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为遵旨预筹修约事宜,恭折密陈,仰祈圣鉴事。
窃臣于九月二十三日,承准军机大臣密寄同治六年九月十五日奉上谕:『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奏「预筹修约事宜,请饬滨海沿江通商口岸地方将军、督、抚大臣各抒所见」一折,前因原议十年修约,为期已近,据该衙门奏请饬南北通商大臣于熟悉各员中,每处选派二员,于十月咨送来京,当经降旨允准。惟前奏只欲于选派各员内收群策群力之效,而于通盘大局,尚待筹商。本年十二月,即英约前期六个月先行酌改之期,各该将军、督、抚大臣务于十一月内奏到,毋稍延缓,俟总理衙门密函条说寄到时,诸臣其审时度势,妥筹万全,以济时艰而副委任,详细复奏。』等因。钦此。仰见我国家推心置腹,博采广取之至意,钦佩曷任。
详绎总理衙门原折密函,层层商析,谋坚执固拒之辞,而又不欲大局之决裂;怀雪耻报仇之志,而又不欲彼族之猜疑,实属审时度势,苦心经营。臣于预筹换约一事,前接总理衙门四月之函,当经分饬各关查议,开列清册,经臣详晰加签,业于九月二十一日选派候补道孙士达等二员,由沪进京赍投,以备采择在案。
兹复荷谕旨垂询,臣愚以为与外国交际,最重信义,尤贵果决。我所不可行者,宜与之始终坚持,百折不回;我所可行者,宜示以豁达大度,片言立定,断不宜若吐若茹,稍涉犹豫之象,启彼狡辩之端。大抵洋人之在泰西,数百年来互相吞并,无非夺彼国商民之利,然后此国可以得志。其来中国也,广设埔头,贩运百货,亦欲逞彼朘削之诡谋,隘我商民之生计。军兴以来,中国之民久已痛深水火,加以三口、五口通商,长江通商,生计日蹙,小民困苦无告,迫于倒悬。今若听洋人行盐,则场商运贩之生路穷矣;听洋人设栈,则行店囤积之生路穷矣;听小轮船入内河,则大小舟航水手柁工之生路穷矣;听其创办电线、铁路,则车、驴、任辇、旅店、脚夫之生路穷矣。就彼所要求各事言之,惟挖煤一事,借外国开挖之器,兴中国永远之利,似尚可以试办。应宝时条议册内以为可行,臣亦加签从而韪之。其余如小轮舟、铁路等事,自洋人行之,则以外国而占夺内地之利;自华民之附和洋人者行之,亦以豪强而占夺贫民之利,皆不可行。以上各节,臣于孙士达等赍京册内,逐条签明。总就小民生计与之切实理论,自有颠扑不破之道。如果洋人争辩不休,尽可告以即使京师勉强应允,臣等在外,仍必以全力争回;即使臣工勉强应允,而中国亿万小民,穷极思变,与彼为仇,亦断非中国官员所能禁止。中国之王大臣为中国之百姓请命,不患无词置辩,甚至因此而致决裂。而我以救民生而动兵,并非争虚仪而开衅。上可以对天地列圣,下可以对薄海苍生,中无所惧,后无可悔也。
至请觐、遣使、开拓传教三事,臣派员赍京册内,皆未议及。
伏查康熙十五年圣祖仁皇帝召见俄人尼果赍等,其时仪节无可深考,然当日与俄罗斯议界、通市,实系以敌国之礼待之,与以属藩之礼待高丽者迥不相同。道光、咸丰以来,待英、法、美三国,皆仿康熙待俄国之例,视同敌体。盖圣朝修德柔远,本不欲胥七万里之外洋而悉臣服之也。拟请俟皇上亲政以后,准其入觐。其仪节临时酌定,既为敌国使臣,不必强以所难,庶可昭坦白而示优容。
遣使一节。中外既已通好,彼此往来,亦属常事。论者或恐使臣之辱命,或惮费用之浩繁,此皆过虑之词。似应令中外大臣留心物色,随时保举可使绝国人员,储以待用,不论官阶,不定年限,有人则遣,无人则不遣,权仍在我,彼亦断不致以许而不遣,遂启兵衅。顷准总理衙门咨,已奏派志刚等出使西洋。从此源源通聘,使事渐多,纵或有一二不能专对之臣,亦安知无苏武、班超、富弼、洪皓者流出乎其中,为国家扬威而弭患?此可慨然允许者也。
至开拓传教一事,查天主教之始专以财利人,近日外国教士贫穷者多,彼之利有所不给,则其说亦将不信。自秦汉以后,周孔之道稍晦,而佛教渐行。然佛教兴于印度,今日之印度,则多从回教,而反疏佛教。天主教兴于泰西,今日之泰西,则另立耶苏教,而又力攻天主教。可见异端之教,时废时兴,惟周孔之道,万古不磨。但使中国修政齐俗,礼教昌明,彼虽百计开拓,亦终鲜尊信之者。况目前各省郡县多立教堂,业已拓之,无可再拓,将来换约之时,该国如于此条渎请不已,似可许以随时行文保护彼教,但不必再添条款,亮不至更肆要求矣。
