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夫人的心脏一阵紧缩,把药碗放在床头,她轻轻地拨开儿子额前的碎发,轻声道:“海涛,喝了药再睡。”
孟海涛并没有睡着,刚才母亲进来,他就已经知道了。可是他不愿意睁开眼睛,他无法面对突然苍老了好几岁的母亲憔悴担忧的面孔。
他已经在上海的家中。一个多月前,他因为胃出血被送到医院急救,医生说他虽然入院及时,使他避免了切胃之苦,却迟迟无法脱离危险期。他丧失求生的意志,意识昏沉。每日都在无知无觉地沉睡。直到,他听到父母的声音在耳旁呼唤。
原来,是万般无奈的托娅辗转找到孟海涛远在日本的父母。孟教授夫妇次日就从日本火速赶来,白发苍苍的两位老教授在儿子的病床前殷殷呼唤,日夜不休,终于把孟海涛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在孟海涛病重期间,托娅断断续续地向两位老人讲述了孟海涛这段时间以来遭受的种种不幸,孟教授夫妇惊觉自己多年来忙于事业,以至太过忽视这个从小太让他们放心的儿子,才让他在遭受截肢之痛后,又遭受如此多的打击。如果儿子出车病以后他们就留在国内陪他,也许他可以很快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和伊恋在一起,过上幸福的生活。儿子一向是他们的骄傲,10岁那年到北方学习芭蕾舞以后,孟海涛几乎就没让他们操心过,就连车祸后,孟海涛每次和他们通电话也都是报喜不报忧。所以他们才以为儿子哪怕失去了一条腿,也可以一个人在国内过得良好。这次,他们差点失去了这个儿子,终于下定决心,推掉日本方面的一切工作,留在儿子的身边,让已经失去了全部的他,能够重新找回家庭的温暖。
孟海涛的命虽然救了回来,精神却变得很差,每天大部分时间用来睡觉。有一次孟夫人推着轮椅带他出去散步,回来他竟然立刻发起了高烧。医生说孟海涛身心受损,北方干燥的气候对他的身体巳经十分不利。孟教授当机立断,为儿子办理出院手续,回到上海家中休养。
孟海涛10岁离家,后来父母又被日本大学聘为客座教授。虽然当芭蕾舞演员的时候他经常有机会到家乡演出,却极少回到自己的家中。回家那天,他穿着厚厚的衣服身上还盖着薄毯,靠坐在车内。车子行驶在从机场到外国语学院的路上,熟悉的道路,陌生的风景,让他感慨良多。20年前离家的时候,他是一个充满梦想的小男孩,现在回来,他却失去了健康,残碎了梦想。27岁以后的人生,仿佛是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他不断地被命运推向深渊,虽然曾经奋力自救,最终还是失去了一切。这种命运的安排,他已经无力摆脱,可身边白发苍苍的父母,又让他不能这样放弃自己。他觉得累,但又无奈。
孟海涛不想让父母为他担心,每天死死压下心中的苦痛,吞下一碗碗苦得化不开的中药,只能喝一些清淡得不见半点油星的菜汤。身体上的痛,他可以忍受,可是他实在无力强颜欢笑,只能每天在拉了厚厚窗帘的房间里昏睡。只有在梦中,他才能暂时忘记所有的苦,忘记飞扬那张天真可爱的面孔。他不是一个好爸爸,在儿子最需要他帮助的时候,他没能早一点把儿子送到医院,挽留住儿子的生命。他不是一个好儿子,已经到了而立之年,却还要年迈的父母为他操心甚至因此放弃了在国外多年的科研工作。他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也是个不孝的儿子。
“海涛,药就要凉了……”孟夫人见儿子躺在床上还没有动静,只得又低声唤道。
孟海涛睁开眼睛,母亲的白发刺痛了他。
“喝药了。”孟夫人强笑着说。孟海涛的胃已经变得十分脆弱,以后需要常年吃中药调理。
孟海涛撑起身子,胳膊微微颤抖。孟夫人连忙扶住他。他已经无法下床,甚至这样一个简单的起身的动作,都需要母亲的帮助。
孟夫人端起药碗,舀起一勺药汁,喂到孟海涛嘴边。
谁说他一无所有,现在,他不正在享受母亲的关爱吗?而父亲,虽然不在房间,孟海涛却知道,他一定在厨房里,为他慢慢地煲着一锅清淡又滋补的汤。孟海涛的眼眶湿润了。
“孩子,心里苦就哭出来,不要憋坏了自己。”孟夫人看到昏暗中儿子眼角的光,低声劝道。
孟海涛终于把持不住,猛地扑在母亲的怀里,失声痛哭。
