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娅和陈允几乎隔一天就来看孟海涛一次,给他和孩子带来必要的生活用品。孩子还太小,孟海涛平时一步也不敢离开他。没有双拐孟海涛几乎寸步难行,而拄着拐杖又无法抱着孩子,为了孩子,他只得尽量减少外出,整天在家里守着孩子。
托娅担心孟海涛受不了咚咚出走的打击,而事实上,孟海涛表现得很平静。虽然咚咚说一年以后还会回来,孟海涛却知道她再不会回到他们的家中。他已经失去了她!咚咚是去追求她想要的生活,孟海涛心里很难过,却还是能够谅解咚咚。他比咚咚大了八岁之多,又是个残废,把那样活泼好动热爱自由的咚咚绑在自己的身边,对于咚咚也是不公平的。值得感恩的是,咚咚把飞扬留给了他,那个漂亮的小东西,成了孟海涛最后的精神支柱。有孩子在,他就不能倒下,他要把孩子抚养成人,给他过最快乐的生活。
照顾孩子之余,孟海涛居然很快完成了一部现代芭蕾舞剧的创作,讲述的是一个女孩子面临人生的巨大变故,由茫然失措到坚强面对,最终走向阳光的故事。孟海涛把这部剧本发到舞蹈学院的内部网上去,很快就受到了关注。学院毕业班的孩子还要把这部舞剧加以改编演绎,作为毕业汇报作品之一。孟海涛慷慨地把剧本送给了师弟师妹。这些孩子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剧本的作者就是让他们在大学四年崇拜不已、欷歔不已,为学校带来许多荣誉的海涛师兄。
托娅来找孟海涛,满面春风。
“恭喜你,弟弟!”托娅说话的时候眼中还闪着泪花。
孟海涛有点摸不着头脑。
“舞蹈学院内部网上的那部《走入阳光》是你写的对不对?写得太好了,海涛,你终子又回来了!”托娅握着孟海涛的手激动地说。她那个才华横溢、灵气逼人的弟弟又回来了,虽然断了翅膀,却又有了翱翔天空的勇气和力量!
孟海涛被托娅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托娅低下头,让长发遮住自己的半边脸。她怎么能不知道那是孟海涛写的?知情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女主角生活原型就是伊恋。能如此用心地去讲述伊恋的成长故事的人,除了孟海涛还能有谁?
托娅笑而不答,转移话题,“海涛,你的创作能力是惊人的,姐姐也跟你约个稿,给我写一部现代剧好不好?写完以后去给我的舞团当艺术指导,就当帮姐姐。”
“谢谢托娅姐,我会尽力的……”孟海涛何尝不知道,是托娅在帮他!她用一切机会帮他重新站起来,回到他的事业轨道中去。出事以后,托娅几次劝他重新工作,继续他的舞蹈事业,都被他拒绝了。那个时候的他,被舞蹈伤透了心,实在是再也不敢碰一下这个曾经让他走向辉煌的东西。可是现在不同了,他是孟飞扬的父亲,除了要给孩子舒适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为他一个树立一个良好的榜样,让他知道,他的爸爸是优秀的。爸爸一定要成为儿子的骄傲。尤其现在咚咚出走了,孩子失去了母爱,那么孟海涛要给他的,就不仅仅是父爱,还要努力给他面对困境的自信,让他尽量在奋发向上的氛围中成长。
“现在飞扬还太小,我们约定,飞扬一岁以后,你到我的舞团里上班,好不好?”托娅趁热打铁。
“好……”
春节前夕,托娅忙着到各地去演出。孟海涛很认真地记住了他们之间的约定,每天用功学习、创作。除夕之夜,陈允受托娅所托给孟海涛送来了热气腾腾的饺子。孟海涛没有准备任何年货,他只给飞扬买了一身中国红的小外衣,一顶红色的小帽子,想给家里增添一点喜庆的气氛,但在锅冷灶冷空荡荡的大房子中,却显得更加凄凉。
陈允还要去医院值班,留下饺子就匆匆走了。节日里,孟海涛思念的是离他而去的咚咚,他们本该是幸福的一家人,按照原计划,他们早已到日本去和父母团聚,热热闹闹三世同堂过个年。可是……
孟海涛至今无法告诉父母,他无法去日本是因为咚咚已经离家出走。他曾经是令父母骄傲的孩子,但自从车祸以后,一连串的打击已经让父母在远方为他操碎了新,他无法再让父母陪他经受生活上的打击。一切就让自己承受吧,幸好他还有飞扬的陪伴,那个小家伙实在是乖,那么爱笑,是抚慰他孤寂心灵唯一的良药。
孟海涛小心地剥开一个素馅饺子,把煮得绵软的馅和一点点柔韧的面和在一起,用小勺子喂进飞扬的口中。飞扬唔唔地吞食着这种从来没有吃过的美味,小嘴吧唧吧唧的,煞是可爱。孟海涛想起咚咚出走的前一天,也曾经试图给飞扬喂过水饺。那时的飞场还太小,无法消化牛奶、米粉以外的东西。现在的飞扬,已经比那时壮硕多了,长出了细小的两颗牙齿,笑起来粉嫩的小脸就像一个小太阳。
飞扬吃了一口水饺,大概是觉得味道鲜美,于是小手向孟海涛抓着,小小的身子一挺一挺的,讨好爸爸,意思是我还要。孟海涛摇摇头,他还是不敢给宝宝吃太多对于他来说不易消化的东西。飞扬得不到梦想中的美味,竟然小嘴一咧,呜咽着喊出“爸爸”!孟海涛激动地把飞扬抱在杯里,他的宝宝会叫爸爸了!他唯一的宝贝,他的小太阳。只要有飞扬在,孟海涛的心就是暖的,他觉得人生充满了希望!
