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巢:我的养老谁做主-城市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来自“孤独”的戕害,更易触动

    城市空巢老人那根苍老的神经

    在我原先的想象中,认为相较于乡村空巢老人,城市空巢老人在物质生活上应当会显著宽裕。由此,城市空巢老人所面对的困境也许会相对较轻。可事实并非如此。在城市访问的这些日子,使我愈发明白了,物质生活绝非是决定老人们幸福感的唯一因素,城市空巢老人所要承受的窘厄,同样令人百感交集。

    在我的访问中,城市空巢老人大多数是离、退休人员,稳定的离、退休金收入是他们生活的基本经济来源。我的大多数被访者,人均月收入在两千元左右。但是,其中也有月收入不足千元的老人,月均收入在500元以下的空巢老人,也不算鲜见。同时,亦有领取城市低保的困难老人,他们中主要是一些无收入老人或低收入的企业退休职工。

    单纯以经济论,在城市里,受访的大多数老人反映,自己在支付了日常开支后,有较多结余或稍有结余,这说明城市空巢老人绝大部分在经济上能够自立,有一定的经济基础——这也成为他们能够与子女分开居住的主要影响因素之一。但也有部分老人,对于日常开支的支付,表示正好够用或略显不足或非常欠缺。显然,存在一部分经济上相对困难的城市空巢老人,也是不争的事实。

    老人们担心或非常担心可能出现的难以承受的额外支出,主要是在医疗费用的支出上。那些目前有足够金钱支付日常开支的老人,基本上都会将结余的钱储蓄起来,“为自己看病吃药用”。从老人的月消费支出结构看,医药费支出占老人全部支出的绝大部分。部分老人有“拖”病的心理,在这一点上,城乡之间似乎并无太多的差距,老人们普遍抱怨医院收费太高,舍不得花钱看病。一旦生病,老人中只有少部分表示会经常去医院,而将近半数的受访老人表示一般不去医院。也就是说,有很大一部分老人有病不医,其主要原因是“看病贵”。这一点也反映出,城市空巢老人的经济保障能力,似乎并不如我原先想象的那样强。同时,对于空巢老人这一群体而言,无论城乡,脆弱的社会医疗保障制度,都是他们晚年最大的现实忧患。

    相对消费性的城市生活特征,城市空巢老人这一群体,势必处在城市消费人群的底层,节衣缩食似乎已经成为他们的本能选择。这首先当然是囿于经济条件所限,同时,长期留存的消费观念也决定了这部分消费者的消费习惯。

    访问中,我遇到的大多数城市空巢老人日常起居尚能自理。当他们患病需要照顾时,绝大多数有配偶的老人认为,能够给自己提供最直接帮助的是老伴儿,老伴儿是患病老人最可靠的依赖者。但是,在空巢老人家庭中,那些提供主要照料的老年配偶,本身的健康状况也令人忧虑,实际上当他们在提供照料的同时,自己也是潜在的被照料者。有时候,在照顾了老伴儿的同时,他们自己也会被累垮,形成新的恶性循环,这种状况直接影响了老年夫妇彼此提供照料的可靠性和有效性。

    显然,有配偶,并不等于城市空巢老人便具有了生活照料的质量。

    除配偶外,子女的帮助,是大多数老人认可度最高的选项。而且,对于能够得到子女的照料,城市的空巢老人们也颇自信。这一点,似乎比乡村反映出的现实令人乐观一些。

    我想,物质生活的相对稳定,亦是人伦道德水准的基本保障之一。子女们经济条件的提高,也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他们行孝的意愿。

    鉴于此,在城市里,尽管许多老人不愿意给子女增加照料负担,但当他们需要时,还是寄希望于子女。同时,认为自己需要时能够得到单位、居委会等组织帮助的老人,却极为罕见。这表明城市空巢老人对于社会、组织帮助的认可度和信任度都很低,也反映出目前中国社会在养老问题上的无序状态——社会保障机制尚未完善,家庭传统养老体系渐趋崩塌,整个社会正处在一个寻找妥善处理养老问题的真空时期。

    这些,都与我事先的判断有着不同程度的出入。

    保姆和钟点工,对城市空巢老人的日常照顾起到了很大的帮助作用,但老人们普遍对于保姆或钟点工的服务质量不甚满意。雇主与保姆之间,存在着诸如收费不合理、服务不到位、缺乏信任感等问题。而这些问题,已经成为城市空巢老人购买服务时的死结。社会信任感的大规模降低,如今已经影响到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为此全社会需要付出的成本难以估量,它使本来不是问题的问题成为了问题,使本来已经是问题的问题雪上加霜。

    生活在空巢家庭的老人,从中年期迈入老年期,既要经历个人生命周期的转型,还要经历家庭周期的转型——从核心或主干家庭转为空巢家庭,这期间,极易诱发各种心理问题。这种心理危机的存在,在广大乡村虽然也触目惊心,但更多时候,更易被老人们沉重的经济压力所遮蔽。在基本生存都难以得到保障的状况下,乡村空巢老人的心理问题往往会被社会的关注力所搁浅。相反,在空巢老人经济压力较轻的城市,精神心理问题给老人带来的折磨便显著突出,成为他们全部困境中的焦点。

    精神慰藉,是老人晚年生活中不可忽略的重要部分。老年人的生活质量,不仅表现在物质上,更表现在精神上,这已经是全人类的共识。城市空巢老人在经济上压力相对较小,却也反衬出了他们对于精神抚慰的高度渴求。受城市文明的熏染,老人们对于精神抚慰的需求也更加自觉,这方面的匮乏便格外地被他们所感知和强调。

    访问中,城市空巢老人的孤独感,时刻能够被我感受到。而且,“孤独”这个词,也是时常会出现在老人们话语中的关键词。城市空巢老人能够说出这个词,但是在乡村,这个词我只能从老人们某个不经意的眼神或者整体流露出的情绪来捕捉。能够说出“孤独”,说明城市空巢老人更为清晰地确知着自己的精神需求,也说明,来自“孤独”的戕害,更易触动城市空巢老人那根苍老的神经。

    访问中,在触及老人的精神生活感受时,孤独寂寞,是城市空巢老人最普遍的心理状态。这种情绪所导致的老人们性格上的抑郁,行为能力的降低,记忆力和判断力的衰退,甚至诱发出的老年痴呆、老年性抑郁症等老年性精神疾病,均能被我强烈地感受到。

    凡此种种,专家们形象地称之为——“空巢综合征”。

    孤独感伴随着人的一生,在生命年轻的时候,它容易被隐匿。但当暮年来临,人的所有生命特征均走向衰亡的时刻,孤独却日益壮大,直至强悍地统治了那一颗颗苍老的灵魂。

    曹姐:他们知道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

    曹姐今年70岁。即便70岁了,终身未嫁的老人也喜欢人们叫她曹姐。

    年轻时为了照顾患病的母亲,曹姐耽误了自己的青春,错过了一次又一次嫁人的机会。在她40岁的时候,收养了一个7岁的男孩。如今养子也已经长大成人,并且娶妻生子,留下曹姐一个人住在城里一套上世纪80年代的老单元房里。

    曹姐一辈子在一家街道办的小织带厂工作。厂子早就破产了,曹姐早早下了岗,领了很多年的下岗失业金。到了退休的岁数,才领上退休金——比下岗失业金多几百块钱,1000元出了头。

    现在的曹姐,面容清瘦,头发花白,身体还算健康,起码没有什么十分明显的不适。但是曹姐知道自己的心脏不好,她说,不用去查我也知道。

    街面上常有卖医疗用品的商家搞宣传,会免费给老年人做些简单的体检,就是量量血压、听听心脏之类的。因为是免费,曹姐就去“检查一下身体”。检查的结果都不好,曹姐也不懂,但对方会告诉她一些医学上的指标。对此,曹姐并不全信,她有自己的判断,认为商家在街上卖产品,当然要说来检查的老人身体有毛病,这样产品才能卖得出去啊,不过是一种营销的策略。所以曹姐并不太在意检查的结果,“只是参考一下,不能全信”。

    如今曹姐的每一天过得都简单而枯燥,无非是买菜,擦洗房间,烧火做饭,一天两餐。曹姐把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甚至自家门外的楼梯扶手,她都要每天擦拭一次。采访结束后,送我们出门的时候,她随手在楼梯扶手上一抹,说:“你看,一点儿灰都没有。”

    母亲是曹姐一生最重要的人,母女俩的生命重叠在一起,成为彼此抹不去的阴影。在某种意义上讲,曹姐今天的晚景,都与她的母亲有着直接的关系。直到今天,老太太的灵魂似乎还充满在曹姐居住的这套房子里。小饭厅的桌子上摆着老太太的遗像,曹姐身上穿着的夹袄是母亲的遗物,老太太在世时留下的一些陈年杂物,曹姐也舍不得扔。母亲当年睡过的小床一直都是老样子,只不过如今换了曹姐睡在上面,母亲当年听过的收音机,如今放在曹姐枕边。

    时空仿佛在这个家重叠,不过是物是人非。当年的母亲置换成了今天的曹姐,吃穿用度,全是老东西。不同的只是,老年的曹姐,身边再没有另一个终身相伴的女儿了。

    大门的背后,挂着一本日历,上面记着曹姐生活中的一些“大事”:何时去银行打了退休金,何时交了煤气费,何时志愿者送来了米和油……

    采访中电视一直开着,里面在播《非诚勿扰》这类的相亲节目。曹姐一边看,一边还会发些议论。电视里声音嘈杂,但似乎掩盖不住曹姐床头那只摆钟发出的滴答声。

    摆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每一秒都滑向苍老。

    在电视上见一面就能定了终身?我看玄,虽然我一辈子没嫁过人,但也知道,人这一辈子,婚姻是件大事。

    我是个遗腹子,我妈怀我的时候,我父亲就因为一次事故去世了。我父亲是做地质勘探的,就是在野外工作的时候,遇到了塌方事故。

    这本来是我妈的命不好,可当时我已经怀在她肚子里了,就也成了我的命。

    我妈是个家庭妇女,没多少文化,嫁了父亲这么个“知识人”,心里别提有多高兴,觉得自己幸福死了。就是这种幸福感太强烈了,所以父亲这一走,才对她成了天大的打击。自从生下我后,我妈的身体就没好过,勉强把我拉扯大,我刚进街道工厂那年,她就一病不起了。她好像是盘算好了,也可能是看我能糊口了,她的劲一下子就松了,反正就此不再操劳尘世的事了,就病在床上,整天开始回忆我父亲——这成了我妈余生全部的工作。

    现在看,我妈这一辈子倒也不算太苦。你想,整天躺在床上,啥心也不用操,光回忆过去的幸福,不是一件很舒服的事吗?我们孤儿寡母的,社会上反而不怎么找我们的事。其实我妈的家庭出身也不好,新中国成立前家里是户做小买卖的,算是小业主。但那些年搞运动,今天一个,明天一个,家家都受牵连,我们这个家反而风平浪静。人家早把我们这娘儿俩忘掉了,这也是不被人重视的好处。就是说,我们这个孤儿寡母的家,和社会一直隔膜着,好像无论社会上怎么天翻地覆,我们关上门,就都和自己无关了。

    这门关上了外面的风浪,也就关上了外面的雨露。

    时间长了,我和外面的世界也隔膜起来。我们那个街道办的小工厂,生产棉布带,工人都是女的。从厂里回来,家里就只有一个老妈,我的生活里很少有男人出现,心理上好像慢慢地对所有男人都有些排斥。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总之年轻的时候,一见到男人,我就紧张得要命,挤在公共汽车上,都尽量离男人远一些。

    现在好一点儿了,因为现在我也已经不把我当女的了。

    我妈也劝我找人嫁掉,她劝得不咸不淡。在我看有点儿口是心非,其实她心里,也觉着就我们娘儿俩过着也好。我自己呢,如果要找个人嫁出去,一来自己不适应,二来接触男人的机会也不多,所以也基本上不动那心思。我妈的身体要说什么致命的恶疾倒是没有,但就是体弱,干不了重活,有时候精神差,没人伺候,一口饭都没力气自己喂到嘴里,她离不了我。这样一来二去,婚姻这事,就离我远了。

    也有人给介绍过几个,有的男方倒不嫌弃我妈,可是接触了接触,总是阴差阳错,最后都没成。现在想,主要的问题在我身上。我一直有个说不清道理的心思,我觉得我父亲死之前把我留在我妈肚子里,就是为了让我一辈子来陪我妈的,我命里注定不能有一个自己的日子。

    40岁的时候,我妈和我商量,说我眼见着这辈子是要一个人过了,以后没人养老送终可不行,让我收养一个孩子。厂里的姐妹知道后,给我领来了个男孩。这孩子是厂里姊妹家的亲戚,家里父母也是遭遇了事故,双双死了。按说收养孩子,越小越好,孩子不记事,以后才能养成亲的。这孩子当年都7岁了,别人都说大了些,怕是不好贴心,可我最后还是留下了。因为当时我差不多就没想着这是为了以后给自己找个养老送终的人,养不养得亲,心里就没有太多盘算。而且,养个更小的,好是好,可也更费神劳力,7岁的孩子,喂口饭,就能自己往大里长了。

    这孩子也懂事,进门后,对我还有些认生,对我妈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生分,我不在家,还知道给奶奶端茶送饭。他是个好孩子,就是命也不好,从小没了父母,到我家,虽说没给他苦吃,可也毕竟是到了个条件不好的家庭。我就那么点儿工资,养活一家三口,吃穿上勉强度日是能想到的。而且我文化也不高,只是个初中毕业,孩子的学习,我也根本帮不上忙。

    所以这个儿子也只念到初中毕业。

    初中毕业后儿子去当兵了,三年回来,就开始四处打工。这孩子人老实,没有城里年轻人的坏习气,到哪儿都是认认真真地工作。人踏实,不油滑,受领导们喜欢,所以,在城里找个饭碗也不算很难。后来找了个农村来的媳妇,现在孩子也10岁了。

    当年我收养他,没抱着给自己养老送终的打算,现在也没有这个念头。

    不是不想,也不是孩子不孝顺指望不上,是他现在过得也不容易,没有给我养老送终的能力。到现在,他住的都是租来的房子,要想在城里买套房子,根本是不敢想的事。我倒是也愿意让他们一家三口回来和我一起住,可是他媳妇不怎么愿意,宁可自家掏钱在外面租房住,这一点我理解他媳妇。我这一辈子也有这个毛病,就是孤僻,和不怎么亲的人挤在一起,心里面就很不自在,不是嫌弃谁,是自己太封闭。他媳妇是从农村来的,性格也很内向,少言寡语。我想,大概和我的毛病差不多。

    我住的这套房子,地段还不错,年代也久了,说不定哪天就要拆迁吧。拆迁了,就能分套新房,到时候如果我还活着,我就搬出去,让儿子给我租间小屋,新房让他们一家子住。之所以现在不这么做,是因为这套房子我妈住过,老太太就是从这房里走的,我不能把她搬出去,她的魂离不开。以后房子拆了,就由不得我了,我们搬出去,老太太也不会怪我,反正到哪儿,我都带着她,她都跟着我。

    能给儿子留下一套房,这也就是我唯一能留给他的遗产了,也不冤枉他进我家门这一遭。养老送终,终究是我自己的事,儿子他只需要帮我把我的骨灰和他奶奶的埋在一起就足够了。我已经买好了一块墓地,幸亏买得早,当时还便宜,只要了800块钱,现在听说这块墓地要三万多元了呢。阿弥陀佛。

