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老龄委发布的老龄蓝皮书《中国老龄事业发展报告2013》显示,截至2012年,中国农村留守老人约为5000万。
这5000万中国城乡二元化体系下衍生出的农村留守者,像一座座孤岛,面对生存的风浪,稍有不慎,就有沉没的风险。
对此,央视新闻曾有评论称:一个留守者的孤岛生存已经触目惊心,一个群体的孤岛生存则蕴含着更大的风险。
这种群体性的风险,完全可以被视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所面临的风险。
相对于城市里的空巢家庭,农村空巢家庭的老人可利用的养老资源更少,养老保障问题更为严重,也更容易被忽视。
农村空巢老人普遍过度操劳。农村青壮年离乡打拼,已是30多年来中国社会最为波澜壮阔的人口流动现象。留守乡间的农村老人,必然承担起了经营土地的重任。农业劳动,不啻为当今时代最为沉重、艰辛的体力劳动,将这种劳动交付给老年人,其严峻程度可想而知。尤其是那些农村的男性老人,在自身体力已然走向衰弱的阶段,不得不违背自然规律地承担起了繁重的农活和家务。
农村空巢老人的身体健康状况,较之城市空巢老人更差,他们的身体状况更令人担忧。随着年事慢慢变高,老人们的身体机能衰退,健康状况明显下降,患病率也随之上升。而农村老人普遍在青壮年时期便已透支了自己的身体,迈入老年后,他们缺少体检的意识,对于科学的健康观念几近无知,同时缺少费用和机会,都使得农村空巢老人积劳成疾、小病不治拖成大病的现象极其严重。
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非常复杂,客观上,主要是经济压力使然——农村老人们普遍抱怨医疗收费过高,远远超乎他们的承受能力,于是生病时便将就着吃一些廉价药物,甚或依靠土方子、老经验,宁愿自己硬挺,也不愿通过正规医疗途径治病;主观上,千百年来,中国农村老人习惯性地节衣缩食,在观念上普遍舍不得花过多的钱看病。这一点,尤为让人感到悲凉。
中国农村老人,千百年来在命运面前,习惯性地轻视自己,尽显了中国农民在艰难时事之下的卑微。
当下,出于可以想见的事实,农村空巢老人的生活水平必然很低,甚至,作为一个整体,他们的生活水平,必然处在中国社会所有阶层的最低处。
农村老人的子女在外务工,平均收入谈不上丰厚,艰难的城市生活,使得子女们无力给予父母太多的帮助。农村空巢老人,只能主要依靠自己的劳动所得维持生存,这必然导致他们的收入很低,生活贫苦。
抛开显而易见的物质困境,农村空巢老人精神世界的困境,更容易被忽视,他们的心理健康状况令人担忧。由于极度缺乏知识,思维闭塞,少有排遣郁闷的娱乐休闲场所和渠道,农村空巢老人比城市空巢老人更加封闭,孤独、抑郁、悲观、痴呆等精神疾病或心理疾病,在他们身上十分常见。如果以现代医学的标准进行量化检查,也许十之八九,农村空巢老人均不同程度地患有心理疾病。
同时,对于农村空巢老人的照料服务,在供求关系上,矛盾更加突出。在农村空巢老人中,无人照料的占了相当高的比重。农村空巢老人一旦患病,既没有儿女在身边照料起居,也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请保姆,已经是普遍现象。这种现象,必然导致农村空巢老人更易缺乏幸福感,造成他们孤独无助的凄凉晚景。
社会的变迁,改变了千百年来中国农村家庭稳固的各种关系。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农村大量的中青年劳动力拥向城市,中国的乡间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最为迟暮的所在。外面的世界像一台巨大的磁铁,吸走了广袤乡村的精壮骨血,农家子弟离家的距离越来越远,离家的时间越来越长,仿佛从出门的那一刻,就已经与家园诀别。人口的老龄化和计划生育政策,使乡村几代同堂的情况分崩离析。目前,中国农村生育率有了明显的下降趋势,少生优生的观念逐步形成,中国农村出现大批的少子女家庭和独生子女家庭。家庭规模缩小,也使得代际重心发生倾斜,“爱幼厌老”的现象,开始剧烈冲击千百年来的道德伦理。
在经济的转型期,现代人的价值观念对传统家庭文化的冲击堪称致命。在社会现实面前,年轻一代看重的更是“经济关系”,家庭成员地位的高低,不再是依靠年龄和经验的累积,而是获取经济能力的强弱,而这些,正是农村空巢老人相对缺乏或日益减少的能力。由此,不同程度地影响了农村空巢老人生存的社会伦理环境,使得他们的社会地位降低。村庄舆论与道德压力日趋减弱,同样使得农村家庭中老人的家长地位正在消失甚至已经消失。地位的缺失又更加导致处境的恶化,使这些空巢老人“弱上加弱”。
农村老人长期养成的生活观念难以改变。一些进城务工条件较好的年轻人,在城市里买了房子,也乐意把父母接到身边照顾。但城市生活是一种与乡土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很多农村老人很难适应城市的生活。水泥丛林、相对淡薄的人际关系,使得一部分农村老人对久居的乡间生活充满怀念。观念上的冲突,也使得他们为了避免共同居住与子女产生冲突而选择返回农村。对于大多数农村老人来说,他们更倾向于选择留在农村。
于是,留守“空巢”,似乎成为了农村老人唯一的选择。
老原:我现在五分钟能走完的路,就用十分钟走
老原夫妇的家在陇中山区。老原今年72岁,老伴儿68岁。
陇中地处黄土高原中央,属于周秦故地,关陇咽喉。这里自古胡汉杂居,历史地域文化特色十分鲜明。“陇中”一词,最早出现在清末,名臣左宗棠1876年给光绪皇帝的奏章中,有所谓“陇中苦瘠甲于天下”之称。而这个“苦瘠甲于天下”,便充分地指明了老原一家的故土。由于严酷的自然环境,这里文化变迁的步伐显得相对迟缓,以至于有许多民间习俗至今还保留得相对完整。
和大多数中国农民不同,老原在他这个年龄段的老人中,鲜见地只有一个儿子。对此,按老原的表述是:他有觉悟,比村里的人更早落实国家政策。但是老原的老伴儿不同意,喃喃地说,还是多生几个好嘛。老原看一眼插话的老伴儿,没有反驳,看得出是咽下了后面的话。
采访时老原夫妇正在晾晒家里自种的药材。这批党参已经晾晒过一次,夜里收回用手揉搓后,需要再次晒在太阳下,如此操作,需要三四次。种植党参是这一带重要的农活之一,这些年药材的行情不错,乡亲们的收入都有所提高。
按照村里人的看法,老原夫妇的处境是“红火”的,甚至是大家羡慕的对象。因为老原的儿子在城里不是一般的打工者,是位“吃皇粮的”。
所谓“吃皇粮”,其实是乡亲们的判断,老原说,他们不懂,跟他们说过多少回了,他们还是不懂。啥是个吃皇粮的?吃皇粮的应该是国家干部,就是公务员,可我儿子不是。我儿子在事业单位工作,现在也转成企业了。
老原的儿子大学学的是中文,毕业后留在一家出版社。这几年出版机构改革,出版社转成了企业。所以,在老原看来,即使儿子已经做了出版社的副总编辑,也算不上是一个“吃皇粮”的人。
至于“吃皇粮”好不好,老原斩钉截铁地说,当然好!
我身子骨还算硬朗,你别看农村生活条件差,像我这个岁数的,真不算高龄。村里的老一辈人,一辈子缺吃少穿,吃够了苦,受够了罪,可是命反而特别硬。这就是老天爷给人开的一个玩笑,让谁都别想占便宜。我去城里儿子家,他们领导来看我,我瞅那岁数,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小嘛!人家当然比我白净,可是我头发还没白完,他的倒白完了;跟我坐了一会儿,站起来的时候得用手撑一把腰。为啥?不撑站不起来嘛。
我现在还种几亩药材呢,种的是党参。我们这儿的党参是从山西引种的,青出于蓝胜于蓝,到了我们这儿,自成一品,又名白条党,习称“陇党”,那可是甘肃精品。以前我儿子在城里办事,都是从家里拿党参送人,这几年送得少了,也不知道是城里人送礼送得更金贵了,还是我儿子现在求人求得少了。儿子是个读书人,脸皮薄,送个党参,可以说是自家的土产,这样不会显得太难为情吧。
儿子还好离我们不是很远,就在省城。不像村里有些人的娃,远的有在海南岛的。他们倒是生得多,可生下来离自己十万八千里,有什么用?就是落了个儿多的名声。但这个名声又不能当饭吃,你以为叫了个“陇党”就成甘肃精品了?
我儿子每年都回来几次。有时候帮着干地里的活,干完了扯张席子铺在房顶,像小时候一样,说是枕着风看着星星,心里美着呢。还说,回来干活头两天受不了,可是干两天后,身体就觉得过了瘾,比什么锻炼都强。
我的身体也不是一点儿病没有。前年夏天,突然发了次病,人好好的就昏倒在自家院子里了,人事不省。好在老伴儿在身边,一边手忙脚乱地给我胡乱掐人中,一边大声喊邻居帮忙。邻居家的小子骑着摩托车请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打了一针我才缓过劲来。儿子连夜赶回来了,黑着个脸,怎么说都要我去县里的医院检查。我说不用去医院,我自己都知道怎么医治自己。能昏倒在院子里,就是上了年纪体质虚弱,气血不足。你看我是不是面色有些萎黄?这就是脾胃气虚,我烟抽得凶,肺气不足,咳嗽气促,这些毛病,古方用人参调养,现在呢,用的就是党参!你说我一个种党参的,这不是正好吗?我现在就天天喝用党参泡的酒。管用吗?反正再没昏倒过。
我和老伴儿也去城里儿子家住过。说实话,住不惯。房子倒是大,有100多平方米吧,也分个上下楼,梯子在屋里头,听儿子说值上百万元了。上百万元,这在过去哪里敢想?当年我靠那一亩三分地刨食,把他送进大学,可没想过会弄出个百万富翁。当然,在城里他那也不算个啥。国家真是变了,现如今在城里有套房子,就算个百万富翁,那你说咱们国家是不是在世界上百万富翁最多了?
我在城里住不惯,地里的活扔不下。跟儿子一家住着到底也是别扭,总感觉那是人家的家。儿子当然是自己的,可我就是觉得儿子的家像是外人的家。你说也是怪,如果儿子就在村里,那可能我住他家也不觉得有啥,可他在城里,我去住了,就觉得生分得很。主要还是不习惯城里吧,一进城,就觉得自己是个乡下人,是个农民,一进城,住儿子家都像是住在外人家了。
老伴儿去城里比我多。才有孙子的时候,她去城里拉过孙子。还有,她还去城里帮着照顾过我们亲家。亲家比我岁数大,老伴儿死得早,一辈子没学会做饭。前几年摔断了腿,住院的时候正好我们也在城里,娃们没时间,我老伴儿就去医院给送了几次饭。没想到出院后行动不方便,一时又找不到个保姆,结果就让我老伴儿顶上了。
不是我封建,也不是我心眼小,你说我们俩亲家,你成孤老头了,我老伴儿去伺候你,这事情是不是怪得很?老伴儿天天去给亲家做饭,儿子和他老丈人家住得远,一来二去,我老伴儿得弄一天。起初我只能天天陪着去,可时间长了,心里到底是颇烦。但又没法说,说出来丢人得很,好像还成了吃醋。最后我干脆说我得回村里了,这也是个实情,地里的活得人干。我回了,老伴儿当然得跟着我回,难不成我回了她留在城里伺候人?可媳妇为这事就不高兴了。她也不说,但我知道她心里不高兴。
我老伴儿面软,亲家的处境的确困难,在城里找个合适的保姆,现在的确难得很。她也怕难为了我儿子,就说让我先回,她在城里再待些日子。
我听了没说话,又不能说你们两个老家伙干脆凑一起过算了,这话说不出口,说了谁脸上都挂不住。可是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嘛!我一赌气就自己先回来了。回来后村里人问老伴儿,我还不能实话实说,不能跟人说老伴儿伺候亲家呢,只能说老伴儿在城里拉孙子呢。我这么说可不是想占亲家的便宜,我只能这么说嘛。
还好这事几个月就过去了,媳妇最后还是给她爹找了个保姆,可能她也觉得这事不该是这么个弄法。老伴儿回来后,在自己包里发现了4000块钱。我打电话问儿子这钱是咋回事,儿子也不知道。后来儿子回来跟我说,那钱是他媳妇偷偷塞的,说是按照城里保姆的费用算了下账,不能亏了她婆婆。这可把我气坏了,这不是打人脸吗?弄了半天,真把她婆婆当保姆了!我要儿子把钱还回去,儿子死活劝我,让我把钱收下,息事宁人。不怕你笑话,我这儿子是有些怕他媳妇的。人家是城里人,当年成亲,就有些委屈了人家的意思。人家当年这一委屈,就该我儿子用一辈子委屈还了。你别看我儿子现在是什么副总编辑,可是在他媳妇面前,还是个受气的。城里人跟农村人,就是这么隔。
这种情况,你说我还会喜欢去城里和儿子住吗?
尤其前几年,我和老伴儿身体都还好,我们就更没有这个心思。
去年秋天,我老伴儿正高高兴兴帮着村里人操持婚礼,好端端的,突然面瘫,不会正常说话了。那家人的喜事都让搅和了,从县城叫了救护车,一路送进了医院。我当时腿都软了,病在我身上我不怕,病在我老伴儿身上我就怕了。也是从这一回,我开始想我们老两口动不了的时候该咋办。
咋办?我也没想出个办法。
这事看得出,也是我儿子的一块心病。有一回他跟我商量,说我跟他妈动不了了,他就把我们接到城里去。接到城里,也不是跟他们住,他把我们送到养老院去。我听了这话没恼,我能理解我儿子的苦处。不把我们送到养老院,他还能有啥办法呢?他能想到这些,已经是孝顺了。可我们能去住城里的养老院吗?其他不说,花的那个钱我们就受不了!在儿子家住的时候,我和他小区的老头们聊过,知道现在住养老院,一个人就得几千块钱,那我跟我老伴儿都住进去,两个几千块钱,我儿子吃得消吗?这不是要逼着我儿子贪污受贿嘛!
