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明评点曾国藩奏折-原折 恳辞曾国荃补授浙抚并谢恩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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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治二年四月二十二日

    奏为恭谢天恩,沥陈下情,仰祈圣鉴事。

    窃臣接准兵部火票递到同治二年三月十八日内阁奉上谕:『浙江巡抚着曾国荃补授。』钦此。当即恭设香案望阙叩头谢恩讫。又恭读寄谕:『浙省系左宗棠兼辖,既兼署巡抚,尤责无旁贷。曾国荃着仍统前敌之军驻扎雨花台,一意相机进取,以图金陵,毋庸以浙事为念』等因。钦此。

    仰见皇上破格录用,委曲培成之至意。惟是受恩愈重,报称愈难。现在发、捻纷乘,苗练复叛,军情反复,世变环生,只贻宵旰之忧,曾乏补苴之术,每与臣弟国荃寓书儆惕,惭悚交并。本年二月臣至雨花台大营,与臣弟共处八日,慨兵事之方殷,感主恩之极渥,中夜奋兴,互相诫勉。

    以大局论之,沿江三千里名城要隘,皆为我有。加以浙东列郡,苏、松各属,次第克复,凡山川筋脉之地,米粮百产之源,该逆一无可恃,未尝不托圣朝之威福,冀功绪之可成。而一念夫拓地日广,顿兵坚城,戍守之卒太多,游击之军太少,师老饷竭,士气渐疲,群盗如毛,饥饿四窜,窃号之寇未灭,流贼之患或兴,则又为之蹙额欷歔。愧臣兄弟谬当重任,深恐上辜君恩,下负民望,遂陷于大戾而不自知。忧灼之余,每思避位让贤,稍分责任,又不敢数数陈奏上渎宸聪。

    上年正月间,臣密陈金陵未克以前,不再加恩臣家。诚以功名之际,终之始难,消长之机,盈则必缺,曾蒙寄谕嘉许,俯鉴愚忱。臣弟国荃旋擢藩司,已叨非分。今又特沛恩纶,授以开府之荣,专其治军之责。闻命而后,已阅兼旬,臣与臣弟两次函商,欲固辞,则颇涉矫情,思立异于当世;欲受事,则不自量力,惧贻讥于方来。再四踌躇,诚恐治军无效,倾覆寻至,不如少安愚拙之分,徐图尺寸之功。惟有吁恳天恩收回成命,俯准臣弟以开缺藩司效力行间,与臣随时熟筹战守,相机进取,或者以勤补拙,以恐致福,迅克坚城,殄除丑类,稍答高厚鸿慈于万一。除由臣弟国荃专折沥陈外,所有微臣感激下忱,理合缮折叩谢天恩,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谨奏。

    译文

    恳辞曾国荃补授浙江巡抚一职并谢恩折

    为恭谢皇恩,缕陈心曲事宜,请求皇上鉴察。

    臣接到由兵部绝密寄来的同治二年三月十八日内阁所奉的上谕:“浙江巡抚由曾国荃补授。”钦此。当时便立即恭设香火几案,遥望宫阙叩头谢恩。又恭读所寄来的上谕:“浙江省系左宗棠所兼辖,既兼代理巡抚,则责任更无旁贷。仍令曾国荃统领前敌军队驻扎雨花台,一心一意地相机进击,以图尽早克复金陵,不要以浙江省内的事情为挂念。”等因。钦此。从中得知皇上破格录用,着意培养的深意。只是受恩愈重,报答愈难。现在长毛、捻军纷纷乘机妄为,苗沛霖的团练再次叛变,军情反复,不测之变四处发生。朝廷更增忧虑,而臣工则缺乏补救的办法。臣与弟国荃每每为此互寄信函予以警惕,惭愧与惶恐交相产生。今年二月臣到雨花台大营,与臣的弟弟一起住了几天,感慨战事正处在关键时刻,感激皇上恩德极为高厚,常在半夜之间兴奋地谈论着,互相勉励。

    从大局来说,沿长江三千里的名城要隘都已次第收复,为我所有,加上浙江东部各府以及苏州、松江两府的所属州县相继克复,凡山川中那些冲要之地,谷米粮食百物盛产的区域,逆匪一地一处都不占有。这完全是托圣明朝廷的威福,所盼望的剿逆大功很快就能实现。但一想到开拓的疆土日益宽广,将军队驻扎在重要的城池里,如此则守卫的士兵太多,能游击作战的部队太少,军营战斗力衰退,粮饷竭蹶,士气日渐疲惫,各种盗贼多如牛毛,饥饿者四处流窜,窃取国号的强寇未彻底消灭,流窜之贼匪或许又将兴起。这些事,又令臣愁眉不展而欷歔不已。臣兄弟不称职地担负重任很觉惭愧,深为担心对上辜负了君恩,对下辜负了民望,以至于陷于大灾难而不自知。忧虑焦灼之余,每每想到辞职让贤,稍稍分去一部分责任,又不敢经常上奏此事而麻烦圣上。