    我妈的骨灰还没下葬,现在放在殡仪馆里,就等着哪一天我陪着她一起入土。

    ——您觉得现在生活里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好像也没什么格外的困难。我这一辈子没顺利过,所以也就没困难了。我没有什么奢望,吃穿不缺,好像就这么过下来了。

    现在就是觉得孤独。

    以前我一个人在家,不会觉得有什么难熬,最近这几年慢慢有些在家里待不住了。晚上还好,晚上阴气重,我妈好像就回来陪着我了。有时候我觉得她就躺在床上和我一起看电视,身边热乎乎的,有个人。白天就没有,白天我特别能感到是我一个人在家。不光是在家,还是一个人在这世上。

    我很想把孙子接过来,这样也是替儿子分担一些负担。可儿子不同意,说是怕太劳累我。其实我知道,怕我劳累是一个方面,怕我带不好孙子也是另一个方面。我也承认,我带不好孙子。现在拉扯一个孩子,不光是吃饱穿暖的事了,最重要的是孩子的教育。我没办法教育好孙子,所以这事我就不能勉强了。

    只可惜儿子租住得离我太远,要不我替他们中午接送一下孩子上学也好。楼上邻居有时候没时间,都让我帮过这样的忙。邻居说麻烦我了,一口一个感谢,他们不知道,帮这忙,其实是帮了我自己。有个事情做,对我是个排遣。我站在学校门口替别人家等孩子,就像等自己家的孩子一样。学校门口放学的时候人多,挤在里面,抬头踮脚地张望,我就忘了自己其实是一个孤老太婆了。

    人老了性情就变了。以前我这人特别不爱和人打交道,也不善于和人打交道,邻里之间,我知道大家都认为我是个不爱和人打交道的主。可这几年我很想和人说说话,但一时也学不会,有时候我在楼下坐坐,见人点个头,其实是想让人家和我说几句话。和我说话的不多,也就是回点个头。

    楼下总有一群老年人扎堆,老太太们聊天,老爷子们打麻将、下象棋,我就下去也想参加进去,可是人家一说到自家的事情,我就插不上嘴。不是我不想发表意见,可人家说的都是家长里短,我觉得自己接话羞愧得很,好像是个爱探听别人家是非的人,我一辈子都学不会这些。我就去看老爷子们打麻将,我不会打麻将,但看了一阵子后,我也知道是怎么个玩法了,闲着了,心里头都是牌局。有时候我在背后看,谁打错牌了,我也跟着着急,心里面懊悔得不得了;有时候别人赢了,也就是个几块钱,我也高兴得不得了,好像是我自己赢了一笔大钱。

    这事我跟儿子说了,儿子说,妈你要是喜欢打麻将,哪天我找两个人来陪你打一次。这也就是说说,你真让我坐到麻将桌上,我肯定又不想玩了。上不了台面的,我这人一辈子上不了台面。

    这么多年,没少有人试探着给我介绍老伴儿。尤其这几年,来跟我说这事的人反倒特别多了,我想这是因为老伴儿走了的人多了。但我没法再走出这一步了,一想到要和一个陌生人住在同一个屋里,我就害怕。我现在害怕孤独,但是已经没有和人同屋相处的可能了,这种可能,我一辈子也没有学会过。

    我妈活着的时候,对我说,她这辈子,欠我一个父亲;我这辈子,欠她一个女婿。弄来弄去,反倒都是我欠下的了,可是谁欠下我的了呢?

    街口那个万达广场现在是我爱去的地方。里面热闹,夏天里面的空调也凉爽。地下一层是家大超市沃尔玛,我经常一个人在里面慢慢地转,也不买什么东西,就是看看什么东西打折了,什么东西涨价了,所以现在的物价我最清楚。有时候家里没盐没醋了,其实楼下小卖部也能买到,但我还是愿意去大超市里买。下趟楼,东西买上来顶多几分钟,去趟超市,我可以转一两个小时,难熬的时间就这么打发掉了。

    在超市里,你就能感到现在人的日子好到什么程度了,尤其是年轻人,大包小包地塞进推车里,一结账就是成百上千的。我发现,手紧的都是老年人,有不少和我一样的,在里面看得可仔细,但转一圈下来,手里就是一包盐或者一袋醋。年轻人嫌结账的队伍排得长,哪儿的队排得短一些就推着车子往哪儿跑,可老年人都安静地排在最长的队里,越磨叽越好,时间不就这么混过去了吗?

    我知道,这盐和醋,不是老人的目的,他们活了一辈子,知道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

    万达广场里有凳子坐,可是人家要买杯饮料才让座。我转累了,就在上面坐一会儿,人家不赶我走,我不买饮料人家也让我坐,因为见我眼熟了。我就坐在那里,看人来人往,看花花绿绿的小姑娘。

    老杜:都这岁数了又怎样?就可以不要脸了吗?

    老杜今年71岁。

    老杜是我唯一没有直接面对面交流的受访者。

    接受采访的杜先生,是老杜的儿子。朋友知道我要写关于空巢老人的书,给我介绍了杜先生,说杜先生的父亲,值得我去关注一下。见面后,杜先生对我说,他家这事,往重了说,都算是家丑了,如果不是朋友介绍,他才不会接待我。

    一个多月前,独自在家的老杜喝下了大量的安眠药。幸亏当天儿子恰好回家探望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被抢救过来后的老杜始终保持沉默,最初的几天还表现出强烈的抵触,狂躁,基本上不配合医院的治疗。为此,医院对老杜用上了一些强制性的手段,将他的手脚控制住,强行用药。

    医生说,引发老杜自杀行为的罪魁祸首,是重度抑郁症。

    我试图和老杜交流,但躺在床上的老杜转过身去,只留给我一个孤独而倔强的背影。在他的床头,是一大堆治疗抑郁症的药物。一束阳光照在老人身上,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

    提起一个多月前的事,杜先生心有余悸,看得出他依旧陷在深深的自责中。他说他之所以同意我们来到他父亲面前,是想着如果能促使老人和人交谈,对老人的心理治疗可能也是一件好事。现在只要是可能对老人的心理有益的事,他都愿意尝试。

    老杜是南方人,大学毕业后支援大西北来到了甘肃。老伴儿在20多年前去世,给老杜留下了一儿三女。三个女儿如今都生活在北京,和老杜同在一座城市的,是在公安局工作的大儿子杜先生。

    老杜的经济状况不错,在处级干部的岗位上退休,每月有五六千元的退休金,医疗费用差不多也可以得到全额报销。四个子女如今都算得上是中层收入者,只要父亲需要,拿出几万元乃至十几万元来孝敬父亲都不会勉强。

    让老杜晚年陷入精神困境的,在杜先生看来,是接连不断的疾病。

    七年前,老杜被查出有高血压等慢性病,三年前又患上了哮喘,为此儿女们没少操心,三个在北京的女儿专门把老杜接去治疗过。但是效果一直不是很理想,老杜的体重从以前的七八十公斤降到了现在的50多公斤。老杜对儿子说过,他觉得自己余生的全部意义,似乎只剩下和疾病做斗争了。

    不知道是病情使然,还是掺杂了复杂的心理因素,老杜的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好,大量的服用药物,使得老杜开始便秘。最严重的时候,需要去医院进行灌肠。这仿佛击穿了老杜自尊的底线,他常常给儿子抱怨说:“裤子说脱就得脱下来,活着真的就没有了尊严。”

    尽管对父亲很操心,但父亲的心理感受却没有被杜先生足够地重视。杜先生说,他根本不曾料到,父亲会因尊严的受损而选择自杀这样酷烈的行为。

    对于抑郁症,如今的城市人似乎并不陌生,但这种心理疾病的医学指标,却不是人人能够掌握的。尤其是老年人的心理问题,往往更容易被忽视。在许多人看来,性情乖僻,似乎是所有老人的基本特征,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晚辈们也懂得尽量使老人精神愉快一些,但如何让老人们精神愉快,老人的精神怎样才算愉快,却并不像照顾老人的物质需要那么直观。

    父亲这次自杀,让杜先生开始关注起这个问题。从有关专家那里,杜先生获知,在企图自杀或者实施自杀的老年人中,绝大多数是由抑郁症引起的。

    老年人是抑郁症的高发群体,肉体疾病的增多本身就可以导致抑郁症的发生。而几乎所有的儿女们,都只是把焦点聚焦在父母肉体的疾患上面,有什么病治什么病,联系不到因那些病还可能促发出老人精神上的疾患。

    要命的是,在治疗身体疾病的时候,某些药物也会直接导致抑郁症,还有脑血管方面的疾病本身就会导致抑郁症。这些知识,以前我们哪儿知道?

    我父亲走到这一步,当然是我们做子女的责任。我现在想,让父亲一个人生活,真的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我父亲一辈子要强,虽然在公安部门工作,但骨子里是个读书人,“文革”前毕业的大学生,那是有真才实学的一代人。这种人人格独立的意识格外强,当初我请他和我们一起住,他拒绝了。我想还是尊重他的意愿好,那样可能他活得更自在一些,谁知道会搞到今天这种地步。

    父亲做出决然的事,和他的病脱不了关系,但现在我想,空巢生活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对他而言,长期一个人生活,缺少有效的交流,一个人肯定容易在思想上走极端;对我们而言,如果生活在一起,肯定也能观察到父亲情绪的异常,会适时进行干预,帮着他克服心理上的抑郁。不在一起生活,我也只是偶尔会觉得父亲的情绪不高,心想老年人,可能多半都是如此,你让他们像年轻人一样情绪高涨也不现实。基于这种想法,我也就没有特别当成一件大事。尤其像我父亲这样的人,一生明白事理,我总认为没有他想不通的道理,你过多地干扰他,他反而会嫌烦。加上家里经济状况也不错,我们几个子女有个固定的思维模式,老是认为在物质上最大限度地满足老人的需要,就万事齐备了。

    现在想,我父亲的症状不是没有苗头。我陪他去医院灌肠,每次他都阴沉个脸,我还和他开玩笑,说他都这岁数了,还是个男同志,怎么比个小姑娘还爱害臊?他当时就生气了,大声质问我:“都这岁数了又怎样?都这岁数就可以不要脸了吗?”我当时也就是一笑了之。

    去年十一长假,我带他到黄山玩了几天。在山上面,我让他看云,他说跳到里面才好;我让他看松,他说吊死在上面才好。当时我怎么就没警觉?

    我们一直商量着给他请个保姆,但他一直拒绝,说自己还能动,不愿意让人伺候。退休后,他特别不想让人觉得他已经没用了。以前他有些职务,社会活动不少,但退休后,和社会的关系就阻断了,心理上肯定不会很适应。这时候,他就特别敏感,所以请保姆这样的事情,在他看来可能就算是“没用了”的一种象征,所以他才极力反对。当然,这些也都是我现在思考出来的。

    父亲不愿意请保姆,拒绝和我们一起生活,表面上看,这是一个还能够自理的姿态,也是他人格的自我维护。但是这种姿态,实质上已经是在和他自己较劲了,或者说,他这是在和自然规律较劲。他不服老,拒绝被人以老相待,实质上,却是一种对衰老的恐惧。

    想一想,我父亲这辈子,做的不少事情,也许都是和他内心的需要相反的。我们都对他有个误判,认为他人格独立,有时候特立独行反而是一种个性,这种个性受到了我们儿女们的尊重,因此,我们谁也没认真想过,他在保持自己个性的同时,独自吞下了多少难言之隐。

    就说续弦这事,我母亲去世得早,那时候我刚刚上大学,我父亲也就是我现在这年龄吧。按理说,我父亲的条件是很不错的,重新找一位妻子,应该不是件难事。但他却一直就这么独身下来了。现在看,这未必是他的真实意愿。我们做子女的,当年虽然不会阻止父亲重新成家,可是从心理上,还是倾向于父亲最好不要给这个家领进来个外人,而父亲也表现出了他的“不俗”,果然就没有走这一步。当时看,这好像是个让大家都愿意看到的结果,全家人因此其乐融融,但今天我也是这个岁数了,我认为我理解父亲了——谁不想身边有个伴侣?父亲当年的选择,也许更多是处于对我们做儿女的某种配合。他用这种方式,博得了我们的尊重,但他内心斗争的程度,却没有被我们充分理解。

    父亲也不会向我们诉苦,那样就不是他的风格了。

    总之,人格独立,自尊自强,是我父亲已经习惯摆出来的姿态,也是我们多少年来已经接受了的父亲的形象。

    谁能想到,这个形象一旦撑不住的时候,会坍塌得这么剧烈,哗啦一下,从一个极端就到了另一个极端。

    父亲的脆弱其实这几年已经表现出来了,只是没有引起我们足够的注意。

    前几年父亲养了只小狗,伺候得可真是用心,天天牵着狗上街遛弯,给狗洗澡,给狗做猪肝拌饭。后来小狗被车轧死了——院子里的人倒车,没看到狗在车后面。我父亲为此伤心了好多天,还郑重其事把小狗埋在楼下的花坛里了。我们都只是觉得父亲的伤心有些夸张,小题大做,有些不大符合他多年来那种理性的做派,可谁也没想到父亲空巢生活的孤独。

    后来我说我再给他要一只狗来,父亲拒绝了,说万一再有个三长两短,他受不了。

    我一般每个周末都会带着孩子回来看父亲一次。以前回来,父亲还热衷和我聊聊国家形势,聊聊国际动态,有些见地还很精辟。但是这几年就不聊了,见到我笑脸都少了,只有看到孙子的时候才好像有些兴致,这些都没有引起我的重视。

    我想这个过程一定很漫长,父亲是一天一天累积到爆发的。

    可我们却都熟视无睹。

    ——想过接下来怎么办吗?