此数端者,其害稍轻,不特不与力争,并可有求立应。独至铁路、轮船、行盐、开栈等事,害我百姓生计,则当竭力相争。不设抵制之词,不用严峻之语,但以婉言求之,诚意动之,始终不可移易,使彼知恤民以保邦,乃千古帝王之常经,亦我朝列圣之家法。在今日,中国多事,洋人方张,我不能因曲徇和议而不顾内地生民之困,即异日中国全盛,洋人衰弱,我亦但求保我黎民而别无耀兵海外之心。彼虽倔强诡谲,当亦知理直不可夺,众怒不可犯,或者至诚所感,易就范围。区区愚见,是否有当,谨献刍荛,以备采择。所有遵旨预筹修约缘由,恭折由驿四百里复陈,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训示。谨奏。
译文
遵照谕旨预先筹谋与外国修约事宜秘密陈述愚见以备择用折
为遵照谕旨预先筹谋修约事宜,恭谨具折秘密陈述事,请求圣上鉴察。
微臣于九月二十三日,接到军机大臣密寄来的同治六年九月十五日所奉的上谕:“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所奏的关于‘预先筹谋修约事宜,请下令沿海沿江通商口岸地区的将军、总督、巡抚大臣各自抒发己见’一折,先前因为原议定的十年修约事,现为期已接近,根据该衙门奏请令南北通商大臣在熟悉外情的人员中,每处选派二员,于十月份带着咨文来北京,此事已经发下谕旨予以批准。只是前次奏折中仅限于在所选派的各员中收取群策群力之效,至于通盘大局,尚待进一步筹商。今年十二月,即与英国所签的条约提前六个月先行商量修改的时期,各位将军、总督、巡抚大臣务必于十一月内将奏折寄到,不可稍微延缓,待总理衙门用密件寄到条说时,诸位审时度势,妥善计议万全之策,用以挽救时艰而尽到自己的责任,到时再详细复奏。”等等。钦此。可见朝廷与群臣推心置腹,以达博采广取的最高诚意,臣对此无比钦佩。
细细地解读总理衙门的原折及密信,一层层地商讨分析,用的是坚决拒绝的文辞,但又不想让大局决裂;怀抱着雪耻报仇的态度,但又不想让外人有猜疑之心,的确是审时度势苦心经营。臣对于预先筹谋换约这件事,前次接到总理衙门四月份的信件,当即分别要求各个海关调查议论,并开列清单,经臣详细审阅且加上签印,已经在九月二十一日选派候补道孙士达等两人,由上海携来进京投递以备择用,保存在案。
现在再次蒙谕旨垂询,臣的愚见以为与外国交往,最重要的是“信义”,尤以“果决”为贵。凡我方所有不可允许的,则宜与外国始终坚持,百折不回;凡我方所有可允许的,则宜以豁达大度来表示,一两句话就说定,决不宜吞吞吐吐,而稍稍表现犹豫不定的样子,让对方找到狡辩的机会。大致说来,洋人在西方,数百年来互相吞并,无非是掠夺他国商民的利益,然后该国可以得行其志。他们来到中国,广泛开设码头,贩运百货,也是想施行他们苛薄盘剥的阴谋,阻碍我国商民的生计。战争爆发以来,中国老百姓早就痛恨身陷水深火热之中,又加之三口通商、五口通商、长江通商,生计一天天局促,百姓困苦无处诉告,犹如在倒悬中被迫过日子。
现在若听任洋人运输食盐,则盐场上的商人贩夫的谋生之路便断绝了;若听任洋人设立货栈,则专做囤积转运业店主谋生之路便断绝了;若听从小轮船进入内河,则大大小小航船上的水手舵工的谋生之路便断绝了;若听任他们创办电线铁路,则各种人力畜力车行、旅店业、挑脚夫的谋生之路便断绝了。就他们所要求的各种事项来说,只有挖煤一事,可以借助外国开挖机器来振兴中国的永远利益,似乎还可以试办。应宝时的条议册内认为可行,臣也加上签记予以认可。其余如小轮船、铁路等项,让洋人兴办,则是以外国来侵夺中国内地的利益;若是由中国人附和着洋人来举办,也是以豪强来侵夺贫民的利益,都不可实行。以上各条,臣在由孙士达等带送京师的册子里,逐条加以签注。总之,从百姓的生计与切切实实的道理来考虑,自然会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如果洋人为此而争辩不休,尽可以告诉他们,即便京师勉强答应了,外省各疆吏仍然会以全力来争回国家权益;即便各省疆吏勉强答应了,中国亿万百姓穷极思变,与他们结下仇恨,也决不是中国官员所能禁止的。中国的外交大臣为中国百姓请命,不怕无词辩论,甚至因此而导致外交决裂也在所不惜。在我方,是以挽救民生而引发兵戈,并不是为虚浮的礼仪之事而开启争端。从上来说,可以对得起天地与列祖列宗;从下而言,可以对得起四海百姓,心中无所畏惧,以后也无可后悔的。