夜深了,孟海涛给飞扬喂了一点蔬菜米粉,把他放在婴儿床里,哄着他入睡。飞扬熟睡的样子非常可爱,小脸嫩嫩的,小鼻头翘翘的,嘴边永远挂着一条晶莹的银线。孟海涛亲亲儿子的小脸蛋,守在床边痴痴地望着他。
在这样的夜里,他不想和许多人一样看电视或者上网聊天排遣寂寞。他只想守着他生命中最后一样宝贝,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的小飞扬。谁说他寂寞,谁说他没有亲人?他有宝贝儿子,这个世界上和他最亲的人。
窗外,不知是谁家燃起了第一道焰火,紧接着,许多焰火升空,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来。孟海涛赶紧把飞扬抱在杯里,怕鞭炮声吓坏了小小的婴儿。飞扬听到鞭炮声,皱了一下小眉头,迷迷糊糊地睁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顺着声音向窗外望去。
绚丽的烟花淀放在夜空中,飞扬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突然咯咯地笑开了。孟海涛十分惊奇,儿子竟然一点也不怕鞭炮声,还对烟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孟海涛扶着床沿站起来,再把飞扬抱在怀里,小心地挪到窗前,让儿子看个痛快。飞扬兴奋得小脚乱蹬,孟海涛索性给他穿上小鞋子,扶着他站在宽大的窗台上。飞扬居然站得稳稳的,两只小手奋力抓住孟海涛的胳膊,身子一上一下地随着鞭炮声跳着,就像是在舞蹈!
孟海涛着迷地看着儿子,黑色的夜空、绚烂的烟花、清脆的鞭炮声,多么像舞台!大幕、灯光、音乐,儿子在台上忘情地舞蹈!孟海涛看得痴了,直到夜晩重新归于寂静,飞扬乏力地靠在他的怀里昏昏欲睡,才回过神来,赶紧把儿子抱回婴儿床上。
孟海涛给飞扬盖上柔软的小被子,用自己粗糙的大手捏捏儿子的小脸。果然是芭蕾舞王子的儿子,这么小就显出了非同寻常的舞蹈天分!孟海涛不禁俯下身,亲吻儿子藏在被子中柔嫩的小脚丫。胸中鼓荡着一种又酸又甜的情绪,孟海涛的眼睛有点湿润了。
床上的手机嗡嗡地震动,屛幕随之变换色彩。孟海涛看到显示的是日本的国际区号,知道是父母的来电,他赶紧抓起手机,拄着拐杖到屋外接听电话,生怕惊扰了梦中的儿子。
孟海涛有点惭愧,应该他打电话向父母拜年的,只因他的孤寂,这个方家团聚的节日对他几乎没有了意义,于是也就忘记了对父母的祝福。父母嘱咐他保重身体,要好好地照顾咚咚和飞扬。孟海涛答应着,不敢对父母提咚咚的一个字。他不是会撒谎的人,万一穿了帮,年迈的父母在日本也会为他担心,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你身体不好就不要熬夜守岁,早点休息,春天暖和了要带着儿媳妇和孙子来日本玩。”父母殷殷瞩咐,满怀期待。
“我会的,爸爸妈妈也要保重身体。”孟海涛强压下内心的酸楚说道。
好容易父母挂断电话,孟海涛到儿子的身边。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还好有飞扬的陪伴,使这个冬夜多了许多温暖。
大年初一,一夜未眠的孟海涛把刚刚自酣梦中醒来的飞扬洗得香喷喷的,正在自己洗漱,门铃就响了。
一长两短的暗号,是托娅定的。她知道孟海涛行动不便就为他设计了这个暗号,知道是她来串门,盖海涛就不会着急奔着去开门了。托娅凌晨从舞台上下来,陈允则是刚刚在医院值完夜班,两人都很疲惫,却在第一时间赶到了孟海涛这里,想陪他过个年。
孟海涛十分感动,“谢”字哽在喉咙里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把陈允和托娅让进屋,他们带来了许多吃的东西,还有给小飞扬的压岁钱。孟海涛笑着问什么时候结婚,也好让他做一次舅舅。托娅已经三十出头,是该结婚生了。
“结婚可能是今年的事,但孩子要过两年才要。女舞蹈演员的事业黄金期不长,等我不能跳了,就专心在家相夫教子。”托娅认真地说,这个性格粗犷的蒙古族女子,说到相夫教子,脸上竟也有着些许的向往。
孟海涛微笑。跳舞跳完黄金期,和相爱的人共度一生,生个可爱的宝,托娅的人生,完美得令他羡慕。
中午时分,陈允自告奋勇去厨房忙碌,孟海涛打趣他是主治医师不拿手术刀改拿菜刀了。陈允却毫不在意,这两年受托娅的影响,正想找个机会好好表现一下。飞扬皁已醒了,孟海涛抱着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边与托娅聊天边看电视。
盛大的联欢晚会中间穿插着广告,还有许多明星给电视台的贺岁词。不经意间,伊恋旧从荧屏上冒了出来。她穿着鲜红漂亮的衣裳,在外景地祝福所有人幸福平安,愿所有人有家人关爱,有朋友陪伴。托娅了然地拍拍孟海涛的手背,“整容风波”后,伊恋变得美丽而坚强,她在许多场合都提到友谊万岁,因为在她最需要关怀的时刻,是刘明扬这个朋友陪在她的身边。她再没了爱情的绯闻,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珍惜友情的人,却不知道她曾经被爱情伤得有多深。
“她越来越有魅力了。”孟海涛对着屏幕说。
“她长大了,你也成熟了。”托娅说。可是,这对曾经的有情人是否还有可能走到一起?