    当然是先把父亲的病治好。抑郁症这种病,原先在我们看来,可能就是一个纯心理上的病,不像癌症什么的疾病那么可怕,有时候觉得感冒咳嗽都比这病值得重视,但显然这种想法是错误的。老人的心理健康,其实比生理健康更重要。心理上健康,有病他也会是乐观的,否则,他就是身体再好,也会有厌世的风险。

    除了药物治疗,精神关怀当然很重要。我现在已经暂时搬回来住了,想着短时间内如果不能说服父亲过去和我们同住,我就先在这里陪父亲,总之我再也不敢留下父亲一个人过这种空巢的日子了。父亲现在的状况,根本离不开人,我也不敢离开,找个保姆替代我,我都不放心。而且父亲也很抗拒请保姆,好像那样他的软弱就被外人看到了,更让他无地自容。现在对我他已经算是妥协了,并不赶我走,这样就算很不错了。他这算是退了一步,可是在我们心目中,这就是天大的转变,就像一个铁汉突然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婴儿。

    现在也只有我适合陪在父亲身边。我能感觉到,我们父子俩好像从来没像今天这样亲近过。父亲老了,就好像成了我的孩子,而他,似乎也已经开始渐渐接受这种角色的转变。

    医生说阳光是治疗抑郁症的良药,现在每天早晨我都陪父亲连续散步一个小时,让他好好晒晒太阳。医生们说阳光是极好的天然抗抑郁药物,而且早晨的阳光效果最佳,躺在窗户朝东病房里的病人不服用药物,都要比躺在窗户朝北的病房里的病人身体康复早几天。这不,我已经把我父亲的床搬到东边窗户下面了。

    和人交际也是一种重要的抑郁症治疗手段,所以我才希望父亲愿意和你聊聊。可是你看,他还是拒绝。出院后,他只和我说话,我也没有惊动太多人,我想,要是他的老同事都跑来看他,对他的精神压力可能会更大。

    父亲得了抑郁症,看待世界的方法肯定是戴着有色眼镜的。有个“三A疗法”,就是明白、回答、行动,这三个词的英文字母均以A开头,所以叫“三A疗法”。“明白”是指需要让患者承认自己精神上忧郁,注意自己的情绪变化,注意言行举止有无异常,以及感觉思维的差别和身体反应等。我觉得做到这点现在格外难。让一个老人承认自己不愿意承认的事实,真的是太残忍了。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人的一生就是这样需要不断地认识自己,认识自己的软弱,认识自己的残缺。

    要说人从生到死,婴儿时期最脆弱,可那时候人不需要担负对自己的判断。到了老年,在某种程度上人也和婴儿一样脆弱了,但社会还是要求老人如此认清自己。

    所以我觉得,我父亲现在,才是他一生最脆弱的时候。你看看他躺在床上的背影,多孤独……

    李老夫妇:在孤独中,人的尊严也会丧失干净

    李老今年70岁,老伴儿68岁。

    退休前,李老夫妇都是省城电子研究所的研究人员。良好的家庭环境,在培养子女的问题上,充分体现出了自己的优势。李老的两个儿子,曾经是,如今也是他们老两口的骄傲。夫妇俩的两个儿子,都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一个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一个毕业于清华大学,之后继续深造,取得了高学历后,如今都在北京定居。

    在世俗意义上,有这样的两个儿子,对于任何家庭的长辈来讲,此生都应当算是功德圆满了。而“功德圆满”,也是李老在接受我采访时,除了“理性”这个词以外,最喜欢说出的词语。

    但是在我听来,这四个字从李老嘴里吐出,却并不尽是欣慰的情绪,相反,多多少少还有些自我劝慰式的唏嘘。

    李老的表述,在我访问到的老人中最有特点。长期的科研思维,使得他的表述极富逻辑性,但又并不显得刻板机械,反而更有一种可信的抒情力量,以至于结束采访后,我对他笑言:“李老您具有诗人的气质。”

    李老哈哈大笑,说:“科学本来就是有诗意的。”

    两个儿子远居北京,李老夫妇的老年空巢生活,过了将近有10年了。起初,一切似乎都还和谐,充裕的养老金足够老两口安度晚年,那段时间,两位老人还经常出门旅游,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这对在抚养子女上“功德圆满”的老人,却越来越感受到了生命垂暮的重荷。

    两位老人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尤其到了最近两年,更是每况愈下。李老患有严重的心脏病,老伴儿患有严重的高血压。日常生活中,老两口是彼此的医生,一个替另一个量血压,一个监督另一个按时服药。老两口知道控制病情的重要,心里都很清楚,一旦其中的一个倒下了,另一个都没力气将对方背出家门,而且,另一个也势必会跟着累倒。

    这种担忧在今年年初得到了证实。

    当时李老的心脏病突发,幸亏邻居帮忙,打电话叫来了120急救车。老伴儿也想跟着急救车一同上医院,被邻居好说歹说地劝住。邻居也是好心,担心老太太跟到医院去只会把自己也急出毛病来。老伴儿留在了家里,可是当天晚上,一个人在家的老太太突然感到天旋地转。依靠平时掌握的医疗常识,老太太理智地没有进行多余的挣扎,而是就地躺在了地板上。躺下后老太太就感觉到完全动弹不得了,整个身子已经完全不受自己的支配。她说,那一刻,她认为自己要完了。就这样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直到黎明时分,老太太的病情才渐渐缓和。她始终不敢动,更不敢睡着,她怕自己一旦睡着了,就再也不会醒过来了。等到第二天,邻居发现了,也是喊来了120,后脚跟着前脚,把老太太也送进了医院。

    这件事情发生后,李老夫妇的空巢生活正式敲响了警钟。

    我们不是没有想过去北京和儿子一起生活。以我们俩的收入,即使生活在北京,也不会给孩子们增添太多的负担,但是北京的情况太特殊了。孩子们除了“北上广”,在任何一座城市生活,我和老伴儿的晚年都不会遇到今天这样大的困难。

    两个孩子目前在北京生活都算稳定,也都买了自己的房子,这样已经算是“功德圆满”的事了。但要说宽裕,却绝对算不上。两个孩子买的房子,都是150平方米左右,合计下来,这两套房就将近1000万元了。买完房子,他们的人生基本上就被套死在那150平方米上了。因为太不容易,孩子们的心理上就格外爱惜自己的小家庭、小日子。这种心理,也可以说是自私,但我和老伴儿都能够理解。按说150平方米,除了他们各自的一家三口,也够住下我和老伴儿了,但孩子们谁都不主动开口请我们去住。

    有一年过年,全家人都在,两个儿媳妇用开玩笑的方式互相说,现在国家人均居住面积的小康标准是30平方米,如果咱们谁家再挤进去两个人,立刻就生活在小康线以下了。也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和老伴儿当时只能相视苦笑。

    也许生活在北京,这条“小康线”就是孩子们潜意识中的一个底线,击穿了,在心理上就是对于他们人生价值的否定。他们好不容易在北京立了足,过着还算体面的“小康”日子,我们不能去扰乱他们的生活,给他们成功的心中抹上一丝阴影。而且一个家庭,成员之间需要相对私密些的空间,这个观念我们老两口也是有的,让我们和孩子们挤在一起,我们也会替孩子们感到不便。

    还有个办法,就是我和老伴儿在北京租房住。可是怎么盘算,这样都不可行。即便我们住在北京了,儿子就在身边,可日子一样是我们老两口自己过,还是空巢家庭,顶多周末的时候孩子们能过来看一眼,这样就等于是白白花了一笔冤枉钱。

    思前想后,唯一的出路就是我和老伴儿独守空巢。

    对于暮年的生活,我们不是没有做过设计。可现在看,事情没有发生之前,我们的想法都太过乐观了些。当年我们退休的时候,想着自己老了,绝不拖累孩子们。我们老两口和孩子之间的关系,自从他们考上大学那天起,就已经是“功德圆满”了,从此,在彼此的义务上,都不做强求。那时我们想,我们在自己的老年,依靠自己不薄的退休金,可以游山玩水,完全投身到大自然的怀抱中去,直到老得哪儿也去不了的时候,就找一个小保姆伺候我们。

    起初一切都按照我们的计划进行着。我和老伴儿退休后年年去外地旅游,在丽江,我们还租了一间民房,连续三年都在那边过夏天,自己买菜做饭,就像居家过日子一样。我们自得其乐,孩子们也很高兴,都说自己的父母真是潇洒。因为彼此无扰,我们老两口和孩子们的关系处理得非常融洽。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这样的日子没有过上10年,计划就完全被打乱了。

    我们没有料到,自己的身体会垮得这么快。年轻的时候做科研,玩命加班的时候太多,身体留下的亏欠很大,这一点,算是个变量,我们没有计划进去。

    怎么办?只有终止云游四方的日子了,提前进入请保姆的程序。

    可是,真的开始请保姆时,我们才发现自己太幼稚了。在我们的思想里,花钱请人为自己服务,就是一个简单的雇佣关系,只要付得起钱,一切就会水到渠成。谁能想到,如今请保姆难,居然已经是一个社会问题了。我们最先找了家政公司,伺候两个老人,对方给出的要价是每月3000元。这个数目虽然也在我们能够承受的范围内,但还是让我们有些小小的惊讶。

    在心理上,我们认为价钱是高了些。老伴儿有些想不通,我还给她做了做思想工作。我说既然是市场化了,这个定价一定就是市场自我调节出来的,是被供求关系所决定的。通过这个价格,我们就可以得出如今老人对保姆的需求有多大,供不应求,所以才导致了这样的价格。你看,我们研究所刚刚毕业的研究生,一个月的工资也就是3000块钱,可是一个不用受太多教育就能胜任的保姆岗位,也开出了和一个研究人员同等的薪酬标准,这个价格不能说没有一些扭曲。但这就是现实,我们处在这样的市场环境中购买服务,只能接受如此的定价。

    好不容易,老伴儿的思想工作做通了,第一个小保姆被请进了家门。事情就这样解决了吗?远远没有。

    购买保姆的服务,这种交易方式,远远不像我们购买其他商品那么简单。购买其他商品,基本上还有个公平原则、诚信原则在里面。但购买家庭养老服务,这里面的不确定因素就太多了。具体的矛盾我不想复述,总之,这个小保姆为我们提供的服务质量,远远和我们的预期不相吻合。我们老两口也是自认有修养的人,但是的确难以容忍。于是又换了一个,每个月还多给出500块钱。但是随着付出的价格抬高,获得的服务质量与预期的落差反而更大了。

    就这样接二连三换了四个保姆,最终不约而同,我和老伴儿都决定不再尝试这条路了。我们决定,在我们还能动的情况下彼此照顾对方。

    这里面没有不理性的因素,我们都是学理科出身的,不会感情用事,任何决定,都是经过理性推理出来的。

    但是现在不得不承认,我们的理性思考的确有侥幸的成分在里面。老年人的身体状况,更是个不可估算的变量,这一点,我们一厢情愿地没有计算在内。

    发生在老伴儿身上的危险,让我知道了,现在身边有个人还是非常必要的,起码不会让我们在突发险情的时候坐以待毙。上次老伴儿被救,是因为我们防患于未然,留了一把钥匙在邻居家里。邻居很负责任,我住院后,就担心我老伴儿一个人会有什么不测,一大早敲门问安,没人应门,这才开门看到了躺在地板上的老人。这种侥幸的事还敢再重演吗?不敢了。

    现在我和老伴儿又有了一个共识,那就是住院两个人必须一同去,反正以我们现在的身体状况,任何时候都够得上住院的条件。我想啊,也许我们最终的那个时刻,会是双双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彼此看得见对方,一同闭上眼睛。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的确就是功德圆满了。

    ——现在孩子们是什么想法呢?

    孩子们当然很着急,可也只能劝我们再去请保姆。

    他们总以为我们是舍不得花那份钱,根本体验不到这种买卖关系如今的混乱——不是你支付了金钱,就一定能够换来等值的服务。他们不知道,这种“等值”的要求,更多的还是指人的良心。是良心和良心之间的换算,可如今人的良心,是个最大的不确定值,最难以被估算和期待。

    我们住院后,两个孩子都回来了。其实用不着,他们回来,并不能改变我们需要救治的这个事实,而且,也给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案。当然,这是理性的看法。但是这一次我不这么认为了,当孩子们出现在病房门口的时候,那一刻,我真的感受到了情感上的满足。那一刻,我居然有些伤心,就好像自己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老伴儿更是哭得一塌糊涂,孩子们越安慰,她哭得越凶。好在我还算比较克制,如果我也落泪,孩子们会感到震惊的。我从来没有在两个儿子面前掉过泪。孩子们不会理解他们的父母怎么会变得如此脆弱,就像我年轻的时候一样,也一定是难以理解如今的自己。

    在医院陪了我们几天,看我们的病情都稳定下来了,孩子们就回北京了。他们太忙。是我让他们回去的,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在理性思考的时候,感到这么违心。

    孩子们走后,我和老伴儿突然变得特别亲。不是说我们以前不亲,是这次事情发生后,我们之间那种相濡以沫的情绪变得空前浓厚。

    我们俩的病床挨着,各自躺在床上,伸出手,正好可以牵住彼此的手,我们就这样躺在病床上手拉着手,连护士看到都笑话我们,说我们比初恋的情人还要亲密。护士说得没错,我和老伴儿年轻的时候,好像都没有像今天这样情重,这就是相依为命啊。我们手拉着手,各自还吊着液体,我觉得液体滴进我们的血管里,就融合在了一起。我还和老伴儿开玩笑说,这种感觉真好,就好像我们两个人都输进了双倍的药物,你的我也用了,我的你也用了,我们这次住院算是赚到了。

    在医院里,我和老伴儿商量出了下一个决定——我们住进养老院去。

    出院后我们立刻考察了一下,有几家养老院还是不错的,比较正规。主要是管理相对严格,毕竟是有那么一个机构,为老人提供服务的人员,有组织的管理。这样一来,就杜绝了老人在家养老,保姆关起门来称王称霸的可能。你要知道,老年人的状态决定了在私密的空间里,相对身强力壮的保姆们,他们绝对是处于弱势地位的。

    我们看中的那家养老院还提供家庭式公寓,就是一个小家庭的样式,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我们并不需要过集体生活,每天服务人员会送来三餐,自己愿意的话,也可以自己做饭,医务人员会随时巡视老人的身体状况。当然,收费比较高,一个月我们两个人需要交纳6000块钱。这个价格我认为是合理的,吃住、医疗保健都在里面。

    入住手续我们已经办好了,现在只等养老院的通知。这家养老院的公寓房很紧张,需要排队。

    去养老院,看来就是我和老伴儿的最后一站了。

    也许真的是走到人生的尽头了,这段日子在家,我和老伴儿总觉得是在和什么告别,情绪上不免就有些低落。收拾收拾东西,每天夕阳落山的时候,我们老两口就坐在阳台上说一些过去的事情。这套房子我们住得并不是很久,退休前才换的,也就住了10年左右的光景。可是如今就好像是人生前一个阶段的最后一个驿站了,从这个门走出去之后,我们的人生就该进入落幕的倒计时了。

    我们这一辈子,传统观念不是很重,自认为我们的生命和孩子们的生命应当是各自独立的。可是如今看来,人之暮年,对于亲情的渴望却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是我们独有的民族性格。而现代性说到底是一个西方观念,所以,当我们国家迈向现代性的时候,独有的这种民族性格,就让我们付出的代价、承受的撕裂感格外沉重。

    老伴儿现在特别思念孩子们,我也一样,这些日子突然想起的就总是两个儿子小时候的样子了。有时候还会有些错觉,好像看到他们就在这套房子里玩耍。实际上,我们搬进这套房子的时候,他们早已经在北京落户了。这种视觉上的位移,在物理学上也许都能找到符合科学的解释吧,就像海市蜃楼,我想也许不完全是个主观上的错觉。

    前两天我和老伴儿做了一个大工程,就是把孩子们从前的照片都整理了出来,分门别类,按照年代的顺序,扫描进电脑里,给他们做成了电子相册。我还买了两部平板电脑,分别给他们储存了进去。我想,有一天,孩子们也会开始追忆自己的童年吧。

    这也是给我们进养老院做的准备工作。

    要离开家了,我和老伴儿想了想,需要从这个家带走的,好像并没有太多的东西。除了我们的养老金卡、身份证件,好像唯一值得我们带在身边的,就只有孩子们的照片了。人生前一个阶段积累下的一切有形的事物,我们都带不走,也不需要带走了。

    你看我的手机,屏保就用的是两个儿子大学毕业时穿着学士袍的照片,我老伴儿的也一样,不过是这俩小子光屁股时的样子。

    还有一个决定,应当算是我和老伴儿最后的决定了。这个决定我们谁都没有说,只是彼此心照不宣。那就是:如果我们中的一个先走了,另一个就紧随其后,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们谁都知道,自己难以承受一个人的老年,一个离世,另一个绝对无法独活。那样实在太孤独了,在孤独中,人的尊严也会丧失干净。

    我不认为这是不人道的,相反,我觉得这应该是我们此生最后一个、也是最大的理性。

    王妈:六家轮流转,我不就成了个没有自己家的流浪猫了?