几天后,孟海涛的身体恢复了些。他很努力地养病,很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健康人,很努力地让父母少为自己操一点心。他体会过失去孩子的痛苦,他不能让自己年迈的父母也承受这样的苦。
孟教授和孟夫人付出全部的感情照顾儿子,尽量不去碰触那些让儿子伤心的话题。儿子失去了一条腿,他们就不再和他提芭蕾舞;儿子失去了家庭,他们便回避与咚咚和飞扬相关的话题。直接的结果就是,父母在孟海涛的面前过分小心翼翼,那仿佛看着易碎的玻璃人般的目光关切地注视着他,让他的心无法控制地疼。
一个有着温暖阳光的午后,孟海涛狠着心打开笔记本电脑,给父母看咚咚和飞扬的照片。他知道,很多事情,只有他能面对了,父母才能坦然面对。
孟夫人一看到孙子的照片,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是个很乖很可爱的小家伙,看他的眼睛多亮啊。”孟海涛抚摸着屏幕上儿子冰冷的照片,目光却变得温暖。
“虽然他和我只有一年的缘分,可是这一年里,他带给了我很多的欢乐。何止欢乐,还有寄托,还有希望。可是他走了,把一切都带走了。”孟海涛苦涩地想。
孟夫人偏过头,拭去眼角的泪。她不明白儿子为什么要这样,把伤口血淋淋撕幵,她都替他感到痛啊!
“对不起,我没能好好爱护你们的孙子,让他那么小就……”孟海涛哽咽着说不下去。
“只要你好好的,我们就满足了。你还年轻,以后还可以再要孩子。”孟教授有力的大手拍着儿子瘦弱的肩。
孟海涛摇头。养儿方知父母恩,现在他终于知道,父母要的不是他在人前的辉煌,只要他能健康平安,父母就很满足了。
原来,父母求的,从来都只有这样简单。
虽然身心疲意,孟海涛还是通着自己走出房间。只是陪父亲在书房看一会书,陪母亲在厨房说说话。二老为此欣慰不已。依稀中,时光又回到了二十多年以前,他还是一个幼小的孩子,在父母的身边度过每一个幸福而平凡的日子。
这样平淡的生活下去,他巳经很满足。至少父母不会太为他担忧,至少他的内心获得了宁静。
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和母亲一起出去散散步,他那身材娇小的母亲,双手扶着他,不停地瞩咐他慢一点走。他的健康已经被毀坏了,无力地撑着拐杖,脆弱的右腿几乎是一步一颤地跟着往前挪。他无力拖动假肢,只得把空落落的左裤管别在腰里,每一步都像是无声地诉说命运的坎坷。
孟夫人心疼得紧,她印象中的儿子曾经多么健康快乐,而此时,却像一个毁坏了的玩偶,艰难地迈出每一步,仿佛随时都会摔倒。
孟教授夫妇年轻时代就在外国语学院执教,多年来教学成果斐然,又培养出了在芭蕾舞舞台上获了无数国际大奨的儿子,在偌大的学院也是颇有名气。此时这一家人归来,那个优秀的孟海涛却是既病且残,孟教授和孟夫人也是老了许多,实在令人欷觑。而那些朝气蓬勃的大学生看到孟海涛,则又是另一种不同的目光。好奇,同情,事不关己。年轻人的生活永远那么单纯,他们怎能想到,人生的路上布满坎坷,也许因为一件小事,就可能改变命运。甚至什么预兆也没有,冥冥中一双看不到的手,就会轻易地把你已经拥有的一切全部拿走。
孟海涛坦然面对各式各样的目光。经历了太多人生悲喜的他,已经不在乎这些。已经发生的事他无力改变,对未来他也不敢抱有太大的幻想。只要能这样陪在父母的身边,多少给二老一些安慰,他已经十分满足。而他自己的痛苦,真的已经不重要了。
原以为日子就会这样慢慢地滑过去。在远离家乡二十年之后,回到这个他出生的繁华都市里,陪在他父母的身旁,静静地度过每一天。然而,命运再次捉弄了他。一天,陈允打来电话,托娅病危。
“刚査出来,脑癌……已经是晩期……她的生命最多只有三个月……”一贯冷静的陈允在电话那边语无论次,悲痛欲绝。
孟海涛顿时如同五雷轰顶!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是她?她是他最好的姐姐,像亲人一样爱护他的人。孟海涛的身子猛地摇晃一下,双手撑住椅子,才没有让自己倒下去。
“本来她不让我告诉你,可是她在病中还是很担心你。”陈允痛苦地说。
“告诉托娅姐,我这就回去,我会让她看到的坚强。”孟海涛对着电话说。就算装,他也要装得坚强,让最爱护他的姐姐放心地走。
对于儿子几乎是任性的决定,孟教授夫妇极力反对。孟海涛的身体还很差,几乎站都站不稳,他怎么能再经受旅途的奔波,去承受一场生离死别?
