,事情早晩会过去的。”伊恋微笑着说,眼睛里带着一抹勇敢的神气。

    孟海涛陪伊恋到深夜,直到看着她安然入睡,才离开她的家。临走前又对着她那尽职尽责的助理小董叮咛了很久,请她照顾好她。

    “孟大哥,干脆你也留下来我们一起照顾恋姐好了。”小董认真地说。虽然她第一次见到孟海涛,却对他们的爱情故事有所耳闻。今天她亲眼看到濒临崩溃的伊恋在孟海涛的杯里一点一点地好起来,勇敢起来。她相信,伊恋一直以来爱的男人就是他。

    孟海涛却摇了摇头,“我不方便留在这里的。今天晩上就拜托你了,明天我再来看她。”

    小董呆呆地看着孟海涛拖着蹒跚的脚步走远。她突然能够理解公主一般骄傲的伊恋为什么会把这个人种在了心里。他虽然苍白瘦弱,可是他的言语那样温和,眼里充满了关切,他的怀抱也应该是很暖的吧!

    次日,伊恋起了个大早。仔细地梳洗之后,她端坐在沙发上看早间的八卦新闻。不得不佩服媒体的工作效率,昨天晩上偷拍到的伊恋夜会莫庭,今天一早竟然就上了电视。那个操着港台腔的主持人对此做出种种猜测,把端着早餐进来的小董吓得变了脸色。伊恋无奈地对着电视机笑笑,问:“有什么好吃的?我都饿了。”

    “新鲜出炉的豆沙包子,还有豆浆,我刚刚买回来的!”小董连忙把早餐放在伊恋的面前,不安地看着她。伊恋的表现过于平静,过于大度,让她担心她的脑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哇,还冒着热气呢,赶快幵动吧!”伊恋皱着鼻子吸着食物上冒出来的热气,笑着把一个包子塞到口里,“好香啊,小董,你还在等什么呢?”

    小董疑惑地看着伊恋,犹豫着捏起一个小包子,放在嘴边咬着。

    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小董壮着胆子问道:“恋姐,你没事吧——他们那样说你——”言外之意是,你还吃得下去?

    “当然没事。他们说什么我都有事,还不被他们气死了?”伊恋大口吃着包子,爽利的语气几乎不像她。

    小董高兴了,看来,昨天孟海涛的来访还是很有效的。

    伊恋一口气干掉四五个小包子,她边擦嘴边问道:“今天公司有什么通告吗?这几天我闹失踪,把他们急坏了吧!”

    小董一时反应不过来,一口包子噎在喉咙里,好容易用豆浆顺下去了,才说:“公司今天要在国际酒店开新片发布会,宣传新片。本来通告上有你,不过我说你病了,替你请了假。”

    “我的病好了呀!通知公司,我一定到场。”伊恋说。

    “恋姐,你要是没事了的话,就给孟大哥打个电话吧。他昨天走的时候很不放心你,叮嘱我好好照顾你呢。”小董真诚地说。

    伊恋背过脸,不让小董看到她眼睛里翻涌的波光。不行,从今天开始一定要学坚强,伊恋,你不可以哭!她硬生生逼回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昨夜被师兄呵护的感觉,好暖。他像一个从天而降的守护神,让她重新鼓起对生活的勇气。此时她却心生怯意,害怕一个电话打过去,竟然发现这温暖又不复存在,昨天的一切,只是他对她的同情,而他,并不打算继续守护她。

    那种安全而温暖的感觉,她想多拥有一刻。

    “既然他托你照顾我,你打给他报个平安就好了。”心里明明涌动着暖流,说出来的话却是冷冰冰的。

    小董扁扁嘴,伊恋是大明星,偶尔有些架子,她也习惯了。按照伊恋的吩咐向孟海涛报了平安,还特地告诉他今天的新片发布会将上晩上的娱乐节目,如果有时间,请他一定注意收看。

    电话里孟海涛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小董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好像孟海涛听到电话里的是她而不是伊恋,声音里隐隐多了一丝落寞。昨天他看伊恋的眼神,温柔得让人心酸,他嘱咐她照顾伊恋,那么,他还会再来吗?

    孟海涛接到小董的电话时还在床上。昨夜回家以后,胃痛就一直没有放过他,吞下大量的药片,疼痛却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他不得不专心致志地与疼痛做着斗争,直到天蒙蒙亮,疼痛仿佛也累了,才让累极的他得以有片刻的安眠。没过几分钟,电话铃就响了。

    听到电话那边的声音是小董而不是伊恋,孟海涛是有些失望的。也许是他当初伤她太深,才使她心生怯意,以至于一个电话都需要让助手代劳。好在小董说伊恋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而且开始正常出席公司的活动。只要她好起来,他便安心了,其他的,他实在不敢奢望。

    看了看床头的电子表,时候已经不早了。昨天因为伊恋的事情,他从舞团不辞而别。他一向对演员要求严格,这次连他自己都没能遵守纪律,这样下去,又怎么去约束别人?