    王妈今年73岁,老伴儿十几年前去世。

    王妈有六个女儿,周围的人说那是王妈的“六朵金花”。

    王妈退休前是一家军工厂的职工,当年能在这家厂子上班,就是找了个好工作,捧上了金饭碗。丈夫性格内向,为人活套的王妈凭着一己之力,把“六朵金花”中的三朵安排进了工厂。如果时代停滞不前,王妈一家的生活,便是令人羡慕的了。可时代究竟是变了,曾经令人羡慕的生活,如今只成了女儿们回忆中的谈资。

    王妈一辈子住在工厂的家属院里,她为人热情,是个公认的热心肠。院子里的谁家有个难处,王妈总爱帮着张罗,谁家婆媳有了矛盾,王妈也能去给评个理。大家都喊她王妈,里面透着份亲热,也透着份尊重。

    晚年生活最让王妈难心的,也是自己身体的疾病。老人患有严重的糖尿病,20多年了,靠忌口、注射胰岛素这样的常规方式控制病情。有规律的饮食方式和用药时间,成为了王妈退休后生活的重点,它们似乎成了王妈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严格地分割着王妈每天的时间段,用王妈的话说:就像工作一样。

    六个女儿,如今有两个在外地,留在身边的四个,虽说在同一座城市,但也不能给予王妈“身边”的感觉。城市生活的紧张与繁忙,使得女儿们难以给予王妈更多的照料。王妈遇事爱讲个理,这也是她受到邻里尊重的原因,爱讲理的王妈对于女儿们的难处,表示理解。

    “家家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自己还有一份工作要干,哪个都是起早贪黑的,逢上周六周日,还需要有个交际应酬什么的,顾不上我,也是没办法的事。”王妈说。

    看得出,王妈不仅讲理,而且要强。

    大女儿如今也退休了,商量着把王妈接到自己家去住,可王妈不干。王妈离不开工厂家属院,这里有她的老同事老姊妹,有她所热衷的家长里短。每天除了吃药打针,到楼下像“巡视”一般地转两圈,也是王妈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让她少了这项内容,她的心里会空下一大块。平日里,王妈家的大门几乎是向所有邻居打开的,谁家媳妇忘了带钥匙,谁家孩子放学进不了家门,都能先在王妈家里歇一下脚。

    有个这样明事理、通人情的母亲,王妈的女儿们都感到挺光荣。王妈在女儿们心中,从来就是撑起家庭整块天的家长,似乎她这个老母亲永远会屹立不倒,永远保持她应对生活的活套与周详。

    但是,随着年龄越来越大,王妈如何养老,原本似乎很遥远的一些难题,渐渐迫在眉睫了。

    两年前,王妈出门时摔了一跤,摔碎了膝盖骨。手术还算成功,但人老了,许多生理上的机能一旦受损,留下的创伤便是不可逆转的。从那时候起,王妈走路就有些吃力了,稍微有些跛,需要拄着一根拐杖来给自己助力。

    再下来,糖尿病的一些并发症也开始更加频繁地困扰王妈。家务活眼见是做不动了,这就请了个保姆。还是靠着王妈性格上的优势,请来的保姆不像其他人家相处得那么难,王妈和保姆的关系算得上是融洽。

    但世事难料,这个保姆自己有事,前段日子也离开了。

    王妈开始感觉到了自己晚年生活的艰难,那种原来只是想象中的困境,终于浮出了水面。

    当年一口气生了六个女儿,还是因为老思想作怪。我这人性子强,生不出个儿子不服气,可是再强的性子,最后还是要在事实面前低头。和生男生女这种事情一样,如今怎么养老,看来也不是我说什么就能算什么的了。

    对于养老这事,院子里的老人都作难。没人能提前规划好,不是没有远虑,是根本就拿不出个让各方面都满意的计划,就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事到临头了再说。

    怎么说?多半就是靠老人硬挺吧,让老人的愿望不断打折扣,不断接受新的事实。

    自从摔坏了腿后,我就慢慢开始力不从心了。别人都说请保姆难,我心里就说我不会让这事难住。都是人嘛,你和她贴心,她的心也远不到哪儿去。四女儿找来的这个保姆,我们处得不错。当然人无完人,懒一点儿,没眼色一点儿,笨手笨脚一点儿,我都能谅解。不要说突然进来个外人,就是两口子一起生活,许多生活习惯有冲突都是常事,过了一辈子都未必能完全适应。关键是我请来的这个保姆费用比较低,只要1000块钱。这个我可是打听了好多家的,知道现在1000块钱能请来个保姆,就算是稀罕的了。钱给得少,对人家要求就不要那么高,我就是这么劝自己的。

    实际上在我眼里,1000块钱已经是大钱了。我退休金才1400多块钱,也才是这两年涨到的这个数,常年吃药打针,我那点儿退休金连正常生活都顾不住。好在有六个女儿,以前她们每人每个月给我100元,现在加到200元了,用这钱,我才请得起保姆。但这是我个人的情况,保姆的身价却是个社会情况,我不能用我的标准来衡量人家。在我眼里多,在人家眼里是个少,我就要尽着人家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凡事你替对方考虑了,这人和人就好相处了。

    我这保姆也是个苦命人,整天挨家里男人的打,这才从农村跑出来,想的是找个法律援助,把婚离了,到我家来,其实就是临时在城里找个落脚的地。弄清了这个原委,我就知道这保姆留不住,迟早得走。可是我想,到了我家,就是和我有缘分,也不能亏待人家。家务活什么的,我能搭把手的也都搭把手,关键是我觉得她在身边,就是我个伴儿,陪我说话解闷,比替我干活重要。

    我这人热心惯了,好替别人操个心。保姆闹离婚,这事情可得让我帮着好好参谋参谋。我写不了字,就找小女儿帮着写了离婚申请,上法院打官司的程序我也帮着打听清楚了,一来二去,还就真帮着她把这婚给离了。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这是老思想,男人太欺负人,女人凭啥受一辈子罪?

    我想着保姆这婚也离了,她心里舒坦了,起码能安心多陪我些日子吧?没想到离婚后人家回了趟家,再来的时候给我领来个小伙子。怎么说?这就是又处上对象了。她要重新找个人家,这事我想到了,但没想到有这么快。这领上来见我,是让我再给参谋参谋的意思。保姆觉得我们娘儿俩处得好,她把我当妈看,放心我的眼光。这小伙子人厚道,还是个没结过婚的,平日里在村上还有个能给人画棺材的手艺。我看人挺准的,觉得这婚事能成,心里也替保姆高兴,当时就忘了,人家这一结婚,还能在我家干吗?事后琢磨起这事,还没想透彻,保姆就说要走了,回去结婚,给小伙子生娃去。

    这可让我有点儿哭笑不得了,眼见着一桩好事成了,可我这儿的困难立马就来了。

    现在我身边离不得人啊。

    我这病,是个最折腾人的病,血糖高了不行,血糖低了也不行。一天饭前餐后,要测几次血糖,打了胰岛素就得马上吃东西,稍微不合适一些病就犯了。以前犯病,好像还有个缓冲的余地,感觉不对了,自己躺下,吃口馍馍含块糖,就能缓过劲来,可半年前明显不是这么回事了。那次我自己都没意识就昏过去了。醒来的时候一看满屋子人,五女儿急赤白脸地趴在身边喊我妈妈妈,我都反应不上来这是闹哪出,糊里糊涂地让人抬上担架送到了医院。

    事后我才知道,我昏过去后,幸亏有保姆在身边,打电话喊来了离得最近的五女儿,这才叫了120急救车。那次可是真危险,若不是身边有个人,我可能就真的走了。你看,这保姆算是救了我一命。我帮她圆了个婚姻,她救了我一命,这都是老天早就有的定数。

    但是现在保姆走了,我俩的缘分过了,我的困难可就真真切切摆在眼前了。

    有了那次教训,就像给女儿们提前打了声招呼,再让我一个人过,她们随时就可能没这个妈了。

    但是再找保姆,就知道找保姆的不易了。也不是根本找不上,但要的那个价钱,我觉得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对我来说,都太离谱了。女儿们说贵就贵点儿吧,她们分摊一下。可是我不愿意。我知道她们过日子都难,即使硬挤出钱来,用这么贵的保姆,我思想上也通不过。人最怕思想上通不过,我知道,要是我思想通不过,有心病,再好的保姆我也用着不舒服,我会挑人家的毛病,说是找事都有可能,没法处。

    这咋办?女儿们就开了个家庭会议,说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六个人,每人负责两个月,正好凑够一年。有钱的,是三女儿,但人在湖南,她负责不了,就让她把钱出上,给有时间照顾我的姊妹。说来说去,还是没说出个办法。为啥?六个女儿六个命,如今日子过得千差万别,你有你的难,她有她的难,搞平均主义,对有些人好办,对有些人就作难。如果只有一个孩子,没啥说的,难易也就都该他一个人对付了。可一下子有了六个,反倒很难做到人人公平了,让谁负担重一些轻一些,好像都显得不合理了。

    不是女儿们推诿,是这里面的道理微妙。最关键的是,问题还在我这儿,无论她们怎么合计,前提都是我得跟上她们过去。说实话,我不情愿,六家轮流转,我不就成了个没有自己家的流浪猫了?说难听点儿,都有些像是个要饭吃的了。而且即便跟着她们过,白天家里也只剩下我一个人,有个三长两短,还不是应不了急吗?

    这里面看起来最合适照顾我的是大女儿。大女儿退休了,离婚20多年,如今孩子也大了,就她一个人过日子。本来她搬回来和我一起生活最方便,可事情就是这么不由人。为啥?大女儿处了个男人。要说她一个人,再找个男人也没啥说的,可人家俩倒好,根本没打算结婚,说是就这么在一起处着。他们这么处着可以,可让我跟着他们一起处,我就做不到了。大女儿若是搬回来,那个男人三天两头就也要来,你说这满院子的人,让我的脸往哪儿搁?让我没脸,不如让我没了命。

    总之,左不是右不是,家庭会议也没开出个结果来。

    我只有自己表个态,说目前我还能撑着,自己平日里仔细些就行,按时吃药打针,稍微感觉苗头不对,就躺下给她们打电话。女儿们心里没底,我跟她们说没事,我自己清楚自己。

    其实就是个宽慰她们的话。

    我自己的确清楚自己。那次糊里糊涂地让送到医院去,在急救车上我迷迷瞪瞪看到了一个景。这景是个啥,现在我不说,可我知道,那就是我离世时候的样子……

    ——如果有个儿子会不会好一些?

    不会。

    院子里养了儿子的人家多得是,没几个比我家轻省的。

    倒是邻里们都羡慕我,说我生下六个女儿才是真福气。现在年轻人都愿意生女儿,女儿比儿子孝顺得多。这话不是客套话,我也觉得女儿们还是孝顺的,心也细,知冷知热,如果平常过个日子,是要比儿子体贴,娘儿几个还能说些私密话。这不是摊上我这病秧子了吗?我要是身体还行,我们娘儿几个肯定过得舒心。有时候她们凑齐了都回来,这个给我买件衣服,那个给我买双鞋。人多,不是啥值钱的礼物,但凑成堆,就显得喜气洋洋的。如果女婿孙子们也凑齐,我家能开三席饭,我坐在孩子中间,可不是就跟众星捧月一样。

    我亲姐姐倒是生了个儿子,可前些天为了房子的事情,那个孽种竟然扇了他老娘一个耳光,这就是养儿的下场。我姐一辈子省吃俭用,攒钱帮儿子买了房,现在自己住的屋要拆迁,她想不要新房了,要求货币安置,拿了钱去住养老院,自己给自己养老。可儿子不答应,怎么说都让她把新房要下。住新房当然好,可谁给她养老?指望儿子吗?儿子巴不得她早点儿死,再落下一套新房。

    话再说回来,人老了,说到底,都是个愁苦的事,这和你养儿还是养女都没关系,就是皇上老了,他也要受着老了的罪,不能说他是皇上,就不受这人人都要受的罪了。我现在一天不如一天,是越来越明白这个道理了。

    女儿们围成一堆商量着怎么伺候我,你说这本来是件让人欣慰的事吧?瞧这一大家子,都在为老娘操心呢。可是我坐在一边听着,心里却觉得不是滋味,觉着自己成了个包袱,觉着什么都不再由着自己了,觉着自己好像成了个局外人,生死祸福都得听由别人来商议了。

    她们围成堆商量我的事,在我眼里都不如看着她们围成堆打扑克舒服。她们回来打牌,我在一边倒茶送水的,一会儿端盘水果,一会儿端盘瓜子,心里头倒觉得安适。

    还能够为女儿们做点儿什么,这才是我最大的安慰。

    她们可能并不理解我的心思,比起她们操心我,我操心她们更能让我多活几年,这就是当妈的心。我也知道,我现在平平安安的,就是对她们最大的支持。可是你让我光是受着她们的牵挂,自己心里头没了牵挂,不是让我做个活死人吗?但凡能给她们做点儿什么,我都乐意去做。三女儿在湖南,想吃咱这儿的锅盔,我就上街买了给她寄去。我这腿就是给她寄锅盔时候摔断的,还不敢声张,要是其他女儿知道了原委,还不把三女儿埋怨死?

    现在我这腿脚越来越不利索了,膝盖那儿是块假骨头,经常酸疼,下趟楼开始颤颤巍巍的了。我害怕再摔一跤,就只好减少下楼的次数。每天在家做一顿饭够吃一天,吃了饭没事,只能坐着看电视。有时候看着看着自己就睡过去了,醒来电视里的活人都死了,死了的都转世了——接不上情节了。

    我这糖尿病老让我眩晕,有时候天旋地转,我心里就害怕得很。晕过之后,心里头格外空荡,觉着孤孤单单,就好像小时候被人蒙了眼睛转圈圈,放开后,一下子觉着都不认识眼前的光景了。这时候,我就特别想女儿们。我尽量忍着,不给女儿们打电话,没什么事情让她们跑来跑去,我心里头也不忍,她们太忙了。

    可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了,我还是会给她们打电话。在电话里跟她们说我觉得身体有点儿不对劲,也不一定是实情,为的就是她们能常来陪陪我。现在除了身体不对劲是个由头,我好像再也没有其他把她们叫来的借口了,这也怨不得我骗她们吧。

    这样,女儿喊来了,我即使没什么不适,也得装出没精神的样子。我既怕她们担心,又想看见她们对我嘘寒问暖,就是这么麻烦……

    罗奶奶:如今这个国度,还是我们那个产生过唐诗宋词的伟大国度吗?

