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论陆游的名字,首先要论述清楚秦观的名字。陆游和秦观,因其名、字相同,常被学者相提并论。他们名字如何拼读?来源及含义如何?两者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历代存在不同的看法,至今不少人仍不甚了解。一般人将秦观、陆务观的“观”字读平声。也有人读去声,如于北山《陆游年谱》、刘黎明《陆游悬案揭秘》。有人认为秦观名本自王观,字少游源于汉代马少游。也有人如刘黎明认为秦观字少游本自《列子·仲尼篇》。有人认为陆游的名字源于秦观,这以朱东润《陆游传》为代表;也有人认为纯系附会,不可信,如于北山《陆游年谱》。当代学者如于北山《陆游年谱》、邹志方《陆游家世》认为陆游名字本于《列子·仲尼篇》“务外游,不知务内观”,于北山先生更明确地指出陆游名字“可觇其家世与道家思想之关系。”于北山《陆游年谱》第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刘黎明《陆游悬案揭秘》亦持此说。上述说法各有依据,但皆缺乏具体论证,难以令人信服,所以至今仍无统一的结论。陈冠明先生曾专门写有《秦观陆游名字解诂》一文,作者引用一些文献资料,坚持认为陆游的名字是由秦观名字而来。又以名字解诂的常识认为秦观、陆游名字中的“观”应读“去声”,是名词游观(guàn)的意思。《中华文史论丛》第二辑第295—29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5月版。乍看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仔细推敲分析,陈氏观点仍缺乏说服力。本文拟就这一问题展开详尽论证,力图得出科学的结论。
一
先看秦观名字的由来、含义及读音。这一问题从秦观自述及同时人记述中即可找到明确答案。元丰六年(1083),秦观三十五岁,九月后,为王观母亲作墓志铭。《李氏夫人墓志铭》云:“至和中,先君游太学,事安定先生胡公。岁时归觐,具言太学人物之盛,数称海陵王君观及其从弟觌有高才,力学而文,流辈无与比者。余时为儿,侍左右,闻而心慕之,愿即见,盖不可得。后数年,二君相继举进士,中第,其试于有司,皆为开封第一。名实既发,所与皆一时之豪。余遂以故人子获从之游。”徐培均《淮海集笺注》(中)第1094—109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从这一段记述及有关材料得知,秦观父亲元化公曾游太学,师事理学家安定先生胡瑗,王观亦师事胡瑗。元化公十分钦佩王观及其从弟王觌,认为他们的才华,流辈无人可比。因此,为儿子取名秦观(“至和”为仁宗年号,即公元1054—1056年,时秦观六至八岁)。秦观二十八世孙秦瀛于清嘉庆时重编《淮海先生年谱》,其中案语说:“《李氏王夫人墓志铭》但言元化公称王君观及其从弟觌,而不言名先生。名先生之说,见于旧谱。然王君观从弟名觌,而先生之季弟亦名觌,或取二王之名,先后以名其子,似可信也。”秦瀛认为,秦观、秦觌兄弟得名于王观、王觌兄弟,所言是有道理的。古人喜以崇拜仰慕的古人或前辈名字给子女命名,是常见的现象。那么,秦观的“观”字读音如何呢?这要看王观的“观”字读音。我们先分析一下“观”字,这是个形声字,本写作“觀”,许慎《说文解字》人“见”部。“观”字有两读,一类《广韵》作古丸切,平声,见声桓部,现代汉语拼音读作guān;另一类《广韵》作古玩切,去声,见声换部,现代汉语拼音读作guàn。“观”字读音不同,意义迥别,读作平声时,一般为动词,意义与“看”、“见”有关,如观看、观览、观赏、游观;读作去声时,为名词,意指可凭观看或供观看的建筑物,如观阙、楼观、道观,又有古国名、水名、姓名,也读去声,又名词奇观、壮观、游观等也读去声。清楚了“观”字音、义的区别,现在可明确王观的“观”字意义及读音。王观与从弟王觌(dí)名皆与“看”、“见”有关,遵循一定规则,王观的“观”应读作guān,而不可能是观阙、道观的“观”的意思,即不应读作guàn。因此,秦观的“观”也应读作guān。王观当时是著名词人,秦观爱词、作词即受其影响。
秦观有兄弟三人,秦观为长兄,弟秦觌,字少仪,季弟秦觏,字少章。兄弟三人之名繁体字分别写作“觀”、“覿”、“觏”,字形相似,字义相近,皆与“看”、“见”动作有关,有规律可循,根据字义,三字的读音应分别读作guān、dí、gòu。因此,秦观的“观”字的意义也不可能是名词楼观、道观的“观”,不应读作guàn。
秦观二十余岁,始取“太虚”为字,“太虚”当指“天”、“天空”。秦观取此为字,表明自己心似天高,气凌太虚,形容志大气盛。徐培均先生《秦少游年谱长编》卷首“传略”中认为秦观字“太虚”亦与道家思想有关,并举秦观《反初诗》“昔年淮海来,邂逅安期生。谓我有灵骨,法当游太清。区中缘未断,方外道难成。一落世间网,五十换嘉平”为证,说:“此五十岁时追忆出生时受道家影响,字曰太虚,当由此也。”徐培均《秦少游年谱长编》第1—2页,中华书局2002年版。这一观点值得商榷。秦观思想中固多道家、道教成分,并不能说明他字“太虚”便是本自道家思想。陈师道《秦少游字序》(详见下文)中既已明确记述秦观字“太虚”是本自对杜牧的崇仰,志大气盛,热衷功名,那么,“太虚”应理解为“天”,而不应理解为道家学说中的空寂玄奥之境。又有人认为秦观的“观”意思是道观的“观”,应读guàn,也是将字“太虚”理解为道家学说中的“太虚”,名与字意义关联,因此,秦观的“观”不是观看的“观”,不读平声。这是望文生义,主观臆测,缺乏事实依据,不足为凭。
元丰八年(1085),秦观三十七岁,正式将原字“太虚”改为“少游”。元祐元年(1086)二月一日,友人陈师道作有《秦少游字序》云:
元丰之末,余客东都,秦子从东来。别数岁矣,其容充然,其口隐然。余惊焉,以问秦子,曰:“往吾少时,如杜牧之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读兵家书,乃与意合,谓功誉可立致,而天下无难事。顾今二虏有可胜之势,愿效至计,以行天诛,回幽夏之故墟,吊唐晋之遗人,流声无穷,为计不朽,岂不伟哉!于是字以太虚,以导吾志。今吾年至而虑易,不待蹈险而悔及之。愿还四方之事,归老邑里如马少游,于是字以少游,以识吾过。尝欲以语公,又以为可。于子何如?”余以谓取善于人,以成其身,君子伟之。且夫二子,或进以经世,或退以存身,可与为仁矣。然行者难工,处者易持,牧之之智得,不若少游之拙失也。子以倍人之才,学益明矣,犹屈意于少游,岂过直以矫曲耶?子年益高,德益大,余将屡惊焉,不一再而已也。虽然,以子之才,虽不效于世,世不舍子,余意子终有万里行也。如余之愚,莫宜于世,乃当守丘墓,保田里,力农以奉公上,谨身以训阊巷,生称善人,死表于道,曰“处士陈君之墓”;或者天祚以年,见子功遂名成,奉身以还,王侯将相,高车大马,祖行帐饮。于是,乘庳御驽,侯子上东门外,举酒相属,成公知人之名,以为子贺,盖自此始。陈师道《后山居士文集》卷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陈师道所述“元丰之末,余客东都,秦子从东来”。当指元丰八年,秦观由高邮赴京准备应试时,得与陈师道重遇。从秦观回答语气看,必是五月及第之前的口吻,恰符合当时的心境。秦观前此已有两次落榜的痛苦经历,有些心灰意冷,是苏轼勉励他继续应试。此次应试吉凶未卜,前途难测。所以,说出一番自我安慰的话,实为准备落榜时的心理调适。他自称效法马少游,改字“少游”,也是当时心境的反映,或者说是思想的一个侧面。可知,秦观因慕马少游名,改字“少游”,以识其“过”。他以“少游”为字,只是寄托僻居乡里、小成即安、知足常乐的志趣,是一种心理上的需求,未必当真。实际上,秦观还是想有所作为的。陈师道与秦观皆为苏轼弟子,彼此交游唱和,相知甚深。陈氏言之凿凿,秦观字“少游”是因仰慕马少游的人格志趣而来,没有其他更深的含义。陈氏的记述是可信的。徐培均先生明确说秦观改字“少游”在元祐元年(1086),徐培均《秦少游年谱长编》第2,298页,中华书局2002年版。此说不确,盖将陈师道作《秦少游字序》时间等同于秦观改字“少游”时间。
元丰元年(1078)秋,参寥子有《彭门书事寄少游》诗,元丰二年,又有《子瞻赴守湖州少游与余同载因游惠山览唐处士王武陵窦群朱宿诗追用其韵各赋三首》,可知,早在元丰元年(1078),秦观已称字“少游”。元丰七年(1084)春,苏轼在黄州作有《和秦太虚梅花》诗,仍称秦观原字“太虚”。八月,秦观自高邮至润州,会苏轼于金山,苏轼《次韵滕元发许仲途秦少游诗》结句云:“何似秦郎妙天下,明年献颂请东巡。”祝愿秦观明年考取进士。苏轼此时已将秦观字“太虚”改称“少游”。但九月五日,苏轼《上荆公书》中向王安石推荐秦观。仍称“高邮进士秦观太虚”。可见,元丰元年(1078)至元丰八年(1085),秦观字“少游”与字“太虚”并行,最后以“少游”行世。友人皆改称“少游”,“太虚”遂不复使用。秦观改字有一个过程。因此,严格说来,认为秦观于元祐元年或元丰八年改字“少游”,都是不确的。
关于马少游其人,《后汉书·马援传》云:
援击交趾,谓官属曰:“吾从弟少游常哀吾忼慨有大志,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泽车,御款段(按:指行路迟缓)马,为郡掾史,守坟墓,乡里称善人,斯可矣。致求盈余,但自苦耳。’当吾在浪泊、西里间,虏未灭时,下潦上雾,毒气熏蒸,仰视飞鸢跕跕堕水中,卧念少游平生时语,何可得也!今赖士大夫之力,被蒙大恩,猥先诸君纡佩金紫,且喜且惭。”吏士皆伏,称“万岁”!范晔《后汉书》(三),第839页,中华书局2003年版。