我儿子是有些权力,但我不能给他当包袱。以前村里老李家的孙女大学毕业,想进我儿子的出版社,让我帮忙去说,我思前想后,都没给我儿子开这个口。
再说,村里比我们难的人家还有。前些天,来了几个大学生,给村上几个老头的手腕上戴了黄手环,上面写了他们的名字和地址,说是他们走丢的时候可以帮着找回来。这几个老汉都是老年痴呆症,可是找回来又咋样呢?家里基本上都没晚辈,今天找回来,明天可能又走丢了。这样的事不是没发生过,村里的老人不见了,大家以为是去城里儿女家了,直到儿女回来,才发现原来人不知道走哪儿去了,有的这一走就再没回来,指不定死在哪个山旮旯里了。
以后的事情现在没法想了,想了也是白想。我突然昏倒,我老伴儿突然面瘫,这都不是提前能想到的。提前能想出办法的,也就都不是事了。
事情来了再说吧。
可是自从老伴儿面瘫后,我的心里就有些没着落了。我兄弟住得离我不远,他的两个儿子也都进城上班了,老伴儿也没了。有一段时间,只有我们兄弟俩守着各自的家,我俩笑称是在相依为命,一个人出去了,必定会给另一个人交代一声,互相帮忙看着门。我跟我兄弟商量了一下,我俩,加上我老伴儿,我们仨,最后谁能动,谁就帮衬另两个,要是都不能动了,就合起来一起住,请一个人来伺候。一个人请也是请,三个人请也是请,三个人用一个人,负担就轻了。
可是说句心里话,我可担心,万一哪天我们这些老家伙真的出点儿事,仰面朝天撂倒了,娃们连知道都不知道……
——除了地里的活,您平常都干些啥?
没啥可干的。我识字,县里面给村里建了“农家书屋”,里面很多书都是我儿子他们出版社捐助的。之前为了带个头,我闲了总要去看看书,装个样子。可是后来就我一个人看,村里干脆不开书屋的门了,只在领导来的时候打开门做做样子。
现在我没事就去村头看看远处。你说这眼睛里看到的,其实几十年没啥变化,山还是那个山,云还是那个云,为啥现在我越看心里越有些难过?是不是人老了,怕死了?其实我不怕死,就是觉得人这一辈子不容易,年轻的时候不懂,越老就越懂了。每天去村头,都是我家大黑狗陪着我。回来的时候,我就包一包松针土带回来。儿子在城里养花,说这土肥。你看我院子里,土都堆成个包了,我也知道儿子养花用不了这么多土,可我还是愿意往回弄。我也就能给儿子干个这事了。
老伴儿年轻的时候我俩话就不多,现在就更少了。其实前几年她有点儿爱跟我说话了,可这又面瘫了。她面瘫留下后遗症了,现在过些日子就得去县里的医院针灸。上次我陪她去,当天没急着赶回来,我领她去县里的宾馆住了一夜。我想让她开开洋荤,她一辈子,比我还苦。回来的时候,我俩把宾馆的牙刷梳子都带上了,当时还有些害怕,害怕人家不让拿哩。现在知道了,儿子跟我们说的,这些东西可以随便带走,本就是我们出下钱的。
我现在五分钟能走完的路,就用十分钟走。身子骨硬朗归硬朗,可我怕自己万一跌倒了,跌出个毛病,这可就给儿子添麻烦了!就是说我现在活得仔细了,一仔细,就啥都不干了,少干少出事。
对了,以前我能吼几嗓子秦腔,耍两下把式呢。
韩婆婆:我现在就求菩萨让我还能动十年
韩婆婆的家距离县城不远。韩婆婆今年76岁,老伴儿三年前去世。
韩婆婆不姓韩,但她愿意让人们随夫姓喊她。韩家有四个儿子,在农村,一度,这似乎是件令韩婆婆骄傲的事。但这件骄傲的事,如今却是韩婆婆的苦恼。四个儿子都在外打工,老大也是50多岁的人了,却依然在城里的一家物业公司做水暖工。于是,四个儿子为韩家生下的五个孙子,都需要韩婆婆拉扯大。大孙子已经结婚了,如今也在省城打工。二孙子前年去了南方。现在,韩婆婆的跟前,还有三个十来岁的孙子。
几年前韩婆婆中风,我们见到她的时候,她的一条胳膊已经瘫痪。她现在就用一条胳膊继续拉扯着韩家的子孙们。
农活早就不干了,家里的地转包给同村的人。但韩婆婆说她有事没事还是愿意到地里转一圈,看着地里的庄稼长势好,她就跟着高兴,看到长势不好,她也跟着着急——究竟是自家地里长出来的,好像还是跟自己连着心。
也许是不务农活已久,韩婆婆的家里少了些农家特有的味道,加上子女们从城市带回来的一些摆设,透露出的感觉,更像一个普通城里人家的模样。但毕竟还是村里人家,屋里摆着的几张塑料椅子,看上去并不怎么协调。
采访时,韩婆婆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看款式,应该是年轻女性的。果然,韩婆婆说是小儿媳妇穿剩下的。
四个儿子现在每月一人给我100块钱。400块钱听起来多得很,可是现在养我们祖孙四个,根本不够开销的。主要是孙子们花钱,我一个老婆子,花不了什么钱。以前哪里想过400块钱都不够养活一家人的?养活全村人都差不多呢。世道变了嘛。以前都愿意养儿子,可今天你看,养儿子只落了个名声,我要是养四个闺女会是这样吗?村里人现在过得滋润的,反倒是养了闺女的人家。
我这也不是后悔,没啥后悔的,就是说这么个事。世道再变,心里头早年落下的理也改不了。你看我家这一院子房,其实是当年给小儿子娶媳妇时候盖的,如今他们小两口也走了,也不住,可我还是住在偏房里。这间偏房当时就是为我们老两口盖的,我们住。你说现在为啥我还住在偏房?就是儿子不住正房了,也让孙子们住——就是这么个老思想,好的都留给娃们,我们老辈人,就是个吃苦的命。
你到村里看看去,吃饭吃得最差的是老辈人,穿衣服穿得最破的是老辈人,住屋子住得最差的,也是老辈人。我身上这红衣服?这是老小媳妇穿剩下的。我倒不嫌弃,好着呢,就是颜色扎眼,老了老了穿了个红的。年前小儿子两口子回来过年,我跟他媳妇说娃要上学,让每年再多给100块钱,她倒是答应了,可临走也没提这茬儿,把这件衣服给我了,我心想可能她是用这件衣服顶那100块钱了吧。我这媳妇精得很,她跟我说了,这件衣服她300多块钱买的呢。
我现在拉扯三个孙子,还拉扯得动。农村人嘛,没有那么金贵。前些天大孙子的媳妇也怀孕了,他们没说,可我知道生下来也得给我抱回来。像我这样的,村里多得是。我们村不到1000口人,300多口年轻娃们都在外头打工,村里留下的,不是老的就是小的,好像人口平均年龄有50多岁——这是村委会开会时候我听来的。
我们村主任还是妇联主任。她在会上说,她现在每天的工作就是围着我们老人转。她说是这么说,可我也没见她绕着我转过。或许是我家情况还可以,还用不着太劳烦村里。
比我难的老辈人是不少。村里才建了养老院,你去看一下,那里面住的可都是可怜人呢,十几个,不是病就是瘫,还有就是脑子糊涂了的,都是自己根本顾不了自己的。村里找了几个媳妇照料他们,说进城当保姆也是伺候人,不如留在家里伺候自己村上的老人。话是这么说,几个媳妇其实心都不在这儿,就算都是伺候人,可在城里当保姆挣多少?在村里挣多少?村里说明年开始,争取给每个70岁以上的老人每年发100块钱,让老人用这100块钱“买服务”。心是个好心,可100块钱能买啥服务?当然,村里也难,能发钱已经不容易了,是好事。
以前小儿媳妇没进城,现在就在城里给人当保姆。挣多少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100块钱吧?中间她回来过一次,说是受气得很,不想干了,可是主家又是电话又是来人,好说歹说又把她请回去了。现在城里找个保姆难着呢,得花大价钱!
小儿媳妇在家当然能帮衬我一点儿,可世道变了,以前村里的媳妇是啥样?现在村里的媳妇是啥样?以前村里老人有地位,你当媳妇的,想不孝都很难。但是现在村里都是娃们厉害,儿子出去打工,媳妇留在家里,就好像是欠了媳妇的。过去是媳妇怕婆婆,现在是婆婆怕媳妇。儿媳妇在家,活我一件不少干,但好像就成了是人家在伺候我,我成了人家的拖累。小儿媳妇在家的时候就跟几家媳妇说过,说她养老的养小的,要几家多给钱。不怕你笑话,为这事几家还闹仗。
所以她走了倒也好。现在我每天给孙子们洗衣服、做饭,侍弄他们上学。一条胳膊瘫了后,衣服不好洗了,大儿子回来的时候给我拉来了一台洗衣机。再怎么累,也是给自家累,拉扯的都是自家的孙子吧。怎么说,现在也是娃们在养活我,万一娃们不孝,我动不了的时候,可不是也得住到村里的养老院去?
我现在最怕自己再犯病。上次中风就瘫了条胳膊……
大儿子说,他再在城里干几年就回来。那时候可能就好了。许是他现在年纪也大了,知道活人的不易了,我觉得我们娘儿俩倒能说到一块儿。我这大儿子算是孝顺的,我胳膊瘫了,就他能想到他娘没法洗衣服,就买了台洗衣机给我。所以我乐意给他拉孙子,等他孙子生下来,我就是有重孙子的人了。所以我现在不能再犯病了,再瘫一条胳膊的话,韩家这一堆后人,可靠谁拉扯呀?
儿子们也知道这个理。我中风住院的时候,家里就乱套了,几个娃没人管嘛。所以住院费新农合报销了一部分,其他部分他们分摊,谁也没有多说啥话。现在国家政策还是好嘛,生病不害怕看不起了,害怕的是这一病,一个家就要乱套。
所以说老辈人还是重要得很,吃得不多,用得不多,但是一个家就是少不了老辈人。
你想,现在的娃们,你看他们都在城里打工,看起来都比在农村日子过得好,可是他们也有娃呀,他们要是拉扯娃,就没法在城里干了。所以我跟大儿子说,等他回来了,韩家的重孙子们就该轮到他来拉扯了。这就是个没边的话,我也知道,我就是说道说道。我可以给他们四个拉扯娃,他们就未必也给韩家拉扯后人了。韩家在我眼里是一个家,在他们弟兄眼里,就是四个家了,到底是分成四摊子了嘛。
可是我还是想认这个理,一笔写不出两个韩,更别说四个了,韩家到现在也没分家。当年小儿子娶媳妇,新房是四个弟兄一起掏钱盖的,说好了先让小儿子住着,可房子是弟兄四个的。所以我有个念想,我想,老大要是回来,能像个老大的样子,愿意替我继续拉扯韩家的骨血,这样,韩家就散不了。
这可不就是一辈接一辈嘛。老了,就回来,就拉孙子,把孙子拉大,送到城里打工,再老了,再回来。人都有老的时候,老了就该伺候孙子。
我也知道人总有老得干不动的那一天。我现在就求菩萨让我还能动个十年,十年后我这几个孙子也都二十几了,他们也都可以进城去刨食了。他们说到时候他们养我。这话靠是靠不住,可我爱听嘛。儿子们今天养我,是因为我还可以带孙子,等我啥也干不了了,坐吃等死,孙子们还养我干啥?
这都是后话了,真到了那一天,会是个啥样子,其实我也不敢想……
——您信菩萨?
信呢,总是要信个啥嘛。现在初一、十五我就去庙里烧个香。村里才盖了座庙,是出去发达了的人回来捐钱盖的。这可是个大善事。村里现在老人这么多,人老了,就都有个敬佛的心,给老人盖个庙,老辈人就有个念想了。
而且我觉得信菩萨总归是个好事,这不是封建迷信。你看,在村里养老院干的那几个媳妇,就都信佛,你说她们要是不信佛,干啥不去城里给人当保姆挣大钱?干啥愿意留在村里也是干同样的活?所以信佛是个好事,能让人干善事。村里也知道这个理,所以才批地让盖庙嘛,这不是封建迷信。
你说怪不怪,自打村里这庙盖起来后,我就经常梦见我家老伴儿了。有时候这梦真得很!有一回我在梦里跟他说话,那情景就像真的一样,就是在我家。可那是过去那会儿,是家里新房还没盖起来的时候,我俩就在院子里说话,他喊我吃药,问我阿司匹林吃了没。阿司匹林!你听听,这药名我醒着的时候都不大能记得清,可是在梦里他倒能说得一清二楚的!而且,这药是我中风之后才吃的,他活着的时候压根不知道这种洋药名。
这就是菩萨在托梦呢,菩萨慈悲嘛,知道我没个人说话,也知道他在那边记挂我,所以就让他在梦里喊我吃药……
我是想我老伴儿,越老越想了。他这人倔,一辈子跟我都话不多,可是你看,他在那边还惦记我吃药,知道我忙起来就忘了。他要能活着当然好,哪怕瘫在床上动不了,哪怕我用一条胳膊再多伺候一个老的。有他在我的心就踏实,娃们可能也会更听话。他厉害,从小四个儿子就没人敢顶撞他,就连几个媳妇在他跟前也不敢顶嘴,低眉顺眼的,他就是躺着不能动了,也还是韩家的家长。
最关键的是,他要是能活着,我就连自己动不了也都不怕了。我想我俩一起动不了,也是个伴儿嘛。
除了初一、十五去庙里上香,现在我晚上闲下来也要念几句佛。我觉得念佛就是跟老伴儿说话,我俩通过佛来传话,就都互相听得见了。
原大妈:要说我已经习惯寡妇的日子,也不都是真话
原大妈今年68岁。用村子里人说的话:原大妈可不是个简单人。
见到原大妈的时候,她刚回村子不久。此前她在城里待了12年,给城里人做保姆。
原大妈30多岁守寡,自己拉扯大了一个有些智障的儿子。儿子今年也是快50岁的人了,如今在城里的一家公司打工,并且还在去年娶上了媳妇。这家公司的老板,其实就是原大妈在城里服务的那户人家的男主人。一个守寡的妇道人家,硬是把一个智障的儿子送进了城里,找到了工作,安了家,在村里人眼中,这也许就是原大妈的“不简单”之处吧。
说到原大妈当初进城做保姆的原委,还颇为传奇。那户人家姓王,王先生做生意,40多岁才有了一个宝贝女儿,孩子生下后,委托朋友帮忙在农村找一个可靠些的保姆。这位朋友和原大妈是一个村的,起初人家也没想到原大妈,认为她儿子智障,根本离不开她,她又总不能带着傻儿子到城里做保姆吧。这时候原大妈的“不简单”就表现出来了。原大妈很敏锐地把这当成了一个机会,她这么算了笔账:自己做保姆赚的钱,用其中的一半付给村里的邻居,让他们代为照顾自己的儿子,这样一来,既养活了儿子,又多了条活路。
岂止是多了条活路?原大妈以自己的“不简单”,盘活了她那个家的一潭死水。
在城里做保姆,原大妈靠着她的勤劳和机敏,数年下来,完全取得了东家的信任,很好地融进了王先生的家庭生活。王先生一家渐渐已经不将原大妈视为保姆了,家里那个被原大妈带大的小姑娘,一口一个“大妈”地叫她。
按理说,原大妈几乎可以在城里立住脚了。王先生表示过,即便有一天,原大妈干不动了,他也会负责原大妈的养老。但原大妈的“不简单”还体现在自尊上。去年王先生的夫人带着女儿去了新西兰,王大妈便认为自己就此失去了继续待在王家的理由。她坚持要回农村。王先生苦留不住,这才有了给原大妈的儿子在城里找份工作的意思。尽管原大妈的儿子病得不是很严重,表面上只是看起来有些木讷,但王先生安排他进了自己的公司做保安,其实里面照顾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这些经历,都让原大妈看起来的确有些与众不同,无论穿着、言谈,原大妈都像是一个见过世面的老人。见面的时候,原大妈穿着件灰色的西装,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绾在脑后,见我带着儿子,便拿出自己的智能手机让我儿子玩游戏。
村里人都说我能干,其实我是遇到了好人。当初去城里做保姆,我也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好的一户人家。都说为富不仁,我看不见得,好人还是有的。王先生就是个好人,而且人家那才真的算是富人,几个亿总有了的。这就是世道,真有钱的不咋呼,咋咋呼呼的,多半都不是真有钱的。当然,遇见好人,咱自己也得是个好人,好人遇见好人,俩好才能合成一好,事情就才能圆满了,对吧?
