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是伟大的文学家,同时也是著名的学者。他一生嗜书笃学,著述颇丰,博学多识,思想深刻。长期以来,陆游作为学者的声名为其诗名所掩,不少人只知诗人陆游,而对“学者陆游”所知甚少,实际上是对陆游的“误读”。有鉴于此,研究学者陆游的读书与治学,全面了解陆游,是有学术价值的,对当代学术研究和学风建设亦有借鉴意义。前此,已有童炽昌的《读陆游的读书诗》①,陆应南的《“读书本意在元元”——陆游治学诗札记》,②骆守中的《陆游读书治学诗话》③,莫砺锋的《陆游诗中的学者自画像》,④对本文有关内容进行了介绍和论述,为本文写作奠定了基础。但上述文章或过于简略,或论述角度与本文不同,有些问题未曾论及,且仅限于诗歌。因此,仍有必要对陆游的读书与治学做进一步的系统、全面的研究。
陆游出身于书香世家。父亲陆宰通经学,家藏书万余卷,与石公弼、诸葛行仁并称浙中三大藏书家。陆宰爱书精神对陆游影响甚大。陆游受到家庭环境熏陶,从小即养成爱书的习惯。他很为自己的书香家世感到自豪,说:“我家释耒起,远自东封前。诗书守素业,蝉联二百年。”(《岁暮感怀以余年谅无几休日怆已迫为韵》,《诗稿》卷三十一)“七世相传一束书。”(《园庐》,《诗稿》卷六十一)陆游一生嗜书若狂如命,“书生习气重,见书喜欲狂。”(《抄书》,《诗稿》卷十二)他自视为“书痴”、“书颠”并以此而自豪,“客来不怕笑书痴。”(《读书》,《诗稿》卷十四)“不是爱书即欲死,任从人笑作书颠。”(《寒夜读书》其二,《诗稿》卷十九)今生爱书来生也爱书,“寓世已为当世客,爱书更付未来生。”(《春夜读书》,《诗稿》卷二十九)“老死爱书心不厌,来生恐堕蠹鱼中。”(《寒夜读书》,《诗稿》卷十九)陆游如此嗜书,最终成为伟大的文学家,成为著名的学者,是自然而然的。
陆游继承家风,热爱藏书,他为自己丰富的藏书而自豪。陆游多藏书,是为了多读书,有时忙于政事,没有时间读书,他会感叹不已,《累日多事不复能观书感叹作此诗》中即感叹“藏书三万轴,一字不到眼。”(《诗稿》卷十九)陆游从小到老,一生爱读书。他的读书生活是在双亲的督导下从幼年即开始的。“我生学语即耽书,万卷纵横眼欲枯。”(《解嘲》,《诗稿》卷六十八)“儿时爱书百事废,饭冷胾干呼不来。”(《初冬杂咏》其三,《诗稿》卷七十九)他七十七岁时作诗回忆道:“先亲爱我读书声,追慕慈颜涕每倾。”(《读书》,《诗稿》卷四十九)陆游年轻时,经常整夜苦读,“少年志力强,文史富三冬。但喜寒夜永,那知睡味浓。”(《老病追感壮岁读书之乐作短歌》,《诗稿》卷二十)中年时,仍嗜书如故,“壮岁贪求未见书,归常充栋出连车。”(《读论语》,《诗稿》卷八十)至年老衰病,仍勤读不已。五十八岁时,他自称“既老且病,犹不置读书。”(《书巢记》,《文集》卷十八)八十四岁时,仍读书至半夜,废寝忘食。《读书至夜分感叹有赋》云:“老人世间百念衰,惟好古书心未移。断碑残刻亦在椟,时时取玩忘朝饥。”(《诗稿》卷八十)直到去世前,仍坚持读书,“云边采药喜身轻,灯下观书觉眼明。”(《病小愈喜晴》,《诗稿》卷八十五)陆游几乎是手不释卷,他自述道:“我性苦爱书,未始去几案。”(《读书示子通》,《诗稿》卷六十三)在家里读书,外出远行也读书,他常常不择时地,抓住一切机会读书,“传舍僧窗虽异,不妨随处观书。”(《六言杂兴》,《诗稿》卷五十六)他外出时,常随身带着书箱、书袋,随时随地取读,“呼儿治书笈,吾欲剡中游。”(《立秋前九日大雨凉甚》二首其二,《诗稿》卷七十七)“解囊自取残编读,何处人间无短檠。”(《宿村舍》《诗稿》卷六十九)陆游读书非常刻苦,常常挑灯夜读。“挑灯夜读书,油涸意未已。”(《冬夜读书》,《诗稿》卷十九)“夜漏虽深书未竞,半缸谁与续残膏?”(《夜坐油尽戏作》二首其一,《诗稿》卷十五)别人早已酣睡,他仍在苦读。他常读书至半夜,有时甚至读到天明,诗中屡屡咏及,如《夜分读书有感》、《秋夜读书》、《寒夜读书》、《五更读书示子》、《冬夜读书忽闻鸡唱》等。
节日里,别人交际应酬,消遣娱乐,陆游仍在苦读。“今年上元灯满城,十里东风度丝竹。蓬窗湿薪不御寒,独取残书伴儿读。”(《上元夜作》,《诗稿》卷三十五)就是在病中,他也不废读书,“病卧极知趋死近,老勤犹欲与书鏖。”(《冬夜读书》,《诗稿》卷二十三)晚年回忆往事,陆游记忆深刻,最难忘怀的还是读书。少壮时的读书生活成了陆游晚年最美好的回忆,“白发无情欺老境,青灯有昧似儿时。”(《秋夜读书每以二鼓尽为节》,《诗稿》卷一)陆游晚年有一斋名叫“老学庵”,《老学庵》诗自注云:“予取师旷‘老而学如秉烛夜行’之语名庵”。他退居乡里,以读书自娱。老而好学,表现出奋斗不息的进取心态。
他还常与儿孙一起读书,共享读书的快乐,诗中经常咏及:“自怜未废诗书业,父子蓬窗共一灯。”(《白发》,《诗稿》卷二十六)“出户风霜欺短褐,读书父子共昏灯。”(《乞奉祠未报食且不断》,《诗稿》卷三十)父子勤苦读书,甚至忘记吃饭,“父子共读忘朝饥,此生有尽志不移。”(《诵书示子聿》,《诗稿》卷四十九)他常与儿孙一起讨论学问,“儿孙未须睡,吾与汝论文。”(《夜坐示子通兼示元敏》,《诗稿》卷六十)“更喜论文有儿子,夜窗相对短灯檠。”(《书室》,《诗稿》卷二十七)他还不耻下问,向儿子讨教,“数酌浊醪留客醉,一编疑义与儿评。”(《中庭纳凉》,《诗稿》卷四十六)当看到儿子学问有长进,有独立见解,他便欣喜不已,“吾儿从旁论治乱,每使老子喜欲狂。”(《示儿》,《诗稿》卷二十二)陆游重视子女教育,经常督导子女读书。当他看到儿子读书时,内心感到由衷的欣慰,“到家夜已半,伫立叩蓬户。稚子犹读书,一笑慰迟暮。”(《夜出偏门还三山》,《诗稿》卷二十)“小儿可付巾箱业,未用逢人叹不遭。”(《冬夜读书》,《诗稿》卷二十三)他教育儿子继承他一生苦读、至老不倦、安贫乐道的精神。
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读书,切磋交流,奇文共欣赏,陆游视为人生一大快乐。《有怀》云:“何时得与平生友,作字观书共一灯?”(《诗稿》卷十三)“学问更当穷广大,友朋谁与共磨砻。”(《示友》),《诗稿》卷四)读书是陆游一生中最大乐事。诗中写到“读书乐”的比比皆是,诗题中明显写到读书乐的有如《冬夜读书乐甚偶作短歌》、《老病追感壮岁读书之乐作短歌》等。他说读书“是中有真乐。”(《二乐》,《诗稿》卷七十八)独自一人读书乐,与儿子共读亦乐。“白发萧萧年八十,依然父子短檠灯。”(《冬夜对书卷有感》,《诗稿》卷五十五)富裕时读书乐,贫穷时读书亦乐。“破屋颓垣君勿笑,更阑弦诵满吾庐。”(《冬夜读书》,《诗稿》卷十五)陆游读书读出书中的“味”,“暮年于书更多味。”(《五更读书示子》,《诗稿》卷二十四)“老来百事废,却觉书多味。”(《读书》,《诗稿》卷六十二)“读书有味身忘老。”(《不寐》,《诗稿》卷四十八)书伴随着陆游一生,夜深人静,黄卷青灯,夜读不辍,是陆游生活的常态,一日日,一卷卷,一页页,是陆游人生乐章的音符,展现出生命的意义。读书是陆游生活中的最重要内容,读书是事业所需,又使闲暇生活更有意义,读书充实了他的精神生活。读书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一种生存方式。
陆游学富五车,博古通今,读书范围十分广泛,几乎涉及各个领域,经、史、子、集,佛、道之书,无所不读。他读书多多益善,几至“贪婪”的地步,“两眼欲读天下书,力虽不迨志有余。”(《读书》,《诗稿》卷三十五)作者读书,首先重视儒家经典,其家世向重经学,陆游幼承庭训,勤苦读经。他认为读经比读诗重要,践行儒家仁义学说比做诗人重要。“遗经在椟传家学,大字书墙作座铭。”(《自述》,《诗稿》卷四十七)他以儒学经典指导自己的思想和行为。他甚至说:“万事忘来尚忧国,百家屏尽独穷经。”(《自咏》,《诗稿》卷四十九)可见经学在他心目中的崇高地位,经书自然成为他所读诸书的首选。他读经最看重的是其中的“道”,“道在六经宁有尽,躬耕百亩可无饥。”(《示儿子》,《诗稿》卷四十一)到晚年,他仍一如既往地尊奉经学。“《六经》未与秦灰冷,尚付余年断简中。”(《冬夜读书有感》,《诗稿》卷四十九)“平生学《六经》,白首颇自信。”(《病中夜思》,《诗稿》卷七十九)《六经》中,陆游最喜读《周易》,诗中常咏及读易情形。“研朱点《周易》,饮酒读《离骚》。”(《闭门》,《诗稿》卷五十九)“问看饮酒咏《离骚》,何似焚香对《周易》?”(《书怀示子通》,《诗稿》卷五十七)他还研究《周易》,常读有关研究著作,从《跋苏氏易传》、《跋朱氏易传》、《跋兼山先生易说》等题跋中可以看出他对《周易》的研究已很深入。他将《诗经》当作儒家经典而不是视为文学作品来读。他常读《论语》、《孟子》、《孝经》。如祖辈一样,陆游以经书传家,教育儿孙,“学问参千古,工夫始一经。”(《示元敏》,《诗稿》卷五十八)陆游喜读史书,他的诗中,以“读史”为题的就有十六首,以“读史有感”为题的有四首,涉及史书、史实的更是比比皆是,如《读史》、《咏史》、《读史有感》、《读晋书》、《读后汉书》等,题跋中亦多提及史书,如《跋吴越备史》、《书通鉴后》二首、《书贾充传后》等。他常读的史书有《左传》、《史记》、《汉书》、《后汉书》、《晋书》、《唐书》、《资治通鉴》等。他读史书,主要目的在于从古代仁人志士身上汲取精神养料,学习他们的“忠义”、“奇节”和献身精神,如“志士慕古人,忠臣挺奇节。……我思杲卿发,可配嵇绍血。”(《读唐书忠义传》,《诗稿》卷六十五)或总结历史经验教训,“历观忠邪见肝肺,直与治乱穷根原。”(《雨夜读书》,《诗稿》卷三十五)陆游重视史书,勤于阅读和思考,当作学术研究,并著书立说,成为著名的史学家,著有《南唐书》十八卷。《老学庵笔记》、《家世旧闻》亦可视为史书。
陆游常读《老子》、《庄子》、《韩非子》、《说苑》等子书。所读书中,集部最多,从屈原到当代作家的文集,他广泛阅读,其中又多读诗集,特别是唐人诗集,“插架半唐诗”。(《老态》,《诗稿》卷六十五)诗文中述及的有《渊明集》、《岑嘉州诗集》、《王右丞集》、《李太白诗》、《东坡集》、《半山集》、《曾文清公诗稿》等,还有《花间集》、《金奁集》等词集。
陆游家世代喜爱道学及道教。受家庭影响,陆游崇奉仙道,藏书多道书,自然喜读道书,“隐书不厌千回读,大药何时九转成。”(《玉笈斋书事》其二,《诗稿》卷二)“五十余年读道书,老来所得定何如。”(《道室书事》,《诗稿》卷四十五)陆游所读道家之书,主要是道家经典著作《老子》和《庄子》,诗中多处咏及。有时“老庄”并提,如“有时闲暇时,颇复诵老庄。”(《山泽》,《诗稿》卷五十五)“手自扫除松菊径,身常枕藉老庄书。”(《自笑》,《诗稿》卷七十六)诗中《读老子》为题的就有四首。他常读《庄子》(又称《南华经》),“此老在家如出家,蒲团趺坐读《南华》。”(《明日复雨排闷》,《诗稿》卷二十六)“退居消日月,太半付庄周。”(《书室独夜》,《诗稿》卷四十五)他常读《黄庭经》,寓所“心太平庵”就是取《黄庭经》语而命名的。陆游读道家、道教典籍,是精神上的需求,多在失意郁闷时读,以平衡心理。陆游有时对道家、道教也持怀疑和批判的态度,并没有一味迷信。诗中写道:“瞿昙起西域,老氏奋中州。谈理一家说,蠹民千载忧。”(《秋夜纪怀》其二,《诗稿》卷三十五)陆游亦喜佛教,常读佛教典籍,其诗、文中明确提到的有《楞伽经》、《五灯会元》、《维摩经》、《肇论》等。文章如序、记、跋多与佛教有关,如《普灯录序》、《圆觉阁记》、《佛照禅师真赞》、《跋肇论》、《书浮屠事》等。
陆游对儒、释、道三家思想是兼容并蓄的,随着其生活际遇的变化有所选择,顺达时则尊奉儒家思想,读儒家经典;遇到挫折,则尊奉释、道思想,读释、道之书。三家思想在陆游身上是矛盾的统一。
经、史、子、集,陆游最看重的是“经”,最看轻的是“集”。他一再声称,“少鄙章句学,所慕在经世。诸公荐文章,颇恨非素志。”(《喜谭德称归》,《诗稿》卷六)“吾曹所学非章句。”(《读豳诗》,《诗稿》卷七十三)他不满后人只将杜甫当作诗人看待,“后世但作诗人看,使我抚几空嗟咨。”(《读杜诗》,《诗稿》卷三十三)今人多将陆游视为“专业”诗人,是“误读”了陆游。
除读纯理论的著作,陆游还重视经世致用的实用之书,读书为现实生活服务。他满怀爱国热情,一心抗战恢复,所以一生喜读兵书,从中汲取智慧。《夜读兵书》云:“八月风雨夕,千载孙吴书。”(《诗稿》卷二十)“孙吴书”即孙武《孙子兵法》和吴起的《吴子》。他常读生活用书,如医书、养生书、农书,尤其喜读陆羽的《茶经》。他还喜读历代名人家训、家书以及图、画、碑、帖等艺术类书籍。
陆游最爱读、最常读的书有《周易》、《诗经》、《离骚》、《老子》、《论语》、《庄子》、《世说新语》,陶渊明、岑参、李白、杜甫、白居易诗,韩愈、柳宗元古文,陆羽的《茶经》等。
陆游读书最多的是古书、史书,重视历代典籍学习,从中汲取精神营养,思想、道德、人格修养得到升华。创作方面,诗文富有文化意蕴,厚重深刻,有书卷气,终成为文学大家。这是厚今薄古,少读甚至不读古书的人无法比拟的。他同时又重视读当代书,厚古而不薄今。从他的诗、文中得知,他常读前辈及同时人如朱敦儒、吕本中、曾几、杨万里、范成大、尤袤、朱熹、辛弃疾等人的著作。陆游厚古不薄今的读书思想是值得肯定的。