    罗奶奶今年79岁。

    退休前,罗奶奶是大学教授。

    罗奶奶自幼没了双亲,是在亲戚家长大的,她一生的坎坷,堪比电视连续剧中的情节。罗奶奶参过军,读过大学,婚姻不幸,中年离异后一直过着独身生活。老人有一双儿女,儿子在外地工作。

    在大学里,罗奶奶教授的是古代汉语。至今,她还时常沉浸在唐诗宋词的意蕴里,感时伤怀的性格,似乎已经融入了她生命中。

    退休后,罗奶奶信了佛教,在宗教中慰藉自己的孤独。她信得虔诚,在家中供了佛堂,天天诵经焚香,还去寺庙里皈依,认了师傅,一度经常去寺院里小住。信佛后,老人严守戒律,不食荤腥,乃至连牛奶都不再喝。

    也许以因果论,罗奶奶此生的劫难并未完结。在日夜诵经的日子里,她先是摔断了胳膊,随后又摔断了腿。老年人骨质疏松,缺乏钙质,本来就极易骨折,持守戒律,也使得罗奶奶亏欠了必要的营养。她以自己的肉身为信仰付出了代价。

    胳膊的损伤,手术后基本不会影响生活,可是腿部手术后,也不知道是因为医疗事故还是因为恢复期没有严格按照医嘱执行,体内被安装上进口股骨头的罗奶奶,却再也下不了地了。

    躺在病床上的罗奶奶坚持不懈地要和医院打官司,始终认为是医院的失误才让她瘫痪在床的。她天天给有关部门写信,但实际上都石沉大海。儿女为了解开老人的心结,商量后,对老人说医院有答复了,承认是医疗事故,还赔了几万块钱。这样罗奶奶才算心安,叮嘱儿女们把这笔虚拟的赔偿款平均分了。

    就此,罗奶奶在病榻上一躺就是10多年。

    10多年来,罗奶奶身边换了7位保姆,都是女儿为母亲找来的。个中曲折,可想而知。

    罗奶奶的女儿是公务员,10多年来尽管不能亲自在床边伺候,也算是为母亲呕心沥血了。和保姆打交道,成了这些年对罗奶奶最大的考验,为母亲找保姆,也成了这些年对女儿最大的考验。老人身边一刻都离不开人,有几次保姆突然撒手走人,措手不及的女儿只能请假顶上。现在,老人的女儿告诉我,她一接到母亲的电话就紧张,第一反应便是——是不是保姆又走了?

    罗奶奶与保姆之间处理不好关系,双方都有原因。

    老人自己不能下地,家中又再无亲人,有的保姆干久了,不免会尾大不掉,草率应付老人的生活不说,过分的还会训斥虐待老人,不按时给老人吃饭,夜里让老人憋着不能解手……这些,都试炼着罗奶奶那颗虔诚的信仰之心。这是保姆一方的原因。

    除了不能下地,罗奶奶还患有许多疾病,鼻炎、哮喘、心脏病、胃病,几乎身上所有的器官都不健康。这些疾病轮番施虐,在老人的身体上施加着痛苦。加上与保姆之间频繁的矛盾,终于让罗奶奶放弃了修行,宗教能够给予她的那些帮助,似乎越来越远。在肉体与精神的双重压力下,罗奶奶回到了普通人的性情里,变得易怒,变得更加悲观,动辄便开口训斥保姆,也不能说是次次都有道理。这是老人一方的原因。

    罗奶奶现在身边的保姆,也是位60多岁的老太太,是女儿千辛万苦从农村找来的。

    最初罗奶奶的女儿领我上门,遭到了老人的拒绝。第二次去的时候,老人干脆问,你们又来干什么?一迭声地驱赶我们:走走走。第三次,老人才算答应和我聊聊。

    对话中,罗奶奶几次不愿意再继续说下去,老人嫌烦。我只能默默地坐着,等待她重新打起说话的兴致。

    在我眼里,这是一位傲慢的老人;同时,又是一位不谙世道、异常单纯的老人。

    保姆的事我不想说了,说起来只能让人心情不好,真要细数,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现在用的这个,勉强还能维持,只比我小不到10岁,毕竟年纪大了,贪欲会少一些。可也只是勉强维持,我已经被保姆弄怕了,也不想再给女儿增添压力。

    最叵测的就是人心,现在人怎么都变成这样了?都是变着法损人利己!

    我初中读的是教会办的女中,最初受到的教育就是人与人之间应该以爱为纽带,那些嬷嬷们传递给我们的,就是一种爱的教育。后来我信佛,也是信仰佛家的慈悲。我人生的这两个阶段,都试图靠近宗教的精神,但是现实总是这么残酷,最终还是让我回到尘世的煎熬之中。

    人的精神只能建立在身体之上,身体没有平安,心灵上的平安也无从说起了。

    前几年女儿给我订了几份报纸,上面全是各种医药广告,个个都说得天花乱坠,又是国际重大突破,又是专家联名推荐,不由得你不信。我一身的病,难免会病急乱投医,而且,我想着如果能控制好病情,也是替女儿减轻了精神压力。前前后后,我花了几万块钱买这样的药,他们倒是热情,一个电话打过去,药就给你送上门来了。女儿一直反对,说都是骗人的,让我不要上当。但当时我想,报纸怎么会骗人呢?这些报纸都是国家办的啊,总会对读者负责任吧?为此我没和女儿少生气,她说我,我感到委屈,脾气上来就和她吵。

    最可憎的是,家里的小保姆也看出了我的这个破绽,开始和楼下诊所的医生合谋欺骗我,说有一种最新的康复仪器,能让我这样的瘫痪老人重新站起来。按理说,我一个大学教授,不会上这样的当,可当时我就是信了,有种一意孤行的味道,好像女儿越反对的,我就越要去做。结果当然是受骗了,七万多块钱被他们骗走了。女儿气得对我大发了一通脾气,从此把我的经济权剥夺了,说我需要用钱就打电话先给她汇报,以免我再自作主张。我不怪女儿,只是感到心冷,连药都卖的是假药,连国家的报纸都帮着骗老人的钱,你说现在人怎么都变成这样了?

    爱在哪里?慈悲在哪里?这不由就使我的信心开始动摇。

    我从小失去了父母,可以说是饱尝了人情的冷暖,但也没觉得人心像今天这样没有底线。我经历过反右,经历过困难时期,经历过“文革”。这些时期,最大的痛苦都是心灵上的,现实一次次让我怀疑,如今的这个国度,还是我们那个产生过唐诗宋词的伟大国度吗?

    不说这些了,说了一样让人心情不好。

    我这一生命运多舛,如今在床上躺了十几年,所承受的痛苦,不是常人能够感受到的,所以脾气越来越糟糕,有时候自己也想克制,但克制不住,请你原谅。

    我从小没有父母,中年后婚姻又很不幸,到了老年,身边也只是一个又一个面目狰狞的保姆,对,就是狰狞。我知道我的性格有缺陷,儿女们和我生活在一起都不能够忍受我,可是我也拿自己没办法,总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不能很融洽地活在这世上,我也很痛苦,我的心里其实对于亲情特别渴望,这也许是从小缺少家庭温暖的缘故,我这一生都是在对亲情的渴望中度过的。

    对于这对儿女,我的爱格外重,他们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怎么能够不爱他们?儿子远在外地,生存很艰难,他是个自由职业者,至于这是个什么职业,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他不容易,在这个国家,自由职业就是没有组织管的意思,没有人约束你,也就等同于没有人庇护你。这双儿女,我的心是对儿子更重一些,一来他是小的,二来他是个让人担忧的自由职业者。女儿常说我偏心儿子,这是个事实,我想女儿怎么说也是国家干部,就像我,即便今天躺在床上不能动了,医疗保障还是有的。可儿子老了怎么办?想一想我都发愁。

    女儿也只是嘴上说说,并不因为我对儿子心重就有什么不满。这些年,我其实全靠女儿了,她三天两头会来看看我。我一年差不多要住三次院,每次住院其实折腾的都是女儿,联系病床,跑手续,夜里和保姆轮流换班……我身子重,又不能动,每次住院出院,都是叫120的担架来抬,有时候人手不够,就是女儿硬扛着把我往担架上抱。这样想一想,我就不是最苦的老人了,比起那些被子女遗弃的老人,我的状况好多了。我知道,这世上还有许多老人比我更可怜。在经济上,我能自理,但比经济自理更重要的,是子女能给予我的精神上一些支撑。

    最近我算遇到件高兴的事——失散多年的亲戚找到了。原来我父亲之前还娶过一房太太,生了个儿子的。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大哥,托人辗转着找到了我。前些天,他们一大家子来看我了,虽然说大家一辈子没什么联系,但暮年时刻突然多出了一些亲人,还是让我感到了温暖。大哥说要修族谱,如果我还有精力,就让我写写自己的生平。这件事我很愿意做,其实他们没找来之前,我就已经写了一厚本了。

    只是现在我写东西越来越吃力了,以前还能坐起来写,这一年多干脆连坐也坐不住了。我就只能躺着写,写写停停,眼睛也花得厉害。我想我会坚持把自己的一生都写出来的,写不完,我就不会死。如今这事,也是我的一个精神支柱,如果这根支柱也没了,我恐怕就撑不了太久了。

    人在这世上走过一趟,总会留下些自己的影子,即便这影子跟别人无关,但自己的亲人会珍惜。孩子们现在没有这样的感受,我想,等他们老了后,就会想念起他们的母亲。那时候,我写下的这些东西,对他们就是宝贵的了。

    ——您女儿给我看过您年轻时候的照片,真的很美。

    是啊,年轻的时候多好。新中国刚成立的时候,我就参了军,从部队复员后又考上了大学,那段时间,是我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可是人生譬如朝露,总是去日苦多。

    现在我们一些大学的老同学还有联系,有腿脚不错的,偶尔会来看看我。老同学们都感慨,和年轻时候相比,我现在已经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他们不惮说真话,我也不惮承认。一辈子的风刀霜剑,再美的花朵,也会枯萎吧。

    年轻的时候我就容易伤感,老同学们看到我现在的处境,都很为我担心,甚至有人怕我想不开走绝路。我跟他们说不会,相反,我求生的愿望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强烈,否则我也不会上当受骗,去买那么多的假药。我从小没有父母,知道没有父母对孩子意味着什么。即使我像行尸走肉一样,但是我活着,我的孩子们在这世上就不是没有妈的人。

    我老觉得孩子们可怜,在这个世上无依无靠。这种感觉其实也没有什么依据,但总是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每逢阴天下雨,我的情绪就格外不好,夜里关了灯,听着窗外的雨声,我会特别想自己的孩子们,想能像他们小时候那样,紧紧地把他们揽在怀里。睡在旁边的保姆说,有时候能听到我说梦话,在梦里不是叫着儿子,就是叫着女儿,催他们吃饭,督促他们学习。

    最近我脑子常常会变得很迟钝,对于发生在眼前的事,常常反应不过来。前天女儿来看我,我睡得迷迷糊糊,睁开眼,想了半天,竟然想不起站在我眼前的这个人是谁,只是觉得有些面熟,可张口叫出来的,却是自己大学时候同学的名字。给儿子打电话,也是接通后就忘了要说什么,原本是想好了的,但只能啊啊啊半天,憋在肚子里的话就在嘴边,可就是说不出来。

    可是对于过去的事情,那些往事,却记得格外清晰。那些陈年旧事都被唤醒了,一幕一幕,环境、人物、对话,都栩栩如生,甚至连当时天气的冷暖,都好像又在亲历一样。

    难道人老了,记忆就开始逆向生长了?我的身体活在今天,但我的精神却一天一天向从前倒退,中年、青年、童年,直到成为一个婴儿……

    不说这些了,说了只能让人心情不好。

    我这楼上住了个老头,年龄可能也不小了,天天早上在阳台上吼秦腔,搞得人心烦,以前我还让保姆上去和他吵过架。可是前几天突然没动静了,我就预感着不好。昨天保姆买菜回来说老头死了,是邻居发现有不好的气味,叫了派出所的民警来敲门,进去后就看到老人躺在地上,尸体已经腐烂了。也可怜啊,现在我倒是有些怀念他每天早上吼的秦腔了,那不是噪音,是一个生命的响动。

    唉,说来说去,都是些让人心情不好的事。

    吴婆婆:每次听到咣当一声锁下的时候,我这心里就是一颤啊

    吴婆婆今年88岁。

    吴婆婆一家本来是农民。这些年城市扩张,村里的耕地全部被征用了,吴婆婆生活了一辈子的乡村,如今成了“城中村”。相对从前稳定的乡村生活环境,如今吴婆婆家的周边特别混乱,治安差,卫生差,是一片游离于现代城市管理之外、生活水平低下的居民区。

    吴婆婆的孙子带着我去看老人。

    吴婆婆住在三楼。听到楼梯的响动,老人早早趴在老式防盗门的后面,手扒铁条向外张望。这番情景令人心酸,老人就像一个监狱里的囚徒。

    平日里,吴婆婆被孙子锁在家中,日常的饮食由孙子送来。

    吴婆婆的孙子此举也是出于无奈。他们现在生活的这块区域,交通特别混乱,腿脚不方便的老人很容易被来往的车辆擦到、碰到,而且吴婆婆的脑子有时候也会变得糊涂起来。几个月前,老人居然迷路了,好在被派出所的民警送回了家,这些都促使孙子采取了将老人反锁在家里的措施。

    由于改造得早,如今吴婆婆所在的这个小区,早已经破烂不堪,而且大多数房子都废弃不用了。摘掉窗子的窗洞将曾经的人家裸露着,有种说不出的凄凉惨淡。

    吴婆婆一共有三个儿子,两个在南方打工,如今已经在当地定居,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了。还有一个儿子另外在市里买了房子,离得远,疏于照顾老人。平日里,看顾老人的任务就交给了在附近打工的孙子。吴婆婆的老伴儿是前年去世的,老人的孙子对我说,就是从爷爷去世后,奶奶的脑子才变得时常糊涂起来了。

    好在以88岁这样的高龄老人来看,吴婆婆的身体状况还算不错,起码能自己走动,日常生活还不需要人贴身照料。

    老人的孙子告诉我,万一哪天奶奶动不了了,麻烦事才是真的来了。他父母身体很差,虽说住在同一座城市,可如今也是60多岁的人了,也是空巢老人,平日里都自顾不暇,根本没有办法再伺候老人。

    进屋后,我们看到老人的家虽然破败,但却收拾得格外干净。房间里一尘不染,正午的阳光从窗子照进来,给人一种窗明几净的感觉。我注意到了,窗台上有一盆不知名的小花开得正娇艳。

    老人一头白发,穿戴得干净整齐。她一边吃着孙子送来的午饭,一边迷惑地打量着我们。老人的孙子还要急着赶去上班,出门前叮嘱我和老人聊完后,走的时候别忘了把门锁上,说着,指了指防盗门上挂着的那把铁锁。

    孙子走后,老人开口和我们说起话来,思维挺清晰的。

    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踏出家门了。

    本来儿子一家也住在这里,可是几年前他们又在市里买了新房,就搬走了。我当然舍不得他们搬走,可有了新房住,总比和我们住在这里好,人往高处走啊。

    儿子的新家我去看过,漂亮着呢,窗子大得很,可敞亮了。另外两个儿子在南方,这么多年见不上几面,我就打心里喜欢留在身边的这个儿子。这里面有个私心,说白了,还是想指望这个儿子送终。可是人家有人家的日子,也由不得我了。孩子他爹活着的时候,我们俩还是个伴儿,所以儿子搬走也没觉着特别不好受,但前年孩子他爹走了,我一下子就觉得日子空了。

    不是儿子不孝顺,他们两口子身体都差,媳妇遇过车祸,留下癫痫病这么个后遗症,时不时要发作一下。现在岁数大了,更是得常年往医院跑,他们能把自己顾好就不错了,实在是顾不上我了,这才让孙子天天给我送饭,这真怨不得他们。我现在反倒替他们担心呢,等哪天他们要是没法自理了,可怎么办?住在漂亮房子里好是好,可这好,帮不上人养老送终的忙。