至于请求会见、派遣使节、扩大传教三桩事,臣在派人送到京师的册子中都未说到。
臣查阅康熙十五年圣祖仁皇帝召见俄国人尼果赍等,那时的礼仪细节已无法深入考究了,但可知当时与俄罗斯议论国界、互通贸易,确实是以敌国之礼对待的,以与藩属之礼对待高丽完全不一样。道光、咸丰以来,对待英、法、美三个国家,都仿照康熙朝对待俄国的先例,将它们视同敌国。本来,我朝凭借道德以怀柔之策对待远方国家,原就不想让七万里之外的洋人都以藩臣的身份服众我国。似可等皇上亲政以后,准允他们入朝相见。那时见面的礼仪细节可临时商议而定,既然是敌国的使臣,就不必强为所难,如此可以向洋人表示我国的坦白态度而给他们以优厚的待遇。
派遣使节一项。中国与外国既然已修好,那么彼此之间的往来便是常事。论者有的担心使臣会有辱使命,或者害怕费用的浩繁,这些都是过虑之词。似乎应该令朝廷上及地方上的大臣都留心物色,随时保举可任出使绝国的人员,储备起来以待使用,不论官阶,不定年限,有合适的人则派遣,无合适的人则不派遣,权始终握在我们自己的手里,他们也绝对不至于会认为我国答应了又不派遣从而挑起战争。刚刚接到总理衙门的咨文,知道已经奏派志刚等人出使西洋。从此以后源源不断地互相委派,使节渐渐增多,纵使或许有一两个不能称职的人,又怎知无苏武、班超、富弼、洪皓等一类人才出现在其中,为国家扬威而消除祸患呢?这桩事可以慷慨给予答应。
至于扩大传教一事,考查天主教,在它开始的时候,专门用财富利益引诱人,近来外国传教士贫穷者多,教会的利益不能分出,则它的学说也就不被人们所信奉。自秦汉以后,周公孔子的学说稍稍逊色,而佛教逐渐盛行。然而佛教兴起于印度,但今日的印度则多信从回教,反而疏远佛教。天主教兴起于西方,今日之西方,则另立耶苏教,反而竭力攻击天主教。可见异端之教,一时废替一时兴盛,惟周公孔子之道,则万古不磨。但使得中国政治修明、风俗淳厚、礼教昌明,它们即便千方百计地开拓,也最终缺乏尊崇诚信的内容。何况目前各省各郡县有许多教堂,已经开拓了,没有必要再开拓,将来换约时,该国如果对于这条反复请求不已,似乎可以答应他们随时发文保护其传教事务,但不必再增加条款,想必不至于放肆要求了。
这几桩事的危害稍轻,不仅不与他们力争,而且可以做到有求必应。独独于铁路、轮船、行盐、开栈等事,危害我百姓的生计,则应当竭力相争。不用“抵制”这样的词汇,也不用严峻的语气,但以婉言请求他,诚意感动他,这个宗旨始终不可改易,使他们知道爱护百姓而保卫乡邦,乃千古帝王的不能改变之准则,也是我朝列祖列宗的家法。今日的情况,是中国处多事之秋,洋人正在嚣张之时,我们不能委曲求全于和议而不顾内地百姓的困难,即便将来中国全面强盛,洋人衰弱,我们也只求保护我国自己的百姓而不要有耀兵海外的居心。他们虽然强硬诡谲,也应当知道道理充足则不可改变,众人之愤怒则不可冒犯,也或许至诚能使他们感动,容易接受我们的条件。区区愚见,不知妥当与否,谨贡献自己的陋见,以供朝廷参考选择。所有遵旨预筹修约事宜的各种思考,恭折由驿站以四百里快递陈述,请皇太后、皇上鉴察训示。谨奏。
评点
一道被泄露的外事密奏
晚清时期的中央政府的确腐败无能、弊政百端,但有一点却值得称道,即遇到国内外的重大事情时,会广为征集地方文武大员的意见,而且也不完全是形式,有时来自地方的意见也能起决定作用。如慈禧打算废光绪而立他人,对这样的大事,她也曾发密旨征求几个握有实权的总督的意见。据说两江总督刘坤一坚决反对,他的“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宜防”两句话,对慈禧最终打消废立念头起了关键的作用。当然,晚清朝廷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因为开明,更不是有什么民主意识,而是因为军兴之后地方力量的迅速膨胀,其实力迫使朝廷不得不对他们假以辞色。但不管怎样,集思广益总比独断专行强。参与朝廷决策的地方大员,通常是各省的总督、巡抚以及将军、都统等。即将到了要与英、美、法等国家修订以往所签条约的时候了,主管外交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向朝廷建议,请沿海及沿长江各通商口岸的诸省大员会商此事,预筹应对之策。朝廷接受总理衙门的建议,下令给相应省份上奏参议修约事宜。这道奏折,便是曾氏以两江总督的身份回复朝廷的报告。