陆游读书态度严肃、认真,特别是读经书时,更是衣冠整齐,正襟危坐,心存敬意,“晨起衣冠读典谟。”(《读经》,《诗稿》卷四十九)“危坐读《周易》,会我平生心。”(《秋夜读书》,《诗稿》卷二十)他常焚香读书,表示恭敬、严肃或悠闲轻松。“雨夜焚香诵道经。”(《雨夜》,《诗稿》卷十二)“焚香细读《斜川集》。”(《斋中弄笔偶书示子聿》,《诗稿》卷四十一)他坐着读经,表示虔诚;卧着读诗,则表示悠闲轻松。《小园》诗云:“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锄瓜。”(《诗稿》卷十三)他常饮酒读书,特别是读诗书,常“饮酒读《离骚》”。(《闭门》,《诗稿》卷五十九)忧愁烦恼时,借酒浇愁,以平衡心理。饮酒读诗,亦表现诗人潇洒旷达的情怀。陆游读书态度严谨,从不马虎草率,更不自欺欺人。他提醒自己,“学自不欺始”,“兢兢死方已。”(《自儆》,《诗稿》卷六十三)“章句分无憾,声形讲不遗。”(《自勉》,《诗稿》卷四十九)他教育子孙,读经时应“惧如临战阵,敬若在朝廷。”(《读经示儿子》,《诗稿》卷四十四)态度不可轻佻。
陆游博学多识,著作等身,享有盛名,但谦虚低调,从不骄傲自满,自我吹嘘。晚年时,他还自责:“文章老不进,憔悴今可吊。”(《谢徐志父帐干惠诗编》,《诗稿》卷五十三)陆游认为,读书是名山事业,可传诸后世,而功名利禄是转瞬即逝的,“书生事业期千载,得丧从来未易评。”(《九月二十三夜小儿方读书而油尽口占此诗示之》,《诗稿》卷二十五)陆游常读经典书籍,通过读经书与古代圣贤进行心灵交流、精神对话,“残编幸有圣贤对。”(《独立》,《诗稿》卷五十六)“窗间一编书,终日圣贤对。”(《北窗》,《诗稿》卷五十七)从圣贤身上学习高尚道德、完美人格,寻求治国安邦之道。他读古书是为了尚友古人,汲取精神营养。“闭门谁共处,枕藉乐天诗。”(《自咏》,《诗稿》卷四十一)“幸有古人同臭味,不嫌儿子似迂疏。”(《读书》,《诗稿》卷二十一)读书读到忘我的境界,这种读书之乐是不喜欢读书的人体会不到的。陆游读书常常忘时,废寝忘食,忘却饥寒,“老来百事废,惟此尚自力。岂惟绝庆吊,乃至忘寝食。”(《读稿有感》,《诗稿》卷四十)“藜羹冷未啜,短褐忘严冬。”(《冬夜读书乐甚偶作短歌》,《诗稿》卷十六)读书忘老,“读书有味身忘老。”(《不寐》,《诗稿》卷四十八)《抄书》诗中笑语儿子,说抄书是“却老方”。“得书娱晚暮,遇药起沉绵。”(《书辜》,《诗稿》卷七十七)读书忘忧,“我于万事本悠悠,危坐读书忘百忧。”(《喜雨》,《诗稿》卷七十七)读书忘贫病,有养生之效,“岂惟洗贫病,亦足捍患难。”(《秋夜读书》,《诗稿》卷四十七)“老喜杜门常谢客,病惟读《易》不迎医。”(《读易》其二,《诗稿》卷三十三)“岂惟息烦心,亦足养病目。”(《发书画还故山戏书》,《诗稿》卷十一)有时,以读书消遣,可打发光阴,消除寂寞。“自笑若为消永日,异书新录《相牛经》。”(《石帆夏日》,《诗稿》卷六十二)“岂无案上书,可与共寂寞。”(《晴窗读书自勉》,《诗稿》卷四十九)读书有特殊的功效,陆游一生中受益无穷,享受无穷。
读何种书,与读者的境遇、心情密切相关。陆游穷贫病弱时读《周易》,忧愁闲寂时则读《离骚》,皆为挫折、困顿时以慰藉心灵。“病中看《周易》,醉后读《离骚》。”(《自诒》,《诗稿》卷五十四)“穷每占《周易》,闲惟读《楚骚》。”(《遣怀》,《诗稿》卷七十八)读书讲究方法,陆游强调对经典著作要精读,反复读,“书尽还重读,诗成更自哦。”(《燕堂乐偏一室颇暖尽日率困于吏牍此夜乃得读书其问戏作》,《诗稿》卷十九)陆游读书勤于思考,善于思考,每读必有心得,及时将所思所感写下来,其诗多读后感,明确标出“有感”的有许多,如《读稿有感》、《冬夜对书卷有感》、《冬夜读书有感》等。陆游强调读书要细心体会、钻研,不要轻率发议论,“有得忌轻出,微瑕须细评。”(《晨起偶得五字戏题稿后》,《诗稿》卷五十四)学问靠积累,陆游认为,只有经过勤奋苦学,坚持不懈,不遗余力,才能最终有所成就。“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冬夜读书示子聿》其三,《诗稿》卷四十二)学问没有捷径可走,不是可以速成的,欠“工夫”的学问,“少便成”的学问,很难说是真正的学问。他教育儿子认真治学,不要耍小聪明。“诗为六艺一,岂用资狡狯?”(《示子通》,《诗稿》卷七十八)读书要有形而上的崇高追求。读书,尤其是读古书,最重要的是学习古人高尚的思想、精神、人格、情操,而不只是求得功名利禄。在道与器、道与术的关系上,陆游更重“道”。《梦中作》云:“富贵夸人死即休,每轻庸子觅封侯。读书历见古人面,好义常先天下忧。”(《诗稿》卷五十七)读古人书,是要学习古人的“义”和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胸怀和精神。他批评“俗学何知溺秕穅。”(《老学庵》,《诗稿》卷三十三)曲学阿世、媚世媚俗的学问是玷污学问。
陆游常带着怀疑精神、批判精神读书,不是不加怀疑的全盘接受。“万卷虽多当具眼。”(《冬夜对书卷有感》,《诗稿》卷五十五)。强调要有自己的独立思考,分析鉴别。《读老子》云:“《阴符》伪书实荒唐,稚川金丹空有方。”(《诗稿》卷四十四)不相信《阴符经》和葛洪炼丹术的学说。
勤读书,善读书,但陆游绝不是书呆子死读书,读死书。他强调“书外工夫”、“诗外工夫”,亦即向生活学习,感悟生活,从生活中得到灵感,正确处理好向书本学习与向生活学习的关系。他说:“莫道终身作鱼蠹,尔来书外有工夫。”(《解嘲》,《诗稿》卷六十八)他教育儿子,“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示子通》,《诗稿》卷七十八)学以致用,读书要进得去,更要出得来。陆游懂得学与行即知与行的关系,即理论与实践的关系,反复强调要“躬行”、“力行”。他提醒自己,“善言铭座要躬行。”(《自诒》,《诗稿》卷七十)教育子孙,“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冬夜读书示子聿》其三,《诗稿》卷四十二)“人人本性初何欠,字字微言要力行。”(《睡觉闻儿子读书》,《诗稿》卷二十五)“力学”与“力行”的关系,首先要“力学”,“学虽在力行,要是从此始。”(《感遇》其四,《诗稿》卷六十四)而更重要的要“力行”,学以致用。
读古书,却不是钻进故纸堆,发思古之幽情,做学问也不是逃避现实,为了学问而学问。陆游始终关心现实,关注国家、民族的命运。潘耒《(日知录)序》云:“其术足以匡时,其言足以救世,是谓之通儒之学。”⑤陆游的学问就属于“通儒之学”。身处民族灾难深重的时代,他读书做学问时刻不忘“匡时”、“救世”,《冬夜读书有感》其二云:“胸中十万宿貔貅,皂纛黄旗志未酬。莫笑蓬窗白头客,时来谈笑取幽州。”(《诗稿》卷二十八)读书不忘复国大业,爱国热情跃然纸上。
作为一介书生,陆游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积极用世,立志建功立业,报效国家。可热情、抱负在严酷现实面前一再受到打击,消极时,他也发出读书人的感叹,对读书的意义产生怀疑,“拾萤读书定何益?”(《秋风曲》,《诗稿》卷十五)“万卷诗书无用处。”(《秋夕露坐作》,《诗稿》卷三十七)“劝君莫识一丁字,此事从来误几人。”(《杂感》,《诗稿》卷三十六)这些是牢骚话,也是封建社会正直读书人屡遭挫折,有志难伸的心灵写真。
学者治学,品德人格至为重要。首先,立身要正,人不正,则学术亦不会正。陆游《自勉》诗云:“养气要使完,处身要使端。勿谓在屋漏,人见汝肺肝。”(《诗稿》卷七十)治学重功底,讲究基本功的训练。陆游反复强调:“学先严训诂,书要讲形声。”(《示子通》,《诗稿》卷六十七)“签帙方重整,声形且细穷。”(《读书》,《诗稿》卷十七)文字音韵,名物训诂,是治学根基,根基不牢,便做不出真正的学问,便会流于世俗之学,学问成为无根之游谈。
古代学者多重视抄书,陆游也不例外。凡遇善本,他必设法亲自抄录,或请人抄录。“书编屡绝铁砚穿,口诵手抄那计年?”(《寒夜读书》其二,《诗稿》卷十九)抄书成为他生活的常态。
陆游是严谨的学者,他经常亲自校书,“闭户闲雠插架书。”(《闲中戏书》,《诗稿》卷二十)“校雠心苦谨涂乙。”(《读书》,《诗稿》卷十四)陆游勤苦校书,严谨认真,一丝不苟。
陆游重视鉴别图书真伪,如《跋中兴间气集》、《跋孟浩然诗集》等;或鉴别版本优劣,如《跋齐驱集》、《跋王辅嗣老子》、《跋李太白诗》等,皆洞察入微,言之有理。他对所藏书籍往往详加考订,辨伪指谬。《跋唐卢肇集》云:“子发尝谪春州,而集中误作青州,盖字之误也。《题清远峡观音院》诗,作青州远峡,则又因州名而妄窜定也。前辈谓印本之害,一误之后,遂无别本可证。真知言哉!《病马》诗云‘尘土卧多毛已暗,风霜受尽眼犹明。’足为当时佳句。此本乃以‘已’为‘色’,‘犹’为‘光’,坏尽一篇语意,未必非妄校之罪也。可胜叹哉!”(《文集》卷二十八)指出妄校致误。《跋柳柳州集》云:“此一卷集外文,其中多后人妄取他人之文冒柳州之名者,聊且裒类于此。”(《文集》卷二十七)指出二书均为托名伪作。又订《新唐书》之误云:“皮袭美当唐末遁于吴越,死焉。有子光业为吴越相,子孙业文,不坠家声,至袭美四世孙公弼,以进士起家,仕庆历、嘉柘间,为韩魏公所知,虽不甚贵显,亦当世名士也。方吴越时,中原隔绝,乃有妄人造谤,以谓袭美隳节于巢贼,为其翰林学士。《新唐书》喜取小说,亦载之。岂有是哉!比《唐书》成时,公弼已死,莫与辨者。可叹也!”(《跋松陵倡和集》,《文集》卷三十)又指出沈括《笔谈》之误,云:“按国史,野,陕人。沈存中《笔谈》以为蜀人,居陕州,不知何所据也。予在蜀十年,亦不闻野为蜀人。《笔谈》盖误也。”(《跋魏先生草堂集》,《文集》卷二十八)陆游读书治学重“专”,又重“博”,强调治学必先广博,然后由博返约。他在为友人朱敬之所作的《万卷楼记》中阐发了“约”与“博”的关系:
学必本于书,一卷之书,初视之若甚约也,后先相参,彼此相稽,本末精粗,相为发明,其所关涉,已不胜其众矣。一编一简,有脱遗失次者,非考之于他书,则所承误而不知。同字而异诂,同辞而异义,书有隶古,音有楚夏,非博极群书,则一卷之书,殆不可遽通。此学者所以贵夫博也。自先秦、两汉,讫于唐、五代以来,更历大乱,书之存者既寡,学者于其仅存之中,又卤莽焉以自便其怠惰因循,曰‘吾惧博之溺心也’,岂不陋哉?故善学者通一经而足,藏书者虽盈万卷,犹有憾焉。而近世浅士乃谓藏书如斗草,徒以多寡相为胜负,何益于学?呜呼!审如是说,则秦之焚书乃有功于学者矣。(《文集》卷二十一)强调善学者要精“通”一经,但要“通”一经,又必须“博极群书”,批评不愿博览群书者,只是懒惰的借口,是浅陋之见。他主张精读一本书,以一本书为中心,广泛阅读其他书,目的是为了将这一本书弄“通”,约必须博,博又为了约,由约及博,由博返约,博不是泛滥无归,约不是狭隘浅陋。如果不博览群书,则一卷书也不可能通晓。这是治学的基本规则。
陆游心系学术,忠于学术,严格遵循学术批评规范。对研究对象,他鲜明地提出自己的批评意见,不做空泛之谈或模棱两可之论,更不是一味溢美,丧失学术立场。《跋中兴间气集》二则云:
高适字仲武,此乃名仲武,非适也。评品多妄,盖浅丈夫耳。其书乃传至今,天下事出于幸不幸固多如此,可以一叹!淳熙甲辰八月二十九日,放翁书。
高适字仲武,此集所谓高仲武,乃别一人名仲武,非适也。议论凡鄙,与近世《宋百家诗》中小序可相甲乙。唐人深于诗者多,而此等议论乃传至今,事固有幸不幸也。然所载多佳句,亦不可以所托非其人而废之。(《文集》卷二十七)直言批评此书“议论凡鄙”,但也指出其中多载佳句,未可全盘否定而废之。
《老学庵笔记》卷七记述秦桧跋《后山集》,“谓曾南丰修《英宗实录》,辟陈无己为属”。陆游详辨孙觌诋议之非,认为秦桧“但误《五朝史》为《英宗实录》耳,至其言辟无己事,则实有之,不可谓无也”。陆游与父亲均遭受秦桧排挤迫害,诗文中亦多处抒发对秦桧的愤恨之情。但他是史家,坚持秉笔直书的原则,坚守史德与史识,仍实事求是地严肃记述考辨。体现出严谨的治学态度。
陆游对学者治学有严格的要求,认为不是什么人都可随便从事学术研究的。他以注杜诗为例说:“近世注杜诗者数十家,无一字一义可取。盖欲注杜诗,须去少陵地位不大远,乃可下语。不然,则勿注可也。今诸家徒欲以口耳之学揣摩得之,可乎?”(《跋柳书苏夫人墓志》,《文集》卷三十一)当时注杜诗者数十家,皆无任何学术价值,全是学术垃圾,陆游直言批评,嗤之以鼻。他对自己同样提出高要求,说:“书家以钟王为宗,亦须升钟王之堂,乃可置论耳。尔来书法中绝,求柳诚悬辈尚不可得,书其可遽论哉?然予为此意非独触人,亦不善自为地矣,览者当粲然一笑也。”(同上)对他人要求高,得罪他人,对自己要求高,则不善于自留地步。可见陆游心在学术,而不是将学术视为追名逐利之工具。
陆游治学,心细如发,一丝不苟,经常“咬文嚼字”,追根究底,一个字词都不放过,都要弄明白。如:
老杜《哀江头》云:“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忘城北。”言方皇惑避死之际,欲往城南乃不能记孰为南北也。然荆公集句两篇皆作“欲往城南望城北。”或以为舛误,或以为改定,皆非也。盖所传本偶不同,而意则一也。北人谓向为望,谓欲往城南,乃向城北,亦皇惑避死,不能记南北之意。(《老学庵笔记》卷七)陆游认为“望城北”即“向城北”,与“忘城北”意思一样,是写惶惑避死不能记南北之情状。王安石集句将杜诗“忘城北”写成“望城北”,既不是“舛误”,也不是“改定”。杜诗此句一作“望城北”,一作“忘南北”,“望”或作远望解,亦通。陆游解释是一家之言,自圆其说,虽未必成为“定论”,但其认真态度是可贵的。