    我这孙子可乖,为了离我近点儿,专门在附近一家汽车修理厂找了个活,就是为了方便给我送个饭。他说他先给我养老送终,完了再去给他爹妈养老送终。话是这么个话,可把孙子拖累住,我们这上两辈人怎么会忍心?孙子今年也30多岁了,也是拖家带口,艰难着呢。有时候他顾不上,就让孙媳妇来给我送饭。我这孙媳妇不太厚道,每次来都不情不愿的,进屋开门、放饭、关门,时间不会超过两分钟,跟我也没话说,就是一句“吃饭了”。可是这理,我也不能挑了,人家能把饭送来,就已经不错了。

    现在我一天只吃两顿饭,早上的饭不吃。孙子实在来不及给我送来,我也不忍心把孩子逼得太慌张。

    怪只怪我没走到孩子他爹前头,要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受熬煎。

    如果孩子他爹活着,哪怕是我伺候他,我这日子都好过些。他走后,我这脑子突然就有点儿不听使唤了,有时候熟门熟路的地方,都能把自己转糊涂。

    前一向我出门到街上遛弯,走着走着就认不得路了。可能也不能全怪我——我记着那家超市门口有个汽车站呢,可那天死活也找不到站牌了。我这脑子真是死板,站牌不在了,超市不是还在吗?一样是拐个弯就能找回来的呀,可我就光一门心思找站牌了。后来我才知道,人家公共汽车改线路了,已经不在那儿停了,你说这还哪能让我找到站牌呢?找不到那个站牌,这我就走远了,越走越不认识路,最后干脆是啥也记不得了。

    现在我回想,那日我把脑子彻底走糊涂后反而美得很。咋美?就是突然心不烦了,腿脚也不觉得累了,反正周边的一切都跟我没关系了,我就只管走啊走的就是了,我都觉得我能那样走到天边去。

    后来是个路上的老姊妹看出我有点儿不对劲了,把我拦下盘问我。她一问,我就像是从梦里被叫醒了,就跟人家说我是哪儿的人,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说着说着就大哭起来,心里可委屈可委屈。这老姊妹人好,马上就给我们派出所打了个电话,陪我在路边等着,看着我被警察接到了车里去。

    回来后我孙子问我当时害怕不,我说不怕,是真的不怕。糊涂的时候没想到怕,清醒的时候就都是委屈,也没有一点儿害怕的念头。

    就从那回起,孙子把我锁在屋子里了。这是孙子的苦心,不能怪孩子,就是每次听到门上锁头咣当一声锁下的时候,我这心里就是一颤啊。

    不知道我那死了的老伴儿在天上看不看得见,我现在像个监狱里的人一样活着啊。儿子们已经给我们老两口把墓买下了,现在我的那块空着,只等着我埋进去。可是你看,我现在活得像不像就是在一个大坟墓里啊?真要埋进坟里了,我们老两口还是个伴儿,说不定在那个世上还能走街串巷,还能晒个太阳说个话。

    老伴儿活着的时候,我们过了几年好日子。地早就不种了,农村人出身,老了不用在地里下苦,就是个天大的福气。村委会卖了地,现在又有钱,对老人们的政策也很好,前几年专门组织过老人去桂林旅游呢。那时候老伴儿还在,我们一起结伴去的桂林。那是我一辈子去得最远的地方,是我一辈子享的最大的福。

    可人家好政策管得了你吃喝玩乐,管不了你死了老伴儿孤苦啊。前几天听说又要组织老人出去玩,我就没了这心情,孙子也不同意,人家也觉得我这状况带出去操心,正好顺水推舟,发给我两千块钱了事。

    我现在不缺钱,钱对我没啥大用,你说钱对我这么个被锁在屋里的人有啥用呢?人这一辈子,年轻的时候都是为了钱熬煎,老了,不为钱作难了,又换了另外的熬煎,总之就是个熬煎。

    我把这两千块钱给孙子了,让他给他娃买吃的买穿的去。我那重孙子也快上学了,我可喜欢,现在一天最想看到的就是这个重孙子。可见一面也难,没人有时间专门把娃领来给我瞧。昨天我央求孙子了,他答应过两天就给我把娃领来。

    我现在有个想法,就是看他们能不能把重孙子给我抱来我替他们拉扯。反正我还能动,就把我们一老一小锁在这屋里好了,对谁都不是个坏事。可孙子不同意,说害怕把我累坏,其实我知道,还有个原因,他是怕委屈了他儿子。小小年纪,就让关在监狱里了,哪个当爹的忍心?孙子让我别胡想,说我指不定什么时候脑子犯糊涂,把娃留在我身边太危险。这是他的实话了,还是不放心我。可他真就放心我一个人待着万一真的犯糊涂怎么办?一糊涂,从窗子跳出去怎么办?这话我都没继续逼问孙子,他已经不易了,逼问他,就是我的不对了。再说了,万一我问了他,他回头把窗户也给我装上栅栏,我这不就成了铁牢了吗?

    这些话你别给我孙子说,他听了心里不舒服。

    你别急着走,陪我多说说话。

    ——我不急着走,您慢慢说。

    我每天最盼着的就是孙子来给我送饭,不是为了吃那口饭,就是为了能和孙子说上几句话。可是孙子太忙,来给我送饭时都穿着油乎乎的工作服,陪我说话,顶多能说个十来分钟。说啥呢?也没啥可说,我跟他说家常都没个话头。

    一个人关在屋里,我心里急啊,只好在屋里绕着圈地走来走去。

    孙子说多走动走动好,让我就这样坚持在屋里锻炼。他哪知道,我这可不是为了锻炼,是没个抓握,只能这么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转圈。转的时候我就想,要是再能把脑子转糊涂该有多好!就像走丢的那次一样,把自己走丢了,丢了的就都是心里的熬煎,没了熬煎,人糊涂着也好。

    可在屋里我一次也没转糊涂过。

    一个人在家,耳朵变得特别灵,有个风吹草动的,马上就听见了。所以楼梯上一有动静,我就忍不住趴到门上去看,见到邻居,喊人家跟我隔着门说两句话,见到不认识的生人,也想多看人家两眼。孙子说过我几回,让我别再趴门了,说是影响不好,让人家笑话,可是我还是忍不住。

    以前我不是个好热闹的人,可是关在家里后,心反倒变野了。

    中秋节前,儿子两口子来看我,给我送了几盒月饼,但中秋夜,就是我一个人在屋里过的。国庆节的时候,除了孙子来送饭和我说了几句话,我也没走出这个屋子。

    现在逢上个节,我就特别想以前一家人在一起时候的热闹。那时候过年过节,其实对我们老的,就是个操劳的日子,我也没觉着怎么好,现在知道了,那种操劳,就是好。

    人老了,瞌睡少,更没个打发时间的办法。我每天除了在屋里走来走去,就是做家务,每天都洗衣服擦地,两天洗一次头,隔一天就把被褥拆洗一遍,这都做出病来了,你说谁家被褥隔一天洗一次?别的不说,浪费水啊!我自己都觉得是造孽,所以洗了衣服的水都攒在大盆子里冲厕所用。

    你看我那窗台上的花,它现在就是我唯一的伴儿,没事我就跟它说话。我跟它说,洗衣服的水用不完,我能烧开喝不?它摇头说,这哪能?我说,那我用来给你浇水行不?它思谋了思谋说,可以。我就用剩水浇它,起初我还害怕洗衣粉水它受不了,一天浇一点儿试着看,为的是让它慢慢适应。你看,它可真是个有灵性的,现在长得多好。

    你别嫌我烦,给你唠唠叨叨这些,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到楼下和人说说话。我想出去,但不可能,他们怕我摔倒,怕我走丢,比起摔倒和走丢,他们觉得孤单不算个事。

    可我觉得这世上,现在没有比孤单更熬煎人的了。

    不瞒你说,在屋里闷得慌,我都曾想过自杀,一死了之算了。

    我想上吊,绳都找好了,但看一眼我擦得锃明瓦亮的地,脑子还没糊涂,我又怕弄脏了房子……

    杨奶奶:我可不就是像一只老候鸟一样,自己飞着回来了吗?

    杨奶奶今年80岁。

    我们访问杨奶奶是在重阳节的前两天。

    杨奶奶育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老伴儿在10年前去世。以前杨奶奶和大儿子一起生活在城东。女儿早已出嫁,小儿子在一家合资企业做工人,今年刚结婚,住在城西。本来,杨奶奶安度晚年应当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大儿子孝顺,和大儿子一家住在一起,承欢膝下,杨奶奶一度过着祥和的日子。

    这一切在五年前发生了转变。

    那年夏天,杨奶奶的大儿子在一场车祸中丧生。没出半年,大儿媳妇就跑了,小儿子心疼大哥的女儿,把大哥的女儿接去抚养。自此,杨奶奶便过起了独守空巢的日子。

    起初老人好像还能自理,但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老人的记性也越来越差。半年前,老人自己做饭后竟然忘记了关闭煤气阀门。幸亏当天小儿子来给老人送东西,一进家门便闻到了强烈的煤气味,而老人躺在卧室里自顾睡着了。这有多危险!小儿子至今跟人说起来都心有余悸——那天如果他晚去片刻,悲剧就酿成了。

    小儿子觉得不能再让老母亲一个人过了,可是自己刚结婚,住的也是一套租来的小房子,还拉扯着大哥的女儿,实在无力让老母亲一同居住。思前想后,和自己的姐姐商量了一下,决定把母亲送到了市郊的养老院。

    杨奶奶是退休工人,有自己的养老金,儿女觉得把老母亲送进养老院,自己心里不忍,就合计着分摊老人住养老院的费用。两个孩子的收入都不算丰厚,挤出这笔费用,已经是尽了自己的孝心。

    可是杨奶奶十分不适应养老院的生活,天天哭,问服务人员儿子什么时候来接她回家。服务人员为了稳住老人,反复说快了快了,儿子就要来接她了。这样应付了一段日子,老人居然自己从养老院里跑了。

    那家养老院在城西,离小儿子家比较近。当初选择这里,小儿子为的就是能够就近去探望母亲。杨奶奶的家在城东,之间横穿了一座城市,几十公里的路程呢。可老人硬是穿城而过,回到了自己的老窝。

    说起这件事,老人的小儿子感到十分不可思议。老人许多年没出过远门了,活动半径基本就在自家一里地的范围内。如今城市日新月异地发展,变化之大,有时候连年轻人都找不着北,小儿子想不通,80岁的老母亲是怎么摸索着走上了归家的路?要知道,老太太如今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了,自己居住的地方,也早已经换了新的路名。她也不会打出租车,从养老院出来,最近的公交车站也在几里地之外,但老人就是凭着两条腿,凭着几乎是某种神秘的感觉,误差不大地反复换乘公交车,花了大半天时间,成功地逃离了养老院。

    我知道那是养老院,是老人住的地方,我又不瞎,满院子的老头老太太,我还想不出那是个啥地方?可是我打心里头不愿意待在那儿,我总觉着儿子是把我暂时放在那儿的,过几日就会接我回家,就像他小时候我忙不过来,暂时把他放在邻居家一样。

    养老院不好吗?也不是不好,可我觉得我害怕那地方得很。里面的人对我也挺好的,见面就冲我笑,伙食也不差,可是我心里就是害怕。有时候他们领导视察,挨着房子看老人,每次我心里都打哆嗦,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害怕。现在我知道了,为什么娃娃们不爱上幼儿园,不是幼儿园的阿姨不好,是娃娃们心里害怕呢。

    他们送我去的时候也没跟我说透,就说给我找了个好地方,连哄带骗地把我弄上了车,一路走得那么远,我连啥准备都没有,就是给我拿了两身换洗的衣服。到了地方,我就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儿子把我安顿好,转身走的时候,我都想大声哭出来。可我还是没敢,旁边站着一堆人呢,到了个新地方,人的胆子变得小得很。

    和我同屋的也是一个老奶奶,常年卧床,她睡墙根,我的床在门口。老奶奶早糊涂了,一天除了吃就是睡,睡着了说梦话,声音粗得吓死人,高喉咙大嗓子,听得出是在梦里和人吵架;醒着的时候就瞪着眼睛看天花板,喉咙里呼噜呼噜都是痰声。我都不敢看她,偷偷看一眼就赶快把头扭到一边去。

    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你们都理解不了。

    所以我就咬牙自己跑回来了。

    在哪儿都不如自己的家好啊,起码我心里踏实,不害怕。走的时候我收拾了自己的衣服,他们还给我发了一身里面老人都穿的那种衣服,红颜色的,质量还好,我想了半天,该带走还是不该带走?我知道这衣服可能是儿子付了钱的,不是白给我的,那么我就该带上走,可我转念又害怕人家说我把人家的衣服偷走了。就为这事,我为难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带走,心里还是害怕。

    从养老院出门的时候,看门的问我干啥去,我撒了个谎,说儿子一会儿来,我在门上迎一下儿子。说完我不敢拔脚就走,害怕人家看出破绽。在门口站着,一点儿一点儿往外磨叽,偷眼看着直到人家瞧不见了,这才放胆快走。

    儿子不明白我是怎么找回来的,其实理清楚得很,老马识途,一只鸟都能找回自己的窝呢。我就一路走,碰见车站就坐车,好在我兜里还有几十块钱,够买车票的。一趟车不走了,我就换下一趟车。儿子说这太危险了,万一把我越拉越远怎么办?不会的,其实我心里笃定着呢,好像能闻见我家的味,这种味越来越浓,我就知道没错了。

    我都不知道城里现如今都变成这样了,真的跟从电视里看的一样了,到处是楼,车一会儿就上了桥,在桥上转个弯,又上了另一个桥。我也算是看了个景,多少年了,就没离家半里地过。去养老院的时候,儿子和闺女陪着我,我都没顾上看车外面。

    最后一程车下来后,我一抬眼,咦,到家了,就是我们家小区门口嘛。

    一进门,又是一屋子人,养老院找来了,跟儿子在家里火烧火燎的。一看到他们,我心里又是七上八下地害怕,可毕竟是我的家,我还能撑得住。我没跟他们说话,自己直接进了里屋,把房门关住,自己倒头躺在床上了。儿子急得在外面直敲门,我硬是不吭声,由着他敲,只是跟他说一声我困了,要睡觉,有啥事,等我睡醒了再说。

    我的这招挺灵的,一屋子的人走干净了,我才从屋里出来和儿子说话。还没等他开口,我先哭了,说我再也不去养老院了,我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他们要是还把我送去,我就上吊不活了。

    儿子被我吓住了,再不敢提去养老院的事了,但是留我一个人在家,他又不放心。上次我忘了关煤气灶,这事就成了儿子的心病。我也不是老忘关煤气灶,我是经常会忘东忘西,可忘了关煤气灶,那才是头一回。其实我说句心里话,就算我忘了关煤气灶,让煤气给熏死在屋里了,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自己没留神,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了,不也是一个善终吗?