读完这道报告后,留给读者一个很突出的印象便是:鱼龙混杂,瑕瑜互见。曾氏的有些看法,如不让洋人在中国行盐设栈、修建铁路、架设电线等,在今人看来简直荒唐可笑。但是即便如此,这道奏折仍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它让我们知道,像曾氏这样一位最先提出将洋人造炮制船的技巧学过来以求中国“徐图自强”,从而揭开近代洋务运动序幕的先行者,其眼光和思想仍有很大的局限,至于那些头脑僵化行事保守的各级政权的持掌者,该会对“泰西怪物”有多大的反感和仇视!由此可知,“与世界接轨”,在中国会是一个多么严峻的课题,一段多么艰难的过程!了解一点当时的历史,会对今天的改革事业多一番深层次的思考,而这些思考对于中国的改革大业来说是很有益处的。对于这道奏折中所谈到的具体问题,我们就不再来评议了,笔者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这道讨论国家外交的绝密奏折不久便被洋人窃取,并将它公开发表。这在当时是十分罕见的泄密事件。
据掌管总理衙门的恭亲王奕奏:“本年值换约之期,当以事关紧要,复经臣等遴派章京专司其事,期于慎益加慎,所有各省疆臣密陈修约事宜,钦奉谕旨交臣等核议者,无不敬慎封存,严密登档,以便参酌折中,与各国驻京使臣争办。顷缘五月间,接阅上海闰四月中旬新闻纸,于督臣曾国藩密陈筹议修约事宜折内,应准应驳各节,历举无遗。臣等不胜疑讶。及至六月间,复据总税务司赫德将抄折呈出,臣等询所自来,坚辞系由领事官抄寄。当即函至督臣曾国藩追究缘由。现经该督奏称,于密封陈奏之件,不能格外慎密,被人传抄,自请议处。”
从这道奏章中可知曾氏密折的主要内容,同治七年闰四月中旬被刊登在上海的报纸上。随后,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更向奕出示这道密折的全文抄件,并说是由领事官抄寄的。为此曾氏检讨自己对于密件慎密不够,以致被人传抄,请求朝廷处罚。曾氏因此上了一道《泄露机密自请议处折》。折中说:“接准总理衙门函称,臣前次密折一件,现经有人抄录,并已载入新闻纸,嘱臣查明,因何泄露等语。查密封陈奏之事,臣未能格外慎密,以致被人传抄,疏忽之咎,实无可辞。除将详细情形函复总理衙门外,相应奏明,请旨将臣交部议处。”
究竟在哪个环节上没有把住关,以至于这道密折被人传抄,现在已无从得知。但从曾氏主动表示负领导责任来看,密折泄露是出在前期的南京阶段,而不是出在后期的北京阶段。对于曾氏的这道自请议处折,朝廷有这样的答复:“乃曾国藩于密陈筹议修约事宜折件,不能慎密,致被人传抄,业经交部议处。此事若再追究,诚恐欲盖弥彰,转于大局无益。”曾氏还是被朝廷议处了,只是再没有公开追究,怕引起负面影响。
从泄密的角度来看,这个事件是严重的;从实际后果来看,这道折子的泄密也没有给朝廷的外事活动带来多大的损害。何况此事又出在这样一个于国家有大功的老前辈的身上,所以朝廷并没有对曾氏以实质性的处罚,几乎就在同时,将曾氏调补直隶总督。这年十二月,曾氏离开转战十多年的江南,北上履新。
写作简析 既提出办外交的总原则,又对具体事项一一详述自己的观点,虽有迂陋的见识,却不掩忧国仁民的诚心。
要言妙道 与外国交际,最重信义,尤贵果决。
恤民以保邦,乃千古帝王之常经。
异日中国全盛,洋人衰弱,我亦但求保我黎民而别无耀兵海外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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