陆游认为没有扎实的功底,广博的学识,充分的知识积累,不应轻易动笔著书。他在《〈施司谏注东坡诗〉序》中谈到早年自己在蜀中任职时与范成大一起讨论东坡诗的情况。东坡诗“援据宏博,旨趣深远”,任渊不敢注解,陆游也不敢注解。陆游写此序文时,上距与范成大讨论东坡诗时已二十五年,以陆游的学识,加之几十年来对东坡诗的研读,应是可以为之作注的,可最终陆游仍不敢动笔。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实事求是。可见,陆游对自己要求甚严,敢于承认自己的不足,绝不护短,更不会不懂装懂,草率著书,欺世盗名。这种态度是值得特别表彰的。
做学问,不只是从书本到书本,从理论到理论,陆游更强调实践。他有一种科学精神,重实验,亲身体验,不盲从,不迷信书本和“常言”。《老学庵笔记》卷二云:
淮南谚曰:“鸡寒上树,鸭寒下水。”验之皆不然。有一媪曰:“鸡寒上距,鸭寒下嘴耳。”上距,谓缩一足,下嘴,谓藏其味于翼间。
陆游对习见的大家都不怀疑的“鸡寒上树,鸭寒下水”谚语亲自观察验证,发现所言并不符合事实。他不耻下问,向有生活经验的老媪请教,原来是音近而误写,意思全错了。这种治学精神在不重科学的古代更难能可贵。
陆游治学颇具“当代”意识,现实关怀,注重从“当代”立场认识和评价历史。字里行间流露出强烈的爱国情感,如《跋〈花间集〉》云:
《花间集》皆唐末五代时人作。方斯时,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如此,可叹也哉!或者亦出于无聊故邪?(《文集》卷三十)这实际上是以古言今,旨在针砭时弊,认为士大夫应以国事为重,拯民于水火,而不应沉溺于个人的娱乐享受。
作者对治学之弊有清醒的认识,善于发现学术研究中存在的问题,及时指出,以利于学术健康发展。他以时人注解杜甫诗为例:
今人解杜诗,但寻出处,不知少陵之意初不如是。且如《岳阳楼》诗:“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此岂可以出处求哉?纵使字字寻得出处,去少陵之意益远矣。盖后人元不知杜诗所以妙绝古今者在何处,但以一字亦有出处为工,如《西昆酬倡集》中诗,何曾有一字无出处者,便以为追配少陵,可乎?且今人作诗,亦未尝无出处,渠自不知,若为之笺注,亦字字有出处,但不妨其为恶诗耳。(《老学庵笔记》卷七)他认为杜诗的优劣不在于是否字字有来历,而在于意蕴是否丰富深刻,时人解杜诗亦不应只寻出处,那样便是没有真正认识到杜诗的绝佳处。
陆游有清醒的自我反思、自我批评意识,在不断否定中提高自己。他在《跋詹仲信所藏诗稿》中总结说:“予生平作诗至多,有初自以为可,他日取视,意味殊短。”(《文集》卷三十一)⑥藏书家陆游陆游同时也是出色的藏书家,他一生嗜书,购书、借书、抄书、校书、刻书、藏书、护书、读书、著书、研究书,与书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写有大量藏书题跋,表达藏书思想。陆游在书史上占有一定地位。长期以来,他作为藏书家的学者声名为诗名所掩,不少人对此所知甚少,研究者对此亦多有忽略,一些研究藏书家和书史的著作也只有简略的介绍,很难谈得上研究。有鉴于此,本文拟对藏书家陆游及其藏书题跋进行比较全面的介绍和评价,希望引起读者的兴趣,并对拓展和深化陆游研究有所助益。
陆游出身于书香世家,他热爱藏书,渊源有自。陆游高祖陆轸于真宗朝进士及第,官吏部郎中,直昭文馆,累赠太傅。陆轸嗜书博学,多藏书,开启了业儒守官、诗书传家的家风。曾祖陆珪,国子博士,亦多藏书。祖父陆佃,徽宗朝官礼部侍郎、吏部尚书、尚书左丞,曾修《神宗实录》。以说《诗》得名,从王安石学经,尤精礼学。他是当时著名学者,家多藏书,著书达二百四十二卷。父亲陆宰,曾任朝请大夫、直秘阁、淮南路计度转运副使、京西路转运副使等。陆宰继承父志,通经学,家藏书万余卷,筑双清堂贮之,与石公弼、诸葛行仁并称浙中三大藏书家,且为三大家之首。绍兴十三年(1143),朝廷重建秘阁,诏求天下遗书,命陆宰将家藏书目录呈上,陆宰献书一万三千余卷,长子陆淞参加校勘工作。绍兴八年(1138)《跋京本家语》述及当时藏书故实云:“本朝藏书之家,独称李邯郸公、宋常山公,所蓄皆不减三万卷。而宋书校雠尤为精详,不幸两遭回禄之祸,而方策扫地矣。李氏书,属靖康之变,金人犯阙,散亡皆尽。收书之富,独称江浙。继而胡骑南骛,州县悉遭焚劫,异时藏书之家,百不存一。纵有在者,又皆零落不全。予旧收此书,得自京师,中遭兵火之余,一日于故箧中偶寻得之,而虫龅鼠伤,殆无全幅。缀缉累日,反能成帙。乃命工裁去四周所损者,别以纸装背之,遂成全书。呜呼!余老懒目昏,虽不复读,然嗜书之心固未衰也。后世子孙知此书得存之如此,则其余诸书幸而存者,为余宝惜之!”希望后世子孙能够继承藏书、读书的家风。多年后,书籍脱坏,由子聿(陆游幼子)装辑,可见藏书家风代有承继,陆游为之感慨、欣慰不已,云:“后五十有七年,复脱坏不可挟。子聿亟装辑之,持以相示。方先少保书此时,某年十四,今七十矣,不觉老泪之濡睫也。绍熙甲寅闰月四日,第三男中大夫某谨识。”(《文集》卷二十八)可见,陆宰对当时藏书界情况非常熟悉,是很专业的藏书家,他这种爱书精神对陆游影响甚大。
受到家庭环境熏陶,陆游从小即养成爱书的习惯,一生嗜书若狂如命,自称“书痴”、“书颠”并以此而自豪。陆游如此嗜书,他最终成为藏书家,是自然而然的。陆游继承家风,平生热爱藏书。他自称:“平生喜藏书,拱璧未为宝。归来稽山下,烂漫恣探讨。”(《冬夜读书》,《诗稿》卷十五)“有酒一尊聊自适,藏书万卷未为贫。”(《遣兴》,《诗稿》卷四十三)他为自己丰富的藏书而自豪,即使贫穷亦不在意。
陆游藏书除继承家业外,亦多自己购买所得。他平时遇见好书,即设法买下。如绍兴二十五年(1155)正月,居云门草堂时,他见佣书人韩文持一束纸枕头而睡,取而观之,是唐诗人刘长卿的《刘随州集》。于是以一百钱买下,且亲手装订成册。(《跋尹耘师书刘随州集》,《文集》卷二十六)淳熙六年(1179)夏,《发书画还故里戏作》云:“奇哉扫除尽,蝉蛇三万轴。岂惟息烦心,亦足养病目。”(《诗稿》卷十一)书由友人方士繇装裱。《嘉泰会稽志》卷十六亦记载,陆游“曾宦西川,出峡不载一物,尽买蜀书以归,其编目日益巨。”陆游甚至“笥衣尽典仍耽酒,困米无炊尚买书。”(《开岁愈贫戏咏》,《诗稿》卷七十四)贫困也要买书。结果是“儿因作诗瘦,家为买书贫。”(《老民》,《诗稿》卷四十五)但陆游不改初衷,苦中有乐,物质上虽贫困,精神上却得到极大的满足。陆游在藏书题跋中还记述了一些书的获得过程。如《祠部集》“得之书肆,盖石氏所藏也”。(《跋祠部集》,《文集》卷三十一)《跋松陵集》谓所藏《松陵集》得之于韩子苍之孙遗赠,“盖百年前本也。”(《文集》卷二十七)陆游有时向友人借书阅读或抄写收藏。《幽栖》诗云:“新寒换衣典,闲日借书观。”(《诗稿》卷四十七)《抄书》诗云:“故家借签帙,旧友饷朱黄。”句下自注云:“借书于王、韩、晁、曾诸家,而吕周辅、字文子友近寄朱黄墨。”(《诗稿》卷十二)在严州任上,他因借书不得而怅然不已,“名酒过于求赵璧,异书浑似借荆州!”(《到严十五晦朔郡酿不佳求于都下既不时至欲借书读之而寓公多秘不肯出无以度日殊惘惘也》,《诗稿》卷十九)他还向僧人借《琴谱》阅读欣赏。
古代藏书家多重视抄书,陆游也不例外。凡遇善本,他必设法亲自抄录,或请人抄录。乾道二年(1166)任隆兴府通判时,他抄录了玉隆万寿宫道藏本《坐忘论》、《天隐子》等道书。他的诗中常写到抄书情形,如“村酒儿能取,农书手自抄。”(《雨后复小雪》,《诗稿》卷二十)“入市归村不跨驴,蝇头细字夜抄书。”(《病愈小健戏作》其二,《诗稿》卷四十一)“眉音喜动君知否?借得丹经手自抄。”(《道室》,《诗稿》卷六十一)“书编屡绝铁砚穿,口诵手抄那计年?”(《寒夜读书》其二,《诗稿》卷十九)抄书成为他生活的常态。《诗稿》卷十二《抄书》诗还特意叙写了抄书的心理、过程和功用。陆游甚至在梦中也在督吏抄书,“尚嗟余习在,梦课吏抄书。”(《老叹》,《诗稿》卷四)陆游藏书是为了治学,所以,他经常亲自校书。诗中多处咏及校书:“闭户闲雠插架书。”(《闲中戏书》,《诗稿》卷二十)“校雠心苦谨涂乙。”(《读书》,《诗稿》卷十四)“雠书千卷杂朱黄。”(《初复闲居即事》,《诗稿》卷十七)《雨后极凉料简箧中旧书有感》云:“笠泽老翁病苏醒,欣然起理西斋书。十年灯前手自校,行间颠倒黄与朱。区区朴学老自信,要与万卷归林庐。”(《诗稿》卷十二)《跋家藏造化权舆》自述道:“淳熙壬寅得之故第废纸中,用别本雠校,而阙其不可知者。两本俱通者,亦具疏其下。”“后十有四年庆元元年八月十二日重校,凡三日而毕。时年七十一。”(《文集》卷二十七)陆游勤苦校书,严谨认真,一丝不苟。“老废雠书病废诗。”(《幽居春晚》,《诗稿》卷五十六)陆游以无暇或无力校订书籍而烦恼感叹,《跋晁以道书传》云:“晁以道著书,专意排先儒,故其言多而不通,然亦博矣。凡予家所录本,多得于以道孙子阖,子阖本自多误,予方有吏役,故所录失误又多,不暇校定,及谢事居山阴,欲得别本参考,又不能致,可恨也。”(《文集》卷二十九)陆游还把校书的事业寄托在子孙身上,开禧二年(1206)十一月《跋樊川集》云:“唐人诗文,近多刻本,亦多经校雠,惟牧之集误谬特甚,予每欲求诸本订正,而未暇也。书以示子通,尚成吾意。”(《文集》卷三十)陆游擅长鉴定图书。或鉴别真伪,如《跋后山居士诗话》、《跋柳柳州集》、《跋中兴间气集》、《跋孟浩然诗集》、《跋坐忘论》、《跋唐御览诗》等,或鉴别版本优劣,如《跋齐驱集》、《跋李深之论事集》、《跋王辅嗣老子》、《跋李太白诗》等,皆洞察入微,言之有理。《跋东坡集》云:“此本藏之三十年矣,嘉泰甲子岁十二月,遗烬几焚之,予辑成编,比旧本差狭小,乃可爱,遂目之日焦尾本云。”(《文集》卷三十)“焦尾本”遂成为版本学的重要术语,这是陆游对版本学的一大贡献。
陆游又喜刻书。他曾将高祖陆轸所撰《修心鉴》刻印传世,并题跋曰:“右高祖太傅公《修心鉴》一篇。初,公生七年,家贫未就学,忽自作诗,有神仙语,观者惊焉。晚自号朝隐子,尝退朝,见异人行空中,足去地三尺许。邀与俱归,则古仙人嵩山栖真施先生肩吾也。因受炼丹辟谷之术,尸解而去。然其术秘不传,今惟此书尚存。某既刻版传世,并以《七岁吟》及自赞附卷末,庶几笃志方外之士读之,有所发焉,亦公之遗意也。隆兴二年七月二日,元孙某谨书。”(《跋修心鉴》,《文集》卷二十六)乾道九年(1173),陆游摄知嘉州事,搜集世所传岑参遗诗八十余首,刊刻为《岑嘉州集》,并题跋曰:“予自少时,绝好岑嘉州诗。往在山中,每醉归,倚胡床睡,辄令儿曹诵之,至酒醒,或睡熟,乃已。尝以为太白、子美之后,一人而已。今年自唐安别驾来摄犍为,既画公像斋壁,又杂取世所传公遗诗八十余篇刻之,以传知诗律者,不独备此邦故事,亦平生素意也。乾道癸巳八月三日,山阴陆某务观题。”(《跋岑嘉州诗集》,《文集》卷二十六)淳熙七年(1180),他从长期收集的数以百计的药方中择其尤可传者,取名《陆氏续集验方》,刻之于江西仓司民为心斋,并为之跋曰:“予家自唐丞相宣公在忠州时,著《陆氏集验方》,故家世喜方书。予宦游四方,所获亦以百计,择其尤可传者,号《陆氏续集验方》,刻之江西仓司民为心斋。淳熙庚子十一月望日,吴郡陆某谨书。”(《跋续集验方》,《文集》卷二十七)淳熙十三年(1186),陆游知严州。同年夏,刊刻《江谏议奏议》,他在跋语中详述这部书稿的收集经过,曰:“某乾道庚寅夏,得此书于临安。后十有七年,蒙恩守桐庐,访其家,复得三表及赠告墓志,因并刻之,以致平生尊仰之意。淳熙十三年十一月十有六日,笠泽陆某书。”(《跋钓台江公奏议》,《文集》卷二十七)淳熙十四年(1187),陆游重新刊刻唐刘禹锡《刘宾客集》三十卷。此书原集四十卷,宋初佚十卷,仅存三十卷,有诗八卷、乐府二卷、赋一卷、文十九卷。北宋宋敏求辑遗诗407首,杂文22篇,为外集十卷。绍兴八年(1138),董弅守严州时校刻该本,并有校雠梓识语。书版后毁于火。淳熙十五年(1188),陆游又刻唐李延寿《南史》八十卷和刘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十卷。严州原有二书旧刻,书版毁于火,陆游重刻。陆刻本《世说新语》后附董弅跋述版本由来,云:“右《世说》三十六篇,世所传厘为十卷或作四十五篇,而末卷但重出前九卷中所载。余家旧藏盖得之王原叔家,后得晏元献公手自校本,尽去重复,其注亦小加剪裁,最为善本。晋人雅尚清谈,唐初史臣修书率意窜定,多非旧语,尚赖此书以传后世,然字有讹舛,语有难解,以它书证之,间有可是正处,而注亦比晏本时为增损。至于所疑,则不敢妄下雌黄,姑亦传疑,以俟通博。绍兴八年夏四月癸亥广川董弅算题。”陆游也作跋记其事,曰:“郡中旧有《南史》、《刘宾客集》,版本皆废于火,《世说》亦不复在。游到官始重刻之,以存故事。《世说》最后成,因并识于卷,淳熙戊申重五日新定郡守笠泽陆游书。”(《四部备要》本)知严州期间,陆游还刻印了自著《新刊剑南诗稿》二十卷,收诗至淳熙十四年(1187),约2500余首。此书由知建德县事眉山苏林编次,括苍郑师尹作序述编纂经过,云:“太守山阴陆先生剑南之作传天下,眉山苏君林收拾尤富。适官属邑,欲锓本,为此邦盛事,乃以纂次属师尹。亦既裣衽肃观,则浩渺闳肆,莫测津涯,掩卷太息者久之。独念吾侪日从事先生之门,间有疑阙,自公余可以从容质正,幸来者见斯文大全,用是不敢辞。”(《剑南诗稿》末附)陆游所刻之书,皆经过精心校勘,从不马虎草率。他对士大夫不重校勘而乱刻书的恶劣风气提出严厉批评,淳熙二年(1175)《跋历代陵名》云:“近世士大夫所至,喜刻书版,而略不校雠,错本书散满天下,更误学者,不如不刻之愈也,可以一叹。”(《文集》卷二十六)陆游喜藏书、刻书,对子女也有影响。陆游去世后,其子承其嗜书之志,刊刻不少书籍。少子子聿,一作子通,嗜书酷肖乃父,陆游颇钟爱之,晚年曾称赞他说:“子聿喜蓄书,至辍衣食,不少吝也。吾世其有兴者乎?”(《跋子聿所藏国史补》,《文集》卷二十九)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子聿先后出任溧阳令和严州知州。嘉定十三年(1220)十一月,陆子聿在溧阳任上,刊刻陆游《渭南文集》五十卷,并作《〈渭南文集〉序》云:“先太史之文,于古则《诗》《书》《左氏》,《庄》《骚》《史》《汉》,于唐则韩昌黎,于本朝则曾南丰,是所取法。然禀赋宏大,造诣深远,故落笔成文,则卓然自为一家,人莫测其涯涘。盖今学者,皆熟诵《剑南》之诗,续稿虽家藏,世亦多传写。惟遗文自先太史未病时,故已编辑,而名以《渭南》矣,第学者多未之见。今别为五十卷。凡命名及次第之旨,皆出遗意,今不敢紊,乃锓梓溧阳学宫,以广其传。渭南者,晚封渭南伯,乃自号为陆渭南。尝谓子通曰:‘《剑南》乃诗家事,不可施于文,故别名《渭南》。如《入蜀记》、《牡丹谱》、乐府词,本当别行,而异时或至散失,宜用庐陵所刊欧阳公集例,附于集后。’此皆子通尝有疑而请问者,故备著于此。嘉定十有三年十一月壬寅,幼子承事郎知建康府溧阳县主管劝农事子通谨书。”知严州时期,陆子聿大量刊刻书籍,主要有祖父陆佃(按:应为曾祖陆佃)的《尔雅新义》二十卷、《陶山集》二十卷、《二典义》一卷,父陆游的《剑南续稿》六十七卷、《老学庵笔记》十卷、《高宗圣政草》一卷以及宋石介《徂徕集》二十卷、五代王定保《开元天宝遗事》二卷、宋杨亿《西昆酬唱集》二卷、唐令狐楚《唐御览诗》一卷、宋魏野《钜鹿东观集》十卷、宋潘阆《潘逍遥集》一卷、宋杨朴《东里杨聘君集》一卷等多种书籍。