“她有刘明扬,我有你和陈允。友情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还好,命运对我和伊伊都不是太苛刻。”孟海涛缓缓地说,把胸前的孟飞扬抱得紧紧的。
春天到了,孟飞扬变得越来越可爱,他说话很早,半岁多点就学会了很多单词,尤其把“爸爸”叫得又清晰又响亮。午后,孟海涛喜欢坐在阳台的沙发上,抱着飞扬晒太阳。飞扬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他喜欢用大眼睛观察外面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沙,高兴的时候手舞足蹈,嘴里会呜呜地说出许多只有他自己明白的句子。
孟海涛常常抱着宝宝,就进入了冥想状态。这样的生活平和宁静,让他觉得十分满足。夜深人静的时候,白天被他忽略了的对咚咚的思念,才会排山倒海地用出来。如果咚咚还在他身边,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那该多好……
他很少想起伊恋。不是他不再爱她,或者还爱着她。只是,自从他和咚咚在一起以后,他就失去了再去爱伊恋的资格。尤其现在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而伊恋是一个备受关注的影视明星,他们已经不在同一人生轨道。他对伊恋,只有祝福,没有奢望。
春天不是演出旺季,托娅多了些时间来看孟海涛,为了让飞扬多接触外界,她经常陪孟海涛带着孩子到外面散步,她推着婴儿车走在前面,孟海涛跟在后面,慢慢地走。托娅的侠气和孟海涛的儒雅实在是引人注目,几乎所有人都误以为他们是三口之家。托娅开玩笑说:“以前怎么没有想到我们的可能性呢?可惜现在我有陈允了。”
孟海涛微微地笑了,在春天温暖的空气中,他的心也变得活泼起来。
走得累了,托娅就和孟海涛并肩坐在花园里的石凳两端,托娅抱着飞扬,抓着他的小手,飞扬肉乎乎的小脚丫竟然在石凳上一步步地踩着,要自己走着去找爸爸。
托娅兴奋地喊道:“海涛你看,飞扬在走路!”
孟海涛也是欣喜万分,伸出双手接过儿子,飞扬在大人的扶持下,摇摇晃晃地迈着小胖腿,像只憨态可掬的小企鹅。一步、两步、三步……飞扬成功地走到爸爸身边,扑到爸爸的怀里,胖胖的小身子一上一下地颤着撒欢,咯咯笑着攀住孟海涛的脖子。
托娅脱口而出,“真不愧是芭蕾王子的儿子,身手灵活。”话音刚落下意识地掩住嘴,生怕伤了孟海涛的心。
孟海涛却不以为意,乐呵呵地握住儿子的小脚,两只小脚丫还没有孟海涛的一个手掌大,却温暖而结实。孟海涛情不自禁地在这双小脚丫上吻了又吻。
见孟海涛高兴,托娅的心情更加放松,笑着说:“飞扬真是聪明呢,说话走路都比别的孩子快。”
“是呀,将来一定是个小调皮鬼。”孟海涛说,眼睛里闪着骄傲而幸福的光彩。
“调皮的孩子可不好带呢。”托娅说。孟海涛行动不方便,孩子太调皮的话,有他辛苦的了。
“不会的,我儿子很乖。”孟海涛说,把飞扬抱在胸前逗他玩。飞扬果然很乖,虽然在孟海涛怀里扑腾得欢,却没有为难老爸的样子。
坐了一会,起风了,怕孩子受凉,托娅忙给飞扬裹上了毛巾被,推着婴儿车陪孟海涛回家。
电梯上到13楼,他们看到一个穿着职业西装的中年人正在楼道上徘徊。看到孟海涛,略微迟疑了一下,便迎上来。
“是孟海涛吗?我是家和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我姓王。”那人递上名片。
孟海涛接过名片,不由诧异。律师找他会有什么事?
“我是受毕咚咚小姐的委托,来和孟先生谈一些事情。”王律师说,恭恭敬敬的语气,却让孟海涛有了某种预感。
孟海涛客气地把王律师让进家门,王律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这是咚咚小姐托我草拟的离婚协议,她已经签了字,财产和孩子她都不要,只要求解除夫妻关系。协议对孟先生十分有利……”
孟海涛眼前一黑,预感变成现实,心里却有些放松。
托娅一把夺过文件,愤愤不平地说:“不要求她赔偿就不错了。”
孟海涛握住托娅的手,小声说:“姐姐,麻烦你帮我送飞扬回卧室休息好吗?我和王律师单独谈一下。”
托娅叹一口气,带着飞扬回了房间,紧闭的卧室里隐隐传来飞扬奶声奶气的哭声。
“她还好吗?”孟海涛叹口气,哑着嗓子问道。
“她很好,已经离开中国,现在大约是在尼泊尔境内,离婚的事她全权交给我负责。”
孟海涛点点头,“只要她好,便好了。”看也不看,在离婚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王律师有些吃惊,没想到这宗离婚案竟解决得如此痛快。
不过多嘴不是律师的习惯,王律师收好文件,起身告辞。
孟海涛竟然很有风度地拄拐起身,送王律师出门,关上门的一刹那,孟海涛终于把持不住,无力地靠在了门上。
托娅听到外面的动静,忙跑出来,扶他到沙发上休息,又给他倒了一杯温水。孟海涛握着水杯,手指青白冰冷。托娅担心地说:“你怎么样?”
