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有袁世凯的直系和从直系中分出来的皖系不断争夺政权,他们派出来的地方军事首长各为其主,可是也分合无常;在北方,还有雄踞辽东的张作霖、在山西闭关自守的阎锡山,这两股势力有时候也会卷入北方的政权斗争,但大多数时间,他们都相当致力于治理自己的势力范围。在南方,广西和云南各地均有据地自雄的地方军阀,为了争夺一省控制权而时时发生内战。四川内部,就是一群土生土长的军阀,不断地在争夺天府之国的领导权。长江流域和东南地区,则是各方面军阀争夺的对象。这些地区没有自己的军阀,全靠着地方掌握财富和资源的乡绅,在许多武人的争夺之中,想方设法维持地方的安定。孙中山和他的革命同志,则局促于珠江三角洲一隅之地,必须时时仰桂军、滇军和粤军的鼻息,号令不能出“帅府”之门。
分裂的中国,救亡的压力
四分五裂的中国,沦为列强的“次殖民地”:英国的势力范围,是在长江流域和东南;法国在西南尤其云南发展其势力;日本在福建有特殊的利益,当然,日本取代了俄国,将东北三省牢牢抓在手中。张作霖的起家,是在日俄矛盾之中成长,也长期地受日本的支持。在我国北方,青岛是德国的基地,威海卫是英国的基地,好在内陆地区只是德国、英国、美国的传教和经商的地点,并没有被侵占。
中国的内河和沿海的港口,进出的都是挂着外国旗帜的货轮,也有外国的军舰,肆无忌惮地在中国的领域中航行。外国的洋行和银行,不仅经营进出口的买卖,也开发中国的矿产,经营中国的铁路。外商设立的工厂,在中国土地上,用中国的原料和华人的劳力赚取中国市场的利润,运回自己的国家。无论哪一个政府,中央或者地方都必须仰赖这些外资经济,或者向他们贷款,或者购买他们的军火。中国可以说没有自己的经济。中国的民族企业还没有发展的机会,中国甚至长期没有全国的统一货币,外币和银元都在市面上流通。
从1912年到1926年,就以上所说的情形看来,北伐之前的中国是一片混乱,乏善可陈。的确,这时候呈现的危机,是时时可能发生的亡国,“救亡”两个字成为当时压在全体中国人心头的压力。尤其日本人,在那一段时期时时刻刻在各地有挑衅的行为,制造事故,以取得中国的让步。日常生活中,生活在租界或者通商口岸的华人,不是必须面对外国人,就是处于外国势力卵翼下,受着各种各样的歧视和欺负。
对很多中国人来说,救亡不仅是一个口号,还是天天要面对的现实。
昙花一现的自由环境
可是从另外一方面看,在救亡的危机感下,这一段时期竟可以说是中国的启蒙时代。许多革命前应该想到的问题,在这一段混乱的时期提上了日程,让大家不断地思考:中国怎么走到了这个地步?中国该走到何处去?
新一代的知识分子,很多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但更多人是在中国接受的现代教育。从总人数说,受过大学教育的中国人,在人口比例上不会超过百分之五;受过中学教育的,应该是百分之二十五到三十五之间。这些新的知识分子,几乎人人都卷入了 “启蒙”过程。救亡和启蒙,两个任务必须同时进行。也因此,启蒙的意义受救亡的影响,使得这群新知识分子具有严重的紧迫感,不免重视短期内快速的效果,而不太顾及未来长远的发展。
当时中国的文化事业和教育事业,几乎都集中在若干大城市,尤其是北方的北平和天津,南方的上海和南京。此外,广州和香港距离很近,也是华南的中心,武汉则是华中的中心,这两个副中心,论其发挥的功能,只能说是平、津、宁、沪的外围而已。
中心城市的报刊杂志,成为讨论国是的论坛。《东方杂志》、《大公报》、《申报》、《时事新报》等,都刊登不同人物的文章,从不同的角度提出个人对文化、经济、政治各方面的想法。几个重要的出版社,例如商务印书馆和更早期的一些书局,一批批地发行导论性的书籍,介绍各种新知识和新学说。上海也有了中国的第一批电影事业,以这一个新的媒体,提出大家天天面临的许多问题,用娱乐的方式提醒大家注意一些生活上的现象。这些新的文化事业,几乎都在租界之中,即使他们指斥当权者,由于任何中国政权都无法进入租界,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外国人在租界拥有治外法权,这本来是不该发生的,却使中国人获得了思想上极度的自由。在这自由环境中的文化与学术讨论,如昙花一现。
先说政治理论方面:各种主义都被提出来讨论,从无政府主义、国家主义到社会主义,都有人提倡,也都有人信从。孙中山在广州虽然施展不开,却是花了大部分的时间在思考中国的问题。他一方面从美国的民治、民有、民享三个理想,延伸为民族、民权、民生的三民主义;他也重新认识了中国的过去,尤其是中国文化里面的一些特色,并且吸收了中国文化传统的一部分,纳入自己的思想体系之内。他的五权宪法结构,就是在行政、司法和立法三权鼎立的基础上,增加了中国传统科举的考试和御史台的监察两项权力。