“上学的时候托娅姐就对我最好,出事以后,没有她的支持我根本走不到今天。她现在病了,我怎么能在家待得下去?我一定要去陪她走过最后的日子。”孟海涛的声调很低,苍白的脸极为憔悴,目光却极坚定。
“那,我们陪你。”孟教授说。
孟海涛摇头,父母年纪大了,受不了这样的罪,更何况他们为他已经丟下日本的工作,他不能再拖累他们。
在万般劝说无效的情况下,孟教授夫妇送孟海涛登上了回程的飞机。
再见托娅,情况似乎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糕。她靠坐在病床上,长长的头发垂在胸前,还是那么的美丽,只是脸色的苍白给素来帅气的她平添了一股柔弱的味道。
“姐……”他小声唤道,第一次看到姐姐的柔弱,已经使他心痛得声音都碎掉。
“傻弟弟,你这么急火火赶来做什么?姐没事。”托娅的语气还是的直爽,声音却有些无力。
“我……病好了,便要回来工作。”孟海涛一慌,扯谎都扯得不靠谱。谁不知道他出车祸以后就没再正式工作过了?
托娅却不点破,点着头说:“是的,病好了我们都要工作。”
病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美丽的女孩捧着火热的野百合走进来。孟海涛顿时怔住——来人竟是伊恋。
伊恋也楞住了。两人对视着,没有出声,却都在判断着对方,瘦了,憔悴了,心痛了。
“小伊,愣着做什么,不认识你师兄了?”托娅微笑着说,下床把伊恋推到孟海涛面前。
伊恋低头把床头的旧花換掉,拿着玻璃花瓶出去換水,再插好新花。孟海涛软默注视着她,嘴唇动了动,他很想问她,你过得好不好?你为什么痩了这么多?你的脸上为什么透出那么深的优伤?她本该是他快乐的小师妹,可是他伤她那那么深,让她的脸上失去了笑容。看着伊恋把花插好,兀自站在花瓶前愣着,他还是一个字也问不出来。他闭上眼睛,轻轻摇头,咽下所有的哀伤。
伊恋坐下来和托娅聊了几句,突然说:“托娅姐,师兄,你们聊。我只跟剧组请了一小时假,要回去了。”
孟海涛猛地抬起头来,他不知道,自己的眼里已经传达出了不舍的信息!
“托娅姐,你好好休息,我会再来看你的。”伊恋说完,绕过孟海涛,低头走了出去。
孟海涛目光一暗,对上托娅的眼睛,他自嘲地苦笑。
托娅拉过孟海涛的手,“伊恋每天来看我,给我送花,真难得她有心——你的事倩,伊恋她还不知道,有机会和她坐一坐,聊一聊,心结就打开了。”
“伊伊现在有她的生活,我已经是这么不堪的一个男人,就不要打扰她的生活了。”孟海涛说。
“你怎么能这样说自己?经历了这么多,你们都成长了,应该重新走到一起啊!”托娅急得几乎跳起来,剧烈的头痛袭来,她双手抱住头,不受控制地尖叫,冷汗流了一头一脸。
“姐……”孟海涛痛心地喊。本来是回来陪她,想让她最后的日子能开心些,却还要她为自己操心!