孟海涛淡然一笑,“没事,我很好。”
“从结婚到生子再到离婚,不过是一年多的时间,我却完成了三件人生大事。”孟海涛还懂得自我解嘲。
“咚咚的心已经不在你和飞扬身上,和她离婚也不是坏事。”这个时候,托娅唯有安慰孟海涛。
“放心吧,真的没事。”孟海涛苦笑着说,“咚咚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那样的女孩子,自由得像天上的小鸟。我能做的,只有放她自由。”
托娅还要说什么,孟海涛拄着拐杖勉强起身,“飞扬还在哭,我去看看孩子。”
“我陪你。”托娅说。
“不用了。托娅姐,这些日子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下。”孟海涛说。
托娅了然,孟海涛固然需要友情,但他此时突然遭遇人生变故,给他一个疗伤的个人空间也是好的。何况做了父亲以后,孟海涛比以前更加成熟坚定,她知道他一定可以渡过这个难关。
“好的,这几天我也有些忙,过些日子再来看你。”托娅张开双臂,踮起脚尖,给了孟海涛一个大大的拥抱。
孟海涛请家政公司的工人在阳台上安置了一张躺椅。他最近常常觉得很冷,阳台上的阳光最好,他想经常在这里晒着太阳看书。
飞扬已经长成了个古灵精怪的小毛头,小脸越发圆润可爱,孟海涛靠在躺椅上读书的时候,他就在爸爸身边的沙发里上上下下地爬,一直爬到爸爸身上。还会用小手抓爸爸手中的书,极力把爸爸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每当这个时候,孟海涛就会微笑着放下书本,把飞扬抱在怀里,陪他玩一会,和他一起听听古典音乐。
飞扬越来越重了,抱在手里沉甸甸的,让孟海涛觉得心灵都充实了起来。他计划年底就送飞扬去幼儿园。飞扬虽小,已经看出是个运动细胞极为发达的孩子过不了多久,守着他这样一个残疾父亲,一定会把他的小飞扬闷坏的。
孟海涛已经着手为托娅编写舞剧,他翻阅了大量的资料,把托娅化身为蒙古族传说中的牧羊女神,与蓝天、太阳、草原、羊群共舞。托娅看了这部名为《草原魂》的舞剧的梗概,为孟海涛这个心思细腻的江南男子,能写出如此气势宏大的草原史诗感到惊讶。孟海涛笑着说现在夸他还为时尚早,从项目的确立到剧目真正创作完成,还有很长一段路去走。即将步入而立之年的孟海涛,消瘦英俊的脸上写着执著和自信。
他的身边有一个蓬勃的小生命,看世界也有了全新的角度。原来自身以外的世界是那么的宏大,真的理解了这个道理,写起以生命和阳光为主题的舞剧,也就不太困难。
托娅转身抱起了在床上连滚带爬不停撒欢的飞扬,做了父亲的孟海涛已经蛻变成为真正的男子汉,虽然生活中波澜不断,有孩子的支持,他就可以处变不惊,以淡然幸福的心境去面对一切。托娅突然对孟海涛心生羡慕,禁不住脱口而出,“等你的《草原魂》编完以后,我就把它作为我的吿别演出,全国巡演过后就和陈允结婚生子去。”
孟海涛笑了,伸手逗弄飞扬,有一个孩子的幸福真的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从草原而来,以《草原魂》作为舞台生涯完结,托娅是幸福的。她已经三十三岁,也是考虑舞台以外另一种人生幸福的时候了。
入夏的时候,孟海涛的《草原魂》初稿已经完成。困难的不是故事的编写和舞蹈的设计,而是与此相关的音乐、服装、道具、灯光、舞台等等。孟海涛做演员时只需要全情表演,现在全盘操心还真是没什么经验。托娅带着她的舞团到外地演出去了,她说回来以后和孟海涛一起改稿,然后立刻进入排练阶段。孟海涛笑着说她已经迫不及待地要为自己准备嫁妆了,托娅回敬道:“你是我娘家弟弟,这部剧就是你送我最好的嫁妆。”
既然是亲爱姐姐的嫁妆,孟海涛就不敢含糊,他经常为了一个细节而反复推敲,为了一个动作能表现出民族传说的深刻寓意,而查阅资料到深夜。
一边要劳累地工作,一边要细致入微地照顾儿子,孟海涛略微感到吃不消,连续几天咳嗽。他吃过止咳药就继续工作,累的时候就陪着飞扬玩一下。几天以后,飞扬竟然也跟着咳嗽起来,孟海涛怕自己把病传染给了儿子,忙给他也吃止咳药,飞扬是个很好带的孩子,吃过药就立刻有了好转。
已经到了雨季,孟海涛已经有几天没能去阳台晒太阳。小区物业公司通过楼下的对讲机通知每一家,因为要检修电路,电梯要暂停24小时,对因此造成的不便想到抱歉。
孟海涛抱着飞扬笑着说:“这下真的是不方便了,没有电梯,爸爸都不能下楼帮你买奶粉。”
飞扬听得似懂非懂,偏着小脑袋,叫了声“爸爸”。
好在孩子已经长大了,可以吃一些煮得稀烂的粥。孟海涛在粥里放了切得细细碎碎的蔬菜,盛在专门为宝宝准备的小碗里,一口一口地喂飞扬吃。
飞扬只吃了几口就闭上了小嘴。
“不好吃是不是?”孟海涛自嘲地笑着说,“爸爸就这点手艺了,等你托娅姑姑回来了,让她给你煮好吃的香菇鸡肉粥好不好?”