可知,马少游是知足求安、淡泊功名的人,与其兄马援慷慨有大志、积极进取、热衷功名不同。马少游因此成为后世文人消极时仰慕的典型。
秦观由字“太虚”改字“少游”,极有可能与苏轼有关。因此,有必要先谈一下苏轼对马少游的态度。苏轼诗中多处咏及马少游,熙宁六年(1073)正月至六月,苏轼在杭州通判任上,作《山村五绝》,讥讽新法,其五云:“窃禄忘归我自羞,丰年底事汝忧愁?不须更待飞鸢堕,方念平生马少游。”冯应榴辑注《苏轼诗集合注》卷九,第41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用《后汉书·马援传》典,表示自己在位不能有所作为,应学马少游僻居乡里,知足常乐,以示对新政的不满。苏辙有和诗云:“贫贱终身未要羞,山林难处便堪愁。近来南海波尤恶,未许乘槎自在游。”《全宋诗》第十五册《苏辙》五,第987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元丰二年(1079)春,苏轼时在徐州任上,《次韵田国博部夫南京见寄二绝》其二云:“火冷饧稀杏粥稠,青裙缟袂饷田头。大夫行役家人怨,应羡居乡马少游。”冯应榴辑注《苏轼诗集合注》卷十八,第89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表达离乡背井,宦游他处,不及马少游居乡之好的心情。秦观改字“少游”后,苏轼诗中仍多处咏及马少游。元韦占四年(1089)春,苏轼由翰林学士除龙图阁学士,四月以后出知杭州。将赴杭时,他作有《次韵黄鲁直寄题郭明父府推颍州西斋二首》,其二云:“寂寞东京月旦州,德星无复缀珠旒。莫嗟平舆空神物,尚有西斋接胜流。春梦屡寻湖十顷,家书新报橘千头。雪堂亦有思归曲,为谢平生马少游。”冯应榴辑注《苏轼诗集合注》卷三十一,第155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文选》中有石崇《〈思归引〉序》云:“困于人间烦黩,常思归而永叹。寻览乐篇,有《思归引》,傥古人之情,有同于今,故制此曲。”表达归隐之思。苏轼曾裁节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为《思乡曲》,抒发思归之情。元韦占七年(1092)九月,苏轼由知扬州迁任兵部尚书,召还京城途中,作《行宿泗间见徐州张天骥次旧韵》,诗云:“二年三蹑过淮舟,款段还逢马少游。无事不妨长好饮,着书自要见穷愁。孤松早偃原非病,倦鸟虽还岂是休。更欲河边几来往,只今霜雪已蒙头。”冯应榴辑注《苏轼诗集合注》卷三十五,第180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张天骥”即苏轼《次韵送张山人归彭城》诗中的“张山人”,是一位不求仕进的风雅之士。《史记·虞卿传》云:“不得意乃著书,上采《春秋》,下观近世。”苏轼诗中用此典故,是抒发不得意的牢骚。绍圣四年(1097)四月,苏轼自惠州谪昌化军安置,在儋州,作有《和陶酬刘柴桑》诗云:“红藷与紫芋,远插墙头周。且放幽兰香,莫争霜菊秋。穷冬出瓮盎,磊落胜农畴。淇上白玉延,能复过此不?一饱忘故山,不思马少游。”冯应榴辑注《苏轼诗集合注》卷四十一,第211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忘却故乡,不思马少游,是故作旷达。可见,苏轼对马少游是“情有独钟”,遭遇挫折时,总是羡慕马少游的处世态度。
再看秦观与苏轼的交往。元丰元年(1078)四月,秦观将入京应举。途中首次拜谒苏轼于徐州。(一说秦观与苏轼初识于熙宁十年,误。)时苏轼任徐州知府。彼此唱和,相得甚欢。秦观秋试不售。苏轼作诗慰之,并作书为他鸣不平,《答秦太虚》中说此次落榜,“此不足为太虚损益,但吊有司之不幸尔。”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四)卷五十二,第1534页,中华书局1986年版。苏轼一直欣赏秦观的文才,关心他的前途,鼓励他克服生活困难,读书应举。元丰三年(1080)二月,苏轼遭贬至黄州,友人多畏祸远避,秦观仍一如既往,与苏轼书信往来,寄赠诗歌。《与苏黄州简》徐培均《淮海集笺注》(中)第100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中表露出系念之深情。苏轼复信表示感谢,并再次勉励秦观作文应举。秦观思想观念深受苏轼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陈祖美先生《读〈苏轼诗集〉漫笔》一文认为,秦观之所以人到中年,方由自取初字“太虚”改为“少游”,与其说是受《后汉书·马援传》启发,毋宁说是对苏轼政见愈益趋同之所致。《潍坊学院学报》2005年第1期。又《秦观为何由“太虚”改字“少游”?》一文中也说:“秦观的‘改字’,在很大程度上恐怕是对‘苏门’的追随和趋同。”《文史知识》2006年第3期。所论甚有见地。秦观读《后汉书·马援传》中马少游事迹,羡慕马少游,极有可能是受到苏轼的影响。
因此,秦观名得自仰慕王观,应读作guān,字得自仰慕马少游,与《列子·仲尼第四》“务外游,不知务内观”只是字面上的相同,没有意义上的联系,也没有任何材料说明其间的联系。刘黎明《陆游悬案揭秘》认为:陆游之得名,本于《列子·仲尼》“务外游,不知务内观”。“这里的‘游’、‘观’就是陆游名字的出处,当然,这也是秦观名字的出处。二人同据此书命名起字,所以才有这样的巧合。”刘黎明《陆游悬案揭秘》第4页,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完全是臆测之论,并无依据。
说秦观的“观”读平声,还有秦观自己的诗为证。元丰三年(1080)寒食前,苏辙因贬筠州酒税,经过高邮,与秦观游赏唱和。游扬州时,苏辙作有《扬州五咏》,其中第二首《平山堂》云:“堂上平看江上山,晴光千里对凭栏。海门仅可一二数,云梦犹吞八九宽。檐外小堂阴蔽芾,壁间遗墨涕汰澜。人亡坐使风流尽,遗构仍须子细观。”《全宋诗》第十五册《苏辙》九,第994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秦观当即有和作,题《次韵子由题平山堂》,诗云:“栋宇高开古寺间,尽收佳处人雕栏。山浮海上青螺远,天转江南碧玉宽。雨槛幽花滋浅泪,风卮清酒涨微澜。游人若论登临美,须作淮东第一观。”徐培均《淮海集笺注》(上)第33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苏辙诗末句“仍须子细观”的“观”是动词,读平声。秦观诗末句“淮东第一观”的“观”是名词,是“大观”、“壮观”的意思,应读去声。说明秦观对“观”的读音不分,一律读作平声。这也说明秦观将自己的名读作平声而不是去声。平山堂墙壁至今仍存有“淮东第一观”石刻大字,即从秦观诗句而来。
秦观的“观”字取义、读音本来即很清楚,没有疑义。那么,为什么现代不少人误读作guàn呢?始作俑者是南宋的刘克庄。刘克庄《送实之倅庐陵》诗其二云:“君去江边春色浓,郡花照席万枝红。守分风月元非赘,吏白文书但托聋。黄本何堪处秦观,白麻近已拜申公。早归了却兰台吏,莫久吟诗快阁中。”《全宋诗》第五十八册《刘克庄》十六,第3635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根据诗律,此处秦观的“观”读去声,说明刘克庄认为秦观的“观”应读去声。后人又将陆游与秦观的名、字牵扯到一起,即认为陆游名、字源于秦观,既认为陆务观的“观”应读去声,那么,秦观的“观”当然应读去声了。南宋人认为陆游名、字本自秦观名、字,强调陆务观的“观”字读去声,已暗含秦观的“观”应读去声的意思。清代的钱大昕则明确说秦观的“观”与陆务观的“观”字一样,应读去声。(详见下文)但钱大昕并没有进一步解释清楚“观”字读去声的原因,只是重复刘克庄以来的记述而已。后来便以讹传讹,直至今日。
二
那么,陆游名字的来源、含义和读音又如何呢?与秦观名、字的关系究竟怎样呢?我们还是从头谈起。最早提出陆游字务观的“观”字读音问题的是陆游的后辈诗人刘克庄(1187—1269),他在《后村诗话·前集》卷二中说:“史相力荐放翁,赐第。其去国自是台评然。王景文乃云:‘直翁自了平生事,不了山阴陆务观。’放翁见诗亦笑云:‘我自务观,乃去声,如何把作平声押了?’”刘克庄著,王秀梅点校《后村诗话》第30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刘克庄认为陆务观的“观”字应读去声,且引陆游自述为据。但他没有进一步解释原因。又陆游诗文中并没有有关自己名字的直接记述,同时代人和陆游家人也没有陆游名字读音的记述,刘克庄记述的可靠性就要打折扣了。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作于六十岁(1247)以后,其时距陆游去世已隔40年左右,事实邈远,且无任何旁证,刘克庄的记述值得怀疑。刘克庄的记述只能解释为,他认为务观的“观”字应读去声。(刘克庄将秦观的“观”也读作去声,见上文。)刘克庄稍后的叶绍翁《四朝闻见录》“陆放翁”条记述陆游“名游,字当从观(平声),至今渭观(去声)。盖母氏梦秦少游而生公,故以秦名为字而字其名。或曰公慕少游者也。”叶绍翁著,沈锡麟、冯惠民点校《四朝闻见录》第65页,中华书局1989年版。叶氏此段记述,有几点可注意:1叶氏认为陆务观的“观”本应当读平声,但他没有解释理由。2叶氏说陆务观的“观”“至今谓观(去声)”。说明刘克庄的解释已很盛行,早已“深入人心”,大家都读去声了。3叶氏说陆游的名字来源于秦观,原因是陆游母亲梦见秦观而生陆游,因此以秦名为字,秦字为名。这一记载,不见陆游的自述,也未见陆游同时代人和家人的记述,可信性颇值得怀疑。于北山《陆游年谱》即断言叶氏之言“乃妄说”。4叶氏又记述有人说陆游因仰慕秦观而以其名字名己名字,显系根据《题陈伯予主簿所藏秦少游像》一诗而来,此诗确是表明陆游仰慕秦观,且说自己名字与秦观相同,但并不能得出有意取自秦观名字的结论,说是巧合,是合理的解释。于北山《陆游年谱》认为是“一时兴到语”,所言极是。如王安石的名与谢安(字安石)的字相同,只是偶合,王安石《谢安墩》诗即明确说:“我名公字偶相同。”叶绍翁,生卒年未详,其学出于叶适(1150—1223),是叶适的晚辈,不大可能亲见陆游,所述皆系传闻,并无可靠依据,因此也不能当真。