    但这话不能跟我儿子说,说了像是个赌气的话。

    总之儿子是不让我再点火做饭了。可不做饭,我吃什么?才从养老院跑回来那几天,儿子怕我想不开,请了假天天在家陪我,那几天我心里可是好过,多少年了,没这样和儿子待在一起过。可儿子总不能不工作天天陪我吧?他给我买了几箱方便面留下,说妈你先对付两天,饿了就泡面吃,千万别开火,我这就给你想办法去。想啥办法?他这是去给我找保姆去了。

    他不在,我也试着偷偷开了下火,然后回屋转一圈,赶紧再转回厨房,看看阀门关上没。一看,哦,关上了。可是出了厨房又不放心了,又转回来看一眼。来来回回地看,可是就是心里不踏实,睡觉都觉着能闻到一屋子的煤气味。这下好了,不用谁叮咛我了,我自己都不敢开火做饭了。最后干脆把小区里的人找来,给我彻底把煤气断了。

    儿子去给我想办法找保姆,找了一圈也没找来合适的,这下可作了难。看着儿子心急如焚的样子,我也不忍心。可是怎么办呢?这时候我就想起组织来了。我们老辈人,一辈子就信个组织,真要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只能去找组织。

    我退休早,以前的厂子早就关门了,找原单位是没门了,我就找到我们社区里的负责人那儿去了。一说我家这情况,人家说你怎么不早说,正好,社区像你这种情况的不是一家两家,为了解决老人的困难,政府给补助,找了一家饭馆,天天给老人送饭吃,而且老人出的钱也不多,一天就10块钱,说这是什么政府津贴购买邻里服务。这下可好了,眼前的事就算是解决了。

    现在每天早上10点、下午4点,都有个小伙子来给我送饭。饭菜还挺好,今天早上吃的是豆腐肉片,还有个紫菜汤,对我们老人来说,这样的饭菜算可以的了。

    ——您知道后天就是重阳节吗?重阳节可是敬老节啊。

    这个没听说过,没人告诉过我。

    以前可能知道,但年纪大了,就不记这些节了。记这些干什么?年节都是给一家子人过的,一个孤老太太,记着有什么用?不记着倒好,记着了心里反而难受,反正又没谁来给你过这个节。

    眼下解决个吃饭问题,能让我老死在自己的家里,就已经该满足了,还能惦记个过年过节?不就剩下这点儿要求了吗?饭现在是有得吃了,可说老实话,想起来就凄凉,吃也吃不下多少。

    每天早上起来就一个人,晚上睡觉也一个人,也没个人说话。

    大孙女心疼我,知道她奶奶除了吃饭,还想有个说话的人。这孩子命苦,死了爹、跑了娘,懂事懂得早。你别看她现在还只是个高中生,可心思比个大人都老成。我心里怜惜孙女,每次见到都要塞些钱给孩子。虽然她叔叔把她当亲闺女看,可是究竟隔了一层,而且这孩子心思重,平时也不怎么向她叔叔伸手要钱。我给她钱,她却都攒了起来,前些天给我买了个手机,还手把手地教我怎么用,说晚上她能和奶奶通个话。

    每天到了晚上,我这孙女都要给我打个电话,陪我聊几句。你别小看了这几句,说了,就能让我睡得稍微踏实些。每次我都舍不得挂电话,可我知道孙女快考大学了,时间紧张,每天晚上的作业负担重,我不能耽误她太多的时间。

    孙女听说了我从养老院跑出来的事,跟我说奶奶我真佩服你,你这是飞越养老院!我觉着孙女说得好,我可不就是像一只老候鸟一样,自己飞着回来了吗?

    孙女说等她大学毕业后,她就来跟我一起住,给我养老送终。我跟她开玩笑,说要是她找的男朋友嫌弃奶奶怎么办,她说要是那样,她一辈子就不找男朋友了。

    多好的孩子啊!我都想不明白,她那亲妈怎么就舍得把这么好的孩子扔下不要了?她就不想想自己老了的那一天怎么办?人都是年轻的时候不想年老的事啊,就好像自己永远不会老一样,直到这一天来了,才知道这世上最苦莫过老来的孤单。

    你给我说后天就是老人的节日了,我嘴里说是不惦记,可你这一说,我心里肯定还是会惦记的。现在我就想,子孙们谁能想起这个给老人过的节不?儿子女儿不去指望了,他们肯定记不起,可我这孙女没准能记住呢!

    从今天晚上我就该操这个心了,孙女打来电话,看她能不能想起给她奶奶过节。我也不会问她,就是看她有没有这个心。

    没准我孙女记着呢。你说呢?

    王姨夫妇:老年人再婚就是这么阻力重重

    王姨今年60岁刚过,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也就是不到50岁的样子。可王姨特别爱强调以国家的标准算,她就是一个老年人了。

    时刻强调自己的老年身份,对王姨来讲,实际上是为自己的再婚找出一个理由。

    王姨退休前是一所中学的音乐老师,丈夫去世得早,王姨一个人带大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如今都是年过而立的成熟男人了,王姨在自己的老年,开始了一段新的婚姻。

    对于老年人的再婚问题,社会的关注度这些年持续升温,新闻媒体上到处都是对于老年人再婚持正面评价的舆论。所以,再婚的王姨愿意对人强调自己的老年身份,似乎这样一来,自己新的婚姻就具有了道德上的合理性。

    王姨并不是一个思想保守的人,年轻的时候放弃再婚,是她担心新找的伴侣处理不好家庭关系,会给儿子们的心理带来阴影。本来退休后她也没有动过这样的心思,觉得自己大半生已经这样走过来了,没有必要再去改变既有的生活模式。退休后,王姨独自居住,相对良好的身体和经济状况,都是大家所羡慕的。两个儿子也很争气,目前的事业都发展良好,虽然都已各自成家,但两个小家庭没事都会聚到王姨身边来,一大家子人结伴出去旅游。

    如果刘老师不出现,王姨的老年生活也许就会风平浪静地这样一直度过了。

    刘老师今年63岁,退休前在群众艺术馆工作,是位专业画家,有一个女儿,目前在加拿大生活。

    对于两位老人的婚事,刘老师的女儿热烈赞成,可是到了王姨的两个儿子这里,却遇到了不小的阻力。他们想不通,自己的母亲不愁吃不愁穿,为什么到了老年却要再婚?两个儿子都受过高等教育,本来是可以理解老人除了物质生活,精神生活上的需求也是非常正当的,但道理归道理,事情轮到自己头上,接受起来就颇为困难了。

    为此,两个儿子开始和王姨闹别扭。自从老人结婚后,孩子们就不常上王姨的家门了,节假日也只是象征性地打个电话。见到刘老师的时候彼此都尴尬,儿子们从来不称呼刘老师,因此也就从来不搭话。没人让他们叫爸爸,王姨叹息说,叫声叔叔总可以吧?实在不行,叫声刘老师总可以吧?

    这是家里的矛盾。但在外面,两位老人的再婚却显得极为体面。社区里把两位老人的结合视为了成功案例,还在市上的相关会议上作为典型和其他单位进行过经验交流。

    社区这样宣传也没错,毕竟,我和刘老师是在社区组织的活动中认识的。

    我们社区在全市关爱老年人这方面都是做得比较好的,成立了老年合唱团和老年书画社。我在合唱团做指导老师,刘老师在书画社做指导老师,这样就认识了。后来经常见面研究艺术,就慢慢产生了好感。社区里的领导对这种信息非常敏感,平日里就专门留着心注意,看看能不能促成几对老年人的婚事。我们之间彼此的好感,迅速被社区领导发现了,于是不遗余力地从中撮合。本来我并没有往这方面想得太多,可是禁不住他们在旁边鼓励,渐渐地也动了心。后来他们干脆拿来了刘老师女儿的信让我看,说他们通过网络和刘老师在加拿大的女儿沟通,已经成功地做通了刘老师女儿的思想工作,对方热烈支持我们再婚。这样一来,我也就有了这样的愿望。我知道我的儿子们可能会有抵触情绪,可是没想到他们的抵触情绪会这么强烈。

    我把事情对他们说后,他们反对的态度让我吃惊,居然说出如果我坚持要走这一步,我们母子之间就不可能还保持像以前那样的亲密关系了。这话说得太重了!也许孩子们只是一时的气话,但是我听了真的很伤心,我觉得他们太不体谅我了。我含辛茹苦把他们抚养大,如今进入了老年,自己有这样的精神要求,难道真的就这么过分吗?

    选择这份婚姻,对于我,对于刘老师,都是源自一种精神上的需要。我们两个人的收入都不差,基本的物质要求都能够自足,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的精神面貌都有了非常大的改变,谁都说我们变得年轻多了,这种好处,儿子们真的就不能理解吗?

    是,儿子们都爱我,可他们的爱怎么会这么狭隘?

    也许他们排斥得越厉害,反而越坚定了我的决心。我想,如果最终我在这件事上得不到儿子们的体谅,那么我对他们的教育就是失败的。

    就这样,我等于是自己选择了自己老年的空巢生活。

    以前独身,我和儿子们之间虽然没有讨论过,可大家心里有这个默契,就是等我生活不能自理的时候,就轮流去和儿子生活。现在这种设计算是被否定了,刘老师的女儿在加拿大定居,以后我们两个人,只能彼此搀扶着养老了。

    之所以这么不计后果,还是因为一个人的生活太寂寞,孤独感太强烈。

    孩子们觉察不到,总认为他们的母亲是个乐观的老太太,他们不知道,有多少时候我一个人的难过。尤其退休后,一下子闲余时间多了,每天一个人形单影只,日子突然变得漫长无比。遇到周末还好一些,儿子们会过来看我,但是一个礼拜有七天的时间,并不是每天都是周末啊。这也就是我参加社区老年活动的原因之一。教教老人们唱歌,指挥指挥合唱团,让我觉得生活充实一些。人心都是向往好上加好的,刘老师和我有缘分,一种更好的生活出现在我面前了,去追求这样的生活,我不认为是不可被原谅的。

    可是现实中,老年人再婚就是这么阻力重重。

    我有一个老同事,和我情况差不多,都是中年丧偶,自己拉扯大了孩子。前几年通过婚介,她认识了一个男的,双方都觉得合适,就决定在一起生活,还好,孩子们表示赞同,并开始为他们的再婚积极筹备。但就在这时候,男方的妻子却出现了,说他们夫妻虽然分居多年,可并没有办理离婚手续。我这同事被闹得尴尬极了,突然的变故让她的再婚成了同事间的一个笑话,孩子们也颇有些抬不起头。按道理讲,这种事情,错误又不在她,可是所有的精神压力都要她来背负。可能压力越大,人的反弹就越大,老年人似乎都有这个特征,你越压抑他,他越孤注一掷。这个同事后来又找到一个男的,但这次再婚的动议便遭到了孩子们的一致反对,似乎她犯过一次错误后,就永远没有机会了。无奈之下,两个老人只好不去婚姻登记,过起了同居生活,孩子们从此再也不登门,她在男方家的身份一直也没有得到认可。

    以前我对这位同事还不是很理解,觉得她有些太不理性,现在我觉得自己多少可以理解她了。对于老人,我们都太多地强调“理性”了,有谁会从“感性”的角度多替老人考虑考虑?

    儿子们反对我再婚,也是从所谓的理性角度出发的。他们说有统计支持,女性老人的预期寿命长,往往到最后都是男性老人要先离开人世,这样一来,我在老年选择再婚,并不是一个理性的选择。原配夫妻没什么好说的,可是老了再走这一步,就是给自己预订了一个“保姆”的工作,刘老师肯定要先于我离世,那么这之前我承担了他的养老护理,最终自己还是个老无所依。这种道理可以讲,但是太冷冰冰了,就像在做交易,需要换算出相等的价值。但我们再婚,除了对于现实养老问题的考虑之外,更多的还是心灵的需要,而心灵的需要,如何能换算得这么一清二楚?

    相对来说,我和刘老师之间的婚姻,物质干扰已经少得多了。我们的子女都不需要我们的物质支援,各自都生活得很好,不存在所谓的遗产问题。为了给我宽心,刘老师去做了公证,说我的房子最终只属于我的两个儿子。这个问题我本来不是很在意,我的两个儿子在这方面也没有什么要求,但他能这么做,我还是很感动。现在我们住在我这里,他的房子卖掉了,卖房的钱我们用来旅游,用来改善自己的精神生活,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

    ——想儿子们吗?

    当然想!

    话说了那么多,似乎我是在抱怨儿子们对我的不理解,心里面对他们有怨气。不是的。我只能说是特别遗憾,不是抱怨。有时候我和刘老师遇到愉快的事情,心里突然就会飘过一丝阴影,本来良好的心情都会瞬间打了折扣。怎么了?就是想起儿子们了。我不由得就要这样想——如今我的这些欢乐,是以和儿子们的疏远为代价的。有时候不免也会在心里盘问自己,我这么做,是否值得?

    刘老师对我很好,我们相处得非常融洽,他还问我前面丈夫的忌日,说到那天的时候,要跟我一块儿烧点儿纸钱祭拜。他如此对我,又让我内心质疑自己的时候感到非常内疚。

    我现在常常陷在这样两难的境地,有些话、有些情绪反而不敢表露出来了,表露出来,我怕对大家都是个伤害。

    如果儿子们能理解我,就是件锦上添花的事情,可是,他们为什么就不能添上这朵花呢?

    前段时间刘老师生病住院了,我在医院陪护,不知道小儿子从哪儿听来的消息,也跑到了医院里。他站在病房门口不进去,我过了半天才看到他。看到他眼神的那一刻,我的心一下子就抽紧了。那不是我所熟悉的儿子的眼神,那眼神太复杂了,里面有怜悯,有不屑,有愤怒,还有委屈,似乎是在看着一个不争气的败类。

    被自己的亲生儿子这样注视着,我一下子觉得那么孤独。

    我从一个孤独中走了出来,如今又走进了另一个孤独。而且这孤独,还无法诉说。

    老年人的婚姻关系,涵盖着比爱情、亲情、肉体、金钱更多的东西,滋味太复杂了。

    因为参加社区组织的会议,我听来一组数据:中国60岁以上的老年人中,无配偶的达百分之三十几,这其中,有再婚意愿的达到将近百分之四十,可是真正付诸行动的却不足百分之七。

    我现在知道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渴望再婚的老人,却在婚姻的门口裹足不前。

    社区里有位80岁的老人,老年再婚后,居然成了子女推卸赡养责任的借口。老人被查出了癌症,住进医院,一直是70多岁的老伴儿陪伴伺候,给他的子女们打电话,只有女儿到医院看了父亲一眼。

    我的情况没有这么糟,但是我现在很怕听到类似的事情。全社会都在表示应当鼓励老年人走进新的生活,可是大家听到的,多半又是老年人再婚后的负面消息,现实和理想的落差就是这么大。

    这也是我愿意配合社区宣传老年再婚益处的原因。我想起码我应该以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在铺天盖地的负面报道中增添一些光明和希望。我想让大家知道,真正的幸福最后总是把握在自己手里,社会应当尽量为老年人提供一个更为广阔的情感交流空间,为他们营造一个尽可能自由的氛围。老年人的婚姻毕竟不是一场交易,幸福的生活终究是无法用物质来衡量的,不要一提到老年人再婚,首先就用交易的眼光去衡量一切得失。

    我这样去宣传,实际上也是在给我自己打气。我很怕某一天,因为对儿子们的思念,让我的心里对自己今天的选择产生动摇……

    李大妈:怕哪天他也去跟花草说上话了

    李大妈今年63岁,一辈子没有正式工作,目前领着一份城市低保。李大妈的老伴儿65岁,退休前是市政公司的工人。两个老人育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在成都工作。