    深深地吸口气,孟海涛用力撑起身子。胃已经不那么痛了,但是最近越来越频繁的发作使他不敢掉以轻心,万一在工作的时候撑不住,托娅的心血可就要付之东流了。孟海涛拄着拐杖慢慢走到厨房,按照医生的嘱咐给自己弄了点容易消化的早餐,又吃了药。身体疲累异常,他没有穿假肢,直接去了练功房。

    从清晨到黄昏,孟海涛与演员们一起在练功房忙碌。快下班的时候,有人小声抱怨受不了如此大的排练强度,孟海涛站在空旷的场地中央,大声说:“要想在舞台上得到掌声,就要在台下付出比别人更多的汗水。从前你们的托娅姐是这样练的,现在你们要比她更刻苦,更成功,才对得起托娅舞团这个金字招牌!”

    孟海涛有些激动了,说到最后,微微有些气喘,胸口更是剧烈地起伏。他知道这些年轻的孩子很累,当年他也是这样累过来的。现在,他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如此大的工作量,可是他还硬撑着。如果他都累倒了,这些孩子更难撑过公演前这段残酷的排练时光。

    “说得轻巧,你又不用练。”底下有人小声嘀咕。

    孟海涛登时变了脸色,坚定的眼神涣散了一下,又变得十分犀利,视线射向疲惫不堪的演员们。这些年轻人从来没有见过孟海涛如此严厉的表情,吓得一声也不敢出。那个始作俑者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缩到同伴身后,眼角余光瞟到孟海涛孤独的右腿,不禁惊出一身汗,不敢再弄出半点响动。

    孟海涛努力调整呼吸,不让自己因为太过激动而愤怒。他缓缓地移动一下拐杖,让自己放松一些。他看了一眼那个因为害怕而低头不语的演员,随后栘幵目光,坦然地看着所有人,说道:“是的,我不用练,说当然比做轻松。可是,在我失去一条腿之前,我就是这样一天天练出来的。所以,我知道苦练对于一个舞蹈演员的重要性!如果我还有一双完整的腿,我愿意比你们更刻苦地去练,因为我知道,我流下的每一滴汗水都会得到回报!”

    大胆些的演员开始抬起了头,看到他们的教练双手握着拐杖,一条腿站得笔直而倔犟。孟海涛的目光柔和了一些,继续说着自己内心最深处的话:“舞蹈演员是最苦最累的职业,可是既然我们选择了它,就得为它付出。我相信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因为热爱舞蹈而选择这份职业,为所爱的东西多付出一点,为什么还有怨言呢?”

    孟海涛低下头,看了一眼别在腰间的裤腿,狠了狠心,用手抓住那团瘪瘪的布,让大家看得更清楚,那里面,只剩下空虚和无助。

    “你们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我已经失去了,那就是跳舞的能力!失去了腿以后,我更加深刻地知道,能跳舞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奔腾跳跃中,能感到青春活力的爆发,演出成功后的鲜花和掌声,使所有的努力都得到了回报!观众的掌声不是只给主角的,而是给台上所有的演员。一部成功的舞剧,离不开你们每一个人的努力,哪怕是最小的角色,哪怕只在舞台上出现一分钟,那一分钟的成功,也在整部舞剧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听着孟海涛的话,越来越多的演员抬起了头,有些人的眼中已经噙满了泪水。

    “舞蹈也是一门遗憾的艺术,在舞台上哪怕一个小小的纰漏,都会带来无法弥补的遗憾。我们的观众是流动的,这一场的观众,永远看不到你下一场更加精彩的演出。所以,我们必须在台下苦练,每一次都在舞台上呈现最好的自己。”

    孟海涛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一抹虚弱的味道,那掷地有声的坚定却深深印在了每一个演员的心中。那个最初抱怨的女演员走出来,低着头说:“孟老师,我知道错了,对不起……”

    孟海涛忍着胃部汹涌而至的疼痛,微微笑了,“累不是错,可是累过了会收获成功,是不是?”