《老学庵笔记》,陆游晚年退居故乡山阴所作,记述遗闻轶事,考订诗文,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绍定元年(1228),陆子聿刊刻行世,后谓陆氏家刻本,是该书惟一宋刊本。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一称:“年登耄期,所记所闻,殊可观也。”瞿镛《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卷十六著录云:“《老学庵笔记》十卷,校宋书,宋陆游撰。毛氏刻本有脱讹处。刊成后,子晋子奏叔借得萧瑶彩藏旧钞本校正,已不及追改矣。卷末录旧跋数行,云:“《老学庵笔记》,先太史淳熙、绍熙间所著也。绍定戊子刻之桐江郡庠。幼子奉议郎知严州军事兼管内劝农事借紫子通谨书。”⑦《剑南续稿》,收录自淳熙十五年(1188)至嘉定二年(1209)间陆游所作诗歌,约万首。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诗集类》下云:“《剑南诗稿》二十卷、《续稿》六十七卷,陆游务观撰。初为严州,刻前集稿止淳熙丁未(1187)。自戊申以及其终,当嘉定庚午(1210),二十余年,为诗益多。其幼(子)子通,复守严州,续刻之,篇什之富以万计。”
《徂徕集》,陆子聿根据陆游生前意愿刊布。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七载:“《徂徕集》二十卷,国子监直讲鲁国石介守道撰,……陆子通刻于新定,述其父放翁之言曰:‘老苏之文不能及。’然世自有公论也。欧公所以重介者,非缘其文也。”⑧陆子聿对魏野、潘阆、杨朴推崇之至,将三人著作《钜鹿东观集》、《潘逍遥集》、《东里杨聘君集》三书同刊,并题跋识之,云:“子通窃惟此邦以严州名,为子陵也。以桐庐名郡,为桐君也。二君之所立,可以廉贪立懦,有不容称赞者。皇朝之所以作风俗亦未尝不在是。方削平僭伪,平定戎虏,告成岱宗时,则有若潘先生阆、杨先生朴、魏先生野以高节简知圣心,师表一世,而句法清古,语带烟霞,近时罕及。妄意以为可袭二公之风,谨刻梓于郡斋,以与有志世道者共之。绍定之元冬十一月山阴陆子通书。”
嘉定十三年,陆游长子陆子虞在知江州任上将陆游一生诗作编成《剑南诗稿》八十五卷,并刊刻。陆子虞在《〈剑南诗稿〉跋》中详述编订过程,云:“先君太史,晚自号曰放翁。……尝为子虞等言,蜀风俗厚,古今类多名人,苟居之,后世子孙宜有兴者。宿留殆十载。戊戌春正月,孝宗念其久外,趣召东下,然心固未尝一日忘蜀也。其形于歌诗,盖可考矣。是以题其平生所为诗卷日《剑南诗稿》,以见其志焉,盖不独谓蜀道所赋也。后守新定,门人请以锓梓,遂行于世。其戊申、己酉后诗,先君自大蓬谢事归山阴故庐,命子虞编次为四十卷,复题其签日《剑南诗续稿》,而亲加校定,朱黄涂窜,手泽存焉。自此至捐馆舍,通前稿,为诗八十五卷。子虞假守九江,刊之郡斋,遂名日《剑南诗稿》,所以述先志也。其他杂文论著,季弟子通亦已刊之溧阳。会子虞上乞骸之请,旦暮且去,故有所未暇。初,先君在新定时,所编前稿,于旧诗多所去取,其所遗诗,存者尚七卷。念先君之遗之也,意或有在。且前稿行已久,不敢复杂之卷首,故别其名曰《遗稿》云。嘉定十三年十二月既望,男朝请大夫知江州军州事借紫子虞谨书。”(《剑南诗稿》末附)陆游十分爱惜图书,平时注重图书保护。他常整理书籍,为书拂尘,“流尘闲拂坏垣书。”(《暮春》,《诗稿》卷六十一)又常晒书,《曝书偶见旧稿有感》、《曝旧画》等诗都写到晒书情形。有时,屋漏湿书,他设想堵漏,写道:“漏湿恐败书,起视自秉烛。移床顾未暇,盆盎苦不足。不如卷茵席,少忍待其复。”(《夜雨》,《诗稿》卷四十)陆游藏书经常遭受虫、鼠的侵害,他因此烦恼发愁,诗中写道:“但恨图书阙调护,不胜鼠啮与虫侵。”(《东窗独坐书怀》,《诗稿》卷六十八)“琴缘废久尘常积,书为开稀蠹渐侵。”(《幽居》,《诗稿》卷四十)“短褐坼图移曲折,故书经蠹失偏傍。”(《岁晚》,《诗稿》卷四十一)“检校案上书,狼藉鼠啮迹。食箪与果笾,攘取初不责。侈然敢四出,至暴方册。坐令汉箧亡,不减秦火厄。”(《鼠败书》,《诗稿》卷六十三)他想方设法保护图书,采来芸香草驱虫,“剩采芸香辟蠹鱼”。(《冬夜读书》,《诗稿》卷十八)“剩采芸香辟书蠹”。(《梅雨》,《诗稿》卷二十一)他特意养猫捉鼠,“裹盐迎得小狸奴,尽护山房万卷书。惭愧家贫策勋薄,寒毛毡坐食无鱼”。(《赠猫》,《诗稿》卷十五)他为生活上亏待猫而觉过意不去。他还写诗赞扬猫捕捉群鼠的功劳,“服役无人自炷香,狸奴乃肯伴禅房。昼眠共藉床敷暖,夜坐同闻漏鼓长。贾勇遂能空鼠穴,策勋何止履胡肠。鱼飧虽薄真无愧,不向无间捕蝶忙。”(《鼠屡败吾书偶得狸奴捕杀无虚日鼠群几空为赋此诗》,《诗稿》卷六十五)有时,猫偷懒,没有捕鼠尽责,陆游则埋怨气愤:“狸奴睡被中,鼠横若不闻。残我架上书,祸乃及斯文。”(《二感》,《诗稿》卷七十五)陆游藏书丰富,充栋塞屋,触目皆是书。他的书多散乱堆放,不求整齐。他常身陷书围,坐拥书城。诗中写道:“冷雨萧萧涩不晴,乱书围坐正纵横。”(《龟堂杂题》四首其四,《诗稿》卷三十七)“团扇尘埃高挂壁,短檠书史乱成堆。”(《秋晚》,《诗稿》卷四十)“倒掩衡门手自关,老身着在乱书间。”(《斋中杂兴》二首其二,《诗稿》卷四十八)“万事莫论羁枕梦,一身方堕乱书围。”(《怀故山》,《诗稿》卷五十二)淳熙九年(1182),陆游闲居山阴,名书斋曰“书巢”,并特意作《书巢记》一文:
陆子既老且病,犹不置读书,名其室曰书巢。客有问曰:“鹊巢于木,巢之远人者。……今子幸有屋以居,牖户墙垣,犹之比屋也,而谓之巢,何耶?”陆子曰:“子之辞辩矣,顾未入吾室。吾室之内,或栖于椟,或陈于前,或枕藉于床,俯仰四顾,无非书者。吾饮食起居,疾痛呻吟,悲忧愤叹,未尝不与书俱。宾客不至,妻子不觌,而风雨雷雹之变,有不知也。间有意欲起,而乱书围之,如积槁枝,或至不得行,则辄自笑曰:此非吾所谓巢者耶?”乃引客就观之。客始不能入,既入又不能出,乃亦大笑曰:“信乎其似巢也。”(《文集》卷十八)面对家中丰富的藏书,陆游精神上感到极大的快乐和满足,“架上有书吾已矣,甑中无饭亦陶然。”(《炊米不继戏作》,《诗稿》卷五十七)因此贫困清苦,也乐趣无穷。
陆游藏书多经书和史书,他自称“茅屋三四间,充栋贮经史。”(《冬夜读书》,《诗稿》卷十九)陆游家世向重经学,可说是经书传家。《自述》诗云:“遗经在椟传家学,大字书墙作座铭。”(《诗稿》卷四十七)经书在陆游心目中占有至高无上的位置,他认为,“六经如日月,万世固长悬。”(《六经示儿子》,《诗稿》卷三十八)“六经万世眼,守此可以老。”(《冬夜读书》,《诗稿》卷十五)因此,经书是他藏书的首选,除六经(即《诗经》、《尚书》、《礼记》、《乐记》、《易经》、《春秋》)外,他收藏并常读的经书还有《孝经》、《论语》、《孟子》等。他还藏有不少研究经学的著作,如苏轼的《易传》、朱熹的《易传》、郭雍的《易说》、王雾的《论语孟子解》等。陆游收藏的史书中,有正史,又有野史、笔记,集中明确提及的有《左传》、《史记》、《汉书》、《后汉书》、《晋书》、《唐书》、《资治通鉴》、《国史补》、《吕氏杂记》、《九域志》、《吴越备史》、《东京记》、《夷坚志》、《揽舆录》等。陆游重视史书,勤于阅读和思考,撰成《南唐书》十八卷,成为著名史学家。他的《老学庵笔记》、《入蜀记》、《家世旧闻》亦可视为史书。
陆游藏有《韩非子》、《说苑》等子书。陆游家世代崇奉道家、道教,因此,陆游藏书中多道家、道教著作,他自述玉笈斋藏道书二千卷,以《道德经指归》古文为首。(《跋老子道德古文》,《文集》卷二十六)其中常提及的重要典籍有《老子》、《老子传》、《庄子》(《南华真经》)、《黄庭经》、《坐忘论》、《高象先金丹歌》、《天隐子》、《造化权舆》、《饵松菊法》等。陆游还藏有不少佛教典籍,其诗、文中明确提到的有《楞伽经》、《五灯会元》、《释氏通经》、《维摩经》、《肇论》、《普灯录》、《佛照禅师语录》、《天童无用禅师语录》等。
陆游藏书中集部最多,从屈原到当代作家的文集,他多有收藏,其中又多诗集,特别是唐人诗集,“插架半唐诗。”(《老态》,《诗稿》卷六十五)诗文中述及的有《渊明集》、《陶靖节文集》、《鲍参军文集》、《唐御览诗》、《中兴间气集》、《岑嘉州诗集》、《王右丞集》、《孟浩然诗集》、《李太白诗》、《刘随州集》、《柳柳州集》、《皇甫先生文集》、《樊川集》、《温庭筠诗集》、《丁卯集》、《西昆酬唱集》、《林和靖诗集》、《魏先生草堂集》、《三苏遗文》、《东坡集》、《半山集》、《山谷先生三荣集》、《淮海后集》、《曾文清公诗稿》、《周益公诗卷》等,还有《花间集》、《金奁集》、《后山居士长短句》等词集。
陆游收藏不少名人的奏议疏草、家训、家书、手简、语录、铁券文以及图、画、碑、帖等,还有《集古录跋尾》、《原隶》、《书法要诀》、《砚录》、《香法》等艺术类书籍。还藏有《茶经》、《水品》、《相牛经》以及许多医书。陆游治学严谨,重视文字音韵、名物训诂基本功。因此,他注重收藏语言文字方面的书籍,如《前汉通用古字韵编》、《重广字说》等。陆游身处民族矛盾尖锐的时代,立志疆场杀敌,恢复国土,所以喜读兵书,自然注重兵书的收藏。《夜读兵书》云:“八月败坏夕,千载孙吴书。”(《诗稿》卷二十)“孙吴书”即孙武的《孙子兵法》和吴起的《吴子》。《剑南诗稿》中有《观大散关图有感》、《观长安城图》、《夜观秦蜀地图》、《夜观子虞所得淮上地图》等诗,说明陆游藏有不少军事地图。
陆游藏书最多的是古书,但他厚古不薄今,也注重本朝图书的收藏,从他的诗、文中得知,他收藏有前辈及同时人如朱敦儒、吕本中、曾几、杨万里、范成大、尤袤、朱熹、辛弃疾、周必大、韩元吉等人的著作,他的诗如《读近人集》、《读前辈诗文有感》,说明他收藏并常读同时代人的著作。陆游厚古不薄今的藏书思想是值得肯定的。
陆游藏书种类多,范围广。同时注重特色,尤重经书、道书和唐诗的收藏,既专且博;既重纯理论著作,又重实用性、生活性的图书;既重古籍,又重今籍。这样,他的藏书全面、合理,利于治学和创作,避免了“偏食”之弊。
陆游是当时有名的藏书家。因此,不少藏书家都请他为自己的藏书楼作记,他为友人写了《吴氏书楼记》、《桥南书院记》、《万卷楼记》,还作有《题唐执中书楼》诗。他对宋代著名藏书家情况非常熟悉,在《万卷楼记》中,他提到韩琦及其万籍堂、欧阳修及其六一堂、司马光及其读书堂,又提到“最擅名”的四大藏书家宋绶、李淑、吕大防和王钦臣,说他们的藏书“或承平时已丧,或遇乱散轶,士大夫所共叹也。”(《文集》卷二十一)关于藏书与读书的关系,陆游认为藏书是为了读书,《读书》诗云:“客来不怕笑书痴,终胜牙签新未触。”(《诗稿》卷十四)只藏不读,藏书只是个摆设,自欺欺人,陆游对这种人是不屑一顾的。在嘉定元年(1208)七月为友人朱敬之作的《万卷楼记》中,陆游批评“近世浅士乃谓藏书如斗草,徒以多寡相为胜负,何益于学?”(《文集》卷二十一)藏书是为了学和用,而不是以多少竞胜负。“藏书充栋读至老,因愿少出苏黎元。”(《连日大寒夜坐苦饥戏作短歌》,《诗稿》卷三十一)陆游多藏书是为了多读书,多读书是为了天下苍生。
陆游藏书多,但他不是“掠贩家”一类的藏书家,藏书不是为了赢利发财,不是商业行为。他藏书是为了读书治学,不是附庸风雅,装点门面。他藏书多,自然读书多,读书多,自然学问大、见识高,他勤学苦读,善于思考,勤于著述,终成为伟大的文学家。他的诗文内蕴丰厚,颇具书卷气。元代刘曛称赞陆游诗文说:“凡此皆以议论为文章,以学识发议论。非胸中有千百卷书,笔下能挽万钧重者不能及。”⑨他的诗、文在一定程度上是学者之诗、学者之文。陆游精于图书的购置、鉴别、编目、校勘、抄录、辑补、刊刻、典藏、保护,是集收藏、考订、校勘、赏鉴、著述、刻印于一身的真正学术意义上的藏书家。对作为藏书家的陆游,学界应予以必要的关注。
