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明评点曾国藩奏折-原折 曾国荃因病请开缺回籍调理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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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治三年八月二十七日

    奏为据情代奏,仰祈圣鉴事。

    窃据臣弟曾国荃咨称,『同治三年七月二十七日奉上谕:据奏,曾国荃于克城之后,心血过亏,困惫殊甚,欲请回籍调理,部勒散勇南归,求所为善始善终之道等语。该抚所见虽合于出处之道,而于荩臣谋国之谊,尚未斟酌尽善。况遣散勇丁,只须分派妥靠之员沿途照料。而现在江宁、安庆等城,均需督兵镇守,该抚正宜驻扎江宁,安心调理。一俟就痊,即可帮同曾国藩分任其劳。即着曾国藩传旨存问,无庸遽请开缺回籍。等因。钦此。跪诵之下,悚感难名。伏念国荃受恩深重,每于荩臣谋国之谊,亦曾刻自惕励,以期仰答鸿慈于万一。只以读书太少,未能斟酌尽善。恭绎圣训,益自觉无地自容。现奉恩谕,准在江宁安心调理,复谕以就痊后分任其劳。国荃正当恪遵谕旨,赶紧医治就痊,于金陵一切善后事宜,有关吏治民瘼者,加意讲求,借资练习,何敢稍耽安逸,自外生成?惟一月以来,延医诊视,日进汤药,病势有增无减。缘怔忡旧患,起于心血先亏,而成于忧劳过甚。从前数月一发,尚可支持,近则一月数发,日增狼狈。每至举发之时,粥饭不能下咽,彻夜不能成眠,始觉气如奔豚,上冲胸际,渐至心神摇动,头晕目眩,平地有颠仆之虞。医者云,症由内伤,必须静养数月,医药方能见功。国荃自揣年力壮盛,及早医治得法,尚可复元;若此勉力支撑,精神不能周到,措置必至乖方。思维再四,惟有吁恳天恩,赏准开缺回籍调理,冀得早就痊愈。国荃以书生从戎,恭膺疆寄,迭沐殊恩,曾未入觐天颜,跪聆圣训。倘得病势稍愈,自当销假入都,泥首宫门,借伸数年犬马恋主之忱。至现在遣散勇丁已近万人,派员照料回籍。其余专俟饷到,次第遣撤。又,派过皖北者一万一千人,交刘连捷、朱南桂、朱洪章统带,已于十二三等日过江,驰援英、霍。其防守金陵城池及附近要隘万余人,业已分段布置,登陴守御。江浙四省,指日可报肃清。修整贡院,九月可以完竣。国荃别无经手事件,惟冀回籍养病,稍息仔肩』等情,恳请代奏前来。

    伏查臣弟曾国荃,春夏之交,饮食日减,睡不成寐,臣曾陈奏一次。然以一人而统九十里之围师,与群酋悍贼相持,自无安枕熟睡之理,亦系将帅应尝之苦,臣尚不甚介意。迨克城之后,臣至金陵,见其遍体湿疮,仍复彻夜不眠,心窃虑之。近十数日,不得家书,询之来皖差弁,知其肝火上炎,病势日增,竟不能握管作字。幸值撤勇就绪,军务业经大定,地方又无专责。合无仰恳圣恩,俯如所请,准曾国荃开缺,回籍调理。一俟病体就痊,即令奏请销假入都陛见,跪求圣训。所有臣弟国荃因病吁请开缺缘由,理合据情代奏,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明示。谨奏。