孟海涛忙喊来了医生,一起进来的还有几近发狂的陈允。
医生为托娅注射了镇痛剂,她很快平静下来,昏睡过去。陈允带孟海涛到医生休息区,大略将托娅发病以来的情况说了。两周前,托娅在排练过程中突然昏倒在地,原以为她只是劳累过度,检査的结果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她竟然患了脑癌!
“她以前说过头疼,我以为是空调开得太大……我是个医生,却这么粗心,耽误了她的病情……她还安慰我,说她的病一定能治好,其实她自己知道她的时间不会太久……”陈允自责得几乎说不下去。谁能想到那么健康的托娅竟然会病到这个程度呢?
孟海涛无言地拥抱老友。原以为命运对自己已经够残酷,可是和就快要失去生命的托娅相比,自己受的痛苦又是多么微不足道。而托娅这个时候还在想着怎么帮他和伊恋重续前缘,一点也没有表现出自怨自艾。事已至此,他们能做的就是让她快乐地生活,陪伴托娅走过最后的人生旅途,更要让她这最后一段路程走得开心,走得安心。除此之外,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孟海涛十指在键盘上飞舞,他在与老天抢时间。前几天,托娅突然提起了很久以前他写的那部舞剧《草原魂》,那本是他为托娅创作的谢幕之作,初稿已经完成,可惜飞扬的去世让他再也无力修改。此时托娅提起此剧,仍是一脸的向往。孟海涛连忙承诺尽快修改完成,等她病好了就可以出演。托娅兴奋得脸色发红,就像她十七岁离开大草原到舞蹈学院求学时一样纯真。有时,孟海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伏案改稿。有时,他又要一整天在外面奔波,服装、道具,都要看到样品,才能知道怎样表演才能使情感传递出质感。无论如何,要在托娅还有力气上色的时候把这部作品送给她。原以为托娅舞台谢幕之后的人生会更加精彩,谁知道她的人生竟然快走到了尽头。
从第一天确诊,托娅就知道自己的病情。可是她丝毫没有表现出绝症病人惯常的悲观失望。她配合医生的治疗,作息时间极为正常,有时还回她的舞团给演员们开会。可是,久病成医的孟海涛知道,托娅只不过是靠着药物的力量暂时维持生命,说不定病情突然发作,也许她就再也醒不过来。许多晩期癌症病人,前一天还是好好的,第二天突然发病,走得匆匆忙忙。多次住院,他见惯了伤心欲绝的家属指控命运不公,他以为经历了那么多事情的自己已经看淡生死。可是这一切降临到自己最爱的人头上,他还是感到那么的悲凉无助。
为什么是他最敬爱的托娅姐?
为什么不是他呢?残破的身躯,多舛的命运,生活几乎了无生趣,为什么不让他代替托娅姐离去?她那么的善良,那么的豪爽,事业正处在顶峰,又正要喜结良缘,明明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上天为何就要残忍地收回她的一切?
终于敲下最后一个字,孟海涛闭了一下酸涩的眼睛,把全部文稿打印出来。把稿子装在纸袋里封牢,夹在手臂与拐杖之间。他飞快地移动拐杖,向外走去。
托娅的时间不会很多,一切得往前赶才行。
病房里笑声阵阵,托娅和陈允并肩坐在病床上,对着一本厚厚的画册指指点点。
“海涛你来,看看哪款婚紗适合我!”托娅热情地招呼。原来是陈允把影楼的婚纱画册拿了回来,让托娅选结婚的礼服。他们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太仓促了是吗?本来我们也就是计划今年结婚的。”。托娅笑得有些羞涩。
不仓促啊,他们已经相恋了那么久。婚礼要尽快,不然,就来不及了。孟海涛忍住眼里的湿气,不酉以不坚强,托娅都在那么坚强地筹划未来,孟海涛,你没有资格软弱。
“海涛,愣着干吗?帮我参谋一下啊。”托娅笑得像花一样灿烂。
孟海涛坐在托娅身边。画册上的婚纱极其精美,托娅眼中是兴奋的光芒。
“姐姐人漂亮,身材也好,穿什么都好看。”孟海涛由衷地说。
“嘴巴这么甜!巴结我可没用,有空和伊恋约会谈谈去吧。”托娅突然说。