我在王家做事,是当给自己家做事一样。起初是拉扯小姑娘,后来其他家务也做。大户人家不在乎财物,可是家里让我操持,我就不能大手大脚地不惜财物。而且我学什么也快,王先生注意饮食健康,我就弄了张食物健康搭配表贴在厨房里照着做,那张表是小区门口药店免费发的,有图片,花花绿绿好看得很。尽管我不识字,可是我能看懂图片嘛,菠菜猪肝、土豆牛肉,我总认得,我就照着做。
其实说老实话,这些年下来,城里我已经生活惯了,一下子回来,是很不适应。你看我这个家,是刚刚收拾过的,门窗、家具都换了,墙也重坯了泥子,重刷了涂料,要不根本没办法住。不是我变金贵了,是农村人的日子实在不卫生。现在年纪大了,更应该注意健康了。
要说我也能留在城里,就算不住在王先生家,我租一间房子也能住,或者干脆我可以再找一户人家去做保姆。你别看我快70岁的人了,但城里人都看不出我的岁数,觉得我还利索。但我为啥还是一定要回来?一呢,人到底是要叶落归根,城里再好,可我没忘了自己是个乡下人;二呢,在城里另找户人家,我觉得于理不通,好像自己是个没心肺的,这家走了就去那家,这么做,我觉得对不起王先生一家;三呢,就算人家王先生一定要让我留下,可那明摆着就是受人家的恩惠嘛,以前小姑娘在,一大家子人是得有个保姆,现在一家三口走了两口,我再留着,完全就是个摆设了,现在那个家根本没必要用保姆。王先生说,即便我走了,他也还得再请一个保姆。可我跟他说,再别花那个冤枉钱,谁的钱都不是弹弓叉子打下来的。
农村也有农村的好处,空气好,吃得新鲜,各种花销也比城里少得多。我不瞒你,这些年我攒了些钱,没村里人传的那么多,但也够我养老了。我是这么想的,等我走不动了,我就在村里请谁家的媳妇来照料我。一样是花钱雇人,在农村跟在城里哪会是一个价?
你可能知道的,现在城里请个保姆有多难。家家都有两件最头痛的事,一件为了小的,一件为了老的。这两件事,说白了,都靠保姆解决了。现在城里人家,要是有个不能自理的老人,那可真就是天大的难处了。在城里时,我和小区里的几个老姊妹、小媳妇常聊天,她们都是做保姆的,有几个就是伺候老人,你猜猜,一个月要多少钱?3000元,这还是少的。你说城里老人退休金才有几个呀?碰上这事,如果子女挣得不多,那可就真是难心事了。
王先生家也有老人,他父亲,老干部,在床上瘫痪十几年了。可人家的子女有出息,弟兄姊妹几个一商量,干脆让一个妹妹不工作了,全职在家伺候老人,其他兄弟姊妹出钱,给这个妹妹买了房买了车。这也就是这样的人家,换了别人家,哪有这么好的办法?有的倒是请得起保姆了,可是话说回来,人心隔肚皮,也不能怪城里人现在对保姆有意见。保姆现在的确是毛病多,一个看一个的样子,嫌钱少,嫌活累,偷奸耍滑,尤其是照顾老人的,趁着家里没人,变着法地亏待老人,这就难怪城里人不放心。所以很多人家倒是请得起保姆,但三天两头不合适,每换一次保姆,都像是娶了回媳妇,真的能让人掉一层皮。
我这些年在城里,接触的都是这样的事。我觉得,这可能就是城里人如今最大的难处了。以前人也老,也有小的生出来,可没见像今天生生死死这么让人作难啊。
让我看,这事你要是看明白了,就知道在城里活到动不了的那天,还不如回自己乡下去。你想,就算人家王先生替我养老,到时候不是还得给我再雇个保姆吗?可雇保姆这事如果容易,他们家何必要搭进去一个妹妹来专职伺候老人?到时候我和保姆处不来,人家王先生会再劳神一次次给我换?就算人家有这份仁义,我也没脸消受啊。说到底,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也就是一个农村寡妇,进了城,也就是一个保姆,哪能人家当你是自家人,你自己也就那么觉得了?
所以说现在回来得是个时候,自己好歹还能动。这时候离开王家,彼此反倒能存下个情分,不能真等到给人家添大麻烦、让人家嫌弃了的时候才走。
乡下养老成本毕竟低,而且说到底大家都是一个村的,到时候我请村里的谁谁谁来伺候我,就算我身边没人,乡里乡亲的眼睛也盯着呢,他谁谁谁也不会太没了良心对我。这一点农村就比城里强了,城里人关起门谁都不认识谁,互相没个监督,你就是在家里把老人杀了都没人知道。农村不一样,多少还有个乡规民约呢。
我现在啥都不怕,就是怕病。别看我好像啥都为自己盘算好了,可毕竟是这把年纪了,有个三长两短就能让自己动弹不得。老年人缺钙,特别容易骨折,摔一跤就摔得下不来床,这事我在城里见多了。所以我现在就注意给自己补钙。
怎么补?喝牛奶。牛奶补钙,还有就是晒太阳,这都是我在城里知道的。农村人不缺太阳,但就是没有喝牛奶的习惯。在农村喝牛奶其实比城里还安全。村上有人养奶牛,奶是新鲜的,不像城里的奶,掺了水,寡淡,关键还有添加剂。
儿子的事当然是我最大的一块心病。上辈子造孽了吧,让我这辈子既当寡妇,又老来无靠。我想这都是命,是命,我就认了。儿子能把自己顾好我就烧高香了。现在他在城里落了脚,找了个媳妇,脑子也有点儿毛病,但基本日子两个人还都能过。没准等他们老了,你傻我也傻,彼此倒能是个解闷的。
心我也只能操到这儿了,这已经是操心操到头了,再往下,不是我能操心就算数的了。以后儿子咋办?他的以后就不是我的以后了,我想老天不会对我这么狠,让我还要给儿子送终……
——您老没想着再给自己找个伴儿?
这话说的!
这话倒也不是不能说,我没有那么封建。在城里的时候,也有小区里的老姊妹给我说合过,让我跟她伺候的一个孤老头结婚。老头条件好着呢,以前当过局长。可是你看,这事能成吗?这事对我来说是找个伴儿,对人家来说可不就是找个免费的保姆吗?城里人也不笨,这种事听说得多了,老人晚年找个伴儿伺候自己,一闭眼,子女就把后找的那位赶出家门了。
再说,几十年寡妇我都做了,该受的难,我都受过来了。
要说我已经习惯寡妇的日子了。这话虽不是假话,可也不都是真话。谁不想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谁不想有个说话的人?当年我决心去城里当保姆,除了经济原因,心里没着落也是一个原因。那时候虽说也是50多岁的人了,可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个老话跟了我半辈子。在村里,我都习惯不跟人多来往了,每天自己在家里带着个傻儿子,天不黑就关门闭户,日子好像没个头没个尾。最难过的时候,我都动过心,做饭的时候把农药掺和进去,我们娘儿俩一起闭眼算了。
后来进了城,我在王家干得好,除了是讲良心,我自己也爱干呀。啥都是新鲜的,啥都可以学,没事也能出门跟老姊妹们聊聊天,拉拉闲话,国家大事都知道了不少,以前我哪管国家大事嘛。世面倒也是真的见了,才知道,啥才是人过的日子。当然那日子还是别人的日子,我也不能真就以为成我的日子了,但我算是见识过了,这辈子就不算白活。所以在城里干活,我是真的高兴,人一高兴,活就干得卖力气,也就算是维下了王先生一家。
现在回来不适应,除了生活不适应,心里面的空落也是一个原因。可到底比十几年前好多了,快70岁了,是真老了。70岁的寡妇,也就不是个寡妇了,你说她是个孤老汉,也说得过去。我现在倒是可以不闭门闭户了,可一下子又觉得跟村里人没啥可说的了——说不到一块儿,人家把我当个城里人,老实说,我也不把自己当个乡下人了。
我现在天天在家看电视。看啥?韩剧。这是在城里落下的习惯。韩剧好看,家长里短的,里面老太太也多。有时候我看着看着,就当成自己的故事了。
可是也不能一睁眼就光看电视吧?有时候真的想找个人说话。电话打给儿子,也只能问个吃啥喝啥,身体有毛病没,我那傻儿子没法跟你多说两句。以前跟我说话最多的,是王先生的女儿,这女娃是我拉扯大的,真的在我心里就像亲孙女一样。我想她呢!可人家如今在新西兰,打个电话麻烦着呢,总不能让人家专门给我打电话吧?
不说了,说了这就又难受了。有时候我这心里空空的,空得就想大哭一场,也不为个啥,为个啥的时候,我这辈子反倒没哭过……
郭奶奶:青海我今天不回去,说不定也就没有明天了
郭奶奶是我在农村采访时遇到的最困难的空巢老人。郭奶奶今年76岁。按村里人的说法,50多年前的一次远嫁,决定了郭奶奶这一生的命运。
上世纪60年代,郭奶奶在青海某县当小学老师。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到当地做木匠活的男子,于是从青海到甘肃,一场跨省的婚姻让她从一名教师变成了一名农村主妇。那个当年吸引了她的男子,却过早离世,留下嗷嗷待哺的四个孩子。
做过小学教师的郭奶奶,有初中学历。她当然了解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但是无奈家里太穷,她的四个孩子中最高学历也仅为高中毕业。这些年,孩子们相继离家打工,郭奶奶独自住在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小屋里。我们去的时候,老人正在用午餐,小餐桌上是一碗清汤寡水的面片。屋子里光线很暗,老人坐在暗处,就着一团灰白的光,我常常看不清她的表情。
因为患有糖尿病和坐骨神经痛等病症,郭奶奶无论站着还是坐着,身子始终不自觉地后仰。这让我心里总为她捏把汗,仿佛她随时都会仰面朝天地倒下去。
乡间
郭奶奶已经没有能力再下地干活,日常的工作就是帮着儿子照看留在身边的两个孙子。去年她到省城的大医院看病,几千元的医药费都由在广东打工的小女儿支付。她跟我说,她没有跟三个儿子要过一分钱。儿子们在外打工,真实的状况怎样,不得而知。他们没有跟郭奶奶说过——三个儿子干脆多年来没有什么音讯,即使他们的孩子,似乎也已经忘记了外出的父母。就此,郭奶奶顽固地判断——在外的儿子们一定也生活得同样艰难,甚至可能比她还要难。她难,好歹还是在自家的屋檐下,但儿子们却漂泊在外地艰难着。
也许是当年的一次远嫁,让郭奶奶充分品尝了远走他乡的苦楚;也许当年的一次离家,让郭奶奶再也不敢走出哪怕只给她遮了风挡了雨的屋檐。
郭奶奶有三儿一女,起码目前看来,是形同虚设的。但这些儿女名义上的存在,使得郭奶奶尽管已经丧失劳动能力,但是因为还有理论意义上的赡养人,所以生活再窘迫,也无法得到政府必要的救助,郭奶奶的情况不符合五保供养条件。现在,除了每月能领取几十元的“新农保”之外,她并不能享受其他哪怕也是微不足道的优待政策。
对此,郭奶奶没有更多的抱怨。
“谁让我是有儿的人呢?”她说。
在我看来,这“有儿的人”,已经是郭奶奶内心最大的寄托。她宁肯因此饱受晚景的凄凉,宁可存留住这种莫须有的名分,也不愿在自己的暮年,将自己最初的那个选择完全推翻和否定。
郭奶奶说,她死之前最大的愿望是想回青海老家一趟。
从50多年前来到甘肃后,她只有在母亲过世的时候回去过一趟——家里人不认呢。这些年郭奶奶一直想再回去看看,家里人认不认,她认为都不要紧了,她只要自己回家看看就好。但回去总是需要花费的,尽管甘肃与青海比邻,回去一趟,在今天的交通条件下,并不是万水千山那样困难。
“我不后悔,嫁不好也还是想回家看一眼嘛。”言语之间,这个无助的老人已是热泪盈眶。
村里对我其实好着呢。他们给我想了个法子,让我登个报纸,发个寻儿启事,然后就说明我没儿了,让我靠这申请五保供养。五保供养好是好,过年的时候,村里的五保户每人领了将近3000块钱补助金和两床棉被呢。可是人家真的五保户都觉得靠政府救济不是件光彩事,我怎么能硬往这里头挤呢?我活了一辈子人,最后在甘肃当了个五保户,那我在青海最惨不就也是当一个五保户吗?我干啥还要跑到甘肃来当?这个心思我没动过,自打嫁过来,就不允许我动这个心思了。
可是家里现在真的难,我只跟你说,就算我不动心思,有时候我也忍不住留心听这方面的政策。我知道村里现在有40多个五保老人呢,其中几个还送到了镇上的养老院集中供养。集中供养的五保老人每月可以领300多块钱的补助金,自己在家的,也能领到300块钱呢。还有,他们穿衣服、看病什么的也都不花钱,连死的时候政府都负责埋。我家邻居就是五保户,老两口现在吃穿不愁,拿困难补助金买面、买菜,隔十天半个月还能吃上次肉。去年冬天,他们的棉衣棉被政府都给发了,春上,老汉在镇卫生院住院的200多块钱也给报销了,得了甜头,前不久还到县里做了个白内障手术。
可这好处,就是和我没有啥关系嘛。不是我觉悟高,认为不能骗国家的政策,是我不能骗自己。甘肃是我自己嫁着来的,儿子是我自己生下的,我不能到老了说这些事都是假的,不是我干下的。
要能说这话,我就回去说给我娘家人了。我娘死的时候我回去过,也是20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娃他爸也已经撇下我们走了,可是我孤儿寡母的,也没在娘家人跟前说个苦字。说了有啥用呢?泼出去的水还能收回去?