南宋末王应麟(1223—1296)《困学纪闻》卷二十《杂识》云:“《列子》曰‘务外游,不知务内观。’陆游字务观本此。”《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54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认为陆游的名字取义于《列子》。但这只是字面上的解释,并不能证明陆游名字必定取自《列子》。上文已论述秦观名字并不取义于《列子》,但字面上也相同。又《孟子·尽心上》云:“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也不能说明秦观和陆游名字来源于《孟子》。又南宋末韦居安的《梅硐诗话》卷中记载:“陆放翁名游,字务观,观字系去声。或云其母梦秦少游而寤,遂生放翁,因以其字命名,而名为字。《后村诗话》载史相力荐放翁,赐第,其去国自是台评,王景文乃云:‘直翁未了平生事,不了山阴陆务观。’放翁见诗,笑云:‘我自务观乃去声,如何作平声押了。’近时方蒙仲有《奉题刘后村文稿》数首,内一绝云:‘昔闻秦七与黄九,后有幼安与务观。’观字亦作平声,想后村见之,亦发一笑。”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中)第550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韦居安基本上综合重复了刘克庄和叶绍翁的记述,他又记述了同时代的方蒙仲(名澄孙,以字行,官至秘书丞。)《奉题刘后村文稿》七绝数首,其中一绝中亦将“务观”的“观”字作平声,说明南宋末仍有人认为“务观”的“观”应读平声,韦居安则认为应读去声。
此后,明代中叶的郎瑛在《七修类稿》卷二十一中亦重复叶绍翁的记述,认为陆游母亲梦秦少游而生陆游,故以秦名为字,秦字为名。清初沈雄《古今词话·词评》上卷云:“山阴陆务观,母梦少游而生,故名其字而字其名。”亦承袭《四朝闻见录》。查慎行在《得树楼杂钞》卷六中也认为:“陆放翁名游,字务观,其义出于《列子·仲尼篇》‘务外游,不知务内观。外游者,取足于物;内观者,取足于身。’观字从去声,后人作平声,盖未详出处耳。”查慎行《得树楼杂钞》卷六,民国三年(1914)刊本。吴景旭《历代诗话》辛集七“莲花博士”也重复《困学纪闻》和《四朝闻见录》的观点。胡鸣玉《订讹杂录》卷二“大观壮观等语”条对“观”字读音做了综合考察,最后总结说:“宋王景文诗:‘直翁自了平生事,不了山阴陆务观。’放翁见之笑曰:‘我字务观乃去声,如何把做平声押了?’此虽戏语,亦可为用字不详出处者戒。”胡鸣玉《订讹杂录》卷二,民国八年(1919)刊本。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四亦云:“秦观字少游,陆游字务观,皆去声也。王景文诗:‘直翁自了平生事,不了山阴陆务观。’放翁见之,笑曰:‘我字务观,乃去声,如何把做平声押了?’”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第76页,上海书店1983年版。上述诸家皆承刘克庄等记述而来,坚持认为陆游名字是因其母梦见秦观而来,或认为源自《列子》。诸家皆认为陆务观的“观”字应读去声,钱大昕则明确说秦观和陆务观的“观”字皆应读去声,理由大概是,陆务观的“观”字读去声,自刘克庄以来,历代多有学者主张读去声,陆游的名字源自秦观,因此,秦观的“观”也应读去声。这种解释也不能令人信服。
历代所论如此。要彻底弄清陆游名字,还得详细论证。陆游父亲陆宰,有四子,长子陆淞,次子陆濬,三子陆游,四子陆漫。“淞”字有两读,一读作sōng,专指吴淞江,一读作sòng,本作“淞”,意指如水淞、雾淞、雨淞,陆淞名取义当指后者,应读作sòng。“溶”是“浚”的异体字,读作jùn,指水深或疏浚。“游”读作yóu,指河流的一段,如上游、下游,又指游泳。“漫”读作shòu,意为水貌。从兄弟取名的规律看,陆游兄弟四人名皆从“水”部,与水有关,且极可能取名词意义,这样,兄弟名才一致。陆游的“游”字取义极可能指河流一段的“游”,或取“争上游”之义,而不是动词游泳的“游”。退一步说,即使指游泳的“游”,也不可能指旅游、游览的“游”。“游”字本为两字,一为“游”,一为“遊”。“游”与“遊”读音相同,意义有别,一从“水”,一从“辵”,浮行为游,行走为遊。但因两者音同形近,古籍中往往互相通用,但与“水”有关的,仍作“游”,而不作“遊”。陆游的“游”与“水”有关,绝不是旅游的“游”(遊)。因此,陆游名不可能取自《列子》中的“务外游”。按通常情形,陆宰给儿子命名,是先考虑好的,儿子名皆从“水”,给长子取名与“水”有关,接下来其他儿子取名也都从“水”部。陆宰不可能先给三子取名陆游,且是秦少游的“游”,再给长子取名陆淞,二子、四子名也与“水”有关。陆淞名在前,已定下诸弟名皆从“水”的规矩,陆淞的“淞”与秦少游的“游”有何关系呢?由此可见,陆游的“游”只与“水”有关,与秦少游的“游”也没有任何关系。
那么,陆游字务观与秦观有无关系呢?陆游确实仰慕秦观,有意学习秦观的作品,诗文中多处述及。《剑南诗稿》卷六十二有《出塞四首借用秦少游韵》,是摹仿学习秦观之作,卷七十有《出游归卧得杂诗》七绝,其中写到:“半幅生绢大年画,一联新句少游诗。”明杨慎《词品》卷三有陆游《莺花亭》一诗,也是追思秦观之作。《渭南文集》卷三十一有《跋秦淮海书》、《跋淮海集后》,《老学庵笔记》中亦有两处言及秦观。但所有这些都不能说明陆游的名字来自秦观。《剑南诗稿》卷六十六《题陈伯予主簿所藏秦少游像》更明确表达对秦观的仰慕之情,诗云:“晚生常恨不从公,忽拜英姿绘画中。妄欲步趋端有意,我名公字正相同。”此诗只能说明,他的名字与秦观的名字相同,并不能说明其名字的命名来源于秦观。如仅理解为字形相同,只是巧合,是没有问题的。若理解为字义、读音皆相同,有意为之,则有问题了。由上所论,秦观的“观”是观看的“观”,读作guān,而不是读作guàn;陆游字务观的“观”如与秦观相同,则也应读作guān,而不是读作guàn。若如是,又与刘克庄《后村诗话》中记载的陆游自认为“务观”的“观”应读去声相矛盾。至于“游”字,秦少游、陆游的“游”音义皆相同,应无疑义。但这并不能证明陆游取义于秦少游。秦少游得名于马少游,陆游四兄弟名皆从“水”部,从由长兄“淞”字而来,与秦少游实无关系。
《列子·仲尼第四》云:
初,子列子好游。壶丘子曰:“御寇好游,游何所好?”列子曰:“游之乐所玩无故。人之游也,观其所见;我之游也,观其所变。游乎游乎!未有能辨其游者。”壶丘子曰:“御寇之游,固与人同欤,而曰固与人异欤?凡所见,亦恒见其变。玩彼物之无故,不知我亦无故。务外游,不知(按:一本作“不如”)务内观。外游者,求备于物;内观者,取足于身。取足于身,游之至也;求备于物,游之不至也。”于是列子终身不出,自以为不知游。壶丘子曰:“游其至乎!至游者,不知所适;至观者,不知所眠。物物皆游矣,物物皆观矣,是我之所谓游,是我之所谓观也。故曰:游其至矣乎!游其至矣乎!”杨伯峻《列子集释》第127—129页,中华书局1979年版。
杨伯峻《列子集释》说:“外游内观相对,则观亦游也。”也就是说,游和观同义,可互训,游即观,观即游,观即观看、观览。此处,“观”字应读guān,而不应读作guàn。壶丘子认为,一般的游属“外游”,是外在的;真正的游,属“内观”,是内在的。游在本质,不在形式,“内观”是“游之至”。对照姓名的“名以正体,字以表德”,说陆游字务观本于《列子》,“观”是内在的,故用以为命“字”,这样解释是可通的。只是没有确凿证据证明陆游名字一定来自《列子》。
陆游字务观,即使取义于《列子》,“观”字也只能读作guān,而不能读作guàn,这又与陆游自述“观”应读去声相矛盾。这又如何解释呢?只能有以下几种解释:1陆游将“观”字读音读错了。2陆游并没有说明“务观”取义于《列子》,而是另有他义,“观”字读去声是对的,因此,“务观”不可能源自《列子》,后人的理解是错的。3陆游的“自述”是刘克庄的编造,错在刘克庄而不在陆游。4如认定“观”字读去声是对的,则陆务观既不可能源自秦观,也不可能源自《列子》,只能取义于观阙、道观的“观”,这样理解于意义上又解释不通。
朱东润先生信奉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中“母氏梦秦少游而生公”之说,在《陆游传》中是这样描写陆游降生情形的:
窗外的雨声停下来了,仓里好像安静了一些。他(陆宰)想起早一晚夫人曾经梦到秦观,这一位比自己高一辈,诗和词都做得很好,也能写些文章。是一位旧派呀,不知妇道人家为什么会梦到他?何况这两年皇上正在禁止元祐学术,凡是学习苏轼、黄庭坚、秦观、张耒这些人的诗文的,都要受到处分,那么即使真是秦观投胎,那有什么好处呢?可是,话又得说回来,岳母不是晁家的吗?他的兄弟辈冲之、说之、补之,还不都和苏、黄有一些来往?补之和秦观一样,是苏轼的门生,“苏门四学士”中的人物。可能正因为这个关系,夫人会梦到他罢。“秦观,字少游,这个孩子就起名陆游吧。”陆宰做出了决定。及至陆游长大以后,朋友们称他为陆务观,就是这个由来。来东润《陆游传》第2—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这一段描写相当生动,真是“煞有介事”,其实是主观发挥,将传闻当作事实,这是不科学的。
古人命名取字的情况比较复杂,有的人“名”与“字”并无意义上的必然联系,多数人名与字存在意义上的联系。班固《白虎通·姓名》说:“闻名即知其字,闻字即知其名。”班固《白虎通·姓名》,从书集成初编本。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古人更重视“字”,其中多寄托自己的志趣和文化情怀。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三亦云:“字所以表其人之德。”表德之“字”,意义与“名”多有必然联系。前文已论证,秦观,字少游,名与字并无意义上的联系。陆游字务观,“游”与“观”属同训体,可相互解释,其意义上的联系是非常明显的。陆游的“游”字既不是源自秦少游,务观的“观”字也未必源自秦观。当然,由“游”、“观”产生联想,以秦观的名当作自己的“字”,也是可能的。“务观”是不是源自《列子》中的“务内观”呢?这仍不能断定。陆游的名既与《列子》中的“务外游”无关,字也不一定取自“务内观”。不过,由“游”、“观”产生联想,取“务内观”的“观”作为自己的字也是可能的。陆游字“务观”还可以有另外的解释:“务观”的“务”与隋许善心、宋谢师稷皆字“务本”,唐关播字“务先”,南朝梁韦黯字“务直”,清彭行先字“务敏”的“务”意义上可能是一致的,皆是强调“必须”或“勉力从事”。古人取字喜带“务”字,不独陆游一人。这样解释,陆游名与“水”有关,是“上游”的游,引申为游览的“游”,字“务观”是强调认真仔细观游,真正的“游”,则完全可通。另外,如说陆游字务观源于《孟子·尽心上》“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杨伯峻《孟子译注》第311页,中华书局1960年版。不是也有道理吗?可历代学者皆没有如此解释的。
再从“游”字与“观”字的关系看,同为“游观”,音不同,义也迥异。义为动作观看时,“观”音guān,如尹喜《关尹子·六匕》云:“一蜂至微,亦能游观乎天地。”尹喜《关尹子·六匕》,从书集成初编本。王褒《圣主得贤臣颂》云:“今臣辟在西蜀,生于穷巷之中,长于蓬茨之下,无有游观广览之知,顾有至愚极陋之累。”严可均《全汉文》卷四十二,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作为动词观看时,游即观,观即游,可互训,可连用,也可分开使用,例子甚多,此不赘言。“游观”又意指供游览的宫观、楼观,“观”音guàn,如《史记·李斯列传》云:“治驰道,兴游观。”扬雄《羽猎赋序》云:“游观侈靡,穷妙极丽。”萧统《文选》卷八,中华书局1977年版。‘游观”可单称“观”,但不可单称“游”,两者不可互训。也就是说,当作“楼观”义时,“游”与“观”只能连用或单用“观”,不可能“游”与“观”拆开使用。因此,陆游字务观不可能指“楼观”的“游观”,不可能读作guàn。
综上所论,至此可以得出明确结论:秦观名本自王观,“观”的意义与“观”、“看”有关,应读作guān,而不是“楼观”、“道观”的意思,不应读作guàn。秦观字少游,源自马少游,极可能与苏轼羡慕马少游态度的影响有关。秦观名和字与《列子》没有关系。如说字面上看出联系,也只是巧合,不是有意为之。陆游的“游”,从“水”部,与水有关,先有长兄陆淞名从“水”,后有陆游名从“水”,而陆淞名与秦少游的“游”是无任何关系的,因此,陆游的“游”也不可能得自秦少游的“游”。说陆游母亲因梦见秦观而生陆游,因此以秦观的名和字分别作陆游的字和名,纯系后人因两人名、字相同而附会成说,不足为凭。说陆游因仰慕秦观而以其名为己字,是解释通的,亦属巧合,但陆游的名绝对与秦观字少游无关。陆游字务观,取义可能来自《列子》中的“务内观”,也可能来自秦观的“观”,也有可能来自《孟子》,但都是动词“观看”、“游观”的意思,不可能是名词“楼观”、“游观”的“观”,应读作guān,而不应读作guàn。陆游何时取字“务观”,有待考证,不应妄说。本文发表于《中国典籍与文化》2007年第1期,此处稍作修正。
别号
陆游字务观,还有许多别号,一般人皆知号“放翁”,“放翁”确是陆游自用最多,也是后世称述最多的别号,其他别号亦各具文化意蕴,值得研究。本文拟对陆游众多别号做全面梳理考释。
一笠泽渔隐(渔隐、渔隐子、笠泽渔翁、笠泽老渔)从现存资料看,陆游第一个别号叫“笠泽渔隐”。隆兴元年(1163)十一月五日,他作《跋杲禅师蒙泉铭》,末署“笠泽渔隐陆某书”。可知,此时已有斋名“渔隐”并以之为别号。由此亦可推断渔隐堂命名于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家居时。此后,乾道元年(1165)五月十八日所作《跋邵公济诗》,末亦署名“笠泽渔隐”。据《跋尼光语录》,陆游在成都任职期间,即淳熙二年(1175)元月至淳熙五年(1178)春,仍署名“笠泽渔隐”。陆游仕宦受到挫折,于是羡慕起渔隐生活,以求得到精神上的慰藉。古人斋名、别署相同者,一般起自同时,先有斋名,然后又用它做别署,陆游也不例外。
与“笠泽渔隐”意思相同,陆游又自称“渔隐”、“渔隐子”、“笠泽渔翁”、“笠泽老渔”等。丙戌年即乾道二年(1166)上元后三日,陆游作《跋查元章书》,末署“渔隐书”。同年十月十日所作《跋老子道德古文》,末亦署“渔隐陆某题”。同年天庆节所作《跋坐忘论》,末署“渔隐子手记”。乾道八年(1172)十二月六日,陆游作《跋司马子微饵松菊法》,末署“笠泽渔翁陆务观”。绍熙二年(1191)正月二十三日所作《跋郭德谊书》,末署“笠泽老渔”。可知,到这时陆游仍用“渔隐”系列别号。此后则别署“老学庵”。
陆游号渔隐,与家世影响有关。隆兴二年(1164),他作《跋修心鉴》说到,高祖陆轸好学道,少时作诗有神仙语,晚年自号“朝隐子”。《陆游集·渭南文集》卷二十六,中华书局1976年版。以下引文凡出此者皆简称《文集》。陆游曾刻过道书《天隐子》,并经常阅读。陆游一生积极建功立业,但一直有浓厚的隐逸情结。一旦仕途受挫,隐逸思想便凸显出来。自号渔隐,还与接受陆龟蒙的影响有关。陆龟蒙是晚唐诗人,也是有名的隐士,其隐逸诗作及思想颇受后世诗人推崇。陆游视陆龟蒙为祖上贤人,崇敬有加,诗文中反复提及。陆游自号“笠泽渔隐”,“笠泽”原即陆龟蒙的隐居地,陆龟蒙别集即名《笠泽丛书》。陆游号渔隐,还明显接受张志和的影响。张志和辞官隐居,以渔钓自适,自称“烟波钓徒”,作《渔父》词,对后世影响甚大。张志和曾往苕溪访颜真卿。南宋胡仔自述:“余卜居苕溪,日以渔钓自适,因自称苕溪渔隐,临流有屋数椽,亦以此命名。僧了宗善墨戏,落笔潇洒,为余作《苕溪渔隐图》。”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五,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嘉泰元年(1201)秋,陆游于山阴作《渔父》诗云:“千钱买一舟,百钱买两桨。朝看潮水落,暮看潮水长。持鱼换盐酪,县郭时下上。亦或得浊醪,不复计瓶盎。浩歌忘远近,醉梦堕莽苍。玄真不可逢,悠然寄遐想。”《陆游集·剑南诗稿》卷四十七,中华书局1976年版。以下引诗凡出此者皆简称《诗稿》。表达了对张志和的仰慕之情。淳熙十四年(1187)冬,陆游在严州任上,作有《灯下读玄真子渔歌因怀山阴故隐追拟》五首,“山阴故隐”当指在故乡的居所“渔隐”。
陆游号“渔隐”,很多时候只是一种“情结”,一种精神寄托。实际上,他更重经世致用,重事功,即使罢官家居,亦未曾甘心做“渔父”式的隐士。
二三山老子
陆游第二个别号叫“三山老子”。乾道二年(1166)初,他因力说张浚用兵,被劾罢官回乡,卜居镜湖之三山,遂自号“三山老子”。《鹧鸪天》词云:
插脚红尘已是颠。更求平地上青天。新来有个生涯别,买断烟波不用钱。沽酒市,采菱船。醉听风雨拥蓑眠。三山老子真堪笑,见事迟来四十年。(《文集》卷四十九)诗人此年四十二岁,自称“三山老子”,其中有牢骚不平之气。
三桑苎(老桑苎、桑苎翁)
陆游第三个别号叫“桑苎”、“老桑苎”、“桑苎翁”。据《新唐书》卷一九六《隐逸·陆羽传》载,陆羽曾隐居苕溪,自称“桑苎翁”,闭门著书。陆羽善品茶,被誉为“茶神”,著有《茶经》。陆游亦嗜茶,敬慕陆羽,视陆羽为祖先,“我本杞菊家,桑苎亦吾宗。”(《村舍杂书》,《诗稿》卷三十九)他常以“桑苎家风”自诩,“我是江南桑苎家”。(《过武连县北柳池安国院煮泉试日铸顾渚茶院有二泉皆甘寒传云唐僖宗幸蜀在道不豫至此饮泉而愈赐名报国灵泉云》三首其三,《诗稿》卷三)“遥遥桑苎家风在,重补茶经又一编。”(《开东园路北至山脚因治路旁隙地杂植花草》六首其二,《诗稿》卷四十四)“桑苎家风君勿笑,他年犹得作茶神”。(《八十三吟》,《诗稿》卷七十)又说自己是陆羽后身,“前身疑是竞陵翁”。(《戏书燕几》,《诗稿》卷七十一)因此,他自号“桑苎”。“身是江南老桑苎,诸君小住共茶杯”。(《同何元立蔡肩吾至东丁院汲泉煮茶》,《诗稿》卷四)此诗乾道九年(1173)夏作于嘉州(治今四川乐山),可知,至迟此年他已自称“老桑苎”。以后诗中还写到,如“曾著杞菊赋,自名桑苎翁”(《自咏》,《诗稿》卷六十六),“卧石听松风,萧然老桑苎。”(《幽居即事》,《诗稿》七十一)友人杨万里亦称陆游“桑苎翁”,《上巳日,予与沈虞卿、尤延之莫仲谦招陆务观、沈子寿小集张氏北园赏海棠,务观持酒酹花。予走笔赋长句》云:“伟哉诗人桑苎翁,持杯酌酒浇艳丛。”(《诚斋集》卷十九)四放翁