前面说过,孙中山是一个边缘人,在外国受教育,对中国的文化其实并不熟悉。这一段岁月,可以说是他的补课过程。他重新思考中国文化和政治之间的关系,他的建国蓝图,也在这个时候有相当具体的描述,比如如何改善交通,如何开发物产,如何建设工业等。假如这一套想法,在革命前他已经提出,我想在辛亥革命时,他会获得更多的支持,尤其是社会精英阶层的支持,不至于沦入四无依傍的窘境。
1917年,俄国革命成功,共产主义在各处都开始传播。中国在欧洲的留学生,其实有很多早就已经接受了社会达尔文主义,其中包括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俄国革命成功后,一方面有许多社会主义倾向的学者,已经在知识分子之间讨论社会主义和更具体的共产主义。共产国际①对于孙中山的支持,又使得国民党的若干人士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尤其是里面的民生主义等同于社会主义。在光谱的另一端,则是美国的自由主义和民主选举产生的代议制度,从英美留学回来的学者,几乎全部都站在这个立场上,和左派不断地辩论。在两者之间,则是国家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工团主义、乡村自治主义等,五花八门的观念都有人提倡。
20世纪20年代时,有过几场大辩论。一个是讨论中国社会的定性,左翼的理论家将中国的过去纳入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但是有些人不同意他们的观点,有的人从中国传统的立场驳斥这些说法,也有的人则是修正了唯物史观,不主张固定的社会进化论观点,却也认为社会与经济之间存在密切关系。
另一项讨论,则是科学与玄学的讨论,也可以说是中国科学主义形成时期一个非常重要的事件。主张科学的人士,他们其实不是真正从科学本身的内部规律角度发言,而是将科学当做一个新的文化现象。这一番讨论,实质上毋宁说是将一切哲学讨论都推到玄学的范畴,使得思想的领域狭窄了,也单薄了。当然,宗教信仰又更被这些科学主义者驱逐到人生之外,当做迷信。这一番辩论,当然是和新文化运动有相当的关系。①共产国际 即“第三国际”,1919年成立,其任务是宣传马克思主义,团结各国工人阶级和广大劳动群众,为推翻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统治,建立无产阶级专政,消灭剥削制度而斗争,总部设在莫斯科,于1943年6月正式解散。
新文化传播和默默进行的社会革命
五四新文化运动本来是从中文的白话化开始的,并没有涉及政治问题,只是中间又因为抗议巴黎和会的爱国运动,两者纠缠在一起好像是一回事,其实应该分开为两件事。五四新文化运动,除了白话文以外,又带进了“德先生”和“赛先生”两个观念,强调西方的民主主义和科学主义,以为这两个项目,是治疗一切旧文化病症的良药。新文化运动的开展,对于前面所说社会主义的辩论,在文化的层面提出了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作为另一项选择。
同时发生的另外一项辩论,则是文学和艺术是应该为一定的目的服务,还是应当单纯地表达人的心灵和智慧。这一个讨论,一方面是左派的学者认为文学、艺术甚至于文化,都应该为革命服务;而他们的对手却认为,文学和艺术本身就具有自己的意义,有自己的目的。显而易见,这一番创造社和新月社之间的辩论,其实就是上面政治、文化两项辩论的另一个战场。
有了这么些课题,又有了新的文化和传播事业,不到二十年间,中国的文学和艺术的创造力一时百花齐放,呈现十分可观的成就。胡适、朱自清、鲁迅、茅盾、巴金、徐志摩、老舍、沈从文,这些人在中国的文学史上,都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艺术界的徐悲鸿、齐白石、张大千、黄宾虹,他们的成就也是后人难以逾越的。
在这一时期,几乎每个县份都有一个中学,虽然水准参差不齐,现代的教育的确已经深入民间。至于大学教育,北方有清华、北大,南方有交大和东南大学,更多的是教会设立的学校,如燕京、金陵、华西、辅仁、湘雅、岭南等都是教会大学,都以外国的教学方法和课程,培养了数以万计的大学生。到北伐以后,这一股力量更上层楼,令中国的学术完全脱离了传统的人文和经典教育,进入了现代的人文社会和科学的教育。