我知道我这一辈子是和什么拧上劲了,就是说,不管咋样,我都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可是跟谁拧,为啥拧,我又说不清楚了。为啥非要一条道走到黑呢?实话说,又没谁拿枪把我往这条道上驱赶,可是我就是只能走到这条路上去。没办法,这是命,我就是我自己的克星。
现在小女儿每月给我寄上些钱,有时候200元,有时候300元。我这娃也不容易,两口子带着个娃,每个月挣下的,也就是糊个口。村里给60岁以上的老人办理了老年人优待证,在镇上看个小病有优惠,说是到了80岁,就可以领老年人保健长寿补贴了。可是我知道我活不到80岁。去年我到省城大医院看病,连医生都想不通,说我这么困难,咋就得上糖尿病这样的富贵病了?你看我就是这么难缠个人,啥怪事都能让我碰上,我不是自己的克星我是个啥?医生说还好,糖尿病人要忌口,这点对我倒不是个麻烦,我常年忌口着呢。可是药我还是吃不起,那个胰岛素,针管子,天天得打一针,我打不起。医生说不治疗到最后我的眼睛可能要瞎,腿可能要烂掉,可是这吓不着我。
现在没啥能吓着我的了。当年我从青海往甘肃来,是一路吓着的;娃他爸死的时候,我是吓着的;几个娃一个接一个地出门走了,我是吓着的;我这一辈子就这么吓着吓着过来了,现在就没啥还能吓着我了。
没得病前,我想我真要是干不动了,就到街上去要着吃。可现在我不能这么干,两个孙子还得我拉扯。现在政策好,娃们上学不要钱,可娃们总要吃一口嘛,我出去要着吃了,他们咋办?所以我还得在这个家挺着。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要个饭也怪好的,啥心都不操了,只把肚子哄饱就好,人反倒自由自在。守着个家,你就有守家的拖累。你看,我这屋顶子又漏了,漏了就得劳烦别人来补好,我年纪大了,不敢再爬房顶了。这就是有些事,你图了个名就受了个累,有个家,你就要操个家的心,你啥都没了,反倒轻省敞亮了。
我现在就是想回趟青海老家。在省城看病的时候,我在医院门口看到往青海开的客车了。可能医院门口的外地人多,都来看病嘛,客车就在医院门口拉客。那个卖票的婆娘站在车下喊,青海的青海的,往青海走的上车!我就觉得那就是在喊我哩!好像缺了我一个,人家这趟车就发不成哩。我都想这病我不看了,用看病的钱回青海。病哪有看得完的?这病好了,那病又来了,到了都是个死。可青海我今天不回去,说不定也就没有明天了。可我不敢跟女儿说,她要知道我用她的钱不看病跑回去了,她能难过死。她这钱都是背着她男人给我攒下的。
其实女儿再贴心,也贴不到娘的心窝子里。我不知道其他人家的娘儿们是啥样,也可能还是我这人怪吧。我这一辈子,就没个人能贴到我的心窝子里去。我多想我闺女能跟我说,娘,这钱你装好,回青海去吧……
——您想您老伴儿吗?
不想了,也想不起了。不是想不起那个人的模样了,是心里头不难过地想了。模样当然是想得起。
他是个好木匠。他做过的活,怎么看都顺眼。当年有个话,“嫁个木匠郎,穿衣吃饭不用忙”,可也就是一句话。
他人勤快,手里用的斧头、凿子、刨子,都是自己动手做的。家里现在还有他用过的凿子。那时候他做活,我爱蹲在旁边闻刨花的味。需要帮手,他还让我帮着扯墨线。
现在想这些事,都像是在想别人的事。可啥是我自己的事,我又想不出来。我现在就是这样,好像自己看自己都是看别人。有时候我都能自己跟自己说起话来,可那感觉,都像是在听另外两个人说话。
——想儿子吗?
不想了,也是不难过地想了。就是有时候会开口跟他们说话。他们跟我说,娘我们回来了,走,咱回青海去。我跟他们说,挣俩钱不容易,你们有这心,娘就知足了。
我那俩孙子乖,知道我有这么个自说自话的病,有时候也接腔,我说一句,他们应声回一句,好像一屋子人,说得热闹着呢。
前几天我梦见二儿子了。老二人老实,说话有些结巴。梦里头他扯住墨线的一头,结结巴巴喊我,娘娘娘娘,你拽紧,然后“叭”的一下弹了墨线弹下去,也不是弹在木材上,弹到地上,硬是把地弹出条沟来。醒来我就觉得这梦不好,说了个啥呢?难不成是他爸已经把他喊走了,这是让他用墨线又来拽我呢?
老陆:我就不信政府能让我躺着等死
老陆今年75岁,老伴儿比他大,大几岁他不跟我说,说反正就是大。
严格说,老陆夫妇算不得空巢老人。他们有三个孩子,两个进城了,还有最小的一个儿子留在家里。但是这个小儿子从小患有语言障碍,五年前又因脑出血导致偏瘫,如今生活无法自理。不要说抚养他们老两口,就是基本的生活,都需要他们老两口来照料。所以在我看来,老陆符合我心里对于“空巢老人”的定义,于是,我还是决定将老陆也列在自己的采访名单中。
70岁之前,老陆都下地干活,直到70岁的时候,因为腰椎间盘突出,彻底丧失了劳动能力。
瘫在床上的小儿子一直是老陆夫妇最大的心病。进城的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如今谈不上富裕,但也都算是在城里扎下了根,过日子基本上没大的问题。陆家原本有个计划,等到老陆两口子干不动了的时候,就由大儿子把他们接到城里去,缺乏生活能力的小儿子由老陆的女儿接去看顾。但这有个前提,就是小儿子最多只是在语言上有障碍,其他的能够自理。这个前提在小儿子犯病后就被否定了。老陆也能理解女儿,这么一个瘫在床上的大活人,交给谁都是个天大的麻烦。所以陆家的计划搁浅了。谁都没有提,但大家都心照不宣。
老陆在丧失劳动能力后,反倒开始和老伴儿合力照料起患病的小儿子了。颐养天年这样的晚景,似乎已经离老陆越来越远了。
更糟糕的是,小儿子瘫在床上后,又患上了双下肢脉管炎。起初只是躺在床上口齿不清地喊痛,老陆找了村上的民医,照方子用包草药的方式进行医治,但儿子的病情却一直没有好转,双脚反而出现溃烂,到去年病情开始急剧恶化。去年夏天,大儿子和老陆把小儿子送到了县里的医院检查,这才被确诊为双下肢脉管炎。
这趟医院进得老陆一家欠下三万多元的外债。
老陆在自己的老年,停下了农活,却接手了另一桩毫不轻松的活。儿子生病的日子,老陆和老伴儿因为长期接触消毒药水,原本就不好的皮肤也发生了过敏性溃烂。医生说,老陆儿子的病需要做截肢手术。这笔钱老陆一家拿不出来,但是,老陆也难以接受自己的儿子被截掉双腿。现在,老陆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留住儿子的命。
采访的时候刚刚入冬,但老陆已经提前是一身冬天的打扮了,头戴一顶老式雷锋帽,双手抄在棉袄袖筒里,一阵接一阵地剧烈干咳。他刚从镇上的医疗所打问了儿子输液的事回来。
我们老两口这一辈子,好像就该是个没儿没女的命。之前我们还有过一个闺女,老三,十几岁时得病死了。按理说,留下三个,也够给自己养老送终的了,可是偏偏小儿子像是让鬼给附了体。不是我心硬话狠,是不这么想我心里更难过。我现在就把小儿子当成是件劳神劳力的地里活,不能把他当我儿子想,当儿子想,我只会心里更颇烦。
我觉得,乡下人如今比以前更难了。以前难是难,可哪家都是一大家子人,人多,灾祸就好抗,就好像啥难都能硬挺过去。现在不一样了,家家都四分五裂的。你看,我那在城里的一儿一女,现在就基本上不能指望了。不是娃们没心,是我们做老的不忍心拖累娃们。小儿子现在这模样,就只能拿我们老两口的命来熬了,不能把全家人都搭进去,他们还有他们的日子要过。
给小儿子看病,老大拿了钱,闺女也拿了钱,就这还拉下几万块钱的饥荒。老大说这账他帮着慢慢还,我说那哪能,这账算我的。可谁都知道这话就是个屁。算我的?我拿啥还?可这个话我还是得说。怎么说,我也是一家之主嘛。我想了,最后没办法,我们老两口死了以后,就拿这院房给人家顶债去,顶不顶得上,那我就管不上了,我就是这个想法。
你说你是采访空巢老人,其实我们老两口就是空巢老人。我们这个家没娃,躺在床上的那个,你看,能算个娃不?你要是能给我们呼吁一下,就呼吁一下,我们老两口死活就是这么回事了,可政府要是能救我小儿子一命,那我们就真是千恩万谢了。
我陆老汉一辈子没求过人,也知道政府有政府的困难,可我这回真的是叫天天不应了。
当然,这世上的农民比我难的多了去了,就是村上,都有人家比我还困难。好歹,我们老两口现在还饿不了冻不了,城里的一对儿女月月都给钱,没有个多,总还有个少,本来日子是过得去的。我家这就是“因病致贫”——有这个词吧?农村人就是这么经不住折腾,本来看着好好的日子,谁家出个病人,那就一夜回到新中国成立前了。咋回事呢?我也想不通,人吃五谷杂粮,肯定会有病,可一有病就让人穷到家,穷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你说国家这是进步没进步?
还有,以前人也得病,可是我咋就觉得没有今天这么多的怪病呢?
双下肢脉管炎,怪子的,这是个啥病嘛!
我老伴儿有头痛的毛病,这病跟了她一辈子,是个缠人的事,可也没像今天的这些怪病,说要人命就要人命的,最不济也要人半截子腿,除不了根,还治不了个皮。
我老伴儿害那毛病,每次犯病,她就靠吃几片土霉素。这药多便宜嘛。有时夜里疼得受不了,一个晚上就要吃上三四回、十几片,一年至少要吃三桶止痛片,可好歹吃得起。我肺不好,抽烟凶,常年咳嗽,大儿子劝我多少回了,让我去县里的医院查查。我不去,是舍不得,也是不把它当回事。以前这些病,你不把它当回事了,它就不是个事,我要去医院查,你等着看吧,指定就查出事了,肺炎,肺结核,肯定跑不了。我们老两口有毛病,就靠土霉素和止疼片,村里老人都这样。你看我外屋那口蛇皮袋子,里面全是空药瓶,收着,还能卖两毛钱一斤。
现在村里真的是走空了,我们村唯一的壮年人就是我们的村主任,三十来岁,其他的都是老汉,说是全村平均年龄快60岁了。这也怪不得年轻娃们,我们这地方,地贫,一亩地才收个50多斤胡麻、豌豆,到乡里的汽车前年才通。过去去趟乡里,20多里山路要花上几个小时,翻五六座山才能到。外面到底赚钱的机会多嘛。可是你说娃们把钱挣下了,老汉们的日子就该好过了吧?其实也没有。如今我倒是怀想过去的日子,过去村子里收完粮,都待在家伺候老人上炕,吃上热乎乎的烙面,日子不是也踏实着嘛。现在可好,去年过年,村子里出去的娃们,几十个才回来三个。娃们只要出去了就不会回来了。
现在村里的老人都觉得老来无靠,有的甚至羡慕起无儿无女的五保户,因为有国家养着他们。村头的王老哥,80多岁了,就是个五保户。村里给砌了窑洞,每年还给他发放钱发放粮食,连办身后事的棺材,村里都出钱给他准备了一套。可我不羡慕,人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你要是问那些有儿有女的老汉,别看他们叫唤,你让他们拿一辈子无儿无女换个五保户当,问他们当还是不当,肯定不当嘛。
所以叫唤归叫唤,人还是要顺命。老天精着呢,你算不过天去。娃们走后,地里的活不就得老汉们干吗?至少得种出自己吃的吧?你去地里看看,像我这岁数还在地里刨食的老汉多着呢。我要不是腰得了毛病,现在照样还得在地里扒拉。害了腰病的时候,我还这么给自己宽心呢——我说陆老汉啊陆老汉,你腰上害这病,其实是老天爷心疼你,让你不要再受下地的苦了。谁曾想,这老天可是精着呢,他就不会让你轻省下,他把我从地里放了,这不又让我小儿子把我拴上了。
我们村主任领你来的,那可是个好人,没少为我们这些老人们操心。可是政策上的事,也不由他说了算。去年,他向乡里报了70多户,申请低保救助,僧多粥少嘛,最后县政府只批下了20户。为这事,他还内疚得很。我为他挺憋屈的,人家好歹还在省城学过医。虽说留在村里每月有1000多块钱的工资,好歹还算是个官,但靠着人家那能力,要是进城干点儿别的啥,肯定比现在过得好,比如在县里开个诊所什么的。再说了,他那官算个啥官嘛,以前还行,现在农业税啊费啊取消了,他的权就没以前大了,乡里发放的补助粮、款,也不通过他了,直接给农民当面发放。现在他好像除了操心我们一帮子老汉,就再也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我这说的都是大实话,你跟我们村主任说说,就说我理解他着呢,让他明年跟乡里申请救助的时候,也还想着我家。我这困难是实打实的,不是讹政府的钱。
——您想过万一自己也动不了怎么办吗?
想过,咋能不想?动不了了就靠政府嘛。我就不信政府能让我躺着等死。
我这不是跟政府耍赖。我是有儿,可儿没能力管这个烂摊子了嘛,你说我不这么想还能咋办?这么想其实也是给自己宽个心,就好比人顾不上自己的命了,就只好听天由命,就好比我害了腰病,还想成是老天爷优待我。政府可不就是咱农民的天吗?政府管了管不了不说,咱农民心里这么指靠一下总归可以吧?我就不信,政府真能像老天爷那么折腾我,不给个好脸倒也罢了,翻过脸给我个子。
你别嫌我话多,你来我高兴着呢,就是有个说话的人。也有个十几年了,我这屋里除了村主任,没来过客人。
有时候我都觉得双下肢脉管炎啥的都不算个啥,那就像山一样,绕不过躲不过,干脆也就认了。倒是没个人说话,才是最让人憋屈的。按理说人长着嘴,除了吃饭就是说话嘛,本来天经地义个事,咋就跟座山一样难场人了?我这小儿子,最让我心疼的是,生下来就说不了正常人的话,你说一个人生下来不能跟人说话,他能算是来这世上走过一遭吗?