陆游第四个别号叫“放翁”。《宋史·本传》云:“范成大帅蜀,游为参议官,以文字交,不拘礼法,人讥其颓放,因自号放翁。”《宋史》卷三九五,第12058页,中华书局1977年版。“放”字正体现出诗人豪迈洒脱、放旷不羁的个性。
淳熙二年(1175)六月,范成大来知成都府权四川制置使,陆游任朝奉郎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为范成大下属。前此,乾道八年(1172)三月,陆游到抗金前线南郑,在王炎幕中任四川宣抚使同干办公事兼检法官,尽情施展“诗情将略”。但仅半年,王炎被召回,陆游便到成都任闲职。淳熙二年(1175)冬,陆游于成都作《午寝》云:“颓然却自嫌疏放,旋了生涯一首诗。”(《诗稿》卷六)淳熙三年(1176)二月作《书叹》云:“浮沉不是忘经世,后有仁人识此心。”可见其内心深处的痛苦,颓放只是表象。上司兼诗友范成大仅和他谈诗游乐,不论政事,更不提恢复之事,陆游报国无门,备感失落。因此,便以颠狂颓放排遣内心的苦闷。此年三月,陆游被劾罢官。同年九月,又罢知嘉州新命,原因是:“以臣僚言……游摄嘉州,燕饮颓放故也。”徐松辑《棠会要辑稿》职官七二之一五,中华书局1957年版。面对臣僚讥弹,陆游毫不在意,反而故意我行我素,自我解嘲,自号“放翁”,以示对讥弹的不屑,表现出傲气。为此还特意写诗记之,《和范待制秋兴》云:
策策桐飘已半空,啼螀渐觉近房栊。一生不作牛衣泣,万事从渠马耳风。名姓已甘黄纸外,光阴全付绿尊中。门前剥啄谁相觅,贺我今年号放翁。(《诗稿》卷七)此诗作于淳熙三年(1176)九月,是《诗稿》中最早出现“放翁”之号的作品。此后,诗中频繁出现“放翁”。如次年正月所作《晚过保福》云:“放翁一饱真无事,拟伴园头日把锄。”《丁酉上元》云:“放翁也入少年场,一笑灯前未歇狂。”七月所作《野步至青羊宫偶怀前年尝剧饮于此》云:“锦宫门外曳枯筇,此地天教著放翁。”(以上《诗稿》卷八)《九月三日泛舟湖中作》云:“儿童随笑放翁狂。”(《诗稿》卷十三)《长相思》五首其二云:“桥如虹,水如空。一叶飘然烟雨中。天教称放翁。”《园中绝句》云:“梅花重压帽檐偏,曳杖行歌意欲仙。后五百年君记取,断无人似放翁颠。”(《诗稿》卷十八)《养生》云:“天亦命放翁,用此以养生。”(《诗稿》卷四十八)陆游天性狂放,他常以始祖“楚狂接舆”陆通而自豪,有时径以“楚狂”自许,《广都道中呈季长》云:“天上石渠郎,能来伴楚狂。”(《诗稿》卷九)作于庆元四年(1198)的《遣兴》云:“素怀华渭嗟谁问?旦作狂歌楚接舆。”(《诗稿》卷三十七)自命“放翁”号前,诗中即多写“狂”态,如《示儿子》云:“父子扶携返故乡,欣然击壤咏陶唐。墓前自誓宁非隘,泽畔行吟未免狂。”(《诗稿》卷一)《海棠》云:“贪看不辞持夜烛,倚狂直欲擅春风。”(《诗稿》卷三)《睡起书事》云:“京华豪饮釂千钟,濯锦江边怯酒浓。烈士壮心虽未减,狂奴故态有谁容?”(《诗稿》卷三)《楼上醉歌》云:“我游四方不得意,阳狂施药成都市。”(《诗稿》卷六)《花时遍游诸家园》十首其二云:“为爱名花抵死狂,只愁风日损红芳。”(《诗稿》卷六)“放”是陆游一以贯之的个性。
淳熙四年(1177)五月,诗人作于成都的《小亭偶题》云:“凉榭闲拈玉笛吹,十年疏放负明时。”(《诗稿》卷七)对自己十年来的“疏放”也有反思,认为辜负清明时代。嘉泰二年(1202)夏,陆游于山阴作《放翁》云:“拜赐头衔号放翁,家传不坠散人风。”(《诗稿》卷五十一)可见,直到晚年,诗人仍有牢骚不平,正与柳永戏称自己为“白衣卿相”相似。
“放翁”别号,陆游一直频繁使用,且用于诗、词、文各体。同时友朋如朱熹、姜特立、刘过、张镃等皆喜称“放翁”。这是陆游最正式、最常用的别号,后世亦最常称用,直到今日。
五可斋
淳熙戊戌即五年(1178)十月二十四日,陆游作《跋后山居士诗话》,末署“可斋”。此处“可斋”可理解为斋名,也可理解为别号。古人斋名、别号共用一名的也很多。“可”即可意、可行,诗人追求一种心灵上的自适、自在。
六若耶老农
绍熙元年(1190)秋,陆游于山阴作《饮酒望西山戏咏》云:“太白十诗九言酒,醉翁无诗不说山。若耶老农识几字,也与二事曰相关。”(《诗稿》卷二十一)说明此时或早些,陆游自号“若耶老农”。去年十一月,陆游为谏议大夫何澹所劾,罢官退居故里,不得已重过耕读生活,遂以“若耶老农”为自号,是自嘲,亦是自慰。
七九曲老樵
绍熙元年(1190)十二月八日,陆游作《书二公事》,末署“九曲老樵”。(《文集》卷二十五)按:此文赵翼《陆放翁年谱》称引时题作《跋郑侠谢昌国书后》。张福勋先生《陆游散论》中《陆游的称谓及其它》一文以为《跋郑侠谢昌国书后》为佚文,张福勋《陆游散论》第3页,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误。此时,陆游罢官已有一年,心情已平静下来,经历长期宦海风波,闲居故里,似渔樵生活,闲逸平淡,反觉超脱的轻松,遂自号“九曲老樵”。诗人身杂老农间,淡忘时事,进入人生的另一种境界。
八老学庵
陆游晚年又号“老学庵”。此别号与其斋名“老学庵”同名。陆游《桑泽卿砖砚铭》末自注云:“放翁铭桑甥泽卿砚砖。绍熙二年六月九日,老学庵书。”(《文集》卷二十二)绍熙二年(1191)正月二十三日,陆游作《跋郭德谊书》,末署“笠泽老渔”。此后至同年六月九日,未曾有另外署名。依古代文人署名习惯,每立一斋名,常喜于诗文中用之。由此可知,斋名“老学庵”之命名当在绍熙二年正月二十三日至六月九日前,别号“老学庵”亦如此。
庆元元年(1195),陆游作有《老学庵》诗,自注云:“予取师旷‘老而学如秉烛夜行’之语名庵。”斋名取“老而好学”义,别署亦如此。陆游晚年退居故里,以读书自娱,老仍好学,表现出生命不息,进取不止的精神。
绍熙癸丑即四年(1193)四月二十一日作《跋原隶》,庆元己未即五年(1199)七月一日作《跋胡少汲小集》,末皆署“老学庵书”。此处可理解为“书于老学庵”,则为斋名,也可理解为别号。嘉泰壬戌即二年(1202)四月十二日作《跋朱氏易传》,末署“老学庵识”。同年四月十八日作《跋晁以道书传》,末署“老学庵记,时年七十八”。同年五月一日作《跋任德翁乘桴集》,末署“老学庵书”。可见,“老学庵”是陆游晚年常用别号。
九龟堂(老龟堂、龟堂叟、龟堂病叟、龟堂老人)
陆游晚年又自号“龟堂”,又称“老龟堂”、“龟堂叟”、“龟堂病叟”、“龟堂老人”。庆元二年(1196),诗人作有《龟堂独坐遣闷》诗,知此时已有“龟堂”斋名,同时“龟堂”亦用作自号。己未即庆元五年(1199)三月二十四日作《跋前汉通用古字韵编》,末署“龟堂识”。庆元六年(1200)五月十七日作《跋皇甫先生文集》,末署“龟堂书”。“龟堂”别号,陆游晚年喜用之,诗中多处咏及。如《书喜》云:“堪笑龟堂老更顽,天教白发看青山。”(《诗稿》卷四十九)《龟堂》云:“莫笑龟堂老,残年所得多。”(《诗稿》卷五十五)。庆元五年(1199),作者于山阴作《龟堂杂兴》十首其四云:“鼻观舌根俱得道,悠悠谁识老龟堂。”(《诗稿》卷四十一)《雨复作自近村归》云:“行人也识龟堂老,小榼村醪手自携。”(《诗稿》卷四十八)《春晴》云:“谁见龟堂叟,搘藤送夕阳。”(《诗稿》卷六十一)庆元戊午即四年(1198)十月十九日,陆游七十四岁,作《跋魏先生草堂集》,末署“龟堂病叟手识”。庆元庚申即六年(1200)七月庚申作《跋注心赋》,末署“龟堂老人书”。
庆元六年(1200)秋,陆游于故里作《龟堂杂兴》诗十首,其中《近村暮归》云:
莫笑山翁雪鬓繁,归休幸出上恩宽。鲎樽恰受三升酝,龟屋新裁二寸冠。僧阁鬻茶同淡话,渔舟投钓卜清欢。还家欲作诸孙赠,村路累累柿未丹。(《诗稿》卷四十三)诗人于“二寸冠”下自注云:“予近以龟壳作冠,高二寸许。”“二寸冠”,如道士帽发总处小冠。可见,陆游对“龟”情有独钟,可说有种“龟”字情结。做龟冠而戴,是讨吉利,期望老而高寿。
“龟”有“老”、“寿”、“闲”义,陆游晚年用作斋名,又喜自署,有老朽衰病、老而无用的自谦自抑,又有悠闲自在、年高寿长的自喜自慰。
“龟堂”别号与陆龟蒙名字亦有一定关系。后人亦有以“龟堂老”称陆游者,宋末诗人林景熙《题陆放翁诗卷后》云:“天宝诗人诗有史,杜鹃再拜泪如水。龟堂一老旗鼓雄,劲气往往摩其垒。”林景熙《霁山集》卷三,中华书局1960年版。以“龟堂一老”称陆游,与杜甫相提并论。
十笠泽病叟(笠泽老民)
庆元庚申即六年(1200)九月二十九日,陆游作《跋范文正公书》,末署“笠泽病叟陆某书”。开禧二年(1206)六月己巳,陆游作《跋鱼计赋》,末署“笠泽老民陆某谨书”。陆游始祖为“楚狂接舆”陆通,第六世孙西汉陆烈子孙定居吴郡。吴郡,楚汉之际分会稽郡置,武帝后废,东汉复置,治吴县(今江苏苏州)。陆游祖先居吴地,为世家望族,陆游以出身于望族而自豪,自称“吴郡陆某”。笠泽(指松江,即吴淞江)在今苏州境内,晚唐陆龟蒙是长洲(今江苏苏州)人,乾符六年(879)春隐居笠泽著书,自编文集《笠泽丛书》,陆游视陆龟蒙为祖上,故称籍贯“笠泽”,别号“笠泽渔隐”、“笠泽病叟”,即以籍贯命名。
十一山阴老民
嘉泰二年(1202)正月五日,陆游作《施司谏注东坡诗序》,末署“山阴老民”。嘉定元年(1208)七月己未,作《跋伯予所藏黄州兄帖》,末亦署“山阴老民陆某谨书”。陆通第四十三世孙陆谊为陆游九世祖,避地山阴,陆氏一支遂在山阴繁衍。陆游七世祖陆忻迁居山阴鲁墟,隐居读书,耕读传家。陆游《陈氏老传》云:“予先世本鲁墟农家。”遂称里籍为山阴。这一别号亦以籍贯命名。