    去年正月间,臣曾秘密奏陈朝廷,在金陵未克复之前不要再给臣的家族加恩。的确是因为功名场中,好的结局比好的开始要难,消退与上长之间的机奥昭示着盈满之后必是亏缺。曾经因此而幸蒙朝廷的嘉许,体谅为臣的诚意。臣的弟弟国荃刚刚擢升为藩司,已属非分之赏赐了。现在又获得特别的恩命,授予开府建衙的荣誉,而又只有专门带兵的责任。得知这个任命后已过了二十多天,臣与臣的弟弟两次以信函相商:拟坚决推辞,则有点近于矫情,别人会误以为想在世人面前标新立异;拟接受任命,则是不自量力,害怕留下今后被讥笑的把柄。再四踌躇,确实担心治平无成效,失败很快就会到来,不如安于守愚拙的本分,慢慢图谋一尺一寸的战功。惟有恳求天恩收回成命,批准臣的弟弟以一个开缺藩司的身份效力于军营,与臣随时仔细筹划战守之事,相机进取,或许能够借勤奋来弥补愚拙,以恐惧谨慎来召致吉祥,迅速攻克坚城,清除丑类,稍微报答朝廷高天厚土样的宏大慈爱于万分之一。除开臣的弟弟国荃专折缕陈缘由外,微臣本人所有的感激之情,按理也应具折叩谢天恩,请求皇太后、皇上鉴察。谨奏。

    评点

    从学识入手提高官样文章的档次

    老百姓常将那些说得动听而实际上又是另一回事,或者完全是因敷衍应付而为的文字称之为官样文章。这种文章之所以加上一个“官样”的定语,显然,它是产生于官场服务于官场,且为官场所需要的文章。如果我们再挖掘下去,问一问,官场为什么需要这样一种文章呢?笔者想,这应该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它或许可以由此而能摸到官场某些深层次的弊端,通过研究而加以解决,从而有利于建立一种新型的社会管理体制。笔者缺乏这个方面的专门学问,不能做深刻的研究,只能就事论事。现在就来说说眼下这篇颇具典型意义的官样文章。

    曾国荃咸丰六年八月在湖南组建吉字营,到今天不过七年光景,便由一个生员变为封疆大吏。或许真的是这支队伍的名字取得好,大吉大利,吉星高照。我们不妨将他亨通的官运排个简表:咸丰八年八月,以克复峡江、吉水等县城功,以同知归部即选。咸丰九年二月,因克复吉安功,以知府尽先选用,并赏加道衔。咸丰九年七月,因克复景德镇功,以道员用。咸丰十一年八月,因克复安庆功,加布政使衔,以按察使记名遇缺题奏。同年十月,赏头品顶戴。同治元年正月,补授浙江按察使。同年二月,补授江苏布政使。同治二年三月,补授浙江巡抚。最有意思的是,从按察使到布政使到巡抚,时间跨度不过一年零两个月,而这中间曾国荃并无尺寸之功。朝廷这样频繁地给老九升官晋级,无疑是在激励他加快攻克金陵的速度,同时,也欲以此来进一步调动曾氏的积极性。

    在人生价值只有功名官爵作为惟一衡量标准的封建时代,升官晋级应是最为直接最为有效的激励机制。曾国荃拉起队伍攻城略地,甘冒矢石,所为何来?还不就是盼望级升得越快越好,官做得越大越好!现在,朝廷任命他做浙江巡抚,而且不要上任,依旧在金陵城下做他的现事。这几多不好,为什么要辞去?这不明摆着是虚伪,是做假吗?

    对!当时的官场就需要这种虚伪,也需要这种做假的文章。中国的主流文化提倡做谦谦君子,提倡礼让。朝廷要你做巡抚,你说你能力不行,这就是“谦”;你请求辞去,让朝廷再简贤能,这就是“让”。官场既为社会各界所聚焦,又是弘扬主流文化的重要阵地,所以官场人物就必须为“谦让”做出一个表率形象来。哪怕你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你也得为这个“大局”作点贡献。说一堆言不由衷的话,摆出一个作秀的姿态来。如此看来,官场多伪,说怪也不怪了。

    具体到了曾氏兄弟身上,还有两个原因使得他们不得不要特别这么谦让一下。一是曾国荃由按察使到巡抚的火速上升,时间既快,又无战功可资,难免会引起一些人的嫉妒和不满。二是曾氏自己在同治元年正月二十二日的一道对节制四省并简授协办大学士的谢恩折中说得很明白:“自去秋以来,臣一门之内迭荷殊恩,感激之余,继以悚惧。恳求于金陵未克以前,不再加恩于臣家,庶可以保全功名,永承圣眷。”所以无论是为堵天下悠悠之口,还是为自圆其说,曾氏都有必要来一番“恳辞”。