孩子点了点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睡了。
“真是只小猪。”孟海涛疼爱地说。他帮宝宝盖好被子,把手稿铺在卧室的写字台上修改。
为了编写《草原魂》,孟海涛放弃了电脑和一切先进的办公设备,从钢笔在纸上划出的沙沙声中尋找来自草原的灵感。噼啪的打字声是属于现代时尚的味道,真的沉浸于草原当中时,他更喜欢那沙沙的声音。以前当芭蕾舞演员的时候,他去过草原,他知道那沙沙声,是羊儿吃草的声音,是足尖划过土地的声音,是微风吹拂绚丽的野花的声音。
不知道改了多久,床上飞扬的哭声让孟海涛放下了笔。他幸福地笑了,这个小家伙,一定是饿了。他放下笔,揉揉酸涩的眼睛,拄着桌边的拐杖起身,快步走到厨房,熟练给儿子沖奶粉。又回到房间,试了试奶瓶的温度,确认不烫了,才抱起儿子,把奶嘴塞进他的小嘴里。
飞扬喝了两口,就把奶嘴吐出来,哭得更凶了。
孟海涛蹙眉,看了看手里的奶瓶,似乎没有问题。为什么儿子不喝了呢?他下意识地伸手抚上儿子的额头,微微有点烫。孟海涛一惊,飞扬到底还是发烧了。
家里备有常规的小儿退烧药。孟海涛按照说明把药丸研成粉喂宝宝吃下去,娇嫩的味蕾遇到不曾接触过的苦,飞扬哭得更厉害了。药粉可能呛进了气菅,他大声地咳,小脸憋得通红,揪着孟海涛的心。
孟海涛把飞扬紧紧抱在怀里,喂他喝口水,拍拍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爸爸。”飞扬迷迷糊糊地喊,脸上挂着泪,分外无助。
孟海涛帮儿子把被子掖得严实,亲吻他微微发烫的小脸,“宝宝快点好起来,别让爸爸担心。”孟海涛小声地念叨着。药物发生了作用,飞扬安静地闭上眼睛,睡着了。
孟海涛却不敢离开儿子半步,他半靠在床上,让儿子睡在自己的怀里。他心疼地看着那在睡梦中还蹙着小眉头的小宝贝,他还在难受吗?刚刚吃的药够不够?他的牛奶还没有喝完,会不会饿坏了?
怀着深深的担优,孟海涛疲倦地睡了过去。大概只过了一会,飞扬又哭闹起来,小小的身子烦躁地扭动着,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孟海涛惊醒过来,用自己的额头试儿子额头的通度,好烫!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孟海涛抱着孩子就要往门外奔,一定要送他去医院!
还没迈开步子,孟海涛就扑倒在地上,他居然忘了,他只有一条腿,没有拐杖根本寸步难行!孟海涛扑倒的一刹那翻转身体,让自己背部着地,弓起身子护住了怀里的孩子。疼得他脸上血色褪尽,可是他顾不上那么多,连忙安慰因为受到震动而哭得更厉害的孩子!
“宝贝……”孟海涛无助地拍着哭个不停的孩子,吻他那发烫的小脸。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今天电梯检修,要明早才能恢复使用。以他的情况,是没办法抱着孩子下楼梯的,那么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物理的方法帮孩子降温!
孟海涛把飞扬放在床上,自己费力地站起来,他的右脚好像也扭伤了,动一下都钻心地疼。管不了那么多,孟海涛抓过拐杖,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冰块,又找了干燥的毛巾,包着冰块放在儿子小小的额头上。燥热的孩子接触到冰凉,哭声低了些,却还时断时续地抽噎着,伤心地诉说他的难受!
冰块化成水顺着宝宝粉嫩的小睑流下来,孟海涛帮他擦干,再換上新的冰块。反复几次,孩子的体温降下来了。孟海涛不敢掉以轻心,把儿子抱在怀里,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观察他的情况。
孩子睡着了,呼吸却并不平静,小小的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夜里撕裂了孟海涛的心。孟海涛向窗外望了一眼,墨一样的黑。什么时候才会亮?他要抱着宝宝去医院呢!
如果咚咚在就好了……孟海涛忍不住想着,这个时候,他多么希望孩子的妈妈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守护他们的孩子,带着生病的孩子去医院!
三点钟的时候,孩子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哭着,吃力地喘息着,小脸憋得青紫,孟海涛忙用手在他小小的胸脯上轻揉着,他的身体烫得像一块火炭!
“不行,现在就得送医院!”孟海涛自言自语,抓起床头的电话拨通了120急救中心,特别说明了要他们走楼梯到13层来救人!
时间突然过得很慢。眼看着孩子的呼吸越来越快,越来越大力,却越来越微弱了。孟海涛在孩子的胸口揉着,眼看着他努力地呼吸,自己却帮不上一点忙。他拍他,吻他,不停地和他说话,“宝宝,你要坚強,一会医生阿姨就来救你了,你不会有事,爸爸不会让你有事……”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包围了他。夜色像死了一样黑,孟海涛仿佛害怕孩子会消失了似的,把孩子抱得更紧。
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孟海涛吻着孩子,“宝宝,爸爸求你,好起来,爸爸把自己的生命给你,全部都给你……”
孩子已经没有力气哭了,呼吸也缓慢下来,小嘴张着却发不出声音。孟海涛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扶着墙,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他用右腿支撑全身,毎走一步,扭伤的脚踝都像踩在刀刃上一样刺痛,可是他顾不了那么多,他只知道这样会让孩子觉得舒服一点,只要孩子能好起来,把他的心放在刀上去割他都愿意。
救护车终于呼啸着赶来,医务人员气喘吁吁地跑到13楼,一看孩子的情况,抱着孩子就往楼下跑。孟海涛下意识地跟出去,却再次摔倒在地上。
医生看了一眼孟海涛的腿,大声说:“孩子情况危急,救护车先走,你随后跟上!”
医务人员抱着孩子消失在楼梯的尽头,孟海涛挣扎着站起来,抓过拐杖,顾不得看路就往楼下冲。一个踉跄,他摔下台阶,拐杖卡在楼梯护栏中,孟海涛用力扯了几下,竟没扯出来。他扔了拐杖,扶着栏杆一口气跳下13层楼梯。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响着,“飞扬!飞扬!飞扬!我的飞扬!”