在社会方面,梁启超曾经提出的“新民说”,在民国以后,由散篇的论文编入《饮冰室文集》,从而得到更广泛的流传。“新民说”的主张,是要培养现代社会的公民,它直接从日本的维新理论尤其是福泽谕吉①的理论中得到启发,主要是建构一个人在现代社会中的权利义务和行为模式。梁启超的“新民说”超越了政治革命,实际上是文化改造工程,得到了普遍响应。他强调个人的自主性,也注意人在群体中的规范。
①福泽谕吉(1835—1901年) 日本明治时代启蒙思想家,著书介绍资本主义国家情况,宣传资产阶级的自由平等和民主,在明治维新前后有很大影响。其主要著作有《劝学篇》、《文明论概略》、《帝室论》等。
在这时候,最显而易见的影响,是对传统家庭权威的质疑,以及争取妇女的独立自主权利。著名的小说《家》、《春》、《秋》三部曲,就着重在提倡个人对婚姻的自主权和反对家长的无上权威。原来参加革命运动的女性也不乏其人,例如秋瑾等,但是,女性在社会上没有自主的地位。从这个时期开始,女性要争取自主权,也要争取工作权。很多受过教育的女性,也有自己的职业,更有大批的女工进入工厂工作。甚至于在默片时代的电影,也有特别为了争取女性的权利、自由而编出的故事。过去传统社会的奴隶,无论是债务奴隶,或是种族奴隶,甚至于世袭的奴隶,在这个时代都逐渐消失。自此以后,社会上只有主仆之分,不再有主奴的阶级。这一个社会革命,逐渐而默默地进行,在十多年期间,居然成为理所当然的观念,其影响之深远广大,都不是政治革命可以比拟的。
民族企业的兴起及民族主义高涨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在当时称为欧战,中国选择了站在英美法的一边对德奥宣战。中国参加欧洲战场的方式,仅是象征性地派遣华工。开战以后,在华的欧美工商企业纷纷撤离,出现了一个经济上的空白时期,中国的民族工业趁势而起。许多华商的小银行迅速发展,提供给华商企业开拓基金。其中最著名的,有上海银行、聚兴诚银行、四明银行、工商银行等。另一方面,以无锡的纺织和面粉业为例,荣家的企业,就是从地方小工厂得到华商银行的融资,迅速地由一两家小厂发展到七八家工厂。无锡的轻工业,至少有六七个集团,荣家只是其一。同样的情形,也在上海、天津、武汉、青岛、济南、宁波、四川等地出现,其经营范畴也包括面粉、纺织、电灯、家用物品和轮船运输等行业。
这些企业,分布在上述若干城市,形成了地区性的中心,尤其上海,俨然是中国制造业最密集的地方。资金和职业工人集中于这些地点,使中国第一次有了现代的都市,和过去传统行政城市和集散中心的性质完全不同。城乡的差距开始拉大,而且越来越大,在数十年中城市的经济规模远超过农村。因为经济发展而造成的社会结构转变,影响也极为深远。
当时中国至少有两个中央政府,一个是北方的军阀政府,一个是南方偏安的革命政权。但在国际场合,尤其在1919年巴黎和会过程上,两个政府的代表合组为一个中国的代表团。这一个现象,至少对外说明,中国的内战并不构成主权的分裂,兄弟阋墙,对外还是一个中国。在巴黎和会进行过程中,面对各国的欺压,中国留学生发动了在和会中的抗议,延伸到国内就是五四爱国运动。因此,欧战对中国的影响其实是在提醒大家,中国的主权时时刻刻会被别人抹杀。这也是为何“救亡”会成为全国性的呼声。
这时候,徐树铮①提一旅之师直入外蒙古的首府库伦②,伸张中华民国的主权,至少短期之内将俄国势力排出外蒙古。这一动作不仅是伸张主权而已,也是强调中国是个五族共和的国家,蒙古并不只是清朝皇室的私属。先父伯翔公(讳凤藻)当时在海军服务,中华民国的海军是大清海军的残余,船少,力量单薄,他当时担任楚有舰的舰长,居然以单舰拦截两艘德国军舰,要求火力和吨位更大的外国兵船在中国领海内必须交出武装和船舰。他在另一场合,又以单舰拦截俄国十余艘运输船舰,遣送俄国人前往自己选择的地点,整个船队却必须留在中国。这些行动,都是在民族主义高涨,而且开始有自己的信心时才能做到的。
从上述政治理论、社会经济和主权立场各方面说,中国虽然在分裂之中,而且国力甚弱,经济也是刚在起步的阶段,但是这十几年的时间,为中国成为一个主权国家和现代社会铺下了重要的基础。而且这些成就是全民共同努力达成的,并不是由哪一个政权规划所致。这十多年的光阴,在中国近代史上,有其不可磨灭的意义。
①徐树铮(1880—1925年) 辛亥革命后,在段祺瑞内阁任陆军部次长、国务院秘书长,为安福系重要骨干,因1919年派兵收复外蒙古而声名远扬。
②库伦 旧地名,即今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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