作为藏书家,陆游藏书、读书之余,还留下不少题跋文字。他在所作藏书题跋中追述自己的家世渊源。他为高祖《修心鉴》作跋云:“初,公生七年,家贫未就学,忽自作诗,有神仙语,观者惊焉。晚自号朝隐子,尝退朝,见异人行空中,足去地三尺许。邀与俱归,则古仙人嵩山栖真施先生肩吾也。因受炼丹辟谷之术,尸解而去。然其术秘不传,今惟此书尚存。某既刻版传世,并以《七岁吟》及自赞附卷末,庶几笃志方外之士读之,有所发焉,亦公之遗意也。”(《跋修心鉴》,《文集》卷二十六)陆游非常珍惜家族先辈的著书、藏书及抄书,每每在题跋中详述其来历。《先左丞使辽语录》云:“右先楚公《使辽录》一卷,三十八伯父手书。伯父自幼被疾,以左手书,然笔力清健如此。平生凡抄书至数十百卷云。”(《文集》卷二十七)《跋家藏造化权舆》云:“右《造化权舆》六卷,楚公旧藏,有九伯父大观中题字。淳熙壬寅,得之故第废纸中,用别本雠校,而阙其不可知者。两本俱通者,亦具疏其下。六月四日,山阴陆某谨记。后十有四年庆元元年八月十二日重校,凡三日而毕,时年七十一。”(《文集》卷二十七)《跋资暇集》云:“吾家旧有此本,先左丞所藏,书字简朴,疑其来久矣。首曰‘陇西李匡文济翁编’,‘匡’字犹成文也。久已沦坠。忽尤延之寄刻本来,为之怆然。”(《文集》卷二十八)《跋四三叔父文集》云:“先楚公捐馆时,叔父未成童,已从章贡黄先生安时学丧礼,覆讲无小差,盖天资精敏如此。谨附书于遗文之后,以示后人。”(《文集》卷二十九)《先楚公奏检》云:“旧有海陵时录白元本,巨编大字,有先左丞亲书更定处,今不复存。此本绍兴中先少师命笔史传录者。”(《文集》卷三十一)《跋祠部集》云:“祠部叔祖诗文至多,今皆不传。此小集,得之书肆,盖石氏所藏也。”(《文集》卷三十一)《跋世父大夫诗稿》云:“世父大夫公自幼得末疾,以左手作字,性喜抄书,尝抄王岐公《华阳集》百卷,笔笔无倦意。岂特其书可贵重哉,亦可见其为人矣。”(《文集》卷三十)《跋苏氏易传》云:“此本,先君宣和中入蜀时所得也。方禁苏氏学,故谓之毗陵先生云。”(《文集》卷二十八)陆游重视图书的修补、装订。遇残坏书籍,往往手加装辑,题跋中亦多述及,《跋尹耘师书刘随州集》云:“佣书人韩文持束纸支头而睡,偶取视之,刘随州集也。乃以百钱易之,手加装褫。”(《文集》卷二十六)随处留意,竟有偶得,亲手装褫,爱惜有加。《跋陶靖节文集》云:“张绩季长学士自遂宁寄此集来,道中失调护,前后皆有坏处,遂去之,而存其偶全者。末有年谱辨正,别辑为编云。”(《文集》卷三十)在《跋历代陵名》中,陆游批评刻书不校的时弊,云:“近世士大夫所至,喜刻书版,而略不校雠,错本书散满天下,更误学者,不如不刻之愈也。可以一叹。”(《文集》卷二十六)陆游对所藏书籍往往详加考订,辨伪指谬。《跋唐御览诗》云:“右《唐御览诗》一卷,凡三十人,二百八十九首,元和学士令狐楚所集也。按卢纶墓碑云:‘元和中,章武皇帝命侍臣采诗,第名家得三百一十篇。公之章句奏御者居十之一。’今《御览》所载纶诗正三十二篇,所谓居十之一者也。据此,则《御览》为唐旧书不疑。然碑云三百一十篇,而此才二百八十九首,盖散逸多矣。”(《文集》卷二十六)确定该本为唐旧书。《跋后山居士诗话》云:“《谈丛》《诗话》皆可疑,《谈丛》尚恐少时所作,《诗话》决非也。意者后山尝有《诗话》而亡之,妄人窃其名为此书耳。”(《文集》卷二十六)《跋坐忘论》云:“此一篇刘虚谷刻石在庐山。以予观之,司马子微所著八篇,今昔贤达之所共传,后学岂容置疑于其间。此一篇虽日简略,详其义味,安得与八篇为比。兼既谓出于子微,乃复指八篇为道士赵坚所著,则坚乃子微以前人。所著书渊奥如此,道书仙传,岂无姓名,此尤可验其妄。予故书其后,以祛观者之惑。”(《文集》卷二十八)从陆游的藏书题跋中,可以看出他的阅读兴趣和藏书特点。陆游自幼年起就对读诗有着特殊的爱好,且终其一生不衰。他作有《跋岑嘉州诗集》、《跋渊明集》、《跋西昆酬唱集》、《跋温庭筠诗集》、《跋东坡诗草》、《跋半山集》、《跋林和靖诗集》、《跋孟浩然诗集》等文,可见陆游收藏了大量的诗集。
陆游还喜读《易》,他在《跋蒲郎中易老解》中叙易学源流,说:“《易》学自汉以后寝微,自晋以后与《老子》并行,其说愈高,愈非《易》之旧。宋兴,有酸枣先生以《易》名家。同时,种豹林亦开门传授,传至邵康节,遂大行于时。然康节欲以授伊川程先生,乃拒弗受,而伊川每称胡安定、王荆公《易传》,以为今学者所宜读,惟此二家。王公乃自毁其说,以为不足传,著论悔之。《易》之难知如此。夜读蜀蒲公《易传》《老子解》,喟然叹曰:‘公于《易》与《老子》,盖各自立说,迹若与晋诸人同而实异也。’书以遗其族孙申仲,试以予言请问,信何如也?”(《文集》卷二十九)《跋潜虚》亦论述学易之道。
陆游对佛道二教也有兴趣,他在题跋中谈到与方外之士的交往。《跋云丘诗集后》云:“宋兴,诗僧不愧唐人,然皆因诸巨公以名天下。林和靖之于天台长吉,宋文安之于凌云惟则,欧阳文忠公之于孤山惠勤,石曼卿之于东都秘演,苏翰林之于西湖道潜,徐师川之于庐山祖可,盖不可殚纪。潜、可得名最重,然世亦以苏、徐两公许之太过为病。余则徒得所附托,故闻后世,非能岿然自传也。予观云丘诗,平淡闲暇,盖庶几可以自传者。政使不遇吕居仁、苏养直、朱希真、王性之、范至能,亦决不泯没,况如予者,乌足为斯人重哉?其徒觉净以遗稿来,求题其后,十款吾门不厌,故为之书。嘉泰四年二月乙巳,笠泽陆某书。”(《文集》卷二十九)陆游还喜读道书,尤其推崇《道德经》,《跋老子道德古文》云:“右汉严君平著《道德经指归》古文。此经自唐开元以来,独传明皇帝所解,故诸家尽废。今世惟此本及贞观中太史令傅奕所校者尚传,而学者亦罕见也。予求之逾二十年,乃尽得之。玉笈藏道书二千卷,以此为首。”(《文集》卷二十六)陆游每至一地,往往与道士交游,他所藏《坐忘论》、《高象先金丹歌》、《天隐子》等道书均是从道观借抄而得,且题跋志之。
陆游藏书广博,他还收集并刊刻医书,如《陆氏集验方》,偶得《砚录香法》,亦宝惜之,云:“《砚录》旧有本而亡之,《香法》盖未之见。师房者,济南卫昂也,娶婆娑先生崔德符女,晚官巴峡,死焉。乾道辛卯冬,予得此编于巫山县,师房手抄也。已腐败不可读,乃录藏之。”(《跋砚录香法》,《文集》卷二十六)⑩陆游的题跋中还留下了对父辈的爱国言行的记述,如卷二十七《跋李庄简公家书》,活现出一位爱国志士的形象。他还借题跋抒发忧时伤乱的人生感慨,如《跋张监丞云庄诗集》、《跋吕侍讲岁时杂记》、《跋嵩山景迂集》、《跋曾文清公诗稿》、《跋周益公诗卷》等。
“生死”哲学
陆游饱读诗书,知识渊博,识见深刻,堪称优秀的思想家。他有自己比较完整的思想体系,邱鸣皋先生在其专著《陆游评传》中有较系统的论述。邱著第六章《以儒家为主体的哲学思想》中有一节《天人观与生死观》,其中论及陆游“生死”观念,但限于体例和篇幅,未展开论述。莫砺锋先生有《陆游诗中的生命意识》一文,生命意识”即“生死”观念。莫先生文章重点论述陆游的“生命”观即如何“活”,兼及“死亡”观念,本文则重点论述“死亡”观,兼及“生命”观。
生与死本属自然规律,有生即有死。哲学家感兴趣的不是生死本身,而是生死的意义,即如何生死才有意义。因此,生死是人生观的根本问题,人生的意义即在于如何生,如何死。李清照《夏日绝句》誓言“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是英雄豪杰的生死观,生与死都要轰轰烈烈。而一般人的生死观则多是追求生得安定,自由快乐,死得平和,无遗憾。陆游既是英雄,又是常人,他的生死观两者皆有。陆游虽不以哲学家著名于世,但他“生死”哲学的深刻可与历史上任何一位哲学家相比,他对生死有特别多的思考和论述,值得我们认真总结。
陆游是诗人,感情细腻,特别敏感,对生命过程也多体味。他一方面忧国忧民,建功立业;另一方面,又非常关注自身,有强烈的“生命意识”,经常思考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早在三十岁时,陆游就开始关注生死问题。《看梅绝句》五首其二云:“梅花树下黄茅丘,古人尚能爱花不?月淡烟深听牧笛,死生常事不须愁。”(《诗稿》卷一)梅花再美,早已死去的古人也看不见了,“月淡烟深听牧笛”,多么富有诗意的生活。陆游重视现世生活的体味和享受,认为死是平常事,不用多想,自寻烦恼,应以达观的态度看待死。以后,陆游经常关注和思索生死问题,并将其提升到哲学的高度。
陆游晚年对生死问题关注得更多。淳熙十一年(1184),陆游六十岁,退居到山阴故里。《访医》云:“盛衰当自察,信医固多误。养气勿动心,生死良细故。”(《诗稿》卷十六)陆游懂医术,重养生,还经常给乡邻看病。他以自己的方法治疗自己的病,不相信医生的诊断。他认为身体的好坏自己最清楚,养气可却病健体,所谓固本培元,元气足,正气盛,则邪气自弱,疾病自去,勿动心,即保存元气。修身养性,调节好心理,在生活细节下功夫,生与死即取决于有没有在生活细节上注意。也就是说,养生最重要,注重养生,自然健康长寿。六十四岁时所作《大雨中作》云:“汝生汝死问者谁,人虽不问心自悲。”(《诗稿》卷二十)陆游晚年回首一生经历,觉时光飞逝,青春永去,功名难立,不禁感慨万千。诗中常将“暮年”、“晚岁”、“残岁”、与“少日”、“壮岁”、“壮日”对比,“少携一剑行天下,晚落空村学灌园。”(《灌园》,《诗稿》卷十三)“少日猖狂不自谋,即今垂死更何求?”(《秋思》,《诗稿》卷六十三)“壮岁功名惭汗马,暮年心事许沙鸥。”(《月夜泛小舟湖中三更乃归》,《诗稿》卷十三)“壮日自期如孟博,残年但欲慕初平。”(《枕上作》,《诗稿》卷六十三)“晚岁犹思事鞍马,当时那信老耕桑?”(《雪夜感旧》,《诗稿》卷三十六)少日猖狂,心高气傲,晚年心平气和,无欲无求;壮岁积极进取,建功立业,晚年恬淡处世,身老田园;壮岁不知会有退归耕桑的一天,晚年犹思上疆场而不可得。人生不同阶段,对生命有不同的期许和感悟。
陆游年入晚境,疾病缠身,困居家里,与外界的联系越来越少。“陈编时见古成败,旧友不知今在亡。”(《冬日排闷》,《诗稿》卷七十九)连老朋友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诗人感到十分孤独。陆游享高寿,经历了许多友朋一个接一个的去世,觉生命脆弱,人生无常,感慨系之:“我存人尽死,今是昨皆非。”(《癸亥初冬作》,《诗稿》卷五十五)陆游晚年沉浸于对死亡的忧虑乃至恐惧中。故友生离死别,阴阳相隔,相见永无期,他感到无限凄凉。六十三岁时,他悼念故友韩元吉,“故友去为山下土,衰翁何恨鬓边丝。”(《闻韩元咎下世》,《诗稿》卷十九)自己虽老,但还活着,已感欣慰。十五年后,一次梦见韩元吉,“樽前美人亦黄土,吾辈鬼录将安逃?死生一诀信已矣,所恨膏火常煎熬。”(《梦韩无咎如在京口时既觉枕上作短歌》,《诗稿》卷五十二)诗人感到死亡的迫近,活着也是受罪。“三径就荒俱已老,一樽相属永无期。”(《哭季长》,《诗稿》卷七十三)怀念好友张绩。开禧元年(1205),陆游八十一岁,作有《忆昔》诗,小序云“偶见张安国、周子充、刘歆美、王景文、陈德召、任元受遗集,为之感怆,作长句抒悲,不知涕泗之集也。”诗云:
忆昔高皇绌柄臣,招徕贤隽聚朝绅。宁知遗恨忽千载,追数同时无一人。埋骨九原应已朽,残书数帙尚如新。此身露电那堪说,也复灯前默怆神。(《诗稿》卷六十四)诗人悼念故友,感慨生命之脆弱短促,黯然伤神。
人到晚年,老、衰、病、弱,自然规律不可抗拒,感觉到生命的终点越来越迫近自己,陆游经常发出人生感叹。“浮生过六十,百念已颓然。”(《浮生》,《诗稿》卷十八)“老来愈觉岁时速。”(《龟堂一隅开窗设榻为小憩之地》,《诗稿》卷六十八)“多闻只解为身累,后死空令见事多。”(《对酒作》,《诗稿》卷七十六)此诗作于八十四岁时,诗人感叹自己高寿只是比早死者经历了更多的人生酸甜苦辣,悲欢离合,怀疑长寿的意义。
陆游认为死并不可怕,关键在于要死得坦然,于心无愧,死无所憾。《野兴》云:“此心所要常无愧,寂寞衡门死即休。”(《诗稿》卷五十八)只要问心无愧,就是没有功名,寂寞死去,也没有什么遗憾。《冬至后一日书》云:“功名久无梦,文字略存诗。丘垄归何憾,琴书付有儿。”(《诗稿》卷四十九)今生建功立业已不抱希望了,但有诗作传世,有琴书传子,便没有遗憾了。《秋兴》云:“死去真无憾,曾孙似我长。”(《诗稿》卷七十七)看到曾孙长得像自己,人丁兴旺,家业有继,诗人心满意足了。陆游追求的身后名,是个体生命价值的延伸。“死去虽无勋业事,九原犹可见先贤。”(《一编》,《诗稿》卷六十八)“粗知道义死无憾,已迫耄期生有涯。”(《啜茶示儿辈》,《诗稿》卷六十九)诗人自评“粗知道义”,在修身进德方面有所成,已感欣慰。
淳熙十六年(1189)冬,陆游罢官归里,一日夜雪,他作《雪夜小酌》云:“从来本不择死生,况复区区论祸福。雪晴着屐可登山,与子一放千里目。”(《诗稿》卷二十一)诗人以旷达的态度看待挫折,他说自己从来都不把生死看得那么重,一切自然而然,更不会把一时小小的祸福得失挂在心上。雪晴后,登山远望,胸怀开阔,所有的烦恼皆抛在脑后。
陆游《对酒》诗专论“死”:“古今共有死,长短无百年。方其欲暝时,如困得熟眠。世以生时心,妄度死者情。疑其不忍去,一笑可绝缨。区区计生死,不如持一觞。”(《诗稿》卷二十八)诗人虽困居故里,仍旷达乐观,认为人生不满百年,总有一死,人死犹如睡大觉一样,没有什么可悲的。人不要太计较生死,应及时享受现世生活,把酒畅饮,岂不快哉!