深夜寂静无人的小区里,孟海涛单脚蹦跳狂奔着往前赶,他不觉得累,也不觉得疼,只恨自己少了一条腿跑不快。他不停地摔倒又不停地向前奔去。
他歪歪斜斜地奔出小区,门口停着几辆夜班的出租车,他拉开车门,扑进去。不顾司机惊讶的目光,他急切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友好医院……急救中心……”
急救中心灯火通明,孟海涛跳上台阶的时候脚踝一阵刺痛,摔倒在地。他几乎是爬着到了门口,嘴里喃喃地说:“我的飞扬……”
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他,孟海涛茫然地抬起头,是陈允。
“海涛,你怎么在这里?”陈允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跪在地上,身边没有拐权。他就是这样用一条腿赶过来,不知道摔了多少跤。他头发蓬乱,面目青肿,眼里含着恐惧又期盼的神情。
“发生什么事了?”陈允问。是什么让这个即使残疾也不失优雅的男人变得如此狼狈不堪?
“孩子,救救他,我的飞扬!”孟海涛歇斯底里地呼喊。
陈允扶着孟海涛站起来,让他坐到走廊的椅子上休息。他今天正巧在这里值班,回到办公室问了其他同事,出来的时候端着一杯水,放到孟海涛的手里。
“飞扬正在抢救,你不要急,医生会帮他的。”
“他那么小,烫得像火炭,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孟海涛自言自语,孩子的状况让他惊恐不已。
陈允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孩子有医生在管,你先喝一口水好吗?”
孟海涛点点头,又摇摇头,眼睛里满是惊恐和慌乱。陈允偏过头,他不忍心看那双眼睛。那是一个父亲的眼神,焦急而又无助。
孟海涛双手紧紧地握着杯子,就好像握着孩子的命。他喃喃自语着,向他所知道的神明祈祷。只要孩子没事,他愿意用自己十年的生命去交换,不,二十年、三十年!只要孩子没事,让他现在死去他也心甘情愿,只要保佑他的孩子平安无事!
陈允坐在孟海涛的身边,喉咙里堵得厉害。他是个医生,此时却一点也帮不上忙,只能和孟海涛一起为那个小小的孩子祈涛。
手术室的门开了,医生一脸疲倦地走出来。
“医生,我的孩子怎么样?”孟海涛箭一样沖过去,脚上的伤让他跌倒在医生的脚边,杯里的水洒了一地。
医生摘下绿色的口罩,露出汗湿的脸。看到孟海涛的样子,有些动容,可怜天下父母心!他微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啪!玻璃杯子摔在地板上,变为无数碎片。孟海涛扯住医生的衣服,失声吼道:“我的孩子到底怎么样?”他向前倾身,目光里充满渴求。他跪在了玻璃碎片上,鲜血顿时流了出来。
“急性肺炎引发心力衰竭……”医生扶起孟海涛,再也说不下去。早一步反应过来的陈允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孟海涛看看医生,又看看陈允。过了一会,他眼睛里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什么都没有了。
房间里静得能听到药水在吊瓶中滴落的声音。孟海涛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青筋暴露的胳膊上插着针管。自从医生宣布飞扬的死讯,孟海涛就好像和孩子一起死了似的,不说话,不喝水,更不肯吃东西。一夜的疲累与惊恐,加上一天的体力消耗,使他几乎虚脱,为了稳定他的情绪,医生不得不为他注射了镇静剂,并通过吊葡萄糖和生理盐水为他补充营养。陈允又为他处理了扭伤的脚踝和被玻璃割伤的膝盖。伤口太深,足足缝了六针。
已经是另一个晩上了,陈允在医院陪着昏睡的孟海涛。托娅此时正在外地演出,他还没有把飞扬夭折的事情告诉她。
镇静剂的药效很快就要过去,没有托娅在身边,他真的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痛失爱子的孟海涛。
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孟海涛慢慢睁开深陷的双眼。眼眸乌黑死寂。陈允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急忙握住他没有插针管的那只手,希望传递给他一点力量。
孟海涛艰难地撺起身子,茫然环顾四周。白织灯的光很刺眼,他用手挡了一下,突然把双手伸在自己的眼前。他慢慢地收紧手臂,陈允担忧地看着他,鲜红的血液已经倒流回输液管。陈允刚一碰到孟海涛的手,他就浑身一颤,低声问:“飞扬呢?”
陈允的头嗡的一声,担忧了一整天的事情发生了,孟海涛果然醒来就问飞扬。
“你现在要做的是休息,飞扬的事,我们天亮以后再商量。”陈允避重就轻,艰难地说道。
孟海涛进一步收紧双臂,紧贴着空虚的胸膛。就在一天以前,他的臂弯里还抱着可爱的飞扬,一岁大的孩子,温暖,沉重,充实,就像抱着一个充满希望的世界。可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飞扬死了。”孟海涛面无表情地说。
“我问过医生,飞扬因为早产导致先天不足,稍染疾病就容易引发内脏衰竭,这是我们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陈允希望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可以让孟海涛好过一点。飞扬的去世不完全是因为抢救不及时,孟海涛在家里为他实施的抢救是对的,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那么健壮的小东西竟然先天不足。
孟海涛绝望地摇头,“我竟然不知道,飞扬已经一岁了,我竟然不知道他先天不足。我以为他只是普通的感冒,我以为天亮了他就会好。如果我能早点送他到医院,他就不会有事。”他突然一挥手,扯下手上的针头,鲜血顿时从撕裂的手背上流出来。陈允握住他的手,不断地叫他冷静,孟海涛却像失控了的野兽一般,拼命地伤害自己。他每动一下,手上的伤口就撕开一点,鲜血顺着手指滴在地面上。
“为什么死的是飞扬,不是我!我一直在求老天,让他带走我,留下飞扬!可是,为什么我还活着,飞扬却没有了?”孟海涛怒吼着,翻身就要下床,陈允连忙死死按住他。他已经活得很累了。可飞扬还是那么幼小鲜活的生命,上天为什么如此不公,让可爱的飞扬那么快就离开人世?还是他这个父亲当得不够格,所以上天要剥夺他当父亲的资格?孟海涛一直吼到嗓子嘶哑,再也说不出话来。陈允几次用力握住孟海涛的双手,孟海涛却挣脱了。锥心的痛让他的力量变得奇大无比陈允几乎无法控制他。迫不得已,他按铃呼叫值班医生和护士,又一管镇静剂下去,孟海涛才渐渐平静睡去。
孟海涛再次醒来的时候,陈允的心都提了起来,孟海涛却平静得让人有些心惊。他吃下了陈允为他买的一份稀饭,平静地说:“我想去看看飞扬。”
陈允有些犹豫。他不太确定孟海涛平静外表下掩饰了什么,他现在的精神状态,看到孩子的遗体,能受得了吗?