    译文

    曾国荃因患病请求免职回原籍调理折

    为根据实情代为奏报事宜,请求圣上鉴察。

    据臣的弟弟曾国荃所寄来的咨文说,“同治三年七月二十七日奉到上谕:根据所报上来的奏折说,曾国荃于攻克金陵城后,心血过于亏损,困惫很厉害,想请求回原籍调理,组织散勇回归湖南,以求所做的事能善始善终等等。该巡抚的所见虽然合于出处之道,但于忠臣谋国之义,尚未考虑妥善。何况遣散勇丁,只须安排办事稳妥的人员予以沿途照料即可。而现在江宁、安庆等城都应派兵镇守,正需要该巡抚驻扎在江宁以资统辖,暂且安心调理,一旦痊愈,即可帮助曾国藩,分担他的辛劳。由曾国藩立即传达圣旨予以慰问,不要急着请求开缺回籍。等等,钦此。跪诵上谕后,惶恐感激的心情难以表达。臣国荃受恩深重,也常常将忠臣谋国的道理努力激励自己,以求能报答朝廷厚恩的万分之一。只因为读书太少,未能参透做好。恭敬诵读皇上的训词,更加觉得自己无地自容。现在奉到恩谕,批准臣在江宁安心调理,又指示病痊愈后为曾国藩分劳。国荃本应当严格遵照谕旨,赶紧医治好病,加倍用心努力办好金陵的善后事宜及有关吏治民生等等,将此作为对自己的培植训练,岂敢稍稍追求安逸,节外生枝?只因为这一个月来,请医生看病,每天吃药,病情有增无减。这原因是怔忡老病,起源于心血先天亏损,而形成于过度忧劳。从前是几个月发一次,尚可支撑,近来则一月内发几次,弄得更加狼狈不堪。每到病发时,稀饭都不能下咽,通宵不能睡觉,刚开始感觉到一股气在心里像头小猪样奔跑,往上冲向胸部,逐渐心神摇动,头晕目眩,平地走路都担心跌倒。医生说,病症在于内伤,必须静静地休养几个月,吃药才能见效。国荃自思年力尚在壮盛时,赶早医治得法,尚可恢复元气;若像现在这样,勉强支撑,不能全神贯注,处理事情必会错乱。再三再四思考,惟有恳求皇上恩准免职回原籍调理,希望能尽早痊愈。国荃以书生身份投军,一直做到巡抚,屡屡沐浴着特殊的恩泽,还不曾进京拜见皇上,聆听皇上的教训,倘若病势稍微得以好转,自当销假进京,在宫门外叩头,借以抒发多年犬马依恋主人的情怀。到现在遣散的勇丁已近万人,并派人一路照料回原籍。其余的只等饷银一到,便依次遣散撤回。另外,派往皖北的一万一千人,交由刘连捷、朱南桂、朱洪章统领,已于十二三等日渡过长江,迅速援救英山、霍山。其中防守金陵城池及附近险要关隘的万多人,也已分段布置,登上城墙把守。江浙等四省,很快就可以得到肃清。贡院的修整工程,九月份可以竣工。除这些外,国荃再没有别的经手文件,只希望能早日回籍养病,将肩上的担子卸下来”等情形前来告知,恳请代为呈递奏折。

    臣弟曾国荃,春夏之交以来,饮食每日减少,睡觉时不能成眠,臣曾查明奏报过一次。以一个人的力量统率包围九十里之长的军队,与众多头领及凶悍贼军相对峙,自然是没有安心熟睡的道理,这也是为将帅者应该吃的苦,臣还不怎么介意。等到克城之后,臣到金陵,见他遍身都是湿疮,依旧彻夜不眠,心里暗暗忧虑了。最近十多天没有接到家书,询问从金陵来到安徽当差的兵员,才知他的肝火往上烧,病势在一天天加重,竟然到了不能握笔写字的地步。幸而撤军一事已经安排就绪,军务也已经大为安定,地方上又没有专门由他负责的事。可否恳求皇上施恩,批准所请,让曾国荃免去职务,回原籍调理。一旦病体痊愈,立即命他奏请进京瞻仰皇上,跪求皇上的教训。所有关于臣弟国荃因病呼吁请求免职的前前后后,按理应当根据实情代为奏报,请皇太后、皇上鉴察指示。谨奏。

    评点

    “因病”后面的种种原因

    打下金陵城,夺得天下第一功的曾氏兄弟及其湘军王牌嫡系吉字营,立即便陷于内外交困的复杂处境中。这一点,即便是笃信盈虚消长学说的曾氏也没有料到,更遑论一贯我行我素的老九和那批骄横跋扈的吉字营将领们。

    与大封有功接踵而来的不利形势,其出现之原因,归纳起来大致有如下几点:第一,放走了幼天王洪天贵福,而在给朝廷的捷报中却称幼天王已积薪自焚。第二,打下被称为“金银如海,百货充盈”的太平天国都城后,却没有丝毫银两上交国库。这两点在前面的评点已经说及,这里不再赘叙了。

    第三,违背朝廷命令,没有将李秀成、洪仁达押送北京,而是匆忙在金陵就地正法。在六月二十三日的报捷折中曾氏说过,对李秀成、洪仁达“应否槛送京师,抑或即在金陵正法,咨请定夺”。也就是说,曾氏自己不准备擅自处置李、洪。朝廷接到这道奏折后,即明确指示:“李秀成、洪仁达等……自应槛送京师,讯明后尽法惩治,以泄神人之愤。”同日,又在给东南各省督抚的上谕中交代得更仔细:“着曾国藩遴派妥员,将李秀成、洪仁达押解来京,并咨明沿途督抚,饬地方文武多派兵役小心护送,毋稍大意。”但是,曾氏已自作主张,在七月初四、初六两天分别将洪仁达、李秀成先行在金陵就地处死。接到朝廷的这两道上谕后,曾氏为他已先杀李、洪二人解释道:李秀成善用权术,颇得民心,逃到乡间时,被乡民怜悯而藏匿,被抓后,乡民居然将告密者杀死泄愤。李秀成已关在囚笼里,而部下松王陈德风见到他却长跪请安。既有民心,又有死党,故而决计杀之以绝后患。又说洪仁达被抓后,如醉如痴,只是口喊天父,拒不供认,且已病重,故而也先行处决。