    练功房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孟海涛挥挥手,让他们自由练习。他咬紧牙关拖着痛到了骨子里的身体回到办公室,刚一关上门,他就滑坐在地上。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撕开自己血淋淋的伤口,同样的伤口,被众人看,比被自己舔舐要痛过千万倍!为了他热爱的舞蹈,他这样做了,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他那么羡慕他们,有一双完整健康的腿,可以随心所欲地用肢体语言表达自己的灵魂。他再也不能跳了,但他想让每个人都体会到成功的滋味,他在用尽全力,可是他好累,他感到快要支持不住了……

    伊恋坚强地参加了新片的发布会,摄制组的同人在惊讶的同时,也向她伸出了援助之手,联名请求媒体放过伊恋,还她正常女孩子应该有的私人生活。

    伊恋没有想到一个普通的新片发布会竟然变成了声援会,禁不住感动得泪洒当场。

    导演站在她的身边,小声说:“你是最棒的,好好演戏,别的都不要想。”

    伊恋抬起婆娑的泪眼,有些迷茫,演戏,究竟是不是她想要的?

    昨夜师兄温暖的怀抱,让她想起曾经有师兄陪伴的十余年时光。谁说他们从小练舞就是被剥夺了童年?他们跳舞、谈天、欢笑,日子单纯快乐得像是永远都不会走出童年。那场车祸,对她的打击几乎不下于孟海涛,在那场车祸中,他们共同失去了他们爱着的舞蹈。成长后的伊恋恨自己当初不够坚强,那样轻易地放弃了她爱着的师兄和舞蹈,如今她要如何才能找回过去的珍爱?早上,伊恋看到电视上又爆出她夜会莫庭的新闻,心底已是一片坦然。虽然她走不回过去,可是她也不想再朝着自己不喜欢的道路走下去了。也许,开始新的生活,反而是不错的选择。

    留恋吗?伊恋微笑着看着面前的记者和闪烁的灯光,许多声音在她耳畔作响,有人问她和莫庭到底是什么关系,有人问她担不担心一夜情的事会影响她清纯的形象。导演大声说请大家多关注伊恋的戏而不要总是打听她的私生活……

    场面一片混乱。

    早上做的某种决定在她的心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刚好一个话筒递到她的面前,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接下来,我想告别演艺圈,过我自己想过的生活……”

    仿佛一个重磅炸弹炸幵,喧哗的现场顿时寂静无声。

    孟海涛得知伊恋要退出演艺圈的消息,已经是当日的深夜,在重播的娱乐节目中。他压住绞痛的胃部,眉毛纠结在一起却不是因为胃痛。

    她知不知道,擅自作出这样的决定,她可能会面临着违约,甚至被追究法律责任?

    她已经被媒体炒得够惨,还这样制造话题,她有没有想过可能会受到更大的伤害?

    孟海涛越想越不放心,立刻拨打伊恋的电话,却是冷冰冰的语音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孟海涛克制自己不去伊恋的家里,难保今晩没有记者埋伏在她家附近,万一再给他们拍到,不知道又要怎样写,这一波一波的事件,那样心思单纯的伊伊怎么能承受得了?

    忍着胃痛和焦急熬到天亮,伊恋依然没有消息。

    孟海涛只得带着疲倦和牵挂回到舞团。白天他是这里的顶梁柱,选角已经完成,《草原魂》的排练日趋紧张,他不能为了自己的儿女情长置十数名演员于不顾。他逼着自己白天不要想伊恋,投入到排练工作中去。

    这样煎熬了三天,报纸上关于伊恋的爆料渐渐淡去,一些有正义感的媒体开始声讨同行揭人隐私的恶习。孟海涛终于接到了来自伊恋的电话。

    “你怎么样……”顾不上客套地问候,更不记得去维持他们之间的疏离,孟海涛只想知道她到底好不好。

    “我是和你告别的,我已经决定离开这个圈子。这里,不属于我。”伊恋的声音很平静。

    孟海涛紧张的心弦稍稍放松下来,至少听声音,她还一切正常。

    “有……需要我帮忙的吗?”

    “这些年的积蓄,勉强够交违约金。我现在是一无所有了,好在也没有欠债。”伊恋说得很轻松。

    “怎么会一无所有,至少你还有师兄……”孟海涛在心里说,却张不开口。

    “我会出去旅行散心,然后重新开始。”伊恋听不到孟海涛的答话,索性主动汇报自己的计划。

    “伊伊,有没有想过重新回归舞蹈?”孟海涛脱口问道。伊恋是天生的舞者,他知道,回归舞蹈,会给她新的开始。

    伊恋有些意兴阑珊,“再说吧!”她淡淡地说。

    孟海涛了解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调整好情绪。刚才是他操之过急了。嘱咐了她在外面要注意身体,听到伊恋平静地承诺,孟海涛感到安心许多。

    伊恋外出旅行的同一天,莫庭离开中国,远赴英国。同一座机场,两架飞机背道而驰,再也没有交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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