我现在得闲就去村头找王老哥说说话。他老哥不能动弹也有几年了,村里几个妇女轮流给他送饭。你可不敢小瞧了这老哥,人只要活到他那个岁数,不是神仙,也成半个神仙了。他心里啥都清楚得很,世事早就让他给看透了。跟他聊聊,你的心就会舒坦些。老汉胃口好着呢,一顿能吃一海碗捞面。可毕竟也是那把岁数了,话说多了也伤他的气。除了村主任,他不爱跟人说话的,也就是我,还能凑上几句。我也不能老去找他说。庙里的菩萨你去打扰得多了都遭菩萨烦呢,何况一个老汉?他就是半个神仙,可躺在那儿,没脱了这肉胎凡身,一顿得吃一海碗捞面,还就是个尘世的老汉嘛。
三理娘:周围乡亲都是老人,彼此之间即使有照应的心,也都没那个力气了
三理娘的儿子当然就叫三理,村里人于是就这么称呼三理的娘。三理娘今年71岁,和瞎了眼的老伴儿住在年久失修的土坯房里。三理娘的老伴儿今年74岁。
三理娘有三个孩子,两儿一女,三理是老小,从村里人对三理娘的称呼上,就能听出她对这个小儿子的偏爱。小儿子如今也最让三理娘牵肠挂肚,在县城烧锅炉,快40岁了,还没说上个媳妇。女儿嫁在农村,生活也不富裕。现在只有大儿子每月给三理娘老两口50元,这是儿子孝敬爹娘的养老钱,加上他们老两口每人每月55元的新农保和45元的农村低保,这个家每月的收入一共是250元,分摊下来,他们老两口一人125元——这笔账,是我采访后算给自己儿子听的。
125元,儿子说,都不够他每月的零花钱。
老人的生活再简单,也需要做些免不了的体力活。地是早就不种了,现在让三理娘最难心的是家里吃水的事。
村里最近的一口井,在一面斜坡上,老伴儿勉强还能挑得动,但是眼瞎;三理娘眼睛看得见,但是挑不动。这样,每天清晨就能看到这样的一幅情景:老两口协作,老伴儿腮帮子憋得通红地挑着一对皮水桶,颤颤巍巍地迈着步子,三理娘在一旁给喊路。
天暖和还好,天冷了这事也干不成。路滑,一个瞎眼的老汉,竭力保持肩上水担的平衡,即便有人给喊路,走得也是险象环生,万一跌一跤,事情就闹大了。
到了冬天的时候,三理娘只有挖一些地上的残雪,放到缸里融化后再喝。
家里养了几只羊,现在三理娘还到山里放羊,顺路到荒地里捡些土豆,就是他们老两口每天的“菜”。瞎眼老伴儿也不是啥都不能干,可以生火做饭,砍柴拉风箱——关键是可以和三理娘拉拉话。
在三理娘看来,世纪初持续三年的干旱是将村里年轻人彻底“赶”出了村的罪魁祸首。仅2001年,全村就有近三成的人离开。此后,40多岁的中年人也开始往外跑,孩子们也纷纷被带走,终于,原来近300口人的村子,走得只剩下几十口了,成了名副其实的“老人村”。
周围乡亲都是老人,彼此之间即使有照应的心,也都没那个力气了。年初三理娘昏倒在自家院子一次,瞎眼老伴儿急得只能哇哇叫,扒在院门上呼救,喊一会儿喊不动了,歇一歇继续喊,好歹喊来了乡亲,这才把三理娘送到了镇上的卫生所。
采访的时候,三理娘和老伴儿都穿着老式的黄军装。这种装束,我们在乡间采访老人的时候,见到了很多次,以至于儿子问我,是不是国家统一给农村老人定做的?
那次救不过来,我也就死了。农村人命贱,说死可不就死了。送到镇上去,输了液,又活过来了。输液花了120元,我的命就是这120元的命嘛。都说城里人看个病要花几十万元,我看也没错,谁的命贵,救谁命的时候当然就要花费高嘛。越贵的命越值钱,国家领导人打个喷嚏,可能都要吃几十万元的药吧?
农村人把命不当个啥。最近几年,村里自杀的老辈人突然就多了。
我的一个老姊妹,几个儿子都在城里打工,她一个人在屋病得实在不轻,恐怕不行了,就让人帮忙打电话叫了娃们回来,意思是见上一面。结果日弄人得很,娃们回来了几天,她又缓过来了,没死成。娃们在家待了几天,就都又回城走了。没过几日,又不行了,又通知回来。这次,还是挺住了。娃们就又走了。这样娃们就都带着怨气了。你看,本来嘛,老娘死不了是个好事,可这好事就成个歹事了。娃们回来一趟花销大着呢,给老娘算了下账,连老娘都心疼得不行,觉得自己的命哪值这么多钱嘛!这就也留下了心病,觉得欠下了,活着是个不好意思的事了。转眼春节了,娃们又都回来了,这回来得更齐。本来过年村里出去的娃们也回来不了几个,这回是要办婚事,一个孙女要嫁人,大事情,这才都回来了。也就是婚事办完就要各走各的。就在孙女嫁出去第二天,我这老姊妹喝农药自杀了。为个啥?就是觉得前几次亏下娃们了嘛!她身上那病,要死不死的,活着,免不了还得折腾娃们,她羞得慌,干脆成全娃们,不活了。
这也是一个自己去死了的。
村西头的周老汉,娃们进城打工,十几年回来过三四回。几亩地他种着,老伴儿长年瘫痪在床上,也靠他照料。本来家里还留着个儿媳妇,后来,儿媳妇也跑出去打工了,把孙子也甩给他了,要他照看。老汉人老了,干不动了,就起了念头,自己活一天就要累一天,而自己老了又干不得,不如死了好,死了就不干活了嘛,就享福了嘛。结果找个后半夜,老伴儿睡着了,孙子也睡着了,就在柴房里系一根绳子上了吊,死的时候还不到70岁。这是个心硬的,我要是跟他一个想法,我也去死去享福,我就熬不到今天了。
这也是一个自己去死了的。
还有个老汉,也是个苦人,虽说有儿子,但不在身边。他儿子以前是个村办教师,后来时来运转,转成公办教师调到别的村教学去了。这本是好事情,可儿子走了,家里的地就全部压到老的身上了。后来媳妇也随儿子一块儿去了,家里就剩下老两口,守着那几亩地。老汉家的那地不好,统共几亩,就有好几十个田块,一畈田从下到上,梯田。一出门就上坡,送一担粪要走半天。平时,老汉还有一群羊要放,放羊就没法耕田。正是因为放羊的时候,天阴下雨,路上打滑,他在追羊的时候摔了一跤,把腿给摔断了,没钱治,就不能干活了。眼看着大忙季节到了,别人都忙活,他倒躺在床上动弹不了,急呀,心里像着火。农村人对季节看得非常重,误了农时,一年就没有收成,就要饿肚子。所以,连病带上火,老汉又急又气,无奈自己瘫在床上,没办法。看来这腿一时半刻也好不了,最后还得痛死,不如干脆早点儿死,免得遭罪,也免得不能干活心里着急,眼不见为净。找个日子,老伴儿放羊去了,他就爬起来,摸根绳子,上了吊。他这一死倒干净了,可苦了还活下的。儿子回来,把羊卖了,接了老娘到镇上和媳妇一块儿住,再也没有回来,现在房子都塌了。一户人家这不就是从地上抹掉了么。
这又是一个自己去死了的。
还有一个,是个孤老,自杀的时候60岁才过。这人早年也曾娶过老婆,闹困难的时候,家里没粮食吃,常常剥树皮吃,或者揪黄荆树籽炒着吃,吃了屙不出屎来。老婆熬不住,带着几岁的娃走了。老婆走了之后,他心里不好受,就此成了个打不起精神来的,几十年一个样子,苦个脸。他觉得没有脸面,连老婆都养不活,后来就一直没有再娶。这人可是个不一般的,是村里为数不多略通文墨的人呢,早年读过私塾,懂文墨,有见识,知礼节。所以,村里人遇到有什么大事,还请他拿个主意呢,遇到有红白喜事,都得请他当“知客”呢,安座请客,他能把啥都给你安排得有条有理,使得客人没意见。谁家请客都离不开他。大集体的时候,他当过小队会计,记记工分,算算账目,倒也没有吃多大的亏。联产承包责任制了,他也分了几亩地。按说嘛,一个男人种几亩地也不算吃力,因为那时他才50岁出头,在乡下还算是正干活的年龄,不算老。在乡下,70岁还种地的多得很。后来,他本家一位兄弟过世了,他就想到同弟媳妇一起过活,组成一个家,少时夫妻老来伴儿嘛,好歹老了老了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这弟媳妇也愿意,可侄子不同意,好事就办不成了。但他还是牵牵挂挂地同弟媳妇好了几年,帮弟媳妇干活、种地。后来,村里老辈人也出面说合,但这侄子还是不同意。本来,第一次因为老婆跑了,就给了他一个打击,让他半辈子舒展不了,这次老了又没成下个伴儿,他就更不舒展了,一天到晚不跟人说话,愁眉苦脸。过了60岁,他估计婚事再没啥希望了,坐骨神经痛的毛病也犯下了,活着除了身子疼心里疼,也没个啥意思了,心灰意冷了,晚上就喝了半瓶子农药,去了。
这还是一个自己去死了的。
跟你说这么多自己去死了的,就是说乡下人不怕死哩。不是乡下人心眼窄,是乡下人知道自己的斤两,知道自己的这个命,轻着呢。没了也就没了,对别人不是天大个事,自己也没当成个天大的事。
可我不会自己去死,不是说我的命金贵,是我死了,就是一尸两命。我死了,我这瞎老伴儿也活不成。这就成俩人的事了,要死,也得跟他商量一声,俩人都一个想法了,就一块儿走。现在人家老汉还没这想法,我就不能一个人做主么。你别看他瞎,可他还没活够。也可能人瞎了,反倒容易活了,眼不见心不烦嘛。他眼睛瞎了有五年了,我就觉得这五年他比我活得好。
——您没想过进城跟儿子一起过吗?
想过,咋没想过?
大儿子那儿靠不住,他一家三口挤在租来的房子里,我去过,转个身都难。他们两口子在城里炸油条,卖个豆腐脑什么的,租来的房子除了住人,做买卖的家当就塞满了。小儿子倒是让我们去县里跟他住,说过这事。可是他这个岁数了,还没说上个媳妇,要是再拖着我们两个老的,谁家女人还能跟他嘛!
我倒是想和老三过。怎能不想?可是想归想,人活着,要是啥都能自己咋想就咋办,那不就活成神仙了?也就是想一下。三儿说等我俩走不动了,要么他就把我俩接到县里,要么他就回来,守着几亩地,给我俩养老送终。
我这三儿可孝顺,就是命苦。娃要良心有良心,要力气有力气,为啥就说不上个媳妇?就是因为家里穷嘛!为这事,我跟二闺女多少年不说话。当年是想让闺女给三儿换门亲的,人都说好了,闺女死活不同意。她有她的心思,看上她同学了。这可好,硬是随了她的心,嫁了她要嫁的。她要是过得好,也就罢了,可嫁过去,现在的日子一样难场呢。男人也出去打工了,撂下她在家赡养老的,拉扯小的。前些日子回来跟我说,她也想进城打工去,村里姊妹给她介绍个当保姆的活。她说一个月能挣两千块钱呢。她兄弟的事她也一直内疚,说进城给人当保姆,挣下钱,偷偷攒一部分,给她兄弟娶媳妇。
这就是我的盼头了,没准,三儿的婚事就指望上了。
除了这事,我现在没别的盼头。跟老伴儿两个人一天要说,也就说的是这个事。你说也怪,有个事说,人就觉得不空落,哪怕是个难心事呢。有时候瞎老汉还逗我,一边拉风箱一边跟我说,把饭做稠些,三儿媳妇喜欢吃稠的。说得真真的,真就像有了三儿媳妇一样,真就像三儿媳妇这就坐在屋里等着吃稠的呢。
我们老两口现在就把这当成是一个乐子。
前几年村里给困难户一家一台旧电视,说是城里人献爱心献的。看了几年,就坏了,没人影,只能听个音,自那以后就没开过。可前些日子我放羊回来,就看见瞎老汉不知道咋就踅摸着把电视给开开了。还是没人影,可有声音,这不就是给他一个瞎子准备的吗?老东西一个人在家,也怕静呢。也好,对他也是个伴儿。我现在出门就给他把电视打开。到底是个瞎子,不方便,我不给他打开,他自己弄,哪天不小心就让电给电了。照理说这是个浪费的事,电钱就多出来了嘛,费电钱给个瞎老汉开电视,不知道究竟的,是想不明白这里面的理的。可这电钱,得花。老汉人都瞎了,不该再吝惜给他花个电钱。
其实我还是害怕他走到我头里去。农村女人都比男人活得长,这也是个怪事。老天爷就是这么袒护男人,走也叫他们走在前头。
我想,我这瞎老伴儿要是也撒手撂下我先走了,可咋办?随他去不是不能,我也没啥想活的。可是看不到我家三儿成家,我还是有些闭不上眼呢。你说,本来媳妇就不好说,我再自己走,传出去,有个自杀的妈,不是对儿子的名声更不好了吗?叫他还咋活人?咋说媳妇去?
郭婶:祖辈人都是咋活的?老了就让人饿死去?
郭婶60岁,这个年龄,放在城里,似乎并不算老。
郭婶身子骨还硬朗,心气也比较硬,是个讲死理的人。可能正是因为这种硬气,反而给现在的郭婶带来了烦恼。
郭婶家所在的农村,靠近县城,自然条件也不错,比一些贫困山区农户的日子要好过许多。郭婶有两个儿子,都没外出打工,与老人分家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按理说,这样的局面,郭婶老两口的养老不该成为问题。可是,发生在郭婶家的事,折射出了今天乡村伦理分崩离析的现状。如今,“养儿防老”、三代同堂,这些我国传统伦理道德中的美好希冀和许多中国人渴望的理想家庭模式,正与现实发生着剧烈的碰撞,遭遇了农村青壮年人口城市化、农村家庭小型化的挑战,农村家庭的养老功能因此出现了不可阻挡的弱化趋势。
郭婶人很干练,家里老伴儿都听她的。一度,她是家里说话最算分量的人,是他们那个家拿大主意的家长。
郭婶家原有三间平房。几年前分家时,在郭婶的主持下,老两口将宅基地平分给了两个儿子。那时候郭婶认为提早落实的公平就是自己日后养老的保障,她和儿子们订下了口头协议:两个儿子各起新房,但家中必须留有父母的住房,日后以一年为期,轮流把父母接到家里赡养。儿子们答应得都很好。可是兑现起来后,郭婶才发现,一切都和她的设计背道而驰了。
先是老二,郭婶两口子住进老二家头一年,就觉出了不对。以前在自己家,郭婶还是有权威的,媳妇们也都还算尊敬她。可是住到儿子家后,滋味就不一样了。二儿媳妇活脱脱就是昔日郭婶做一家之主时候的样子。让郭婶调整自己的角色,不是件容易事。这样,儿子夹在中间就难办了。结果约定好了的一年还没住满,郭婶就赌气搬到大儿子家去了。
不曾想,老大居然翻了脸,根本不认当初的口头约定了,说自己盖新房落下了饥荒,让父母帮着出5000多块钱,说是帮儿子还债也行,说是住他家房子给的房钱也行。郭婶咬牙跺脚把5000块钱给了大儿子,人是住进去了,心病却也落下了。以郭婶的脾气,不免就要跟大儿子一家闹些别扭,这可好,去年春节前,老大突然退钱撵人,把5000块钱塞给郭婶,喝令父母搬回老二家。
春节那几天下着雪,老两口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大儿子家,又抹不下脸进二儿子家的门,只好在附近找了间四面透风的空房子暂且住下,大年三十晚上都冻得睡不着觉。
郭婶两口子曾经住过的老屋,如今已是残垣断壁。紧挨着老屋的两座漂亮的两层楼房,就是两个儿子的家。郭婶两口子还能下地,靠自己种的几亩薄地自食其力,还没想过要依赖谁,就是想不到老了老了,却被儿子撵得无处安身。这种事,如今在农村也不是没有,但落在要强的郭婶头上,还是让她受不了。郭婶说她让气出病来了,得了个“心口疼”的毛病,现在一生气,心口就像被刀子搅。
村里头没有固定地方住,轮流到儿女家居住的老人不少,我们这里叫个“转转户”,轮流去儿女家吃饭叫个吃“转转饭”。这本来是农村人老了以后天经地义的养老法子,谁知道我这口“转转饭”会吃得这么难。
我原先以为二媳妇不是个货,哪曾想大媳妇更残。人家理长着呢,说当初约好了的,一家住一年,为啥要在她家住那么久?你听听,要是在老二家能住好,我们老两口为啥还要住她家嘛?这会儿她跟我说当初的约定了,可当初约定里也没说要我们老的付房钱才让住嘛,她咋就不说这?我问她了,她还没开口,老大又帮腔了,反问我,你俩又没有丧失劳动能力,管你七老还是八十,你儿子也是农民,没个固定收入,哪弄钱去养你们?话说到这,就没法说下去了,不讲理嘛。
农民咋?农民就不养老人了?那祖辈人都是咋活的?老了就让饿死去?我们现在是还有劳动能力,可现在都翻脸了,真等我们连床都起不来的时候,他就真的能养我们?那时候不骑到我们头上拉屎才怪。再说了,啥叫丧失劳动能力?这就是个良心上的事嘛,我们还能下地,是不想浪费了这把老骨头里最后的那点儿力气,你以为我们现在真能干动活?可不就是硬把骨头里那点儿力气往干里熬完嘛。老头子肾不好,经常腰痛,有时实在干不动活,就趴在地里,一边趴一边扒拉着松松土。现在地也不好种,今年地里的豆子长得也不好,种第二遍才依稀长出来些。我们老两口就是尽着体力能种多少种多少,实在种不了,就只好让地荒着。这事他们没看见?