    按理说,这都不能成为在接到朝廷指示前就急忙先杀的理由。但人已杀了,朝廷也只得承认这个事实,并补发一个追认的上谕:“洪仁达、李秀成二逆,前虽有旨解京,惟此等内地叛民,本与献俘之例不合,且究非洪秀全可比。该大臣于讯明后,即在江宁省城将该二逆极刑处死,免致沿途种种棘手,骚扰地方,所办甚是。惟京外皆知二犯解京,兹忽中止,恐视听不明,转生疑窦,且恐多处逆匪因而造言煽惑。故本日明降谕旨,令该大臣将二逆就地正法,着该大臣仍将洪、李二逆首级传示被扰地方,以快人心而息浮议。”

    虽然有了这道上谕,从法律上来说,杀李、洪已是合法了,但无论是朝廷中的决策人还是地方上的官绅,心中对这件事的“浮议”并不会因此而止息。事实上,此事招致议论纷纷。议论最为集中的一点是:曾氏一向办事谨慎,为何这次却要冒着违旨的风险迫不及待地杀掉李秀成呢?比较多的人的看法是:他要灭口。那么,曾氏为何要灭掉李秀成的口呢?或者说,他有什么把柄在李的手中呢?众说纷纭。有的说,李秀成知道金陵城的金银财富有多少,放在哪里,如果押到京师,他会如实说出,不仅将戳穿曾氏奏折中的谎言,也将坏了吉字营将士的好事。有的说,李秀成曾经向曾氏策反,要曾氏放了他,他可以招集金陵城外二十万太平军帮助曾氏夺取皇位。如果李秀成向朝廷招供出这件事来,那曾氏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也有的说,李秀成的自供词其实写了许多,但曾氏上报给朝廷的那份却删去不少。若朝廷将此删节供词交给李秀成本人核实,则会节外生枝惹出意想不到的麻烦。所以,曾氏不能把李秀成交给朝廷去“审明”,只能一杀而了百事。这种种议论,无一对曾氏有利,而是加重了朝廷对曾氏兄弟及其湘军的防患之心。至于无视朝廷,恃功妄为,则是不需要任何人检举揭发,便已为天下所共知的事实。

    第四,尽管灭掉了李秀成的口,但几万人之口是灭不掉的。金陵城破之后,吉字营官勇疯狂打劫城内的金银财货,并纵火焚烧宫殿房屋来消灭罪迹。这种进行了三天三夜的野蛮残酷的掳掠行为,怎么能遮掩得了?不要说金陵城内还有不少侥幸存活下来的百姓和趁乱潜逃出去的太平军将士,就是在城外附近,也还有许多非吉字营的官方其他部队,如鲍超的霆字营,彭玉麟、杨载福的水师,李鸿章的淮军以及冯子材的绿营等等。他们都是这场金陵浩劫的见证人。而曾老九及其手下抢夺天下第一功的真实目的,也于此暴露无遗。三年后,曾氏与赵烈文有一段对话,很真实地再现了那段历史:“至后园登台而望,少顷师亦至,遽谈问沅帅收城时事。余曰:‘沅帅坐左右之人累之耳,其实子女玉帛无所与也。各员弁自文案以至外差诸人,则人置一簏,有所得则开簏藏纳,客至则倾身障之,丑态可掬。’师狂笑,继又曰:‘吾弟所获无几,而老饕之名遍天下,亦太冤矣。’”(《能静居日记》同治六年七月二十日)

    沅帅,即表字沅甫的曾老九,师即赵烈文对曾氏的尊称。从曾氏的“狂笑”中,可见曾氏对吉字营抢掠一事是完全知道的,也并不对此表示多大的憎恨;至于老九当时的恶名,从一句“老饕之名遍天下”便足以证实了。事实上,老九并不冤,他自己从中所得的,决不会亚于那些抢得最多的将领们。曾纪芬说他的九叔“每克一名城,奏一凯歌,必请假还家一次,颇以求田问舍自晦”。(见《崇德老人自订年谱》)他请假回家的目的,便是带战利品回去求田问舍。克普通名城,尚且收获一大笔,何况打下金陵城?