孟海涛蓦地失神,伊恋,自从那一天见面以后,他就再没见过她。
“她每天早晨第一个来,陪我一会就回剧组上通告了。”托娅知道,她是故意躲着孟海涛。可是感情这种事情,只有两个当事人坐下来面谈才有进展,她说得再多也是无益。
“姐姐就要当新娘了,还是赶快选婚纱吧!”孟海涛指着画册,转移话题。
“我想你们和我一样幸福嘛!”托娅像个小孩子一样分辩。
孟海涛再也忍不住眼里的迷雾,同样面对残酷的命运,她说她想让“你们和我一样幸福”,他却自我放弃了那么多年……他终于知道,所谓幸与不幸,只是个人的感受而已,只要觉得自己幸福,哪怕明天就面临死亡,今天依然能够想觉到幸福的滋味。
托娅一边接受保守治疗,一边与孟海涛商讨《草原魂》的最后定本。孟海涛每天下午都会来到医院,与托娅共同工作一个小时,然后陪她到医院的花园里散步。托娅不肯穿病号服,总是一袭色彩艳丽的长裙,一双绣花布鞋。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率性潇洒!与憔悴消瘦的孟海涛比,仿佛孟海涛才是病人,而托娅,依然是健康的。
看着美丽的托娅,孟海涛几乎相信,托娅的病就会这样慢慢好起来,重新回到她热爱的舞团里,跳她喜欢的舞蹈,和她喜欢的一帮兄弟姐妹在一起朝夕奋斗。但是,陈允告诉他,托娅的病已经发展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任何的手术和化疗都已经没有意义,医生只是用大量常规治疗药和止疼药延缓她的病情,减少她的痛苦。
几天后,陈允问孟海涛,可不可以担任他和托娅婚礼的伴郎。
孟海涛很是吃了一惊,他是个残废,又离过婚,他们怎么可能请他当伴郎?
“你是我和托娅最好的朋友,请你当伴郎是最合适的,这也是托娅的意思——伊恋会做伴娘。”陈允说。婚期接近,他的脸上却并没有多少笑容。托娅的日字,不多了。
孟海涛深深吸了口气,咽下浓浓的酸楚。托娅的良苦用心,他体会到了。她是在给他和伊恋创造机会。可是,这样残破不堪的他,不配。婚礼和伊恋,他都不配。
“我真的不合适,你们的婚礼应该是完美的,不应该由我这样的人做伴郎。”孟海涛婉转拒绝。
“海涛,你配得上做这个婚礼的伴郎……这是托娅的心愿……”说到未婚妻的名字,陈允的声音开始哽咽。
孟海涛的心猛然一沉,托娅为他做的种种,都是为了他重新振作起来,还给他创造和伊恋接触的机会……这番美意,他不能辜负,这番友情,他不能不顾。他抬起头,郑重地对上陈允的眼睛,沉声道:“好,我做伴郎。”
为了托娅的婚礼,孟海涛定制了新的西服。他实在太瘦了,以前的衣服穿在他的身上就像是挂在衣架上一样。他以前是一个那么在意自己形象的人,身材好得像模特一样。可是,他恐怕再也强壮不起来了吧,他的胃能保持现状,不再发病,就巳经是最好的,不可能把他滋养得肌肤丰盈,体格健壮。
他依然没有和伊恋联系,他能想觉得到,伊恋是在故意躲着他。她每次去看托娅,都会挑自己不在的时间,只有托娅病床前每天一換的鲜花靜静地弥散出独属于伊恋的芬芳。
不见也好,自己巳经是这样的落魄、瘦弱、丑陋,在伊恋的面前,他只会自惭形秽。
托娅的婚期一天天近了,托娅数着日子盼望。然而,她还没等到那个日子就突然病倒了。
病来如山倒,更何况托娅是第二次发病。她很快就不能再下床,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长发再没了光泽,迅速消瘦的身体陷在床褥中间,羸弱得让人忍不住去怜惜。
医生说,托娅的癌细胞在迅速地转移,她已经没有可能再好起来,计划中的盛大婚礼,也不可能有了。
陈允没有多说什么,为托娅穿上早已预订好的婚妙,又请了孟海涛和伊恋穿着伴郎伴娘的礼服,在托娅的病床前举办了简单而庄重的婚礼。小小的钻戒套在托娅枯瘦的手指上时,孟海涛看到托娅的眼角滑下了一滴泪。他还没来得及真切,陈允的唇已经吻在了那滴泪上,孟海涛连忙拉着伊恋退了出去。