也不知道听谁说下的,好像国家有个法,说老人丧失了劳动能力,做子女的才要去抚养,老大他就拿这个法来堵我们的嘴。国家的法我不懂,可我知道国家的法不能不讲理,他这是歪曲国家的法呢。村里有人给我出主意,让我告儿子去,这话你可不敢说出去,说出去那两个货去找人家麻烦呢。我也不能去告。说去告,也就是个气话。如今晚辈没个样子了,老辈人也能没个样子吗?告儿子?这事情让人笑话。
而且你要真的是去告了,也没人会同情你,只会说你这做老的太毒,虎毒还不食子呢。这就是今天的风气,怪得很!娃们不孝,尽管也被人指指戳戳,可好像就成个谁都能想得通的事了,一家看一家的样子,也就好像都受着了。可是做老人的,要是对娃们不仁,当面不说你,心里头都把你往扁里看。村里就有告儿子的,法院也判了,可现在该是咋样还是咋样,你总不能让法院把娃抓了去吧。给我出主意的,也是好心,可我不能犯这个糊涂啊。
到底是做老人的嘛,子孙再不孝,也是狠不下那个心。人老了就是这样子,啥都能自己忍。前几个月,村里贺大娘的闺女在村口和我碰上了,见了我跟我说回来看看她妈。我一听这心里就是一咯噔。贺大娘平日跟我关系好,我俩是常走动的,我有些日子没见着她了,以为她去邻村看她闺女去了。贺大娘也是70多岁的人了,男人死得早,自己又一身病,儿子进城打工去了,嫁出去的闺女还孝顺,经常回来看她,这一向不见人,闺女找来了。当下我就想可能要出事了。我跟她闺女紧一脚慢一脚地就往她屋里跑。结果你猜咋样?还没到门口,臭味就已经闻到了。大门被两根棍子从里面顶着,我们喊了人来把门砸开,进屋看见尸身都已经萎缩了,缩成个蛋蛋了……
为啥?儿女都还孝顺嘛,儿子往家寄钱,闺女也说要把她接去住,可老奶奶这是不想给儿女们添负担啊,这就自己死到屋里了。
说实话,你别看我现在提起儿子这么大火气,可心里头,还是记挂着他们呢,毕竟是自己的儿啊。也不知是咋的了,许是人老了,都念个小的。我这人一辈子硬气惯了,要是换在以前,早跟媳妇们没完没了上了。可现在,尤其这两年,这心,就柔下了,其实还是想和娃们一起过嘛。白天串串门,同村里老姊妹拉拉家常,还算过得去,一到晚上,我们两口子就都没话了。屋里虽说有电视,但也没心思看,和一家人看的感觉也不一样,干脆就让电视成了摆设。寂寞哩。
我那老伴儿,是个话不多的,一辈子啥事都是我来操持。地里没活的时候,我俩煮一顿饭,够吃两天,闲呢。晚饭吃过,就上床睡了,年岁大,睡眠又不好,半夜三四点就醒了,日子可难熬。
我也看出来了,他想儿子想孙子呢。俩儿子就住旁边,有时候老伴儿趁人不注意,拦着孙子给孙子个五毛一块的,都是巴结着的样子。有时候隔壁训孙子,他在这边屋里转圈圈叹气。人老了念孙子,这可是真由不得人,村上真还有想孙子把眼睛都哭瞎了的呢。
——就没想着怎么跟儿子们缓和一下关系?
咋不想?可咋缓和呢?
我现在就巴望着他们也像村里其他娃们一样,出门打工去,这样他们就用得上我们老的了。干啥?给他们拉扯娃嘛。我们也真的不图个啥,就是想拉扯自己的孙子,累肯定是累,可那累,是个说得出口的,不像现在,丢人现眼,啥还都得吞到自己肚子里。
我现在最怕啥?最怕过年过节的。平时装着没事,就把日子也过了,可是到了年节,你装都装不住。别人家张灯结彩着呢,自己的落寞就给显出来了。尤其两边儿子家,也热闹着呢,你说我们这俩老的,心里会是个啥滋味?有的家里,娃们出门进城去了,过节不回来,即便是不孝顺,跟老人闹了气,也还有个托词,就说娃们忙得很,回不来。可我这儿,儿子抬脚就能到眼前,你都没个藏没个掖的余地,只能让人看个笑话。
村里有个上百年的戏台子,过去老人们常在那儿看走乡串镇的古装戏和样板大戏,后来有一阵子停了。可这些年又唱起来了,村里花钱,正月里请县里的正规剧团来唱戏,一台戏要几千元呢。我也爱看,图个热闹,可自从让儿给撵出门,就没脸再去凑那个热闹了。
今年过年我们老两口也把年货置备上了,都是啥?两箱方便面和几瓶油辣子。不是没钱买个好的,是没那个心劲,干脆连平日里的力气都没有,饭都不想做了,就吃方便面了。
老伴儿实在憋不住,开始偷偷跟俩儿子套近乎。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看着呢。心里也酸,他们爷们儿能缓和,我当然高兴,可背着我偷偷摸摸,这算个啥?好像就我是个外人,就我不是个货。为了这个家,我这一辈子啊……
村里建了个老年公寓,60岁以上的老人免费居住,每月还发50元的生活费。可人家有个条件,就是得无儿无女的才让住。这就把我们这些有儿女的给比下去了。他们那缺人手,年轻一点儿的媳妇都进了城。年纪大的,人家也不去,一是嫌发钱少,二是怕给子女丢人。我可是想去,帮着伺候动不了的老人,我也不嫌钱少,一堆老人在一块儿也热闹些。可我还是怕给娃们丢人,娃们不给我脸,我还是想着他们的脸呢。
为这事我犹豫得很,实在是想去,又实在拿不定个主意。
现在国家政策对农民还是好的,日子没过去那么难了。今年村上卫生院还给60岁以上的老人免费体检呢,还建个啥健康档案。可人的心,咋就一点儿也不比过去好过呢?我那老伴儿还会写两笔毛笔字呢,以前村里人过年没少让他写过,写啥?写个“福”嘛,有时候我俩拌嘴,我就说他,都是福写太多了,现在就把福写光了。我这话当然作不得真,可我现在除了能胡说他两句,我还能跟谁说去呀?
前几天跟人拉话的时候,我听说都有老人故意犯事让政府抓去,就图个关在监狱里有吃有喝,还有个伴儿。你说这都把老人逼成个啥了……
老何:每个老汉都是个炸药包
郭婶听的那个老人故意违法以求进监狱养老的事,是老何说的。
老何今年65岁,老伴儿去年去世,一双儿女都在城里打工。村里人说,老何是个老光棍。这里“老光棍”不是指鳏夫,是指一种行事为人浑不懔的做派。
在村里人眼中,老何不是个好庄稼人,年轻的时候就有些游手好闲,喜欢喝个酒打个牌,地里的活都撂给家里人,自己到处混日子。像老何这样的人,其实在乡下,每个村都能找出个把人来。村里人也不觉得稀奇,倒是觉得有了老何这种人的存在,反倒能给寡淡的乡间生活增添些谐趣——《西游记》里都有个猪八戒嘛,《水浒传》里都有个李逵嘛。在村里人看来,就是这种混世魔王似的人物,才让故事精彩了起来。
老何当然不是猪八戒,也不是李逵,就是个比喻。面相上,老何并不甚剽悍,甚至还略显单薄。其实老何在村里的人缘也很好,老何年轻的时候,四乡八村地游走,到哪儿都是个自来熟,呼朋唤友,颇有人气。
前些年老何一度不知了去向,回来后说是到省城待了些日子。可村主任知道老何去哪儿了。老何的确是到了省城,先是卖菜,后是收破烂,还搭上个河南妇女同居过日子。这本来是隐私,没人知道。但老何在城里犯事了,因为收赃被公安局抓起来了。公安局抓了老何,查了身份证,顺藤摸瓜,一个电话就打到村上了,为的是核实一下老何的身份。老何的秘密这就败露了。纸里包不住火,三传两传,村里人就都知道老何在城里蹲大狱了。
可到底是个不能明说的事,明说了,就成了村主任没给老何保密。大家只是背地里说,见了老何,彼此心照不宣,只说老何是去省城了。别人不明说,老何也就索性装糊涂,也不明说。但有时候扯闲话扯高兴了,老何就脱口说出些“里面”的事。“里面”当然是监狱里面。大家也爱听这“里面”的事,老何因为有了这些“里面”的经验,就更显得是个见多识广的老光棍了。
他其实不避讳人跟他说这些。
老何在“里面”待了小半年,出来后回了家。回来没几年,老伴儿就死了。村里肯定有舆论,说老伴儿是给累死的,是给气死的,这一世,嫁了老何这样的老光棍,不给气死累死才怪。一双儿女对老何也有意见,老娘死后,基本上就不回了。那意思,就是让老何自生自灭。可老何这样的老光棍,生命力反倒出奇顽强,许是一辈子没让农活捆绑住过,加上心宽,就是一副能活百年的样子。
65岁的老何,身体没什么毛病,眼不花腿不抖,看起来比村里大多数老人都显得健康。
见面的时候,老何穿着件皮夹克,拉着我去村口晒太阳,说边晒太阳边说。
老何的故事多,他一连跟我说了好几个老年人“犯事”的故事。跟老何聊完,农村老人违法犯罪这个现象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特意找人了解了一下,据这个县检察院的朋友说,今年该县检察院共受理公安机关移送审查起诉的60岁以上老年人犯罪案件达20起,分别案涉故意杀人、故意伤害、失火、强奸、抢劫、盗窃、寻衅滋事等罪名。在这些案件中,年龄为60岁至69岁的有13人,70岁至79岁的有6人,80岁以上的有1人。
这些犯了法的老人,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空巢老人。
你以为犯事的都是年轻娃们?你到“里面”去看一下,老汉们多着呢。尤其是劳教所,不是老的,就是小的。为啥?劳教所都是些没犯啥大事的,就是偷了个钱包打了个架的,壮年人犯的事大,就给弄到监狱去了。
老了老了,人反倒忌惮得少了。你看在外面,一个老汉过的日子,也跟在“里面”差不多嘛,还不是晒个太阳睡个觉,太阳晒的还不是一个太阳吗?睡觉睡过去了,还不都是睡个觉吗?而且“里面”还管吃管喝,到点了饭就给你送到嘴边了,有个头疼脑热,还给发药打针。
当然,这也不是说,人老了,都该进“里面”去。我这是在说个原委,为啥老汉们老了就不怎么惧怕政府了。他在哪活都一样嘛,有时候在家里,作的难倒大得多。不是老汉们都故意要进去,是留得神少了,不小心就进去了。而且人老了,爱钻牛角尖得很,针尖大个事,他就想不通。想不通咋办?铤而走险去了。年轻的时候顾虑多,舍不得个外面的花花世界,老了就豁得出去了,有时候就为一口气,都能把人杀下。
我就知道一个老哥,用一把尖刀要了老婆、闺女的命,一同殒命的,还有闺女腹中的胎儿。这就是个一案四命。他其实还没我大,62岁,叫他老哥,就是敬他犯下的这个事大。
这老哥和我一样,也死了婆娘。他婆娘死得更早,10年前就没了。这老哥一个人孤苦度日,恰好邻村有个寡妇,于是俩人过在一起了。寡妇还带了个闺女过来,女娃有出息,当时刚上大学。这么过了快10年,一家人倒也和和睦睦。
两年前,闺女出嫁了,随女婿住到了县城。那年过国庆节,他婆娘跟村里的一帮姊妹去了北京,日子过好了,这是想去见下世面,看个首都。这事,他倒是支持,还给了路费。婆娘去了北京,他天天打电话,但婆娘就是不接手机。几天过去,他把电话打给婆娘的姐夫了,这才听说人7号就从北京回来了。他就又打电话,可是婆娘一直关机。又过了几天,婆娘电话才打回来了,说是8号从北京回来的,先去了她姐家,接着又走了趟娘家,之后就上县里闺女家住下了,说身体不好就没急着回家。
接完这个电话,这老哥就火冒三丈了。为啥?他觉得婆娘没给他说实话——她姐夫明明说是7号回来的,她为啥说是8号?这里头有诈!你看,他这么想,不是钻牛角尖是啥?差个一天半天有啥呢?她个60多的农村老婆子,难道还有啥奸情?可能也就是记差日子了嘛,随口说了个日子,能有啥诈呢?
可这老哥不这么想。这日子在婆娘家是浑噩着过,在他可是掐着指头过的,自打婆娘出门他就数着日子呢,7号8号,差得远呢。那一夜他就越想越气了,就睡不着,就发狠了。他想啊,自己这么大年纪了,身体又不好,找了个婆娘却到处溜达,也不回来照顾他。又想,这些年他出钱出力的,还给婆娘买了养老保险,婆娘现在都开始领保险金了,他倒一分钱没见着。还有,他对自己亲生闺女都没给过个啥,倒把她闺女供着上完了大学,现在她闺女工作好几年了,也没给过他一分钱——现在婆娘还给他使诈!真是冤啊!千头万绪,不由人不恶向胆边生!