十二龟蒙
这是友人杨万里对陆游的称呼。淳熙十三年(1186)暮春,杨万里作《醉卧海棠图歌赠陆务观》云:“蓬莱仙人约老翁,寄笺招唤陆龟蒙。……龟蒙踞床忽倒卧,乌纱自落非风堕。”(《诚斋集》卷十九)绍熙元年(1190)冬,杨万里《和陆务观用张季长吏部韵寄季长兼简老夫补外之行》云:“今代老龟蒙,无书遗子公。”(《诚斋集》卷三十一)十三剑南
这是特殊的别称。后人常以“剑南”、“陆剑南”代称陆游。剑南,本是地理名词,指剑阁以南,陆游以之代指抗金前线的从军生活,将诗集命名《剑南诗稿》,以为纪念。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乙集说:“游宦剑南,作为诗歌,皆寄意恢复。”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乙集,中华书局1989年版。陆游有“剑南”情结,晚年经常忆起,后人便以“剑南”、“陆剑南”代称他。“剑南”只是后人代指陆游,陆游自己并未以之为别号。
十四渭南
陆游自号“渭南”。其子陆子聿《(渭南文集)序》云:“惟遗文自先太史未病时故已编辑,而名以《渭南》矣。”“渭南者,晚封渭南伯,乃自号陆渭南。尝谓子聿曰:‘《剑南》乃诗家事,不可施于文,故别名《渭南》’。”《陆游集·渭南文集》附,中华书局1976年版。开禧三年(1207)正月戊寅,陆游撰《仁和县重修先圣庙记》,末系衔为:“太中大夫、宝谟阁待制致仕、渭南县开国伯、食邑八百户、赐紫金鱼袋陆某记”。知此年初陆游封渭南伯。此年,陆游于山阴作有《蒙恩封渭南县伯因刻渭南伯印》,诗下自注云:“唐诗人赵嘏为渭南尉,时谓之赵渭南。”(《诗稿》卷七十一)嘉定元年(1208)春,陆游于山阴作诗,题为《恩封渭南伯,唐诗人赵嘏为渭南尉,当时谓之赵渭南,后来将以予为陆渭南乎?戏作长句》(《诗稿》卷七十五)陆游自称“渭南叟”,开禧三年(1207)所作《书况》云:“垂自渭南叟,深居湖上村。”(《诗稿》卷七十三)嘉定二年(1209)三月丁巳,陆游作《陈长翁文集序》,末署“渭南伯陆某务观”。此处,“渭南伯”系官衔,尚不是别号。后人有时以“渭南”指称陆游,如毛晋《放翁题跋》云:“余于渭南县伯诸书,已七跋矣。”《汲古阁书跋》,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陆游作文署名分不同对象、场合、身份、文体,皆不同,这也是古人的通行做法。如“记”体文用于庄重严肃的场合,署名即很严肃,署上官衔、姓,而不署名,更不会署别号。陆游《明州阿育王买田记》末署:“朝议大夫尚书礼部郎中兼实录院检讨官陆某记。”《绍兴府修学记》末署:“中奉大夫提举建宁府武夷山冲佑观陆某记。”“序”体文署名则视对象身份而异,有时严肃,有时则随便,如《范待制诗集序》末署:“朝奉郎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兼四川制置使司参议官山阴陆某序。”对象范成大是自己上司,故署名严肃,以示尊重。《杨梦锡集句杜诗序》末署:“笠泽陆某务观序。”因对象是友人,可稍随便些,不署官衔,但仍署里籍、姓、字,而不署别号,以示对友人的尊敬。
陆游作品末署名别号,一般用于题跋中,有的则在诗词中,皆非正规严肃场合。陆游别号有“自称”和“他称”之别。自称是自己命名的,是正式的别号;他称是后人命名的,不是正式的别号,如龟蒙、剑南、渭南(陆游虽自称“渭南叟”,但后人称“渭南”时,主要还是从其《渭南文集》而来)。陆游别号如此多,“自称”大致上可分三种情况:一、别号与斋名相同。如“渔隐”、“龟堂”、“老学庵”,既用作斋名,又用作别署;二、别号与籍贯有关。如“笠泽渔隐”、“笠泽病叟”,因祖先居于笠泽(今江苏苏州境内)。诗人有世家望族的自豪感,故以之为别号。“山阴老民”,则直接以家乡命名;三、别号多与命名当时或以后相当长的时间诗人的心态有关。分别表现不同时期、不同境遇的心态,“放翁”表现中年不得志时的放旷心态,“渔隐”表现中老年时的隐逸情结,“龟堂”表现晚年衰、老、病、弱而无用或老而闲、寿的欣慰心态。别号中分别有狂、放、隐、老、病、寿、闲等文化内涵,体现出陆游丰富的人生感悟和性情志趣。
斋名
陆游与多数文人一样,喜欢给自己的斋居起一些风雅的名号。陆游一生,宦游大半个中国,寓所变化,斋名也随之而变。他一生中共有十六个斋名,每个斋名命名皆有所本,有特定的含义。斋名随其生活际遇及心态变化而变更,每一斋名都是诗人人生轨迹的形象记录。十六个斋名是诗人一生中的十六个心灵驿站,是独特的文化符号。它如同音符将诗人一生串起,奏出用舍进退、悲欢离合的人生乐章。弄清每一斋名命名的时间、地点、语源、含义,可探知诗人的心灵历程。本文即以时间为线索,以斋名为纲目,逐一考辨分析,期望从这一独特视角深入诗人的心灵世界,进一步读懂陆游。
一云门草堂
据《嘉泰会稽志》,云门山在会稽县南三十里,晋义熙二年(406)有云门寺。陆游《跋彩选》附云:“丙子二月五日,同季思访务观云门山草堂,复为此戏。子宅记。”(《文集》卷二十七)丙子即绍兴二十六年(1156),可知,陆游于此年春已居云门山草堂,时年三十二。此年冬,诗人有《留题云门草堂》云:“小住初为旬月期,二年留滞未应非。寻碑野寺云生屦,送客溪桥雪满衣。亲涤砚池余墨渍,卧看炉面散烟霏。他年游宦应无此,早买渔蓑未老归。”(《诗稿》卷一)据“二年留滞”句,陆游初到云门当在绍兴二十五年。曾几《题陆务观草堂》云:“草堂人去客来游,竹笕泉鸣山更幽。向使经营无陆子,残僧古寺不宜秋。”曾几《茶山集》卷八,中华书局1985年版。此诗作于陆游出仕后,“草堂”即指云门草堂。绍兴三十二年(1162)冬,陆游于临安作《送梁谏议》,尾联云:“篮舆避暑云门寺,应过幽居听水声。”自注云:“游有庵居在云门,流泉绕屋,谏议旧所爱赏。”(《诗稿》卷一)隆兴元年(1163)夏,陆游于山阴作《曾原伯屡劝居城中而仆方欲自梅山入云门今日病酒偶得长句奉寄》云:“借得僧房似钓船,兼旬散发醉江天。酒能作病真如此,穷乃工诗却未然。闲似白鸥虽自许,健如黄犊已无缘。秋高更欲移家去,先葺云门屋数椽。”(《诗稿》卷一)陆游在如此幽静优美的环境中生活、读书、思考,度过人生一段美好的时光。
二烟艇陆游于宋高宗绍兴二十八年(1158)三十四岁时,始除右迪功郎福州宁德县主簿,离开故乡山阴,开始了仕宦生涯。次年,调官为福州决曹,绍兴三十年五月,又以保荐除敕令所删定官,次年七月迁大理寺司直兼宗正簿。短短的几年中,调任频繁,游踪不定。初入仕途的诗人,不免留恋怀念起故乡的生活。在“仕”与“隐”之间,作者内心很矛盾。绍兴三十一年(1161)八月临安任上时,诗人第一次给自己的寓所取个名号叫“烟艇”。钱大昕《陆放翁先生年谱》系《烟艇记》于归里之后,不可信。诗人特意写了一篇《烟艇记》记述它的命名由来和含义:
陆子寓居得屋二楹,甚隘而深,若小舟然,名之曰“烟艇”。客曰:“异哉!屋之非舟,犹舟之非屋也。以为似欤,舟固有高明奥丽逾于宫室者矣,遂谓之屋,可不可耶?”陆子曰:“不然。新丰非楚也,虎贲非中郎也,谁则不知?意所诚好而不得焉,粗得其似,则名之矣。因名以课实,子则过矣,而予何罪!予少而多病,自计不能效尺寸之用于斯世,盖尝慨然有江湖之思,而饥寒妻子之累,劫而留之,则寄其趣于烟波洲岛苍茫杳霭之间,未尝一日忘也。使加数年,男胜锄犁,女任纺绩,衣食粗足,然后得一叶之舟,伐荻钓鱼,而卖芰芡,入松陵,上严濑,历石门沃洲,而还泊于玉笥之下,醉则散发扣舷为吴歌,顾不乐哉!虽然,万钟之禄,与一叶之舟,穷达异矣,而皆外物,吾知彼之不可求,而不能不眷眷于此也。其果可求欤?意者使吾胸中浩然廓然,纳烟云日月之伟观,揽雷霆风雨之奇变,虽坐容膝之室,而常若顺流放棹,瞬息千里者,则安知此室果非烟艇也哉!”绍兴三十一年八月一日记。(《文集》卷十七)诗人虽有“江湖之思”,欲“寄其趣于烟波洲岛苍茫杳霭之间”,但又有“饥寒妻子之累”。欲做隐士,事实上又不可能。故以“烟艇”名斋居也只“寄其趣”而已。诗人当时未隐,整个一生也未甘心做一名隐士。
三渔隐堂陆游三山别业庭后正屋中有小堂,称作渔隐堂。据现存资料,陆游最早署名“笠泽渔隐”的是作于隆兴元年(1163)的《跋杲禅师蒙泉铭》。由此亦可推断渔隐堂命名于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家居时。此后,乾道元年(1165)《跋邵公济诗》亦署名“笠泽渔隐”。乾道二年,《跋坐忘论》署名“渔隐子”,《跋查元章书》、《跋老子道德古文》皆署名“渔隐”。据《跋尼光语录》,陆游在成都任职期间,即淳熙二年(1175)元月至淳熙五年(1178)春,仍署名“笠泽渔隐”。直到绍熙二年(1191)《跋郭德谊书》,仍署名“笠泽老渔”。庆元四年(1198)春,诗人于山阴作《渔隐堂独坐至夕》云:“中庭日正花无影,曲沼风生水有纹。三尺桐丝多静寄,一樽玉瀣足幽欣。”(《诗稿》卷三十六)可见,渔隐堂是诗人喜爱的斋名,一直使用近40年时间。并与其他斋名同时使用,以寄托其文化情怀的一个方面。王质有《寄题陆务观渔隐》诗,作于淳熙七年(1180),诗前序云:“乙酉,务观贰豫章,书来告曰:‘吾登孺子亭,见子以诗道南州高士之神情,奇哉!吾巢会稽,筑卑栖,号渔隐,子为我诗之。’盖自是参差契阔,相望动万里。又十六年,务观部江西,治临川,又以书来,惊嗟然诺之爽,乃亟为之。仆未尝渡浙江,安得识渔隐?且久不见务观,弗克问其何如,故寓诸梦以为之辞。然心目皆往来于此,常弗忘也。写真小轴偕之,置在渔隐之旁,与观溪谷云月之奇。所怍其语鄙,其容陋,尘埃名胜之区,为山水之神所却,或使周旋其间,亦未可知也。昔寄语他壤多矣,未有以传神俱者也。此段风规,自王景文始。”王质《雪山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乙酉”为乾道元年(1165),陆游于是年七月任隆兴府通判(治今江西南昌,豫章亦为南昌古称)。陆游自言“吾巢会稽”,必在1165年之前,渔隐堂当为绍兴三十一年(1161)十月陆游罢官回乡后短暂家居时所命名。陆游仕宦受到挫折,遂羡慕起渔隐生活,以求得到精神上的慰藉。淳熙五年(1178)暂居山阴时,陆游词中多写渔隐生活情趣,如“拣得乱山环处,钓一潭澄碧”(《好事近》)。“短艇湖中闲采莼。吾何恨,有渔翁共醉,溪友为邻。”(《沁园春》)淳熙十四年(1187)冬,陆游在严州(治今浙江建德)作《渔父》五首,题下自注云:“灯下读玄真子《渔歌》,固怀山阴故隐,追拟。”“山阴故隐”当指“渔隐堂”。陆游别署有“渔隐”、“渔隐子”、“笠泽渔隐”、“笠泽渔翁”、“笠泽钓叟”等。古人斋名、别署相同者,一般起自同时,先有斋名,然后又用它做别署。此堂名表明诗人这时已厌恶官场,准备长期隐退。精神上苦闷,无所排遣,只有寄情于山水渔樵之间。