在病房外面,伊恋扑在墙壁上失声痛哭。孟海涛呆立了一秒,犹豫着走上前去,用腋下的拐权支撑身体,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扳过伊恋的身体,让她趴在自己的肩上。
他已经不是那个能够保护她的强健的师兄,但是在她最脆弱的时刻,也许他的肩膀还能够给她一点点的安慰。
瘦骨嶙峋的肩膀让伊恋柔软的身子僵了一下,紧接着,熟悉的气息使她的全身都放松了下来,她放心地把脸埋在那干净的衬衫中间,泪水很快把孟海涛的肩头打湿了一大片。
伊恋哭得天昏地暗,直到她的助手赶来把她接去片场,她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哭。到最后,她也不知道她是在为托娅而哭,还是在为孟海涛的嶙峋瘦骨而哭。她只知道他赶走了她,和别的女孩子生活在一起,结婚生子,春风得意。可是他为什么会把自己弄得瘦成那个样子?很明显,他不健康,不快乐,不幸福。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对于他,她曾经是有怨很的,可是此时,她心中是满满的疼。虽然他伤害过她,可是她同样也有错。更何况,那个人是她的师兄,是她从十三岁起就爱着的师兄啊!
第二天,伊恋再去看托娅的时候,终于问起了孟海涛的近况。
托娅忍住爆裂般的疼痛,讲述了这两年来孟海涛身上发生的事。关于出走的咚咚,关于死去的飞扬,关于他不幸的婚姻和生活……伊恋仿佛看到,孟海涛被卷进命运之神安排的深不见底的黑洞,她看到他苦苦挣扎却不得解脱,只留下破碎一地的心。
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揉碎了。
托娅伸出无力的手,握住伊恋柔软的手。
伊恋瑟缩了一下。她突然很怕,如果托娅要她和师兄复合……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不知道该怎样答复生命之烛即将熄灭的托娅。
“这是海涛的作品,本来是送给我告别舞台的礼物……只是,我怕是没有机会跳了。”托娅轻轻地说,幽深的眸子看着伊恋,“海涛曾经说过,你那么好的条件不跳舞实在太可惜了。这个舞剧,倾注了海涛和我很多的心血,就算到了天堂,我也希望看到你能跳着这支舞重新回到舞台……”
“托娅姐,你不会死的,你还会回到舞台上去……”伊恋泣不成声。
托娅笑了,“我是草原以后还是会回到宽阔的草原和辽阔的天空——就像你天生就是属于舞台的,你以后还会回到属于你的舞台……”
伊恋楞了,目光逐渐变得深沉。
“我这一生没有遗憾了啊……我十七岁从草原出来,跳着舞一直跳到了世界的舞台上。我遇到了爱我的人,还成为了他的妻子,我的人生已经是完整的了……”托娅看着伊恋,眼神却逐渐空洞,“我没有任何遗憾了。”
托娅异乎寻常的表情引起了伊恋的注意,她不禁轻声唤道:“托娅姐?”
托娅微笑着摇头,小声说:“伊恋,答应我,回到舞台上,好不好?”
伊恋不知道除了点头,她还能做什么。她握着托婭的手,忍住眼泪,拼命地点头。
“回答我好不好?我看不到你了……”托娅说。
肿瘤压迫视觉神经,使托娅的眼前失去了光明。癌细胞以惊人的速度蔓延着,托娅的病情一天比一天沉重,大部分时间都是昏睡的,清醒的片刻,她把《草原魂》的剧本交给孟海涛。
孟海涛的声音硬在喉头发不出来,他只能用力握住托娅的手,让托娅安心。
“还有我的舞团……交给你……”托娅一样样安排后事,留给这个最让她放心不下的弟弟一个可以重新开始的空间。
“姐姐,我知道你的苦心……我会努力……”孟海涛咽下酸楚的泪水,说道。
托娅欣慰地点头,陈允推门进来,一脸的深情和凝重。孟海涛默默地退出去,他知道,托娅最后的时刻到了,这最后的时刻,应该是属于她和陈允的。
当晩,托娅最后一次陷入昏迷。十天后,孟海涛亲自给在外地出外景的伊恋致电,托娅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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