这下好,天一亮,这老哥就提刀上路了。刀是杀猪刀,残得很。找到县城,进了闺女家,手起刀落,把婆娘跟闺女双双给宰了。闺女肚子里还有个娃,他那刀子也就专往肚子上攮。这就是没人伦了,变成个畜生了。事后他跑回自家的林地里准备自杀,但被村里人给阻拦下了,当天公安就到了,那阵势!
这人杀得冤不冤?冤!可你也不能光责怪这老哥,你得想想,他为啥杀人?为啥为个没说准的日子就起了杀意,就变成了畜生?我觉得他这是委屈么!老了,没事干了,心里就空得慌。你把他一个人撂在家里,又是北京又是娘家又是闺女家地浪,他委屈得很。这就想不开了,是一念之差,想着干脆大家一起死算了。
这么做当然不对,可我理解这老哥,他这是魔障下了。人老了,孤家寡人的时候,就容易魔障。
还是个老哥,跟我同岁,娃们都出去挣钱了,家里就剩他跟婆娘。按理说有个伴儿是好事,可这老两口,老了,不种地了,倒没个抓握的了,闲着闲着就一个看一个不顺眼了,为个鸡毛蒜皮的事三天两头吵,吵来吵去火气越来越大,这天老汉干脆提了个镰刀在家里追砍婆娘。要我看,他也没真想要咋的,难不成就真的要一镰刀杀了婆娘?也不会。就是平不下心里那股子邪火,耍一下二杆子过瘾。这婆娘腿脚还利索,满院子跑,一边跑一边大呼小叫,杀人了杀人了,熊老汉要杀人了。这可好,把邻居给招来了。邻居也是个好心,可就是个赶死鬼,凑着凑着来送命来了,进了院子拦老汉,劝架。老汉人来疯嘛,你不管他,他耍一会儿就歇着了,再跑两圈,自己就得圪蹴下喘气。你管他,他把镰刀耍得更威风了,呼呼呼呼,刀光剑影的。就这么,一家伙抹在邻居脖颈子上了。平日里你真想杀个人都杀不了这么准的,主动脉断裂,血喷出有十几米去,当场就没了命。
我这说的都是血案,都是不为个啥就犯下的血案。老汉们老了,身边没个能让他们疏通郁闷的方子,心就都变疯癫了。心疯癫下了,手头子就跟着都变残豁了。
还有那没情况的,老了老了憋不住骚,对村里小女娃下手的。咱村就有一个,是谁我不说,得给人留个脸,你把老汉脸面要是彻底不给了,没准又激化出个杀人犯。这老汉快70岁的人了,趁人家男人不在家,硬是翻墙进去欲对人家的小女娃下手。幸亏人家回来人了,才给骂走了。好在是同村人,留个情面,这事要是告官去,老东西得判个几年,他这叫强奸未遂。
话还是要分两头说,这老东西的确干下的不是人干的事。可你也回过头想一下,他这是咋了?咋就这么不顾忌死活,硬是敢干呢?让我看,还是心里头有了麻达了。这是老汉们心里头的魔障,他不平衡嘛,他空落得很嘛。把儿女拉扯大了,自己又老又病,一辈子也没享下个福,如今娃们各过各的去了,留下个老的自己等死,你说他能不魔障吗?这魔障有多歪,你想一下就知道,翻墙头?你去看一下,现在村里人的院墙是啥样,高不说,上头还都是玻璃碴儿。让你个年轻人翻一下都费劲,何况一个快70岁的老汉?可人家硬是翻过去了嘛!为啥?肚子里的魔障蹭蹭的,都能让人飞檐走壁了。
嘿嘿,笑话笑话,咱就是晒个太阳胡扯。
话是笑话,理不是个歪理。现在村里撂下的老人多,娃们不在跟前,老人的歪心思,可真是个大事情了。以前过日子,一大家子人过,老的对小的,小的对老的,都是个顾忌。现在都耍了单,老汉们容易走火入魔。
这就是不安定因素!尤其对村里的娃们、媳妇、残疾人是个危险。为啥?这些人比起老汉们,更是个弱势群体,老汉们抽风,这些人最容易成为下手的对象。
——聊聊您吧。
聊我?嘿嘿,你放心,你别看我混了一辈子,大的糊涂事我可不干。我觉得我这人看着年轻的时候爱耍是个毛病,其实也是个好处。为啥?没憋屈过自己。农村人一辈子吃苦,肚子里装的熬煎太多了,到老了,排遣不好,就是一肚子的委屈,这委屈没个着落,就是一肚子祸害了。要么祸害自己,要么祸害别人。你去看,村里老辈人普遍多疑得很,爱猜忌,总觉得谁对他都不好,全世界都亏欠着他。娃们现在都跑出去了,留下一群肚子里装着苦水的老辈人,你说现在农村像个啥?我看像个火药库嘛,每个老汉都是个炸药包。
相比之下,我就是个安定因素,我心里一辈子没搁事,也不觉得谁委屈过我,我的思想很健康!
你看,我也想娃,可娃们怨我,我也没啥想分辩的。这个心态反倒好跟娃们沟通。他们不理我,我一不气,二不恨,照样该干啥干啥。过几天就给他们打个电话,找个机会,就进城看他们一眼。他们对我态度不好,我也不当回事,该咋还咋。现在他们对我态度也有所转变了——他们这爹好说话嘛。闺女前些天还给我买了条毛裤,说是过些天还要给我买件棉袄。
我不怕老,也不怕死。我从来没给村里添过麻烦要过补助啥的,村里有村里的难处,能帮别人就让帮别人去,我不伸那个手。不是我没困难,我也有困难,我现在就是个没收入的人,花的都是前两年在城里捣鼓下的那点儿钱。你问我为啥不种地?一来,我一辈子就没想过要在地里刨食,总不能老了老了活回去吧?二来,也幸亏我一辈子没想过在地里刨食,要不我现在也是个炸药包哩!嘿嘿。
以后咋办?没多想,我这辈子都是走一步算一步过来的,人算不如天算,你算也没用。我想过些日子再到城里去,看看能干些啥,城里毕竟好挣钱,随便干点儿啥,也有个酒肉日子。
实在等干不动了,我就自己进山里去,还是走到哪儿算哪儿。走不动了就地撂展,天作被地当床,让老天收了我去,一堆老皮囊,还能喂个野狗。
我没挂牵?也不是,实话说,我还是挂牵娃们的。尤其是我那闺女,她嫁的人不咋样,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我闺女心眼好,心里头记挂着我呢。也就是在她跟前,我有时候会愧疚,觉得对不住娃。
我偷偷跟你说,我现在要是喝酒,喝之前,我就把手机电池抠下来才出门。为啥?我有毛病,一喝醉就要给闺女打电话,酒后不免就胡说八道,把闺女气得哭。所以我就用这办法管住我自己。
你说,这叫挂牵不?
何婶:我现在最遗憾的是,没给闺女们拉扯过娃
何婶今年73岁,老伴儿死了三年,五个女儿都嫁出去了。
采访何婶是一大早。何婶正给自己做早饭,煮了面条,打个荷包蛋,切了点儿香菜,一顿饭就弄好了。在我看来,这顿早饭还算不错。何婶说,一个人好凑合,中午就炒点儿土豆、萝卜,喝碗稀饭,吃个馒头,晚上就吃中午吃剩下的,有时候干脆就不吃晚饭了。何婶算账说,一个月花不了100元。
相比我见到的其他农村空巢老人,何婶给自己一天做的饭,算是比较正规的了,并不能算是凑合。
何婶的精神也不错,不慌不忙,神态安详,对眼下的日子似乎没有太多的抱怨。
早饭剩下的面条汤水,何婶拿去喂了狗。她家院子里的大黄狗见了主人,尾巴摇得欢。何婶拍拍狗脑袋,平和地说:“一家五个闺女,都算是给别人家生下的。娃们难得回来一次,也就我自己在家,只有这条狗和我做伴了。”
我看不出何婶有什么伤感的神情,但她平和的话语却自有一番动人心绪之处。
何婶住在村头临街的一间房子里。房子里摆着柜台和货架,货架后面,是一张单人床。何婶在这间房子里开了家小卖部,卖些烟酒小食品什么的。过往的司机,村里的孩子,是她的主要顾客。除此以外,屋里还有一台电视机,上面蒙着一块绣花的罩子。何婶说看电视是她每天的主要消遣。墙上贴着货品的价目表,何婶说是她写的。还说她其实不识字,都是照着描的——现在眼睛不行了,戴老花镜都看不清,描得不好,粗细看着正好,实际上描细了。
何婶说她身体其他都好,就是颈椎不好,七八年了,经常头晕、腿没劲。为这病,现在何婶在镇上的卫生所进行针灸加贴膏药的治疗。
吃完早饭,何婶走着去村里的田头给父母的坟烧纸。何婶说,其实是公婆的坟,快到鬼节了,来给他们送几件寒衣。
蒙蒙细雨中,在公婆坟前,何婶依旧神态平和。烧完纸钱和寒衣,何婶指着麦田说,家里还有四五亩地,老伴儿活着的时候他们还能侍弄地,现在老伴儿走了,她也干不动活了,地就交给别人来种了。可有时候人家浇地的时候,她还来看看垄口。
回去的路上,从村里人口中得到一个消息——村里有位老人过世了。
闻讯后,何婶怔了怔,态度依然平和,只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重新迈步时,我看到她抹了抹眼角。
何婶回到家后第一件事,是推开了窗户。窗户的玻璃擦得很亮,上面贴着《喜上眉梢》的红色窗花。何婶说这是她剪的。
去世这老姊妹和我挺说得来的,岁数也差不多。娃们在天水打工,离得不算远,就这,他们老两口也很少把娃们叫回来,怕耽误娃们的工作。有个头疼脑热的就硬扛着,实在受不了再找邻居帮忙。这老姊妹有脑梗死,老伴儿有脑血栓、风湿性关节炎,平时就老两口互相照应着。她赶在鬼节走了,也算是走了个好日子吧,到那边去,正好过个节。
说起过节,农村老人活着的时候,可是个害怕的事。现在村里老人有三怕,怕生病,怕花钱,还有就是怕过节。
为啥怕过节?冷清嘛。
平时的冷清还好,过节的冷清就让人难过哩。娃们都不愿意回来,依我看,娃们不愿意也是对的,等村里的老辈人都走光了,娃们就更不会回来了。那村子空了咋办?地谁种呢?坟谁上呢?那就不知道了。人想不了以后的事,五百年前,这村子是啥样呢?那时候人的坟在哪儿?不是也没人知道吗?
我还算好,生了五个闺女,虽说是给别人家生下了,可到了这会儿,就知道生闺女的好了。五个闺女都孝顺,商量了每个人每月给我200块钱,我不要,我要那么多钱干啥用?我一个月100块钱就够吃饭了。吃饭的钱,我用这间小卖部就挣下了。现在她们每个月一人给我100元,就是有500块钱,基本上用来看病了,也差不多够用。过年的时候我去城里跟她们过,她们来接我,挨家轮着接我过年。我已经有五六年没在村里过年了。
去闺女家过年好是好,可每次回来我心里都不好受。一是舍不得闺女,二是回来一下子又要适应冷清日子,人不好适应得过来。这几年回来的时候都没出正月,瞅着别人家门上的红灯笼红对子,我心里就难过。所以现在我要是进城过年,走之前也先给这间屋子门上贴好对子,这样等我回来的时候,进的也是一个红火的门。
这间屋是租下别人家的,自家的老屋空着呢。老伴儿走后,我说我不能再一个人住在老屋了,太空荡,睁开眼睛好像就能看见老伴儿还在屋里走动,晚上睡觉也老梦见他。他走后我就得了怪病,突然就下不了地了,脚一沾地,半个身子都是麻的。请人来给看了看,说是我得从那屋搬出去,我住着,老伴儿舍不得走,天天要回来,这样我也阴气重,他也不能早托生。闺女们让我到城里去住,我不想去,就是离了老屋,我也不想离开村里。我搬走了,老伴儿安心托生去了,可我也不能走得太远吧,我走远了,家里的地和坟就彻底成了无主的了。我死了不说,我没死,这些事就脱不了干系。
这家小卖部是闺女们出钱给我开的。我闲不住,不干地里的活了,总得干点儿啥。货是三闺女按时让人送来的,其实也没指着挣钱,就是打发个日子。而且有了这小卖部,我身边也热闹些,村里的娃娃们爱来,买个零嘴文具啥的,有时候钱不够,我也卖给娃娃们,就是图个高兴。
从老屋搬出来,怪病还真的是好了。后来看颈椎病的时候,医生跟我说我那怪病其实还是因为颈椎的毛病。医生的话我当然信,可我也信看阴阳的话。
以前有个看阴阳的说过,我们这村风水好。这话那时候谁信嘛?村里那么穷,哪像个风水好的地方?从20年前就开始了,300多口子人的村子,走得只剩下几十口老人和十几个媳妇、小娃,没有了精气神,整个村子都往败落里走。可是怪事就来了。前几年,来了个拍照片的,专门拍村里的老人,一连来了好几年。紧跟着,南方大老板就来了。说是那人拍下的照片在外面展览,村里老人们没啥可看的,照片里老人身后的村子倒让城里人感兴趣了。说我们这村子有几百年历史了,村里的石窑都是古董文物呢。
南方老板看中了我们村的这个风光,决定投资开发旅游。就是因为这,县里才修了路,我也才能开这个小卖部了。
现在村里人相信当年人家给看下的风水了。有的人家花上万块钱新建几孔窑洞呢,准备用来接待以后的游客。村里也能贷来款了,建了个全村最大的水窖,让村里人吃水再也不发愁了。我家那老屋也有人看中了,来跟我商量,说是要买下,给的钱还不少。这事我现在正思量着呢,屋倒是空着,卖了钱分给娃们,对娃们也是个好事,可卖祖屋这事,是不是个好事,我就是拿不准呢。
村里景气了,说话就硬气了。以前村里想办老人的事情,说话也不硬,没人听。现在修了路,修了水窖,就有资本说话了。村委会让每家出去的娃们都回来,和自家老人签个养老协议。那协议可细致着呢,父母跟子女同吃同住的咋办,父母生活由兄弟轮流负担的咋办,老人单独居住生活费用可以自己解决的咋办,老人单独居住生活费用由子女分担的咋办,都想到了。这办法好是好,可我看用处可能不大呢。赡养父母,这是个良心上的事嘛,娃们有这份心,你不说,他也做;没这份心,你就是白纸黑字跟他签了字画了押,不也还是没用嘛。
村里说违反协议的,村里就要替老人出头打官司,到法院去告不肖子孙。可是你想,有几家老的会忍心去告小的呢?
自古以来,农村人有几个是靠和子女立字据、靠官府的衙门撑腰来养老送终的?