孟海涛说:“我是飞扬的爸爸,他走了,我应该送他,为他办好最后一件事,不是吗?”
陈允看着他,他说得完全设有错。孩子死了,后事要办,孟海涛是父亲,确实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我去护士站帮你借个轮椅。”陈允说。孟海涛扭伤了脚,脚踝肿得像碗口似的粗,是不能受力的。
“不用。给我一双拐杖就行。”孟海涛说。受伤的脚踩在地上,他仿佛感觉不到疼。一步一步,不用陈允指点,他找到了太平间。他的宝贝就在这里。
护工打开一个冷藏柜,小小的飞扬靜靜地躺在那个对他而言太大了的冷藏柜里。陈允細心,在孩子送进这里之前,他巳经为他换上了鹅黄色的新衣服,戴上同色的毛绒小帽子。他的小脸还是那么饱满可爱,脸颊上微微挂了点白霜。孟海涛颤抖着伸出苍白的手指,抹去那白霜。孩子的脸很冰,摸摸小手,也很冰。孟海涛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子,拥抱那冰冷的身体,“宝宝乖,爸爸抱,就不会冷了。”他喃喃地说。
“海涛,不要这样。”陈允见惯了生离死别,却想不住湿了眼睛。
从孩子去世到现在,孟海涛却没有流下一滴泪,仿佛他的内心已经被鲜血浸透,他再也没有了眼泪。
孟海涛吻孩子的小嘴。那曾经濡湿溫软的小嘴,已经变得冷硬。可孟海涛不管,那是他的孩子,他今生最后一样宝贝,他不但吻他,还用自己的脸躇着孩子的小脸。他多想把自己身上的热度传递给孩子,让孩子重新变得温暖,他多想让孩子睁开眼睛,再奶声奶气地喊他一声“爸爸”。
可是孩子什么也不知道,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留恋,也没有抱怨。
孟海涛的脸色变得青紫,身体也剧烈地颤抖起来。陈允和护工扶起了他,不让他再接近孩子。护工关上了冷藏柜,孟海涛哆嗦了一下。
“这里很冷,不能再让宝宝在这里了。”孟海涛说。
孩子过世的第三天,孟海涛把他安葬在了郊区依山傍水的一处墓地。
“飞扬,爸爸知道你很喜欢外面的世界,可是爸爸行动不方便,没有经常带你出来玩。爸爸以前总是想,等你长大,就把你培养成优秀的芭蕾舞演员,有的是机会接触外面的世界。现在我才明白,重要的是你能健康快乐地生活——可惜来不及了。这里风景这么好,你一定喜欢,对吗?你的隔壁也是个小孩子,生前你还没来得及交朋友,现在你可以结交新的朋友,在另一个世界里,过快乐的生活。这是你想要的生活,是不是?”孟海涛对着墓碑上儿子小小的照片,低声说。把一束小小的雏菊放在墓碑前。
“乖儿子,爸爸会常来看你。爸爸永远爱你。”孟海涛说。
一切都是冷冰冰的,孟海涛在黑暗中点燃一根香烟,狠狠地吸进肺里。烟草的刺激使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五脏六腑绞成一团地痛,他重重地呼了口气,痛,提醒他,还活着。
厚重的窗帘挡住了外面的世界,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也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吃饭睡觉了。浑浑噩噩地度过每一个没有飞扬的日子,孟海涛觉得自己的生命早已随着飞扬一起消失了。
他以前从来没有吸烟的习惯,可是现在他控制不住自己了。烟草带给他身体疼痛的同时,也能够短暂地麻木他的精神。至少,在他用全身的力量对抗疼痛的时候,他不会感到失去飞扬的哀伤。
飞扬,我最心爱的宝宝,是爸爸做得不够好,所以你选择了离去,是吗?
他的孩子,从来没有享受过其他孩子天生就拥有的幸福,过早地降临人世,导致了先天不足;母亲的出走,使他几乎没有享受过母爱的温暖;唯一爱他的父亲,又在他的身上倾注了过多的希望。那个还没有学会思考的小人儿,也感到很累了吧!要不然,他怎么会那么果断地选择离去呢?完全没有预警,连抢救的机会都不留,就这样断然离去,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太失败了!