他常把生死看得很淡,“死生元是开阖眼,祸福正如翻覆手。”(《长歌行》,《诗稿》卷三十九)认为生与死只是一瞬间的事,人一闭眼生命便完结。“平生无拣择,生死均早夜。余年犹几何,久已付造化。”(《私怀》十首其九,《诗稿》卷四十)诗人闲居无聊,报国无门,心境不佳,把生死付诸天命安排。陆游每当遭遇挫折时,便对生死持消极态度。《秋思》三首其三云:“苍颜莫怪少曾开,触目人情但可哀。死去肯为浮世恋?此身元自不应来。”(《诗稿》卷五十四)诗人宦海沉浮,几起几落,饱尝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想到人情淡薄,不禁悲从中来。死去全都解脱,也许自己本来就不该来到世上。诗人对人生真是看透了,大彻大悟。《遣兴》云:“病知药物难为验,老觉人间不足娱。”(《诗稿》卷五十七)人老了,疾病缠身,药物也起不了作用,活着便是受罪,不如死去算了,人世间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陆游对死亡有着理性的认识,认为是自然规律,没有什么可怕的,应坦然对之。“去去生方远,冥冥死即休。”(《病中示儿辈》,《诗稿》卷八十五)死了一切便了。《衰甚书感》云:“譬如亭皋木,秋至叶自落。”(《诗稿》卷八十二)《信笔》云:“吾生本暂寓,无日不可死。区区迟速间,何地着愠喜?”(《诗稿》卷三十六)人来到世上,本来就如同寄寓之客,随时可死,只是早晚不同而已。死去是从哪里来又重回哪里去,自然如此,早死不必烦忧,晚死也不必欣喜。陆游真是视死如归,从容自若。“达士共知生是赘,古人尝谓死为归。”(《寓叹》二首其一,《诗稿》卷七十七)嘉定元年(1208),陆游八十四岁,作《病中观辛夷花》云:
余生垂九十,一病理一衰。旬月不自保,敢作期岁期?粲粲女郎花,忽满庭前枝。繁华虽少减,高雅亦足奇。持杯酹花前,事亦未可知。明年倘未死,一笑当解颐。(《诗稿》卷七十六)诗人感到自己已走近生命终点,生命如风中烛火,随时都会熄灭。但他仍坦然地笑对生活和生命,仍兴致勃勃地把酒赏花,享受人世间的美丽,欢度人生的最后时光。
庆元三年(1197),诗人作《龟堂东窗戏弄笔墨偶得绝句》五首其二云:“死去何忧累儿子,千钱可买市成棺。”(《诗稿》卷三十六)嘉定二年(1209)秋,陆游从容安排后事,《病少愈偶作》云:“病入秋来不可当,便从此逝亦何伤!百钱布被敛手足,三寸桐棺埋涧岗。”(《诗稿》卷八十四)要儿孙不要伤心,草草埋葬即可。
陆游还饶有兴趣地将自己与刘伶的生死观作对比。《夜读刘伯伦传戏作》云:“生本无心死可知,徐徐掩骨未为迟。一奴仅可供薪水,那得闲人荷锸随?”(《诗稿》卷八十四)晋刘伶(字伯伦)性嗜酒,作有《酒德颂》。《晋书》卷四十九《刘伶传》载:“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刘伶对死亡是坦然的,随时准备死掉便埋。陆游则说自己如死掉,慢慢掩埋也不算迟,因为自己只有一位家奴供奉薪水,没有闲人随时荷锸跟着自己,没有刘伶那样的条件,随死随埋,只好慢慢埋了。陆游将刘伶视为自己的生死同道。
陆游虽以达旷的态度看待死亡,那只是在遭受挫折或行将死亡的时候。而平日,陆游是十分珍爱生命的人。他常感叹时光飞逝,时不我待。“四时莽相代,所叹岁月奔。欢悰挽不留,白发生无根。”(《七月十一日雨后夜坐户外观月》,《诗稿》卷三十七)“老来日月速,去若弦上箭。方看出土牛,已复送巢燕。”(《北窗试笔》,《诗稿》卷三十七)“岁月不贷人,蛙声遽如许。一年复一年,老至不可御。”(《斋中杂题》四首其二,《诗稿》卷五十)“流年速似一弹指,更事多于三折肱。”(《亲旧书来多问近况以诗答之》,《诗稿》卷二十六)“人生忽如瓦上霜,勿恃强健轻年光!”(《读老子》,《诗稿》卷四十四)真是志士惜日短。
他有时还幻想挽住时光,“人生长短无百岁,八十五年行九分。堪笑痴翁作黠计,欲将绳子系浮云。”(《病中遣怀》六首其一,《诗稿》卷八十四)诗人想留住青春,永不衰老。《将进酒》云:“我欲挽住北斗杓,常指苍龙无动摇。春风日夜吹草木,只有荣盛无时凋。我欲划断日行道,阳乌当空月杲杲。非惟四海常不夜,亦使人生失衰老。”(《诗稿》卷三十六)陆游不是贪生,而是想有更多的时间建功立业。
陆游长寿,常以此自豪。“便死也胜千百辈,少留更过二三年。”(《书兴》,《诗稿》卷七十六)已至高寿,胜过许多人,诗人心满意足了。“放翁七十饮千钟,耳目未废头未童。“(《醉书秦望山石壁》,《诗稿》卷二十一)“行年七十尚携锄。”(《贫病》,《诗稿》卷三十)“岂料今八十,白间犹黑丝。”(《养生》)(《诗稿》卷五十四)“八十可怜心尚孩,看山看水不知回。”(《初归杂咏》,《诗稿》卷五十三)陆游将寿终正寝视为人生一大乐事,“年衰固应死,延促未可度。人之生实难,寿终固为乐。”(《衰甚书感》,《诗稿》卷八十二)陆游十分热爱生命,热爱生活,教育子孙要珍惜光阴。“我今仅守诗书业,汝勿轻捐少壮时。”(《小儿入城》)《诗稿》卷三十一)“已与儿曹相约定,勿为无益费年光。”(《老学庵予取师旷老而学如秉烛夜行之语名庵》,《诗稿》卷三十三)“我老空追悔,儿无弃壮年。”(《六经示儿子》,《诗稿》卷三十八)“古人已死书独存,吾曹赖书见古人。”(《读书》,《诗稿》卷四十一)陆游认为人的精神不死,他崇奉杜甫说:“古来磨灭知几人,此老至今元不死。文章垂世自一事,忠义凛凛令人思。”(《游锦屏山谒少陵祠堂》,《诗稿》卷三)杜甫的“忠义”、“文章”历代传诵不衰,杜甫的精神确如陆游期望的永不磨灭。陆游相信盖棺定论,人死后自有公论。“浮云变态吾何与,腐骨成尘论自公。”(《晚兴》,《诗稿》卷八十三)“邪正古来观大节,是非死后有公言。”(《雨夜观史》,《诗稿》卷五十一)“平生所学为何事,后世有人知此心。”(《西窗独酌》,《诗稿》卷四十一)“浮沉不是忘经世,后有仁人识此心。”(《书叹》,《诗稿》卷七)“即今讥评何足道,后五百年言自公。”(《学书》,《诗稿》卷三十七)相信自己的书法可传诸后世,被后人欣赏。“一朝此翁死,千金求不得。”(《四日夜鸡未鸣起作》,《诗稿》卷八十四)自信自己是难得的人才,死去可惜,千金难得。人的肉体生命有限,再长寿也会死亡,但精神生命却可能是无限的,可以“不朽”,后人可感知其生命的存在。
陆游思想的核心是儒家的积极进取,建功立业,立德立言,追求精神不朽。他有强烈的“功名”意识,人生哲学重“事功”,努力干出一番事业。因此,执着于生命,希望在有生之年多建立功名,抗金复土,报效国家,留下身后名。“病卧极知趋死近,老勤犹欲与书鏖。”(《冬夜读书》,《诗稿》卷二十三)“垂死成功亦未晚,安知无人叹微管。”(《读书》,《诗稿》卷四十一)开禧三年(1206),陆游已八十高龄,仍作《老马行》云:“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诗稿》卷六十八)还如老骥伏枥,壮心不已,准备亲上疆场,杀敌报国。真是生命不息,奋斗不止。当功名未立,壮志难酬,年华似水流去时,便发出深深的感叹。这不是贪生畏死,而是想活得充实,活出生命的意义。《自述》三首其一云:“诗书修孔业,场圃嗣《豳风》。……吾年虽日逝,犹冀有新功。”(《诗稿》卷五十一)此处所谓“新功”,即努力钻研儒家学说,亲身参加农田劳作。
“定知千载后,犹以陆名村。”(《题斋壁》,《诗稿》卷五十五)自信自己的名字千载后仍有人知晓,诗人感到生命的充实。他耻于功名未立,身后无名,“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千年史策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金错刀行》,《诗稿》卷四)“今日我复悲,坚卧脚踏壁。古来共一死,何至尔寂寂。……常恐埋山丘,不得委锋镝。”(《书悲》,《诗稿》卷十三)陆游虽坦然面对死亡,但想到中原未复,国土分裂,还是希望能健康长寿,为国效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河清之时。“我发日益白,病骸宁久存。常恐先狗马,不见清中原。”(《感兴》,《诗稿》卷九)“逝将山丘归,不见河洛清。挑灯坐待旦,揽笔衰涕倾。”(《四月一日夜漏欲尽起坐达旦》,《诗稿》卷三十四)“死至人所同,此理何待评。但有一可恨,不见复两京。”(《夜闻落叶》,《诗稿》卷三十八)他认为个人生死不足虑,遗憾的是不见收复故土,山河统一。他将国家之事看得比个人生死更重要,认为个体生命能参与国家大事中,才更有意义。《初秋夜赋》云:“老益尊儒术,闲仍为国忧。孰云生死大,却已付悠悠。”(《诗稿》卷六十二)个人生死虽是大事,但更大的事,就是尊儒术,分国忧。“著书殊未成,即死目不暝。”(《七月下旬得疾不能出户者十有八日病起有赋》,《诗稿》卷三十三)希望有更多的时间著书立说。为了事业,陆游希望长寿,这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事业的执着。陆游至死都不忘统一大业。但消极时,陆游又认为身后名没有什么意义,“多病更知身是赘,九原那恨死无名。”(《春感》,《诗稿》卷七十)陆游一生亲历过许多次死亡威胁,他都勇敢面对,毫不畏惧退缩。“身游万死一生地,路入千峰百嶂中。”(《晚泊》,《诗稿》卷二)“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夜泊水村》,《诗稿》卷十四)乾道九年(1173)十月,陆游作《言怀》云:“捐躯诚有地,贾勇先三军。不然赍恨死,犹冀扬清芬。”(《诗稿》卷四)为国为“义”,陆游有不怕死的精神,必要时,战死疆场,舍生以取义,追求生命的终极价值。“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孥。”(《夜读兵书》,《诗稿》卷一)他以“松阅千年弃涧壑,不如杀身扶明堂”自喻志向,说“正令咿嘤死床箦,岂若横身当战场。”(《松骥行》,《诗稿》卷七)据《后汉书》卷五十四记载,名将马援有名言:“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陆游决心要做如马援那样战死疆场的爱国英雄。
陆游仰慕历史上杀身成仁的烈士,希望战死沙场,死得壮烈,死得其所,实现生命的超越。今生不能如愿,死后也希望与古代烈士为邻。“愿乞一棺地,葬近要离坟。”(《言怀》,《诗稿》卷四)“生拟人山随李广,死当穿冢近要离。”(《月下醉题》,《诗稿》卷七)活着要如李广勇敢杀敌,报效国家,建功立业,死后要与要离为邻。“生无鲍叔能知己,死有要离与卜邻。”(《书叹》,《诗稿》卷二十七)诗人感叹生无知己,死也要与要离为邻,与要离做知心朋友。要离是杀身成仁的侠客烈士,《后汉书·梁鸿传》云:“及卒,伯通等为求葬地于要离冢傍,咸曰:‘要离烈士,而伯鸾清高,可令相近。’”陆游字面上虽用梁鸿之典,但意思更侧重仰慕要离那样的烈士。诗人希望自己死后葬近要离之坟,与要离为邻,就是希望自己做要离那样的人,如要离一样为国为义而死。陆游平生仰慕项羽,希望在项王庙傍结茅而居,“小人平生仰遗烈,近庙欲结茅三间。”(《项王祠》,《诗稿》卷五十五)淳熙十三年(1186)十月十三日晚,陆游还梦见过荆轲墓。“悲歌易水寒,千古见精爽。国仇久不复,惊觉沚吾颡。何时真过兹,薄酹神所飨。”(《丙午十月十三夜梦过一大冢傍人为余言此荆轲墓也按地志荆轲墓盖在关中感叹赋诗》,《诗稿》卷十八)荆轲刺秦王,事败而死。陆游梦中经过在关中的荆轲墓,是希望重回关中抗金前线,杀敌报国,即使不成功,也是虽败犹荣。陆游惋惜英雄志士的早逝。“恨公无寿如金石,不见秦婴系颈时。”(《屈平庙》,《诗稿》卷十)“颜良文丑知何益,关羽张飞死可伤。”(《读史》其二,《诗稿》卷八十一)陆游一生爱国,有种“烈士”情结,为收复大业,立志战死疆场,舍生忘死,视死如归,生得伟大,死得壮烈。诗中多次出现带“血”的字眼,“我思杲卿发,可配嵇绍血。”(《读唐书忠义传》,《诗稿》卷六十五)学习颜杲卿、嵇绍关键时候舍身报国。“往从二士饿首阳,千载骨朽犹芬芳。”(《自伤》《诗稿》卷三十六)美化死亡。他赞扬项羽“乌江战死犹英雄。”(《秋晚杂兴》十二首其十,《诗稿》卷七十一)不以成败论英雄,有明显的现实针对性。当时敌强我弱,人多畏敌,多失败情绪,时代需要不怕死的英雄。陆游生活于宋金民族矛盾尖锐激烈的时代,有强烈的民族意识,就是对本民族的爱,对异族入侵的恨,立场坚定,态度鲜明。《感兴》云:“药来敌境灵何用,米出边方死不炊。”(《诗稿》卷十七)宁可饿死,也不食金人米粮,表现出坚定的民族气节。贪生畏死,希长生,是人的本能,但陆游将“道义”看得比死更重要,追求超越死亡的生命价值。
六十六岁时,陆游作《醉歌》,回顾大半生经历,徒怀壮志,报国无门,复土无望,他感叹并表决心:“如今老且病,鬓秃牙齿落。仰天少吐气,饿死实差乐。壮心埋不朽,千载犹可作。”(《诗稿》卷二十一)他。谆谆告诫儿子:“我死汝应传钵袋,勉持愚直报明时。”(《示子聿》,《诗稿》卷五十一)陆游八十四岁时,已接近生命终点,即使梦中仍念念不忘杀敌复土,统一河山的爱国理想依然执着,“此事终当在,无如老死何!”(《异梦》,《诗稿》七十七卷)至死亦不忘忠君报国,恢复故土。绝笔《示儿》云:“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诗稿》卷八十五)死后也不忘恢复大业,可见他爱国胜过自己的生命。
陆游迫于母命,与感情深挚的前妻唐琬分手,晚年常回忆前妻。七十五岁时,他作《沈园》诗云:“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诗稿》卷三十八)自己也快要死去,仍不忘前妻,凭吊流泪,伤悼死者,复自伤人生短促,命运无常。
陆游常将生死与祸福、得失对举,认为皆自然而然,不必太戚戚于怀。消极地看,生死由命,由老天安排,积极地看,自己可努力,把握自己的命运,活出生命的意义。“死生虽天命,人事常相参。”(《暑中北窗昼卧有作》,《诗稿》卷七十六)“生希李广名飞将,死慕刘伶赠醉侯。”(《江楼醉中作》,《诗稿》卷九)活着如李广杀敌报国,死去如刘伶人称“醉侯”,即心满意足。陆游一生嗜酒若命,消极时,希望以“饮者”声名流传后世,而于后世对其“功名”的评价并不大在意。
陆游常有“人生如梦”的感叹。“浮生一梦耳,何者可庆吊。”(《将赴官夔府书怀》,《诗稿》卷二)“十五年间真一梦,又骑赢马涉西津。”(《乾道初予自临川归钟陵……怅然感怀》,《诗稿》卷十二)“三十三年真一梦,茅檐寒雨夜萧萧。”(《感旧》,《诗稿》卷六十九)“觉时不及梦差乐,死去始嗟生可怜。”(《舟行戏书》,《诗稿》卷三十)诗人带着太多的遗憾离开人世,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死去才是彻底的解脱。
儒家倡导积极的人生态度,士人立德修业,经世济民,以追求精神生命的长存不朽,来超越肉体生命的短促有限,进而消解对死亡的恐惧。《论语·里仁》云:“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孟子·尽心上》云:“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寿命长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闻道”,是精神生命的长久。陆游有明确的“朝闻夕死”的思想,“朝闻夕死固当勉,幼学壮行嗟已迟。”(《九月十日夜独坐》,《诗稿》卷五十九)“精心穷《易》《老》,余力及《庄》《骚》。杖屦时行乐,锄耰惯作劳。正令朝夕死,犹足遂吾高。”(《雨欲作步至浦口》,《诗稿》卷六十八)陆游重养生,十分珍爱生命,善于自我调养,希望长寿。“余年亦自惜,未忍付酒杯。”(《晨起》,《诗稿》卷三十四)“爱身过拱璧,奉以无缺亏。”(《养生》,《诗稿》卷五十四)陆游家世信奉道教,高祖陆轸即学道教养生。陆游受家庭影响,亦学道教炼丹求仙,以期长生不老。“久读仙经学养形,未容便应少微星。一枝新锻金鸦嘴,更向名山茯苓。”(《出游归卧得杂诗》八首其六,《诗稿》卷七十)《庄子·大宗师》云:“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疣溃痈。”泯灭生死界限,消解对死亡的恐惧。这种达观的死亡观亦有正面意义。人应坦然面对死亡,顺其自然,不必过于忧虑。陆游《杂咏》说:“仕困风波归可乐,生如疣赘死何悲?”(《诗稿》卷七十一)《即事》四首其二云:“经未尽亡君更考,古无不死我何悲?”(《诗稿》卷七十七)老子主张“绝圣弃智”,《庄子·齐物论》主张“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天。”《列子·杨朱》云:“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陆游受道家思想消极一面的影响,在遭遇挫折或年入老境时,常流露出相对主义、虚无主义的思想。“愚智极知均腐骨,利名何啻一秋毫。”(《暑夜泛舟》二首其二,《诗稿》卷六十七)“尧舜桀纣皆腐骨,王侯蝼蚁同邱墟。”(《杂兴》,《诗稿》卷七十三)“百年等是一枯冢。”(《初夏杂兴》,《诗稿》卷七十六)人无论智与愚,善与恶,皆同归一死,没有区别,甚至寿与夭,生与死,也没有区别。一切现世的努力,一切功名事业都是毫无意义的。陆游取消生前的努力,取消生命的价值,取消人的精神生命的意义,更多的时候是故作旷达,是牢骚愤激语,是一种心理调节和自我防御。我们不必太当真,从行为上看,陆游并没有像说的那样去做。
有时,长生不老只是表达诗人的某种强烈感情。“何从乞得不死方,更看千年未为足。”(《海棠歌》,《诗稿》卷七十五)嘉定元年(1208),诗人八十四时致仕归里,作《海棠歌》,怀念蜀中海棠。诗人太爱海棠,梦醒以后,还痴想能长生不老,再看“千年”也不感满足。
但陆游又清醒地认识到,长生不老只是人的美好愿望,而死亡是自然规律,是人生的必然归宿,是不可抗拒的,不同的只是早晚快慢而已。“迟速皆当死,时来莫预愁。”(《秋晚寓叹》,《诗稿》卷四十八)因此,人对死亡不必忧虑畏惧,应坦然面对,该死的时候便从容死去,如同回家一样。
另一时间和场合,陆游不相信炼丹仙药可长生。他嘲笑秦始皇辛苦求长生是“痴”的行为,“常笑祖龙痴到底,一生辛苦觅安期。”(《书室独处欣然有咏》,《诗稿》卷五十五)“却嗤勾漏令,辛苦学丹砂。”(《梦中作》,《诗稿》卷七十二)“时时笑顾儿曹说,纵有烟霄莫问津。”(《幽居遣怀》,《诗稿》卷六十九)他强调尽情享受现世生活,人间之乐胜过天上之乐,不必求仙长生,亦不必畏惧死亡。“人厌尘嚣欲学仙,上天官府更纷然。不如啸傲东篱下,且作人间过数年。”(《村居闲甚戏作》,《诗稿》卷六十九)陆游一方面学道求长生,另一方面又怀疑长生不死究竟意义有多大?“百年鼎鼎成何事,寒暑相催即白头。纵得金丹真不死,摩挲铜狄更添愁。”(《杂感》,《诗稿》卷三十六)“流年冉冉去无情,日夜溪头布谷声。城郭虽存人换尽,令威应悔学长生。”(《闻鸟声有感》,《诗稿》卷三十七)庄子得意“人尽死,我独生”,陆游则怀疑“独生”的意义,一个人真的长生不死,尽眼物是人非,该是何等孤独,活着又有何乐趣呢?