四小丛林陆游于绍兴十二年(1142)十八岁时,始从曾几学诗。绍兴三十一年(1161),陆游三十七岁,十月,罢敕令所删定官,返里一行。时曾几寓居会稽,陆游屡往谒候。曾几有《雪中陆务观数来问讯用其韵奉赠》云:“江湖迴不见飞禽,陆子殷勤有使临。问我居家谁暖眼,为言忧国只寒心。官军渡口战复战,贼垒淮蠕深又深。坐看天威扫除了,一壶相贺小丛林。”诗末自注云:“务观所结庵,号小丛林云。”曾几《茶山集》卷八,中华书局1985年版。可知,陆游在山阴故里居室此年或更早号曰“小丛林”。
五玉笈斋诗人又有斋名叫“玉笈斋”。“玉笈”意即玉饰的书箱。此斋始称于何时何地,论者说法不一。《永乐大典》卷二五四○“斋”字引《镇江志》云:“通判南厅,斋曰‘玉笈’,乾道中陆游建。”《永乐大典》卷二五四○,中华书局1986年版。据此,知此斋建于镇江,时当隆兴二年(1164)二月至乾道元年(1165)七月间,诗人在镇江通判任上。但《永乐大典》所引陆游《玉笈斋书事》诗二首有误。按:此二诗当作于乾道七年(1171)正月作者任夔州(治今重庆奉节)通判之时。在“剩分松屑为山信,明日青城有使行”句下作者自注:“时傅道人欲归青城。”是知诗作于蜀地无疑。因此于北山《陆游年谱》否定斋在镇江之说。但查曾几《茶山集》卷一,有《陆务观读道书名其斋曰玉笈》诗。曾几卒于乾道二年(1166)五月,其为陆游题诗,自当在谢世之前。则《永乐大典》之说,又似可信。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卷二认为,陆游“镇江通判厅事已先有玉笈斋之称”,“第游在夔州时,亦榜此斋名耳。”钱仲联《刽南诗稿校注》(一),第18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持论较为谨慎。陆游于乾道元年七月改通判隆兴军府事,月末抵任。次年春,专心传录玉隆万寿宫道藏本《坐忘论》、《高象先金丹歌》、《天隐子》、《造化权舆》、《老子道德经指归》古文等道书。自言玉笈“藏道书二千卷”(《跋老子道德古文》,《文集》卷二十六),以《老子道德古文》为首。由此推知,至迟到乾道二年(1166)春,已有“玉笈斋”名。联系当时形势,主和派抬头,政局逆转,爱国志士多遭排挤,诗人不久也被弹劾免归。故一时消沉,痴迷于道教,大谈道家吐纳服食之事。老师曾几写诗鼓励他钻研道书,疑即在此时。我们知道,宋代自真宗以来,道教特别盛行,徽宗更是自称为“教主道君皇帝”,上行下效,士大夫亦受其影响,加之陆游一家世代笃信道教,其高祖轸曾著《修心鉴》一书,祖佃、父宰都多方外之交。陆游在此社会和家庭环境影响下崇尚道教,是很自然的事。所以每当他遇到挫折,一时看不到前途时,这种消极避世思想便抬起头来。陆游以“玉笈”名斋,不限于一时一地,玉笈实际上成为他崇尚仙道思想的一种表意符号。
六可斋据《宋史·本传》,乾道二年(1166),陆游以“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免归”。《宋史》卷三九五,第12058页,中华书局1977年版。始卜居故乡镜湖之三山。次年,自名书斋曰“可斋”。《书室名可斋或问其义作此告之》云:“得福常廉祸自轻,坦然无愧亦无惊。平生秘诀今相付,只向君心可处行。”(《诗稿》卷一)斋名含义取此。诗人在一阵痛苦郁闷之后,隐居乡间,寄情山水,反觉得很坦然,随遇而安,无处不可。故此时诗词多写农村田园风光和诗人隐逸闲适生活,如《游山西村》诗、《鹧鸪天》词等。但诗人并未完全忘却国事,身处江湖,却心忧国事,时隔不久,便抖起精神,重整行装,远道入蜀,为国效力去了。庆元元年(1195)春,陆游作《斋中杂题》云:“列屋娥眉不足夸,可斋别自是生涯。闲将西蜀团窠锦,自背南唐落墨花。”(《诗稿》卷三十二)可知,至迟到此年,陆游仍用“可斋”斋名。
七小山堂乾道六年(1170),诗人结束了四年的隐居生活,离山阴入蜀,赴夔州任通判。乾道八年,枢密使王炎宣抚四川,驻南郑(今陕西汉中),辟幕府,任命陆游为四川宣抚使司干办公事兼检法官。三月二十七日,诗人到达南郑军中,亲上抗敌前线,军中生活实践激发了诗人的创作热情。正当诗人想大展一下“诗情将略”时,时局陡转,九月,王炎奉召回临安,幕僚皆如星云散去,诗人的官衔也改为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收复无望,理想破灭,转瞬间一切都变了,诗人陷入极度的苦闷中。自汉中赴成都途中,夜宿葭萌驿(今四川昭化南),他作了一首《清商怨》(江头日暮痛饮)词,表露出悲愤、沉痛、伤感和凄凉的心境。到成都之后,又改任蜀州(治今四川崇州)通判,未几复还成都。乾道九年(1173)夏,诗人摄知嘉州(治今四川乐山)事,是个“代理”的闲职。诗人无用武之地,思想又消沉起来,整日宴赏游乐,风流自放。《诗稿》卷三有《嘉州官舍奇石甚富散弃无领略者予始取作假山因名西斋日小山堂为赋短歌》诗。以“小山”为堂名,见出诗人的情志,为了排遣报国无门的苦闷,诗人只得在山石中寻求寄托,以得到精神上的暂时慰藉。这从侧面反映出诗人不甘寂寞的心态。但诗人也因此遭到“燕饮颓放”的讥评。淳熙三年(1176)夏,他受到免官的处分,内心自然是愤慨不平,索性自我解嘲,自号“放翁”。从此他更加纵情游乐,故此期多纪游、宴饮、赠妓等作品。
八心太平庵诗人又有斋名“心太平庵”。《心太平庵》云:“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耳。胸中故湛然,忿欲定谁使。本心倘不失,外物真一蚁。困穷何足道,持此端可死。空斋夜方中,窗月淡如水。忽有清磬鸣,老夫从定起。”(《诗稿》卷九)题下自注云:“余取《黄庭》语名所寓室。”此诗不知作于何年,已明确标出“心太平庵”。同卷有《晚起》诗,其二有句云:“学道逍遥心太平,幽窗鼻息撼床声。”诗作于淳熙四年(1177)十月成都任上。据《剑南诗稿》编排次第,此两诗同属一卷,当作于同时。故可基本上确定此庵立名于淳熙四年。联系诗人当时的心境,也正合情理。诗人东归后隐居山阴时,诗词中也常写到“心太平”。如“看破空花尘世,放轻昨梦浮名。……身闲心太平。”(《破阵子》,《文集》卷五十)“悟浮生,厌浮名。回视千钟一发轻。从今心太平。”(《长相思》,《文集》卷五十)可知早此已有庵名。又《独学》云:“少年妄起功名念,岂信身闲心太平。”诗下自注:“《黄庭经》‘闲暇无事心太平’。”(《诗稿》卷一)此诗作于乾道三年(1167)冬,时作者罢官居山阴。联系《心太平庵》诗下自注,或许此时已立庵名,只是未作说明,亦符合当时心境。但以后诗词中未见咏及,则可能性又不大。陆游仕途上遭遇挫折时,即以道家逍遥思想安慰自己,“心太平”追求的不只是“身闲”,更是“心闲”,是精神上的超脱。但“身闲”易,“心太平”则难,诗人积极入世之心态始终未变,所以,逍遥旷达中有深沉的感慨和不平,我们不应只看到消极的一面。
九昨非轩淳熙五年(1178)正月,孝宗念陆游在外日久,召他东归。诗人踏上归乡的路途,告别了蜀中九年的宦游生涯。秋到行在,召对,除提举福建路常平茶事,暂归山阴。“昨非轩”名当此时所取。淳熙七年,陆游在抚州(今属江西)江南西路提举常平茶盐公事任内,五月间作有《书感》诗:“半世狂疏践骇机,暮年持此欲安居。今凭香火消前业,已筑茆茨讼昨非。”诗下自注:“余村居筑小轩,以昨非名之。”(《诗稿》卷十二)这里所说“村居”应指山阴故里。“昨非轩”命名时间当在淳熙五年。淳熙四年七八月间,诗人在成都作有《昼卧》云:“身外极知皆梦事,世间随处有危机。故山松菊今何似,晚矣渊明悟昨非。”(《诗稿》卷八)诗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知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意。知诗人于东归前已有厌恶尘俗,归耕田园的思想。所以回到故乡,把居室取名为“昨非轩”应是极自然的事。淳熙五年写的《绣停针》(叹半记)词即是抒发今是昨非的感慨。诗人几经宦海沉浮,看清了世人的真面目,觉得是非曲直,一切都没有标准。于是仿佛大彻大悟,以为只有隐居乡野,与世无争,才能保持自我,从而也否定过去的一切。从此以后,诗人虽曾几度出仕,但都比较短暂,基本上过的是在野闲居生活。