    这样的文章确实不好做。因为文章本是“言为心声”,这种文章难就难在笔底之言不是心声,而要把它做好,做得让人相信你说的是真话,这就很不容易。这篇文章虽也是一篇使人一看便知是矫情之作,但还是有它的高明之处。它的高明在于这样几句话:“功名之际,终之始难,消长之机,盈则必缺。”细嚼这几句话,很觉有深意存在,它将该文与那些一般的言不由衷的官样文章区别开来。这四句话,前两句讲的是史实,是对数千年官场史的某一个侧面的总结;后两句讲的是哲理,是曾氏所信奉的盈虚消息之说。关于“盈虚消息”,曾氏在初为京官时的一封家信中有解说:“兄尝观《易》之道,察盈虚消息之理,而知人不可无缺陷也。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天有孤虚,地阙东南,未有常全而不缺者……君子但知有悔耳。悔者,所以守其缺而不敢求全也。小人则时时求全;全者既得,而吝与凶随之矣。众人常缺,而一人常全,天道屈伸之故,岂若是不公乎?”正是基于这个理论,曾氏宁愿求阙而不求全。因为“阙”是正道,“全”是偶然,正道的“阙”才能长久,偶然的“全”只能稍纵即逝。

    一篇谦让之文写到这个份上,便有了思辨的色彩,也便自然而然地走进一个较高的档次。

    这篇奏折的背后还有些故事。

    去年底曾氏因一身而任两江总督、钦差大臣两职觉得担子太重,打算辞去这两个职务,与曾国荃商量。老九回信:“来谕云拟新年疏辞钦篆、江督两席,愿以散佚专治军务,冀权势之稍分,庶指摘之较少。弟窃谓此心自不可不存,而此疏似不可上。现值国家多事之时,天子冲龄践祚,悉赖二三重臣辅翼帝室,以天眷之优渥如此,断非再疏三疏所能辞谢两席者。此疏一上,适以坚皇太后、皇上依畀之意,内外权位与为等夷者,且侧目而视之矣。其知之者,则以为此心无他,不能独任东南数省之艰巨而已;不知我者,非谓存固宠之意,即谓别有希冀之心……兄处现在地位,值今日之时事,惟有素位而行之一法,听其自然,全不以荣辱之念蓄于中,斯无入而不自得矣。若疏辞两席,是意中犹有两席之见存也。”

    信中之言堂堂正正,道理充足,故而曾氏接受了,不再上疏请辞职务。两个月后,曾国荃得浙江巡抚一职,却又两次去信给乃兄说要辞掉这个职务。老九本不是一个很遵守主流文化规范的人,在官位和功劳面前从不谦让。这次却要请辞浙江巡抚,应该说很合乃兄的一贯作为。于是曾氏马上命手下的幕僚为自己和老九各代拟一道恳辞折。不料,过几天,老九给乃兄寄来的咨文里明明白白地写上了“浙江巡抚曾国荃”的字样,弄得曾氏很不高兴,去函严厉指责弟弟:“今业已换称新衔,一切公文体制为之一变,而又具疏辞官,已知其不出于至诚矣。欺方寸乎?欺朝廷乎?余已决计不辞,即日代弟具折。”

    收到这封信后,老九想,还是辞一辞,这对今后自己的立身处事会更有利一些。于是,不顾前后的自相矛盾,还是给朝廷上了一道“恳收回成命”的辞谢折。朝廷接到这两兄弟的折子后,立即下达一道令曾氏昆仲心暖意温的谕旨:“曾国藩奏为伊弟曾国荃恳辞巡抚恩命,并曾国荃奏恳收回成命,以开缺藩司专办军务各一折。曾国荃自统师南下以来,迭复沿江名城要隘,驻军雨花台,连破逆垒,与彭玉麟、鲍超等水陆诸军,为规取金陵之计。朝廷以曾国荃勋绩卓著,擢授浙江巡抚,并令仍统前敌之军驻扎雨花台,一意进取。论功行赏,国家自有权衡。兹览该大臣及该抚所奏,得以金陵未复,兵顿坚城,而该大臣兄弟异数频邀,既荣授以封圻,复令驻军江南,遥领疆寄,深虞陨越,弗克负荷。在该大臣等受宠若惊,固辞恩命,洵属至诚,而朝廷懋赏懋官,权衡悉当。现在军事方亟,时局孔艰,凡在臣工,正宜黾勉效忠,共期宏济。该大臣惟当督率曾国荃忠诚报国,以副委任,正不必渎辞朝命也。”

    谦让之形象既公之于世,实际的好处又一样不少地到了手,一举两得。读者诸君于此或许也已悟到了为什么官样文章不能缺少的道理。

    写作简析 历史回顾与哲理思索,提升了这篇官样文章的档次,固然是此折写作上的成功之处,但它得建立在平素的学养和胸襟的基础上。

    要言妙道 功名之际,终之始难;消长之机,盈则必缺。

    欲固辞,则颇涉矫情,思立异于当世;欲受事,则不自量力,惧贻讥于方来。再四踌躇,诚恐治军无效,倾覆寻至,不如少安愚拙之分,徐图尺寸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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