    这种种原因综合起来,便出现了一个令胜利者难以接受的各方交相苛求与指责的场面。朝廷说曾老九“骤胜而骄”,派江宁将军富明阿来金陵,名为慰劳,实为监视。曾氏续报的请功折一个接一个被驳回;江西、湖北的长江码头均设哨卡,对从金陵开出的船只予以严格盘查。深谙历史又熟知现实的曾氏,决定采取“谦退”之策来应付眼下的困难时局。他的谦退之策的主要内容为:撤厘金局,裁湘军,动员老九开缺回籍,修缮贡院立即恢复江南乡试等。

    于是,我们知道,老九开缺回籍的背后是有着重大的政治背景的,老九对此是怨气深重的。同治三年七月二十九日,曾氏写给老九的家书中说:“弟肝气不能平复,深为可虑。究之弟何必郁郁!从古有大勋劳者,不过本身得一爵耳。弟则本身既挣一爵,又赠送阿兄一爵……吾弟于国事家事,可谓有志必成,有谋必就,何郁郁之有!”老九内心对开缺是极不满意的。同治六年的某一天,曾氏给赵烈文透露了这一消息:“师曰:‘三年秋,吾进此城行署之日,舍弟甫解浙抚任,不平见于辞色。时会见盈庭,吾直无地置面目。’”

    但是,老九也知道,他现在已处于万矢之的的位置,若不解职,则许多事将摆不平,对他本人,对乃兄,以及对吉字营将士都将不利,于是接受大哥之劝,自请开缺回籍。真正的诸多原因都不能形之于笔墨,而可以作为公开又站得住脚的理由便是病重。通篇奏折都讲的一个字:病。大段引用老九信中所言的是“病”,曾氏自己所说的也是一个“病”。

    朝廷自然是巴不得曾老九离开军队离开官场的,但对于一个刚建立大功的巡抚,一说开缺便批准,则似乎太缺人情味。当曾氏第一次奏报老九欲开缺时,朝廷还是来了一番慰留。当曾氏再次提及此事后,朝廷便不再挽留了。接到这道折子后,立即颁布上谕:“浙江巡抚曾国荃,自随同曾国藩剿贼以来,迭克名城,勋绩卓著,本年来亲督将士苦战数月,攻拔江宁省城,歼除巨逆,厥功尤伟。乃以连年办理军务,心力交瘁,遂致忧劳成疾,请假开缺回籍调理,情词极为恳挚,若不俯为所请,惟恐为职守所羁,未能从容静摄,转非体恤功臣之道。曾国荃着准其开缺回籍调理,并着赏给人参六两,交该抚祗领,用资保卫。该抚系有功之臣,朝廷正资倚畀,尚其加意调治,一俟病体痊愈,即行来京陛见。”

    此时恰逢老九四十一岁生日,按现在的算法,应是四十岁。曾氏为九弟做寿诗十三首。第一首曰:“九载艰难下百城,漫天箕口复纵横。今朝一酌黄花酒,始与阿连庆更生。”我们从“漫天箕口复纵横”中,便可想象出打下金陵后的曾家老九,处在多么不利的政治局面中。第十首曰:“左列钟铭右谤书,人间随处有乘除。低头一拜屠羊说,万事浮云过太虚。”从“谤书”二字可知老九的开缺回籍,显然不是因病重而不能做官。这十三首诗载入曾氏全集诗文卷中,读者自己可以去找来读读。曾氏公开发表这十三首诗,希望“以征和者”。据说当时真有不少人应和。《能静居日记》中记载了主人当年的十三首和诗。兹录其中三首,以飨不易见到此书的读者。

    其一:“东征踠足已三年,不服才雄服志坚。为语儒人漫操笔,轻将成败说由天。”此首称赞老九心志坚定,并以老九为例,说明事之成败,人的因素极为重要,不能轻易便说天意天命等。笔者认为赵烈文这首诗颇有意思,很乐意将它推荐给青年朋友们。

    其二:“露宿兼旬待决机,焦愁何异处严围。巨霆一发千骑骤,亲见归来泪满衣。”笔者欣赏诗中的最后一句。这应是一句实录。它真实地记录了历经千辛万苦而取得胜利的老九,当时喜极而泣的模样。

    其三:“双桨安流无险巇,一尊清酒沃群疑。即今小顿扶桑驾,何似当年揽辔时。”诗中的第二句,再次证实当时老九所处的氛围。

    写作简析 将真正的深层原因一字不提,而将最不重要的表面原因说得淋漓尽致,令人同情。这是该折的高明之处。

    要言妙道 以一人而统九十里之围师,与群酋悍贼相持,自无安枕熟睡之理,亦系将帅应尝之苦,臣尚不甚介意。迨克城之后,臣至金陵,见其遍体湿疮,仍复彻夜不眠,心窃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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