十下鸥亭据《宋会要辑稿·职官·黜降官九》载,淳熙八年(1181)三月二十七日,陆游为臣僚以“不自检饬,所为多越于规矩”论罢提举淮南东路常平茶盐公事,回归故里。次年三月,台评岁满,旋除朝奉大夫主管成都玉局观。是年五月二十六日,诗人作《跋东坡诗草》,末署“玉局祠吏陆某作于镜湖下鸥亭”。可知,下鸥亭为陆游故里又一斋名。《跋法帖》其末署“绍熙三载正月二十二日三山下沤亭书”。绍熙三年即1192年,说明此年陆游仍用这一斋名。“下鸥”又写作“下沤”,意思相同。“下鸥”即鸥鸟停下栖止之意。鸥鸟为一种水鸟,《列子·黄帝篇》云:“海上之人有好沤(按:沤,通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严北溟、严捷《列子译注》第3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意指人无机巧之心,异类可以亲近。后以鸥或鸥鹭指隐退闲逸、自由自在的生活和志趣。陆游罢官奉祠闲居,遂以“下鸥”名亭,以寄托其志趣。其诗中多处描写鸥鸟,如《夙兴》云:“鹤怨凭谁解,鸥盟恐已寒。”(《诗稿》卷五十二)《杂兴》云:“得意鸥波外,忘归雁浦边。”(《诗稿》卷五十九)《游东村》云:“鸥为忘机下,鱼缘得计浮。”(《诗稿》卷六十五)陆游一生积极人世,但同时又有隐逸情结,一旦遭遇挫折,此种思想便表露出来。
十一书巢淳熙九年(1182),诗人五十八岁时,闲居山阴。九月,名书斋曰“书巢”。在《书巢记》一文中,作者自述:
陆子既老且病,犹不置读书,名其室曰书巢。客有问曰:“鹊巢于木,巢之远人者。……今子幸有屋以居,牖户墙垣,犹之比屋也,而谓之巢,何耶?”陆子曰:“子之辞辩矣,顾未入吾室。吾室之内,或栖于椟,或陈于前,或枕藉于床,俯仰四顾,无非书者。吾饮食起居,疾痛呻吟,悲忧愤叹,未尝不与书俱。宾客不至,妻子不觌,而风雨雷雹之变,有不知也。间有意欲起,而乱书围之,如积槁枝,或至不得行,则辄自笑曰:此非吾所谓巢者耶?”乃引客就观之。客始不能入,既入又不能出,乃亦大笑曰:“信乎其似巢也。”(《文集》卷十八)《乾隆绍兴府志》卷七十一云:“陆放翁书巢即陆游藏书处”。《乾隆绍兴府志》,清乾隆刻本。其实藏书、读书是同一室,不能说只是“藏书处”。《读书》云:“放翁白首归剡曲,寂寞衡门书满屋。”(《诗稿》卷十四)当是咏“书巢”,“寂寞”二字正说出“书巢”的内在含义,诗人因寂寞而读书其中,又藉读书来消除寂寞。诗人投闲置散,无事可做,愁闷寂寥,只有靠读书来消磨光阴。从这年起,“书巢”之名一直用到诗人谢世前。诗中多次咏及,如《白云自西来过书巢南窗》作于淳熙十五年(1188),《书巢冬夜待旦》作于绍熙三年(1192),《书巢五咏》作于开禧元年(1205)。诗人在书巢中度过了“寂寞”的晚年。
十二风月轩淳熙十六年(1189)十一月二十八日,陆游为谏议大夫何澹所劾罢官归里,罪名最要者为“嘲咏风月”。诗人到家后便幽默地将住处取名为“风月轩”。绍熙元年(1190)秋,作者写有两绝句,诗前小序中谈到轩名的由来及含义:“予十年间两坐斥,罪虽擢发莫数,而诗为首,谓之‘嘲咏风月’。既还山,遂以‘风月’名小轩。”起此斋名,实为对何澹的讽刺。按:“十年间两坐斥”,据《宋会要辑稿·职官·黜降官九》,指淳熙八年三月罢提举淮南东路常平茶盐公事新命及淳熙十五年十一月罢礼部郎中事。《予十年问两坐斥虽擢发莫数而诗为首谓之嘲咏风月既还山遂以风月名小轩且作绝句》二首云:“扁舟又向镜中行,小草清诗取次成。放逐尚非余子比,清风明月人台评。”“绿蔬丹果荐瓢尊,身寄城南禹会村。连坐频年到风月,固应无客叩吾门。”(《诗稿》卷二十一)是自嘲,又是牢骚。此后,诗作遂多咏山阴景物,风月闲情,而征伐用世之作渐少,风格也变为恬淡闲逸。
十三老学庵陆游斋名最著者为“老学庵”。庵名起自何时,论者有三种说法:于北山《陆游年谱》认为在绍熙二年(1191)“正月二十三日以后,六月九日以前”。欧小牧《陆游年谱》定在绍熙三年。夏承焘、吴熊和《放翁词编年笺注》后附《陆游年谱简谱》则以为在庆元元年(1195)。按:当以于说为是。《文集》卷二十二《桑泽卿砖砚铭》作者自注:“放翁铭桑甥泽卿砚砖。绍熙二年六月九日,老学庵书。”“老学庵”别名始见于此文,按古人取室名、别名的一般规律,此时已有庵名无疑。欧小牧先生据诗人《题老学庵壁》诗,谓“先生庵名初见于是年(即绍熙三年——笔者注),故系此。”不知前此一年诗人署名已用“老学庵”,失考。夏、吴两先生则据作者《老学庵》诗自注:“予取师旷‘老而学如秉烛夜行’之语名庵”,定为庆元元年,不知几年前已有庵名,误。又作者《题庵壁》诗“竹间仅有屋三楹”自注:“小庵才两间。”(《诗稿》卷三十三)可知此庵之格局。陆游曾请朱熹为“老学庵”作铭,朱熹虽许诺但终不肯作。约在庆元三年(1197)底以后,朱熹《答巩仲至》第四书云:“向已许为放翁作老学斋铭,后亦不复敢着语。高明应已默解,不待缕缕自辨数也。”朱熹《泉熹集·朱文公文集》卷六十四,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朱熹此时对陆游已另有看法,但又碍于老友情面,故不易着笔。陆游此后有许多诗咏及“老学庵”,如《老学庵自规》、《老学庵夜兴》、《老学庵北窗杂书》等。嘉泰三年(1203)四月二十八日,诗人在临安作《跋临帖》,曾用“老学行庵”之名。是知陆游斋名,思想所在,亦可随寓所转移。由山阴到临安再回山阴,直到去世,诗人一直用此庵名。作者另有《老学庵笔记》即用此名。诗人晚年归隐乡里,生活渐趋平淡,以读书自娱。老而好学,正如至死不忘恢复一样,表现出奋斗不息的进取心态。
十四龟堂陆游晚年又有斋名“龟堂”。关于“龟堂”命名的时间,诗人未曾述及,论者也未谈到,只知“晚号龟堂”。陆游有《跋渊明集》一文,作于庆元元年(原作“二年”,误),岁在乙卯,即公元1195年,作者七十一岁,明确说明“书于三山龟堂”。立堂名时间大致在此时。陆游有许多有关“龟堂”的诗,这些诗中,现知作年最早的是《龟堂独坐遣闷》,作于庆元二年(1196),在山阴。诗人谢世前,于嘉定二年(1209)春还写有《暮春龟堂即事》诗。可知诗人用此堂名亦长达十多年,并与“老学庵”名交并使用。关于“龟堂”的含义,诗人没有说明,俞正燮《癸巳存稿》卷十二对此曾做过解释:“取龟有三义:《自述》云:‘拜赐龟章行旧紫,养成鹤发扫余青’,龟,贵,一义也。《长饥》云:‘早年羞学仗下马,末路幸似泥中龟’,龟,闲,一义也。《杂兴》云:‘鼻观后根俱得道,悠悠谁识老龟堂’,龟,寿,一义也。”俞正燮《癸巳存稿》卷十二,中华书局1985年版。按:此三义,陆游所述,兼而有之,但主要还是取“寿”义。诗人别号有“龟堂叟”、“龟堂病叟”、“龟堂老人”等,皆是“老”、“寿”之义,故晚年乐用之。其中有老而无用的自谦,又有年高寿长的自慰。
十五快阁庆元五年(1199),陆游以中大夫致仕。《诗稿》卷三十九有《五月七日拜致仕敕口号》、《致仕后述怀》等诗,《文集》卷十九有《会稽县新建华严院记》,末署“庆元五年八月甲子,中大夫致仕山阴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陆某撰并书丹。”致仕后居山阴,迁居“快阁”。庆元六年八月一日,作者有《居室记》,所记当指此阁。“快阁”的含义当取自晋王羲之《兰亭修禊序》中“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句。诗人晚年常在快阁中饮酒赋诗,读书品茗,怡然自得其乐。此阁以后屡经废替,遗址至今犹存,在今绍兴市西约25公里的鉴湖之畔。
十六还婴室陆游最后一个斋名叫“还婴室”。开禧元年(1205)秋,作者有诗题《读王摩诘诗爱其散发晚未簪道书行尚把之句因以为韵赋古风十首亦皆物外事也》,其中第八首云:“隐书有三景,字字当力行。……即今修行地,千古名还婴。”诗下自注:“予道室以还婴名之。”(《诗稿》卷六十三)然观陆游前此早有“道室”诗,如《道室书事》云:“五十余年读道书,老来所得定何如?”(《诗稿》卷四十五)作于嘉泰元年(1201)春。又《道室述怀》云:“养心功用在还婴,肯使秋毫有妄情?”(《诗稿》卷五十七)作于嘉泰四年(1204)春。或诗人早有“还婴”室名,具体在哪一年,这里不敢妄加断定,但至迟在开禧元年则无疑。嘉定元年(1208),诗人作《园居》云:“欲出还中止,微阴却快晴。槛花栽尽活,笼鸟教初成。身寄江湖久,心知富贵轻。还婴吾所证,手自写庵名。”自注云:“近名小室日还婴。”(《诗稿》卷七十四)“还婴”即返老还童,《上清黄庭内景经·白谷章》云:“那从反老得还婴。”《上清黄庭内景经》,张君房编《云笈七签》,中华书局2003年版。诗人一向崇尚道教,也想童颜永驻,长生不老。但诗人也自知不可能,以“还婴”名室,也只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诗人临终前还作《示儿》诗,说“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诗稿》卷八十五)至死不忘恢复。可见作者还是相信死亡的。
以上对陆游的斋名作了简略的考释,从中得出以下几点认识:一、陆游的斋名大都取自遭贬斥,受挫折,思想消沉,精神苦闷之时,我们从它们的取义中可看出诗人思想、心态和创作上的变化;反之,也可从思想、心态和创作的变化上看出所取斋名的含义。将此两方面联系起来考察,能更深一步地了解诗人。二、陆游也如多数文人一样,喜标风雅,取如此多的斋名,有时也只不过是一种雅举,未必当真,所以有时也“名不副实”。如“昨非轩”,诗人实非真的认为“昨非”,只是发一下牢骚和感慨。三、诗人爱国,始终如一,隐退闲居,并非所愿,放旷洒脱、消沉颓唐中有积极的心态在,我们不应只看其表象。这些斋名是诗人心态历程的标志,研究者不可忽视。本文曾收入《陆游论集》(杭州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题作《陆游室名考释》,此处进一步修正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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