孟海涛默默地起身,走到儿子的小床前。他完全没有休养,扭伤的脚踝一点都没有好转,每一步都牵扯得连心也狠狠地痛着。床上铺着浅绿色的小褥子,是孟海涛特地为孩子买的,顶级亚麻,凉爽舒适。褥子上似乎还留着孩子的味道,孟海涛用布满细密茧子的手掌抚上去,柔软而冰凉,没有温度。孟海涛的心一沉,宝宝,真的没有了。
他重重地跪了下去,膝盖处刚刚拆线的伤口撞击坚硬的木地板,又没有另一条腿作为支撑,使他一下子歪倒在地。他把脸埋在宝宝的床上,默默回忆那个小东西曾经带给他的快乐和幸福。
“宝宝,爸爸想你。”孟海涛轻轻地说。
孟海涛好像睡了一会,他梦到了宝宝,眨着漆黑的大眼睛,笑嘻嘻地坐在小床上看着他。他浑身一震,惊醒过来。
再次点燃香烟,嘴里充满苦涩,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宝宝没有了,他不知道生命中还有什么是值得他珍惜的,或者,现在的他,已经没有资格去珍惜任何人了吧!曾经属于他的宝贝,都因为他的不珍惜而一个个离他而去,伊伊、咚咚、宝宝,每个人的离去都是因为他做得不够好。他曾经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可是他再也无力去保护自己的宝贝。
孟海涛坐在地上,痛苦地把头埋在手里。以后的人生,他不敢去想象。他实在是很累了,他很想就这样睡去,再也不醒来。
神明终于听到他的祈祷。孟海涛受到某种指引,他扶着飞扬的小床起身。精巧的酒柜立在餐厅一角。孟海涛极少喝酒,家里却藏着不少来自世界各地的名酒。还是在做芭蕾舞演员的时候,他经常利用出去演出的机会收集各地名酒,作为珍贵的礼物送给朋友们。送不完的就收藏在自己家的酒柜里,当装饰品摆着。那些造型各异的瓶子带来的视觉美感,曾经深深地感染着孟海涛,甚至给他带来创作上的灵感。那时他是个天才,任何美的东西都会给他艺术启发。而现在,他知道他需要的只有酒精。
膨的一声,孟海涛开启一瓶价值不菲的洋酒。通红的液体急速地注入酒杯,再被孟海涛灌进喉咙。热辣的酒气让他呛咳起来,内脏在熊熊燃烧。孟海涛抓住胸前的衣服,痛快淋漓地咳着。
又灌下一大杯酒,孟海涛的头晕了起来,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他机械地倒酒,喝酒,所有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孟海涛握着酒杯,放任自己倒在床上。他失去了意识,一切的痛苦都离他远去了。
以后的日子,孟海涛找到了忘记痛苦的伴侣——酒精。他昏沉沉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日子,没有痛苦,也没有欢乐。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沉睡。生命中没有了支撑,他放任自己的身体和精神一起垮掉。他已经不知道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这天清晨,孟海涛刚刚喝掉了大半瓶白酒,可能是没有吃东西的缘故,他的胃发疯一般疼起来。孟海涛抓了两个枕头压在胃部,头开始发昏,孟海涛告诉自己,再忍一下,再忍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就在他的意识逐渐模糊的时候,门铃一声接一声地响起来,伴随着拍门的啪啪声,托娅略带沙哑的嗓音在门外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
孟海涛烦躁地摇头,瞬间的清醒让他的胃又剧烈地疼起来,好像有一股外力狠狠地把胃撕成两半!孟海涛猛吸一口气,撑起身子,快要走出卧室的时候突然摔倒在地!
屋内不同寻常的声响让外面的托娅更加着急,她把门拍得震天响,孟海涛想努力站起来,酒精和伤痛却联合起来阻止他起身。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仿佛赌气似的,手肘着地,拖着残废的身体,缓缓爬到门口。
他勉强打开门,身体頹然倒下去。陈允第一个冲上来,拖着孟海涛软软的身体,把他拖到沙发上。清瘦的他,此时竟然死沉。一脸焦虑的托娅又惊又怕,轻轻托着孟海涛的下巴,叫着他的名字。
孟海涛睁开眼睛,摇头说:“我不要紧。”酒气随着他的话喷了出来,托娅皱着眉,孟海涛浑身上下都被酒精的味道重重地包围着。她的怒气一下子上来,她重重地摇着孟海涛,大声喊着:“你给我醒醒,你为什么这样糟蹋你自己!”转身又骂陈允,“你是怎么照顾海涛的?发生这么多事你怎么还让他一个人住?”
陈允委屈地扁了一下嘴,没有说话。孟海涛出院后他就让他搬到自己家去住,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孟海涛振振有词地说他想一个人安静几天,还让他放心,保证会照顾好自己。如果他知道孟海涛一个人独处是为了自虐,他就是绑,也会把他绑到自己家里去啊!
孟海涛的双眼茫然地睁着,英俊面孔瘦得惨不忍睹,短短的胡碴布满瘦削的下巴。托娅一辈子都没见过孟海涛如此狼狈的样子,他看上去是失魂落魄的!她猛地抱住他,失声痛哭,“傻子,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啊!”
孟海涛的头很痛,他喃喃地说:“我的酒呢?”
“海涛,你要振作起来,以前那么多打击都挺过来了,这次你也不能倒下啊!”想到孟海涛所受的痛苦,托娅又气又心疼。她今天刚结束演出回来,向陈允大厅孟海涛的事,得到的却是飞扬的死讯!她埋怨陈允不该现在才告诉她这个消息,陈允却告诉她,是孟海涛要求他保密的,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事影响了她的演出!
这个傻弟弟,什么时候都为别人着想,却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如果他肯为自己想一点,哪怕是一点点,他也不会把自己糟蹋成这个样子!他那么高大英俊的男人,如今几乎瘦成了一把骨头,哪里还有一丁点芭蕾舞王子的风采!
“以前那么多打击都挺过来了……”孟海涛小声重复托娅的话。是呀,他已经经历了多少打击了?截肢,失恋,离婚,丧子……挺过来有什么意义?再去迎接更多的未知命运?他实在太累太累了,他再也不想坚持,只想沉睡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
“我要酒……”他含糊地说。
啪!一声脆晌,托娅一个巴掌扇到孟海涛的脸上。她的心很痛,她想打醒这个傻弟弟,不要以为没有了飞扬你就一无所有了,你还有姐姐啊!
孟海涛显然是愣住了,他没想到托娅会给他这一巴拳,他更震撼于托娅黑又悲又痛的表情,那是只有亲人才会有的表情。
然而,他还来不及思索,又一波疼痛涌上来,一种温热的黏稠从身体的深处一直蔓延到口腔中,刺目的红色让托娅呆立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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