陆游精通佛学,是相信“来世”的,诗中常提到“来生”、“来世”,对死后有许多设想。他的思想不仅表现在“今生”、“现世”观中,还表现在“来生”、“来世”观中。于此可见陆游人生观、价值观的一个侧面。陆游一生嗜书若命,自称“书痴”、“书颠”,并以此而自豪。“客来不怕笑书痴。”(《读书》,《诗稿》卷十四)“不是爱书即欲死,任从人笑作书颠。”(《寒夜读书》三首其二,《诗稿》卷十九)“寓世已为当世客,爱书更付未来生。”(《春夜读书》,《诗稿》卷二十九)“后身作书生,努力究此事。”(《书室杂兴》,《诗稿》卷七十二)“老死爱书心不厌,来生恐堕蠹鱼中。”(《寒夜读书》,《诗稿》卷十九)陆游爱读书,是视为事业,不只是消遣娱乐。他期许事业流传千古,“书生事业期千载,得丧从来未易评。”(《九月二十三夜小儿方读书而油尽口占此诗示之》,《诗稿》卷二十五)“著书幸可俟后世,对客从嗔卧大床。”(《村居酒熟偶无肉食煮菜羹饮酒》,《诗稿》卷十三)“此身死去诗犹在,未必无人粗见知。”(《记梦》,《诗稿》卷六十九)相信自己的诗后世定有知音欣赏,身虽死去,精神永存。
陆游相信佛家的“来生缘”。“要结他生物外因”,(《自咏》,《诗稿》卷八)“且结来生一笑缘”,(《壁老求笑庵诗》二首其二,《诗稿》卷二十四)“剩偿平日清游愿,更结来生熟睡缘”。(《僧房假榻》,《诗稿》卷二)“百岁光阴半归酒,一生事业略存诗。不妨举世无同志,会有方来可与期。”(《衰疾》,《诗稿》卷六十四)“生无鲍叔能知己,死有要离与卜邻。”(《书叹》,《诗稿》卷二十七)诗人感慨知己难得,今生无知己,来生也要寻觅知己。
陆游不同时期,不同心境,对生死有不同的态度,时而积极,时而消极。许多具体认识皆为调节心理服务,是精神需要。无论表面上积极还是消极,实质上皆有积极的意义。当他受挫折时,便以消极的心态看待人生,以此消解精神苦痛,实为调整好心理,以利重新振作。陆游的生死观多为一时一地而发,有具体的时空背景,多仅代表彼时彼地的观点。所以,今天看来,有自相矛盾处,这是十分正常的。我们不应把陆游特定时空的具体观点当作他一以贯之的思想。
不过,陆游对待生死还是有一以贯之的思想的,或者说有主导观念,那就是活着要体现生命的价值,坦然面对死亡,追求身后名,追求精神生命的不朽。我们应具体动态地看待陆游的生死观。比如,同是“要离”,陆游不同时期屡屡表示仰慕他,就是死后也要与他为邻。但另一时期,他又完全反过来,“死时是处堪藏骨,不用要离更作邻。”(《或问余近况示以长句》,《诗稿》卷二十一)“葬近要离非素意,富春滩畔有苔矶。”(《遣怀》,《诗稿》卷二十三)诗人这时又不愿做烈士,而愿做富春江畔严子陵那样的隐士了。这当然是愤激牢骚语,是自我精神的调节,我们不必太当真,但也不能认为完全是假。“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或“杀身成仁”、“舍身取义”,皆是士人的人生选择。陆游有时想做殉国殉道的烈士,有时则想做独善其身,闲逸清雅的隐士,这是他人格精神的两个侧面,都是真实的。因此,我们又不应完全肯定陆游学“要离”是真,学“严子陵”便只是牢骚语。事实上,陆游享有高寿,应有许多“杀身成仁”的机会,即使不战死沙场,也可在朝中做诤臣,甚至可“尸谏”以“成仁”,但他并没有如此做,最终还是选择了近乎严子陵式的闲居生活。
“农本”思想
“农本”思想是陆游政治思想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邱鸣皋先生《陆游研究》第八章《以“恤农”为神髓的重农思想》专论陆游“重农”思想,奠定了本文论述的基础。但有些材料需要补充,有些观点笔者亦未敢苟同,因此仍有进一步论述的必要。
中国古代是农业文明社会,农业为立国之本。《尚书·大禹谟》云:“德惟善政,政在养民”。又《尚书·五子之歌》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左传·襄公七年》记载晋国韩无忌对“仁”的解释是“恤民为德”。《韩非子》卷十七《诡使》云:“仓廪之所以实者,耕农之本务也。”民为“本”,农为“先”,“善政”在“养民”、“恤民”。“农”与“民”,往往民即农,农即民,两者是合二为一的。在陆游那里,“农”与“民”亦往往是一体的,有时谈“农本”,即“民本”,“民本”即“农本”。但陆游大多数场合讲的是“农本”,与“民本”概念有别。“农本”即是以农民、农业为本,“农”对应的概念是“士”、“工”、“商”,而“民”对应的概念是“君”和“官”,陆游笔下,“民”的概念往往是“农”的概念,即农民的“民”,与“君民”的“民”同中有异。此点我们应认识清楚,分开评价。
士农工商,陆游强调以农为本。他要求统治阶级重民、贵民、爱民、养民、恤民、教民、富民。陆游称农业为“神农之学”,强调“神农之学未为非。”(《农舍》四首其二,《诗稿》卷五十九)将“农功”比作“六艺”,视为根本、正业。《耒阳令曾君寄禾谱农器谱二书求诗》云:
欧阳公谱西都花,蔡公亦记北苑茶。农功最大置不录,如弃六艺崇百家。曾侯奋笔谱多稼,儋州读罢深咨嗟。一篇秧马传海内,农器名数方萌芽。令君继之笔何健,古今一一辨等差。我今八十归抱耒,两编入手喜莫涯。神农之学未可废,坐使末俗惭浮华。(《诗稿》卷六十七)耒阳令曾之谨将所著《禾谱》、《农器谱》二书寄赠给陆游,陆游赋诗高度评价,可见其重农思想。
陆游高祖陆轸于北宋大中祥符间以进士起家,之前,陆氏世守农桑。陆游将务农视为“家风”,谆谆告诫子孙要传承“家风”,读经而仕同时,要有退而务农的思想准备。《示子孙》云:“为贫出仕退为农,二百年来世世同。富贵苟求终近祸,汝曹切勿坠家风。”(《诗稿》卷四十九)《示儿》云:“舍东已种百本桑,舍西仍筑百步塘。早茶采尽晚茶出,小麦方秀大麦黄。老夫一饱手扪腹,不复举首号苍苍。读书习气扫未尽,灯前简牍纷朱黄。吾儿从旁论治乱,每使老子喜欲狂。不须饮酒径自醉,取书相和声琅琅。人生百病有已时,独有书癖不可医。愿儿力耕足衣食,读书万卷真何益。”(《诗稿》卷二十二)“家风本韦布,生事但渔樵。”(《自贻》四首其二,《诗稿》卷七十六)“为农幸有家风在,百世相传更勿疑。”(《农家》,《诗稿》卷七十七)他勉励儿子,“孺子虽知学,家贫且力耕。”(《黄枋小店野饭示子坦子聿》,《诗稿》卷二十四)《高枕》云:“每与诸儿论今古,常思百世业耕桑。危机正在黄金印,笑杀初心缪激昂。”(《诗稿》卷五十)《村舍》云:“仍须教童稚,世世力耕桑。”(《诗稿》卷四十七)他希望出仕的儿子早退归农,“更祝吾儿思早退,雨蓑烟笠事春耕。”(《读书》,《诗稿》卷四十九)《示儿子》云:“禄食无功我自知,汝曹何以报明时。为农为士亦奚异事国事亲惟不欺。道在六经宁有尽,躬耕百亩可无饥。最亲切处今相付,熟读周公七月诗。”(《诗稿》卷四十一)《示元敏》云:“汝业方当进,吾言要细听。仍须知稼穑,勉为国添丁。”(《诗稿》卷五十八)陆游为官以后,甚至官至四品,仍不忘自己祖上是农民,不忘耕读家风。陆游几次罢官在家闲居,尤其是晚年一直亲自参加农业劳动,八十五岁时还读《齐民要术》。他对农耕有切身的体验,对农民有深厚的感情,《读史》云“万里关河归梦想,千年王霸等棋枰。人间只有躬耕是,路过桑村最眼明。”(《诗稿》卷四十九)陆游有《陈氏老传》,是专门为陈姓老农作的传记。千百年来,传记对象多为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有谁为农民写过传记?陆游此举确为难得,可见他对农民的感情。传中写到:
会稽五云乡陈氏老,年近八十,生三子,有孙数人,皆业农。惟力耕致给足,凡兼并之事,抵质贾贩以取赢者,一切不为。耕桑之外,惟渔樵畜牧而已。子孙但略使识字,不许读书为士。婚姻悉取农家,非其类皆拒不与通。室庐不妄增一椽,器用皆朴质坚壮,不加漆饰,衣惟布襦裙,取适寒暑之宜。行之四五十年如一目,子孙亦皆化之无违。陈氏所居,在刺涪山下,地名曰南溪云。
最后,陆游有一段议论:
陆子曰:予尝悲士之仕者,若苟名位而已,则为负国。必无负焉,则危身害家,忧其父母,有所不免。耕稼之业,一舍而去之,复其故甚难。予先世本鲁墟农家,自祥符间去而仕,今且二百年,穷通显晦所不论,竟无一人得归故业者。室庐桑麻果树沟池之属,悉已芜没。族党散徙四方,盖有不知所之者。过鲁墟,未尝不太息兴怀,至于流涕也。闻陈氏事,因为述其梗概传之,庶观者有感焉。(《文集》卷二十三)陆游想到二百年来,家世数代皆仕宦,无一人务农,田地荒芜,竟太息流涕,可见其重农情结。
陆游“农本”思想是传统农本思想的继承和发扬。《病中作》二首其二云:“周家七百年,王业本农耕。造端无甚奇,至今称太平。”(《诗稿》卷三十五)认为农耕为王业根本,周代正赖此得以长治久安,《杂兴》五首其四云:“王业与农功,事异理则一。”(《诗稿》卷六十六)欲兴“王业”,必同时重“农功”。《幽居记今昔事十首以诗书从宿好林园无俗情为韵》其一云:“治道本耕桑,此理在不疑。”(《诗稿》卷七十六)农耕为治道之本,不用怀疑。陆游重农思想并无甚新颖处,历代绝大多数政治家、思想家皆重农,陆游只是在重复真理。他重农思想的价值更在其现实意义,他感叹:“三军老不战,比屋困征赋。”(《悲秋》,《诗稿》卷十四)明确指出:“民力坐困于列戍。”(《贺周丞相启》,《文集》卷十二)当时向金贡奉“岁币”,官府的庞大开支及战争费用须得农业支撑,靠农民支持。
陆游爱民、忧民,常以百姓为念。诗中常写到“苏元元”、“济黎元”,“藏书充栋读至老,因愿少出苏黎元。”(《连日大寒夜坐复苦饥戏作短歌》,《诗稿》卷三十一)“万钟一品不足论,时来出手苏元元。”(《五更读书示子》,《诗稿》卷二十三)“尚余一念在元元。”(《舟中作》《诗稿》卷四十五)“自怜余一念,犹欲济元元。”(《老叹》,《诗稿》卷四十九)年入晚境,又只是一书生,诗人感叹自己无力救民,内心不安,“自叹一生书里活,暮年无力济黎元。”(《秋雨顿寒偶书》。《诗稿》卷二十)陆游一直关心民瘼,同情农民的不幸遭遇。“民无余力年多恶,退士私忧实万端。”(《癸丑七夕》,《诗稿》卷二十七)《春日杂兴》十二首其四云:“身为野老已无责,路有流民终动心。”(《诗稿》卷八十一)此诗作于嘉定二年(1209)春,即诗人逝世前一年。自己早已退居乡里,身为野老,穷愁衰病,及将离世,见到流民离家失所,仍动心难过。他作有《冬夜思里中多不济者怆然有赋》(《诗稿》卷七十九),寒冬夜里,仍想到贫困潦倒的百姓,心怀怆然。刘克庄《后村诗话》卷六评“犹有哀穷悼屈心”句云:“退士能为此言者,尤未之见也”。“民贫乐岁尚艰食。”(《书感》,《诗稿》卷五十九)丰收之年,农民生活仍艰辛,不得温饱。“贫民妻子半菽食,一饥转作沟中瘠。”(《僧庐》,《诗稿》卷二十七)陆游心系农民,十分同情农民的生存状态,经常忧农民所忧。《十月二十八日夜风雨大作》云:“风怒欲拔木,雨暴欲掀屋。风声翻海涛,雨点堕车轴。拄门那敢开,吹火不得烛。岂惟涨沟溪,势已卷平陆。辛勤薮宿麦,所望明年熟。一饱正自喜,五穷故相逐。南邻更可念,布被冬未赎。明朝甑复空,母子相持哭。”(《诗稿》卷四十四)由暴风雨而想到田里庄稼被毁,更想到本来即缺衣少食的农民该如何度日。“一种是贫吾尚可,邻家稗饭亦常无。”(《对食戏作》六首其二,《诗稿》卷五十六)“甄未生尘羹有糁,吾曹切勿怨常贫。”(《过邻家》,《诗稿》卷五十九)诗人想的是比自己更贫困的农民。
喜农民所喜,遇上丰年,农民欢喜若狂,陆游亦由衷高兴。《丰年行》云:
秋风萧萧秋日薄,筑场获稻方竭作。志士虽怀晚岁悲,农家自足丰年乐。拨醅白酒唤邻曲,啄黍黄鸡初束缚。长鱼出网健欲飞,新兔卧盘肥可腥。躬耕辛苦四十年,一饱岂非天所酢。书生识字亦聊尔,莫作扬雄老投阁。(《诗稿》卷十七)《书喜》云:
雨足郊原正得晴,地绵万里尽春耕。阴阴阡陌桑麻暗,轧轧房栊机杼鸣。亭鼓不闻知盗息,社钱易敛庆秋成。天公不负书生眼,留向人间看太平。(《诗稿》卷三十七)开禧三年(1207)春,诗人作《春早得雨》二首云:
春早得甘澍,村邻喜欲狂。天公终老手,处处出新秧。
稻陂方渴雨,蚕箔却忧寒。更有难知处,朱门惜牡丹。(《诗稿》卷七十)农民喜雨与“朱门惜牡丹”形成鲜明的对比,陆游则站在农民的立场。