——您没这方面的负担,女儿们都还孝顺。
是呢。所以我说我家闺女不用签这个协议。村里不答应,说这是个统一任务呢,还要向上面汇报,要全覆盖,我不签就是拖了集体的后腿。结果还是签下了。
我的命是不差,我知足。
邻近几个村子成立了个老年协会,我也加入了。本来乡下人祖辈都有个邻里相帮的风俗,过得好一点儿的帮帮过得不好的,本来就是应当应分的。就近就亲,村里老年协会可以让老人互助,给我安排了一个80岁的老婶子,一对一,让我帮扶她。其实也没啥帮的,我就是经常上门探望下她,知道一下她有没有个啥头疼脑热的,帮她给娃们打个电话,主要就是陪她聊聊天。
这老婶子身子骨还行,前些年摔了一跤,把大腿骨摔断了,再下不成地,其他的没啥大毛病。她儿女也都在外头,她躺在床上,总得要个人伺候个吃喝拉撒吧?好在她儿脑子活,每月寄回来几百块钱,说明白了,这钱就是给人伺候她娘的。村里也有闲着的老人,就几个轮换着过去伺候老婶子,那几百块钱,几个人分了。我当然没分这钱,我不缺钱,我去看老婶子,是老年协会安排下的。有时候去了,正好赶上她要方便,我也搭把手。
最主要的其实还是陪她说说话,我可知道这说说话的重要了。就像我,其实生活没啥缺的,缺的不就是个说话的人吗?我现在最遗憾的是,没给闺女们拉扯过娃。不是我不愿意,是她们用不着我。其实我知道,不是用不着,拉扯个娃费心思着呢,哪能用不着帮?是女婿们嫌我没文化,怕把娃拉扯不好。城里人养个娃金贵,不像咱乡下。
我跟这老婶子聊得可好了,说些老年前的旧话。她也信风水,信阴阳。她家院子里有棵老槐树,得有上百年了吧,老婶子跟我说,那树就是她的阳岁表,啥时候树死了,就是她该断气的时候了。
你说这话我该是信还是不信?不是我瞎琢磨,你说那树活了有上百年了,看架势,再活个几十年怕不是啥难事,莫非她老婶子还能再活个几十年?那不是成精了吗?可老人的话有时候你就得信,你别看老人像是老糊涂了,有时候连人都分辨不清了,可说出的这种话,就都灵得很。所以我现在怪心虚的,每次去她家都要绕着那树看一看,我是真害怕呀,害怕哪天一进她家院子,就看到老槐树死了。
老婶子就这个话我是记到心里了。其他时候,她也真的是尽说糊涂话。从今年初开始,她不是把我当成她娘,就是把我当成她闺女。我也不跟她分辩,就顺着她说,她喊我娘我也答应,喊我闺女我也答应。有时候她哭得恓惶,真就是见了亲娘受下委屈的伤心样,我也就把她搂在怀里,摸她的头发,哄她,跟着她一块儿哭。
唉,人老了,咋就这么恓惶呢……
老周:人要是金贵自己,才会金贵自己的身体
老周今年69岁,老伴儿和他同岁,两口子住在镇上。
老周有一双儿女,儿子几年前车祸去世了,女儿在县城一所中学做数学老师。去年夏天,老伴儿上厕所时突发脑栓塞,摔倒在地,自此以后,老周开始品尝到了老年生活的艰难。
本来老周两口子虽然都患有高血压、心脏病这样的慢性病,但生活完全可以自理,老伴儿发病前,他们老两口还在镇上开着一家凉粉店。老伴儿的凉粉做得好,十里八村的人都喜欢吃,还有城里人专门开车来吃的。靠着卖凉粉,老周两口子的晚年生活还算过得不错。当然,说是不错,也就是有个事做,不至于给女儿添什么太大的负担。这种平静的生活却在老伴儿犯病后彻底被打破了。
得了脑栓塞,抢救过来后,老伴儿不仅瘫痪在床,而且脑子也糊涂了,智力和表达能力,就像个几岁的孩子,需要有人全天不停点儿地照顾。现在老伴儿连吃饭、上厕所都不能独立完成,作息毫无规律,不分白天晚上,关键是还喜怒无常,动不动就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好端端地突然就大哭大闹,有时候还自虐。
老周的女儿非常孝顺。老伴儿刚出院的时候,女儿怕老周一个人照料吃不消,就花钱在镇上给母亲请了个保姆。可老伴儿的状况根本和保姆处不来,太折腾人了。没干两天,人家就走了。这下可好,短短半年时间,女儿就找过几个保姆,就像走马灯似的,这个去了那个来了,就没有一个能干得长的。时间最短的一个,刚进门把包袱放下,就让老伴儿给骂走了。
照料老伴儿的重任就只好压在老周肩上了。老伴儿卧床不起,最怕的就是得褥疮,一晚上得起来三五次,帮她翻身。现在老周已经习惯睡觉不脱衣服了,一天24小时,除了做饭、上厕所,老周对老伴儿几乎寸步不离。
真是快扛不住了!老周说。
半年多下来,镇上人都说老周苍老了许多。他们以为我是电视台的记者,要我多报道一下,说老周是位有情义的老汉,老伴儿瘫痪在床,没他细心服侍,可能一天都难活。
像老周面临的这种困境,其实是许多家庭的共性问题。中国老龄科学研究中心的有关专家表示,我国60岁以上老年人的余寿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段,是处于带病生存的状态。这意味着,疾病的困扰,几乎就是老年人晚年的一个常态了。
让老周无助的是,现在好歹他还能照料老伴儿,可是万一哪天他也有个三长两短,万一也动不了了,可咋办?
采访的时候,老周不停地抽烟,不远处的病榻上躺着她的老伴儿。老伴儿今天出奇地安静,静静地躺着,偶尔疑惑地望我们一眼。
老周说,难得她能像这会儿这么老实。
我知道老伴儿闹啥呢,其实她自己也难过,也急。她一辈子也是个好强的人,如今躺着不能动了,咋能不难过、不急?她这脑子一阵清楚一阵糊涂的,清楚的时候,看着我,嘴里说不清楚,也会呜呜呀呀地叨咕,那意思是难为我了。我就跟她说,难为我不算个啥,难为我就是难为她,她就是我,我就是她,我俩之间说不上个难为,就是自己的事。
最难为的,其实是我闺女。闺女孝顺啊,到底是读过书、做老师的人,她妈成这样,可把她熬煎坏了。闺女工作忙得很,她妈刚躺下的那会儿,她天天往回跑,县里离家有截子路呢,她下了班,赶回来天都黑透了,看她妈一眼,帮着料理一下,又得往县里跑。你说她回来这一趟也帮不上个啥,不就是心里放不下,想看上一眼。那段时间,闺女嘴上全都是泡,头发都白了不少,她才40岁刚出头啊。
前前后后,换了几个保姆,都是闺女给找下的。现在保姆难找着呢,尤其像我们家这样,也给不出太多的钱。就是作难了一个闺女。其实头一个保姆,还跟我家沾点儿亲戚关系,是远房的一个侄孙女,就这都弄不成,我就知道,靠保姆这条路算是断了。可闺女不死心,连轴转,不停地找,后来都像是磕头作揖地求着人家来当保姆了,咬了牙,一个月给开1000块钱的保姆费。这可是闺女能拿出来的最多的钱数了啊。
儿子死得早,原先我还以为老年丧子,就苦了我们两口子,没承想,到头来却苦在闺女头上。
一个月出1000块钱保姆费,这是在榨我闺女的血啊!女婿也仁义,也支持我闺女给老人行孝,可他们也谈不上富裕,也就是挣个死工资的人家,还拉扯个正在读书的儿子呢。我们老两口,每人每月只有55元的养老金,一年光看病的钱就得三万多元,虽然都加入了新农合,但一年下来光自费的医药也有两万多元。这窟窿谁来补?可不就是闺女一家吗?这两万多元,差不多就是闺女一家三分之一的收入啊。这才只是个看病的钱,再付个保姆费,闺女一家都得揭不开锅了!
可闺女说她就是借钱,也不能不管父母。
就这,还是弄不成,给开1000块钱保姆费,人家也还是没人干。这不怪人家,我这老伴儿是折腾人得很,嘴里骂不清楚,她就拿唾沫吐人家,谁凑到跟前都先得提心吊胆着,生怕她给你吐上一脸。你说她糊涂吧,其实我倒是知道她,她心里明白着呢,她不要保姆近身,这是她疼闺女啊,知道这些保姆挣走的都是她闺女的血汗钱。
咋办?好像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我来伺候了。
当然该我来伺候。我没啥说的,累死累活也是该当的。
可是闺女不落忍呢,这就提出来要提前退休,说退休了回来伺候她妈。这哪是个办法?她才四十出头,起码还能工作个十几年呢。她做老师的,那工作也体面,咋能为了我们老的,一下子说不要就都不要了呢?提前退了休,工资一下也要少拿得多了,她那个家咋办?眼看着外孙子也要上大学了,这经济的担子不就全甩给女婿了吗?真要那样,闺女家也算是被我们拖垮了。
老辈人的家垮了,就再拖垮娃们的家?这事不能这么弄呀。我们老了,离死还有几天?要垮就让我们垮算了,娃们的日子还得过下去嘛。
我那女婿人真是好,人家还是个国家干部呢,在县里的税务局工作。现在每到周末,就跟闺女一起回来,帮着我伺候老伴儿,有时候把孙子也给我们带回来。按理说,孙子回来,是让爷爷奶奶心疼的呢,可我们这俩做老的,哪还疼得了孙子呀?没那个余力了,反倒让孙子疼起我们来。家里摊上事,连孙子都懂事了,回来也是跑前跑后地帮着大人做家务。他们爷儿俩力气大,每次回来就把我老伴儿抬着到伙房给擦洗身子。也没个啥避讳了,把他姥姥脱个精光,爷儿俩一个扶住身子一个用水给擦洗。你说我这老伴儿真糊涂了?为啥她就从来不吐她女婿和孙子?
她倒是也吐我,连闺女都吐,但她就是不吐女婿和孙子。
为啥?我跟她闺女是自己人,她心里急,吐我们多少还有个跟自己人使气的意思,就像个娃娃,给自家人撒娇嘛。也不是说她不拿女婿、孙子当自家人,是她心里头更不落忍呢,知道苦了这女婿,知道苦了这孙子,让她拿这俩人出气,她做不下。
前些天女婿回来,我给表了个态,我说我打死也不赞同闺女提前退休。女婿不说话,埋着头光抽烟。可怜了这娃,我这话他的确是没法接。闺女要提前退休,对他肯定是个难心事,可他又不能开那个口反对,一反对,好像就落下个不孝的指责了。这话只能我来说,我不能让人家左右为难。女婿啥也不说,进伙房炒了两个菜,拉着我喝开酒了。我们爷儿俩喝了有小半瓶酒,喝到后来,女婿眼睛就红了,我的心里更像是被刀子搅一样。
许是酒给烧的,我跟我女婿就说了个心里话。我说,娃,你爹这辈子值了。咋叫值了?老了老了,作下那么大的难,本身是个坏事情,可这坏事情又让我领受了晚辈的孝心,我这心里暖着,就比许多人有福气。福气是个啥?不是活得没灾没难,是活得有了灾祸的时候,娃们不嫌弃,也拿心来帮着你一起煎熬。
酒这东西可是好,自打老伴儿躺下后,我心里没有一天像那晚上那么敞亮过,好像一下子就想通了,就啥也不当回事了,就啥难也不是难了。
当然,第二天酒劲散了,事也还是个事,难也还是个难。
——您老烟抽得太凶了,少抽点儿。
我也知道抽得太凶了,前几年就检查出慢性阻塞性肺病了,经常喘不上气来。医生也让我少抽烟。本来都抽得少了,可这一年又抽得凶了。
心里烦闷嘛。
要说戒烟这事情,肯定是好事情,对身体好嘛。人要是金贵自己,才会金贵自己的身体;人要是不金贵自己,你也难让他金贵自己的身体吧?镇上的老王,那也是个老烟枪,抽了一辈子的烟,比我抽得还凶,一天得三包烟,都让他少抽点儿,可是再说都没用。前几年,他儿在县里当上局长了,结果消息刚来,老王就把烟给戒了。为啥?觉得有了个当局长的儿子,自己的命就一下子金贵了!就该爱惜上了!
就是这么个理。
是歪理,可咱现在只能认个歪理。
儿子车祸死了那年,我的烟就抽得特别凶,还是烦闷嘛。当时就觉得是过不去了,人一下子没个盼头了,觉着活也活不出个啥意思了。可是你看,几年过去了,这股烦闷劲也就消散了。
人,其实只有个享不了的福,没有个受不了的苦。
相比儿子的死,我觉得老伴儿这病更拿人。人死了,它再难缠,也有个头,过个几年,也就慢慢淡下来了,可老伴儿这病,你不闭眼,它就没个完。当然也不是没个完,死了就完了。
我动过一死了之的念头。儿子死的时候我动过,可当时老伴儿给我宽心,说娃死了,我们还得好好活着,这样娃在九泉之下也安心。那时候是我发泄,老伴儿啥都忍着,反过来还要给我宽心。现在就轮到我来给老伴儿宽心了。我这就懂了当年老伴儿的不容易,自己心里苦着,还要哄那个叫唤的。
虽说人老了,总会有动不了的那一天,可那一天没到跟前,就都觉着离自己还远得很呢,谁知道说来就来了。老伴儿没犯病前,有个几年,日子过得还算太平。虽说没了儿子,但闺女女婿孝顺,我们老两口也还能动弹,还能卖个凉粉,日子不宽裕,可也过得安稳,不种地,不纳粮,平平安安。可那时候就没觉着是个幸福,现在老伴儿瘫下了,才知道前面的日子有多宝贵。有了个比较,才知道啥叫身在福中不知福。
老伴儿没瘫痪前,闺女一家还领我们旅游过一趟,去的是九寨沟,美着呢。可是山山水水的,对于乡下人来说,也不是多稀罕个事,可你要是去旅游,专门去看,山山水水就都成了美景了。这就是心里头的念想不一样,念想不一样了,风景也就不一样了。
所以人心里的想法最重要。
我悟出了这么个理,现在啥事就都换个想法看。老伴儿瘫了,我就想,好在我还没瘫,要是比起来俩人都瘫了,那一个现在瘫了就算是个好日子。
两个都瘫了咋办?到那时候再咋办?再用啥换想法?还有比俩人都瘫了更日弄人的日子没?我想是有的,人这一辈子,吃苦是个无底洞,没有个底,只是没撞上,咱还不知道。
本来儿子在我心里都淡了,可这些日子我又常想他了。不由我,老伴儿嘴里儿儿儿地叫呢。她可以嘴上叫,我却只能心里想着,还不能透露出来。你看,这会儿我们老两口要是都喊死了的儿,不是给闺女添忧愁吗?好像是闺女把我们亏下了,我们这才喊儿呢。
不能喊。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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