陆游重视“养民”问题。《僧庐》云:“古者养民如养儿,劝相农事忧其饥。”(《诗稿》卷二十七)《书叹》云:“政本在养民。”(《诗稿》卷六十八)《戊申严州劝农文》说:“拙政每存于抚字。……所冀追胥弗扰,垦辟以时,春耕夏耘,仰事俯育。”(《文集》)卷二十五)“养民”是为政之本,“养民”如“养儿”,要真心爱护,要有强烈的责任心。他认为农民免除饥饿的根本在于有田可耕,有山可樵。《岁暮感怀以余年谅无几休日怆已迫为韵》十首其十云:“井地以养民,整整若棋画。初无甚贫富,家有五亩宅。哀哉古益远,祸始开阡陌。富豪役千奴,贫老无寸帛。困穷礼义废,盗贼起蹙迫。谁能讲古制,寿我太平脉”。(《诗稿》卷三十一)《孟子·梁惠王上》云:“五亩之宅,树之以桑。”“百亩之田,勿夺其时。”以保证“黎民不饥不寒”。陆游憧憬孟子的理想。绍熙元年(1190)年秋,陆游作《夜闻蟋蟀》云:
布谷布谷解劝耕,蟋蟀蟋蟀能促织。州符县帖无已时,劝耕促织知何益?安得生世当成周,一家百亩长无愁。绿桑郁郁暗微径,黄犊叱叱行平畴。荆扉绩火明煜煜,黍垄磕饭香浮浮。耕亦不须劝,织亦不须促。机上有余布,盎中有余粟。老翁白首如小儿,鼓腹击壤相从嬉。(《诗稿》卷二十一)诗人想象能出现“一家百亩”的成周之世,生活富足有余,但这只是美好的愿望而已。
陆游还重视“教民”。教农民重孝道,遵守传统伦理道德,做善良的人。劝农民要勤俭,“我愿邻曲谨盖藏,缩衣节食勤耕桑。追思食不餍糟糠,勿使水旱忧尧汤。”(《秋获歌》,《诗稿》卷三十七)他认为淳朴忠厚的民风是国家太平的根基,“倘筑太平基,请自厚俗始。”(《岁暮感怀以余年谅无几休日怆已迫为韵》十首其九,《诗稿》卷三十一)批评“攘窃乃至忘君亲”为“未俗”。(《感寓》,《诗稿》卷十九)诗人更教民爱国,“莫为躬耕便无事,百年京洛尚丘墟。”(《题幽居壁》,《诗稿》卷七十五)时刻不忘中原沦陷,收复故土,统一河山。
如何统治管理好农民,陆游有自己的见解。他将“治民”形象地比喻为“牧羊”,《病中作》二首其二云:
牧羊知治民,解牛得养生。一理傥造微,何事不可明。我老抱病久,颇窥古人情。唐尧授四时,帝道所以成。周家七百年,王业本农耕。造端无甚奇,至今称太平。(《诗稿》卷三十五)《书意》三首其二云:
解牛悟养生,牧羊知治民。通一万事毕,我每思古人。小园财三亩,手自蓺嘉木。先当培其根,又戒无欲速。老松卧涧底,千岁陵冰霜。我岂樗栎哉,但取无伐伤。(《诗稿》卷六十九)“牧羊”典出《汉书》卷五十八《卜式传》:“式既为郎,布衣草屩而牧羊。岁余,羊肥息。上过其羊所,善之。式曰:非独羊也,治民亦犹是矣。”民富如羊肥,对人民,统治者应该加倍爱护,积极推行富民政策,不可欺压摧残。
陆游重视农田水利建设,见《镜湖》、《题门壁》、《题道旁壁》其二等诗。还重视农产品的价格问题,粮价过高或过低都会伤农。诗中多次写到:“去秋宿麦不入土,今年米贵如黄金。”(《首春连阴》,《诗稿》卷三十一)“水旱适继作,斗米几千钱。”(《镜湖》,《诗稿》卷三十二)“千钱得斗米,一觥当万钱。”(《闻吴中米价甚贵二十韵》,《诗稿》卷七十九)“前年谷与金同价,家家涕泣伐桑柘。”(《丰年行》,《诗稿》卷三十四)“且祈麦熟得饱饭,敢说谷贱复伤农。”(《二月二十四日作》,《诗稿》卷一)诗人忧农民所忧。
陆游关心农民,为民请命。淳熙八年(1181),绍兴大水,良田被淹,灾情严重。十一月,陆游寄书给刚上任“提举两浙东路常平茶盐公事”的好友朱熹,请他早来赈灾,并请为灾民减轻赋税。
陆游一直主张朝廷要“轻赋”,认为“轻赋”是富民之本。淳熙十六年(1189)四月十二日,他作《上殿札子》云:“今日之患,莫大于民贫。救民之贫,莫先于轻赋。若赋不加轻,别求他术,则用力虽多,终必无益,立法虽备,终必不行。”(《文集》卷四)只有轻赋,才能让百姓从根本上摆脱贫困,其它办法都是其次的。
在《书通鉴后》一文中,陆游针对司马光财货“不在民则在官”之说,鲜明地提出自己的观点,他说:“自古财货不在民又不在官者,何可胜数?或在权臣,或在贵戚近习,或在强藩大将,或在兼并,或在释老。方是时也,上则府库殚乏,下则民力穷悴,自非治世,何代无之?”(《文集》卷二十五)他认为,天下财货,上应在官,下应在民,只有国、民双富,才是“治世”。如财货既不在官,又不在民,只在权臣、贵戚等少数阶层手里,国、民双贫,自非治世。因此,国家要长治久安,民富是本,“民力穷悴”便不可能成为“治世”。陆游谈的是历史,却有极强的现实针对性。
陆游批判官府对农民的“苛取”、“豪夺”。农民深受剥削压榨,却无法摆脱,陆游深表同情。《书叹》云:“齐民困衣食,如疲马思秣。……有司或苛取,兼并亦豪夺。正如横江网,一举孰能脱。”(《诗稿》卷六十八)《太息》三首其三云:“豪吞暗蚀皆逃去,窥户无人草满庐。”(《诗稿》卷五十九)陆游主张对“盗”民要同情、宽容。“彼盗皆吾民,初非若胡羌。奈何一朝忿,直欲事殴攘。……抚摩倘有道,四境皆耕桑。”(《疾小愈纵笔作短章》,《诗稿》卷八十四)官府一定要善待农民,官有“道”,民则自然守“道”。
陆游站在农民的立场,替农民说话。为了农民的福祉,他真诚地期望有个好官府,真正爱民、恤民,而不是欺民、压民。他想象“木刻吏,蒲作鞭”,(《秋赛》,《诗稿》卷三十七)“蒲鞭不施”。(《赛神曲》,《诗稿》卷二十九)希望农民能过上安定、富裕、自由的生活。“但愿清平好官府,眼中历历见《豳风》。”(《村居即事》,《诗稿》卷八十四)希望政简,赋轻,官清,吏不横,不扰民,不欺民。
陆游对农民充满爱,对欺压农民的贪官横吏则充满恨。《春日杂兴》十二首其三云:“但得官清吏不横,即是村中歌舞时。”(《诗稿》卷八十一)为百姓祈祷,呼唤清官出现。《农家叹》描写了官吏逼税捉人的场景,似杜甫的《石壕吏》,诗云:
有山皆种麦,有水皆种杭。牛领疮见骨,叱叱犹夜耕。竭力事本业,所愿乐太平。门前谁剥啄,县吏征租声。一身入县庭,日夜穷笞荆。人孰不惮死,自计无由生。还家欲具说,恐伤父母情。老人倘得食,妻子鸿毛轻。(《诗稿》卷三十二)诗人同情农民的遭遇,憎恶横吏的行径,故大胆写出。他还将“冻复饿”的农民与受百官朝贺的九重天子对比,“明朝雪恶冻复饿,儿啼颊皴翁噤卧。九重巍巍那得知,阖门催班百官贺。”(《癸丑十一月下旬温燠如春晦日忽大风作雪》,《诗稿》卷二十八)立场鲜明地站在农民一边,是“民贵君轻”思想的体现,确为难得。
陆游有不少诗作揭露官吏向农民逼租的情景,如“常年县符闹如雨。”(《秋词》,《诗稿》卷六十七)这是揭露征科的烦冗。“常年征科烦棰楚,县家血湿庭前土。”(《秋赛》,《诗稿》卷三十七)这是描写征催的残酷。陆游揭露官、民的严重对立,将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朝廷官府,“舂得香杭摘绿葵,县符急急不容炊。君王日御金华殿,谁颂周家《七月》诗?”(《邻有未饭被迫人郭者惘然有作》,《诗稿》卷二十一)“巨浸稽天日沸腾,九州人死若丘陵。一朝才得居平土,峻宇雕墙已遽兴。”(《读夏书》,《诗稿》卷五十一)这是借古讽今。尖锐的阶级对立,官吏恶如虎狼,催税逼命。官逼民反,农民饥寒交迫,走投无路,为了生存本能,只得起而为“贼”。“迫于寒饿,啸聚攻劫。”(《条对状》,《文集》卷五)“吏或无佳政,盗贼起齐民。”(《两麞》,《诗稿》卷六十六)陆游指出,农民为“盗贼”,根本原因在“官”而不在“民”,应从源头上解决问题。《秋获歌》云:“数年斯民厄饥荒,转徙沟壑瑾想望。县吏亭长如饿狼,妇女怖死儿童僵。”(《诗稿》卷三十七)遇上荒年,农民活活饿死,甚至被横吏吓死。“人祸”(确切说是“官祸”)胜过“天灾”。
陆游爱民,不只是停留在口头上或书面上,而是付诸实践。陆游多次做过父母官,管理的即是农民和吃饭问题,与农民直接打交道。民为邦本,民以食为天,以食为命,农民、农业最为重要。陆游知严州时,于淳熙十四年(1187)作《丁未严州劝农文》,他说:“农为四民之本,食居八政之先,丰歉无常,当有储蓄。”他“延见高年,劳问劝课,致诚意以感众心。”鼓励农民“深畎广耜,力耕疾耘,安丰年而忧疾歉岁”。他严格要求自己“宽期会,简追胥,戒兴作,节燕游,与吾民共享无事之乐,而为后日之备”。(《文集》卷二十五)同时强调“积粟”的重要。淳熙十五年所作《戊申严州劝农文》亦云:“盖闻为政之术,务农为先。使衣食之粗充,则刑辟之自省。”(《文集》卷二十五)陆游知严州三年,“民租屡减追胥少,吏责令轻法令宽。”(《秋兴》,《诗稿》卷十九)农民有饭吃,便不会作恶违法,这样,便会不治而治。陆游重视“荒政”,淳熙六年(1179)秋,他任职江西抚州。次年水灾,他奏拨义仓赈灾,结果竟被以“擅权”罪罢官。
陆游重农,有不同的情况。当他做父母官时,是站在官府和领导立场对农民说话,重农是国策,是所有官员都必须认识到和做到的,陆游自然也如此。陆游重农思想的价值更在于他的实践,迥别于一些庸官和贪官。他言行如一,真正恤民、忧民,情为民所系,亦不同于一般空头理论家,只会说,但不会去做。当他退居乡里,日常生活面对的是农民,这时,重农更成为生活需要。他教育子孙重农、归农,则是出于立身处世、承传家业的考虑,是给子孙求人生的退路和归宿。宦海险恶,处处危机,即使官至高位,随时都有罢官的可能,要使家业不断,必须重视农桑。陆游重农,有时只是一种“情结”,是特定时期的情感需要。彼时彼刻,他确实感到农业重要,农民纯朴可亲,对长期宦海浮沉的他来说,尤其需要农民的关照。江南水乡的优美环境也让陆游留恋。这时,重农,情感的需要大于真实的表达,往往只是说说而已,心理需求得到满足即可,并不是真的认为务农最好,生活在农村最好。否则,陆游也不会一再应试,一再罢官后复出,直到衰病老境还出去做官。陆游几次退居故乡,都是被动的,说明他并不真的认为应当做农民。他教育子孙重农,但更重视子孙出仕,反复强调子孙要好好读书,尤其要读经,目的是学而优则仕,而不是做农民。
【注释】
①《文史知识》1984年第6期。
②《广州师院学报》1986年第2期。
③《陕西教育》1994年第10期。
④《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3年第6期。
⑤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卷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
⑥参见笔者《陆游的读书与治学》,《陆游与越中山水》,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⑦瞿镛《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卷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⑧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⑨《隐居通议》卷二十一,丛书集成初编本。
⑩参见徐昕《试论陆游的藏书题跋》,《中国典籍与文化》1996年第4期。
参见笔者《藏书家陆游》,《文史知识》2005年第11期。
《江海学刊》2003年第5期。
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九《刘伶传》,第1376页,中华书局1974年版。
徐志刚《论语通译》第3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
杨伯峻《孟子译注》第301页,中华书局1960年版。
王先谦《庄子集解》第42页,上海书店1987年影印本。
朱谦之《老子校释》第74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
王先谦《庄子集解》第9、12页,上海书店1987年影印本。
严北溟、严捷译注《列子译注》第17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蔡沈注《书经集传》第12页,上海书店1987年影印本。
蔡沈注《书经集传》第39页,上海书店1987年影印本。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三)第952页,中华书局1981年版。
《二十二子》第117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影印本。
杨伯峻《孟子译注》第5页,中华书局1960年版。
班固《汉书》卷五十八《卜式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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