    李大妈在我家楼下摆着个小摊,卖些袜子、针线等小物件。老人说挣不上什么钱,一天也就能挣个十来块钱,但好歹也是个补贴。

    老伴儿的退休金微薄,支撑日常家用勉强够花,但加上两个老人看病吃药的费用,就显得捉襟见肘了。十几年来,李大妈做过各种不同的小买卖,还养成了随手捡拾垃圾的习惯,纸盒、饮料瓶什么的积少成多,每个月也能为家里换来几百元的收入。

    李大妈家是拆迁户。老房子拆迁后,给她家分了一大一小两套房子。以前大儿子和老两口住在一起,那套小一些的房子租了出去,每个月的租金是家里一笔重要的收入。但后来儿媳妇总和老人闹矛盾,儿子一家干脆搬进了那套小房子。两套房子离得近,分开后,一家人的生活成本却摊高了。用李大妈的话说:本来是开一个火做的饭,现在是开成了两个火;本来是一个锅里多添几双筷子,现在是几双筷子分头往不同的锅里捞。低收入家庭,不得不这样斤斤计较着盘算。

    对儿子的这个选择,李大妈心里当然很有意见,这成了她如今最耿耿于怀的事情,老人认为这都是儿媳妇蛊惑的结果。但即便有意见,老两口还帮儿子带着孩子。

    小摊的生意果然冷清,我坐在一边和老人聊了几个小时,只卖出去了一双鞋垫。鞋垫一块钱,李大妈说能挣两毛。

    可就是这样一个小买卖,李大妈却风雨无阻地经营着。

    老人说,能挣几个是几个吧,现在别的干不动了,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出来摆个摊,也算是有件事情做,而且好歹也能挣俩钱。

    街道上本来不允许随便占道摆摊的,但李大妈多少年来和街道干部关系都处得不错,人家对她的小摊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是上边来人检查的时候,才让她把摊子收掉。

    老伴儿的身体不好,被年轻时候繁重的体力劳动过早地压弯了腰,现在的背驼得特别厉害。李大妈心疼老伴儿,除了摆摊,到了点就跑回去做饭,小摊就撂在那里,无人看管,也丢不了个针头线脑。

    我们当然愿意和儿子媳妇一起住,本来多好的事情,可媳妇就是不愿意住在一起。嫌我不爱收拾房子,嫌我做饭舍不得倒油,嫌我总把瓶瓶罐罐的捡回家。家里条件差是不假,可是勤俭一些,到啥时候都不是个过错吧?但这个道理没法跟她讲。现在的女人,都养了一身的坏毛病。儿子不容易,工作一般,到了30多岁才娶上这个媳妇,凡事不敢不听媳妇的。看着他夹在中间受气,我们老两口心里也过意不去,只好随了媳妇的愿,分就分了吧。

    这一分,把我们本来计划好的事情全给打乱了。本来我们计划着,两套房子以后留给两个儿子,大的给大儿子,小的给小儿子,大儿子和我们住,算是替我们养老送终了,所以大房子给他。分家是我们身后的事,现在我们活着,这个家按理说是不能分的。小房子租出去,每个月有1000块钱的收入呢。这钱全是我们老两口花吗?当然不是,还不是全用在一大家子的开销上了?可是这个账媳妇就是算不过来,也可能人家是根本看不起这种算账的方式,总之就是要搬走,说宁愿不要大房子了,大房子等我们死后爱给谁给谁去。

    搬出去后,儿子也觉得心里对不住我们老两口,经常买些菜偷偷地给我们送来。这本来是好事,说明儿子心里有我们,但分家后儿子的孝顺就显得有些生分,显得是和我们客气上了,天经地义的事也变得偷偷摸摸了。两家其实就是几分钟的路,但让人感到了疏远。

    孙子我们现在还帮他们带,娃只有5岁,还在上幼儿园。早上老伴儿早早在儿子楼下等着,接了孙子送到幼儿园去,晚上又去接回来,看着把饭吃了,再让他爸妈接回去睡觉。

    有的老姊妹给我出主意,说既然媳妇这么不懂事,就别帮着带孙子了,让媳妇自己受苦去,也好知道点儿日子的不易。我也想这么做,狠下心,惩治一下媳妇,但老伴儿不同意。老头子爱孙子呢,你不让他带,倒是先惩治了他。这就是老人的把柄了,离不开亲情,离不开骨肉。

    我那老伴儿一辈子是个不太会疼人的,不是心不好,就是那么个性格。我这辈子跟着他,吃苦受累,也没见着他嘘寒问暖,但老了以后,对儿孙们,他倒是温柔得不行了。小儿子在成都,老伴儿天天晚上要看电视上成都的天气预报,啥时候有风啥时候有雨,他心里头都清楚得很,给小儿子打电话,叮咛儿子添加衣裳。小儿子听了自己都吃惊,说爸你是神仙啊,能掐会算?我这儿有没有太阳你都知道。

    小儿子过年回来给他爸了一部手机,现在老头子走哪儿都要把手机带上,就怕错过儿子给他打的电话。老头子没啥文化,可为了给儿子发短信,硬是把拼音学会了,字不一定是那个字,但好歹能说明白意思,他儿子能看懂。

    老伴儿年轻时候下的苦太大,老了身体就垮了。以前一条胳膊能夹两袋面的人,现在二三十斤的米面得我俩轮流拖着才能弄回家。前年,老伴儿因为肠胃病动了个手术,花了将近两万元。手术后,这身体就更是大不如从前了,背一下子也变驼了。去年,他又被查出患有胆管结石,医院说需要动手术,但他最后还是选择在家养病算了,主要还是经济方面的原因。缺钱,动手术太贵了,不是马上能要人命的病,能拖就只好拖着了。

    我这身体眼看着也不中用了,血压老低。最近睡觉起来眼晕,要在床上再躺一会儿才敢下地。

    这就真是到了需要有个人在身边的时候了,也不是伺候我们,就是多个看顾。可这时候,儿媳妇又闹了个分家。

    我们最怕身体突然出现个好歹。前些日子社区给每个老人发了台“老人机”,说是什么带“SOS求救”的,老人遇着危险的时候,按一下按钮就行。这玩意儿管用,老头子好奇,试过,按了按钮,几分钟后果然社区的人就来了,让人家虚惊一场,怪不好意思的。可是,万一老人倒下的时候都没来得及按按钮咋办?那就是人算不如天算了,该着你活不成。

    小区里这事不是没发生过。去年就有个老头死在自己家里了,四天后才被人发现。社区干部一连几天没有见到人,打了110报警,最后消防队的救火车都来了,从窗子进去的。进屋一看,人躺在客厅的地上,脸色发黑,穿戴得倒是整齐,像是要出门的打扮。

    警察检查了,说是正常死亡。老头一直有脑血栓和心脏病,因此邻居都认为他很可能死在这些病上了。

    这就是正常死亡嘛,正常得很!死了四天都没人知道呢。“老人机”他也有,但这机子就是没按响。

    这老头可是个怪人呢,平日里留着把白色的小山羊胡子,花白头发长到肩膀上,还扎个小辫。听说是个画家,名气大得很,每个月政府都给发特殊津贴。老头一个人住,门口还挂个“请勿打扰”的牌子,跟别人说话,只开门上的小窗户,要么就只给人开半拉门,门里黑咕隆咚的。有进去给他修过电路的,说屋里地上、桌上、床上到处都堆着书和画,睡觉得先把单人床上的东西推开。他自个就坐在床上,也不知道张罗人,凳子上到处都是土,让人都没个地方坐,进屋就老站着。

    我在院子里见过这老头跟花草说话,弯着腰看花,嘴里慢声细语地念叨:这是谁家的闺女呀?长得真好,多好看呀。可把我给吓坏了,他一抬头看见我,转身就走了,眼皮望天,瞅着云彩就走过去了。

    就是这么个人物,就这么正常死亡了,死的时候也就是60岁才出头。

    ——可能是太孤僻了吧?人老了还是要多跟人打打交道。

    可不就是太孤僻了嘛。所以我现在摆着个摊,除了补贴家用,也是个散心解闷的事。让我整天待在屋子里,可能就离“正常死亡”不远了。

    每天坐在这儿,虽说没几个生意,可这儿人来人往的,我就看人。看人可有意思了,你别看一个个都像模像样的,可心里头十有八九都揣着心事。现在人的心事跟过去不同了,过去人艰难,但艰难得简单,大部分就为个米为个面,为个上顿和下顿;现在人的艰难可复杂着呢,五花八门,各有蹊跷。你从人的气色就能看出来,以前人的气色是黑黄的,现在人的气色是青白的。

    我那媳妇有时候从我摊子前过,一声招呼都不打,也像是个过路的。我也不生气,人看得多了,在我眼里就都成过路的了。

    这是我的心劲,可我不想让老伴儿也跟我一样,我还是劝他多出门走走,多跟人打打交道。院子里总有一帮老头子聚在一起打牌下棋,他从来都不掺和,说生那闲气干啥?——下个棋打个牌咋就成生闲气了?倒也是,老头子们都认真得很,爱较真,经常为个下棋打牌吵架拌嘴。他还不爱出门,有时候到公园遛个弯,我饭还没做好他就又回来了。我问他,平时上个楼都要歇几次,去公园遛个弯怎么倒回来得这么快?他说公园里乌烟瘴气的,他看不顺眼。——公园怎么就乌烟瘴气了呢?后来我才知道,那里面有一群女人专门勾搭老头,就是卖淫,10块钱20块钱的,也真有一群不自重的老东西贴在那儿。这么看,的确是不能老去公园了。

    社区里组织的老年人活动,我和老伴儿都没有参加。干部上门来动员,我也只推说是还要带孙子做买卖,没时间。其实不是没时间,我们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孙子就是一接一送、喂顿饭的事,你看我这买卖,清闲着呢,摆一天不摆一天的,其实关系都不大。没时间就是个托词,我们不参加,是因为觉得自己和人家不合群。

    都是什么老人组织在一起活动?退休干部,退休老师,都是这样的人。所以这种关心老人的活动,我们没什么份,不是人家嫌弃我们,是我们跟人家凑在一起自己心里别扭。唱歌跳舞的事,我们做不来。也想,可这辈子,就不是唱歌跳舞的命。这种活动有两类人不会掺和,一类是那个正常死亡的老画家,人家是心气高,不屑去;另一类就是我们这样的人,不是我们把自己看低了,是我们摆得清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的斤两。

    不下棋,不打牌,不上公园,不参加社区的老年活动,老伴儿整天也就只能闷在屋里了。他还不如我,我天天摆摊,就是没人说话,嘴闲着,眼睛也还没闲着。老伴儿每天接送一下孙子,就是他现在唯一出门的时候。为这事,我蛮担心,我怕哪天他也在家憋出个毛病来,回头也去跟花草说上话了。

    一辈子,我就是个替别人操心的命,没谁操心过我。

    我就是个铁打的?当然不是了。我心里也有苦,其实我心里现在最大的心病没人能知道。

    是啥?是我妈。

    我妈在农村,今年都快90岁高寿了。家里说是还有几个兄弟姊妹,可老娘也是一个人住。以前忙着对付自己的日子,想娘想得少,也顾不上,如今自己也老了,就知道为娘的苦了。可是这心思只能自己搁在心里,没人会替你想着。好像我这把年纪了,再往上那个更老的,就像一个传说了一样,可以当成个不存在的事。

    再说了,就是有人跟你说又能怎样?我还能给我娘养老去?我连自己怎么养老都没着落呢,所以也就是只能藏在心里,自己偷偷地难过。

    半年前我开始偷偷往家里寄钱,每个月100块钱,都是我捡破烂换来的。我心想这100块钱放在农村,没准能顶点儿用,关键是自己的一份心意,也不知道我那老娘能不能收到,能不能知道她这闺女开始记挂她了。

    这事不是不能让老伴儿知道,他的心眼没那么小,不会怪我的。可我就是觉得这该是件私密的事,是我个人的心思,是个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

    每个月我去邮局寄钱,回来都要偷偷哭一回。那几天的心情就特别不好,整天一个人发呆,有人来买鞋垫,都不太爱招呼人家。看着什么,都不像平时里看的那个样子了,甚至看到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也有了想上去说上两句话的念头。

    说啥?说说我想我娘,说说我小时候的事……

    任兄:中国人到了老年,以“被人服务”为基本诉求

    任兄今年62岁,是我视为老师的一位先生。论年龄,他比我年长不少,但多少年来,他都让我对他以兄相称。

    退休前,任兄做过我们省作协的主席,他老伴儿的工作关系在厦门,老两口有一个女儿,如今在美国生活。知道我在写空巢老人,任兄说他不就是个空巢老人吗?可以跟他聊聊啊。他一说,我才恍悟,原来真的是这样,我身边的许多师友,如今就是严格意义的空巢老人。

    退休前,因为不用坐班,任兄冬天和老伴儿一起去厦门,夏天则回到北方避暑,像一对随着气候变化而迁徙的候鸟。退休后,老两口则往返在美国和中国之间,说是挣的那些钱“都扔在太平洋上了”。

    出国次数多了,有了在美国生活的经历,任兄的观念转变了不少。最显著的是在穿戴上,任兄变得讲究起来,牛仔裤、格子衬衫,配一顶棒球帽,让这位老兄显得年轻了许多。

    他目前的状态,我个人觉得反倒比在职的时候强。彼时的任兄,常年熬夜写作,又是个著名的老烟枪,见面的时候,常常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他的好状态,也是我在潜意识中没有将其看作是一位空巢老人的原因。为了写这部书,我在如此集中的时间里访问了如此之多的空巢老人,基本情绪都是偏于悲观的。老人们的讲述,总体上是那种秋天一般的萧索,所以,我下意识便忽略了也有像任兄这样状态良好的空巢老人的存在。

    任兄毛遂自荐,要做我的受访者,对此,我当然求之不得。有了他的声音,也许对我所书写的这个题材,会是一个重要的平衡。就像是一部低沉的交响乐,其间总是需要一些明朗的音符。

    而且,作为一名严肃作家,对于空巢老人这个问题,任兄也不乏自己的思考,他的一些想法,对我的写作更是不无裨益。

    如今的任兄,身体上没有大的疾病,一些老年人难免会发生的机能的衰退,在他看来,也属于自然规律。烟他已经基本上戒掉了,只是偶尔和朋友们聊得高兴才会点上一支,点上后,并不一次吸完。吸几口便掐灭,过一阵再点上,一支烟分三五次才吸掉。

    如果说空巢生活让他感到了什么不适,那就是和人打交道的机会在日益减少。任兄说这一点其实挺可怕的,人有社会属性,但年老后,人的社会属性就在日益收缩,个人角色渐渐只有在家庭里才能成立。而空巢老人的家庭角色感也在收缩,身边没有子女,父母的角色就等同虚设,有些丧偶的,作为夫妻的角色感也荡然无存。这样,人就真的成了“那个孤独的个人”。

    但这也是一个自然规律。人终究要回到“那个孤独的个人”,任兄如是说。

    这两年总去美国,不免就会在许多事情上拿来和国内做比较,多一个角度,多一种生活体验,的确有利于我们思考问题。

    比如说,我就发现一个现象,每次去美国,我都会有一段时间身体上的不适。可是很奇怪,只是不适,休息几天后就能恢复过来,从来不会发展成病情。在国内就不是这样,感到不适了,势必会生病,最少也是个感冒咳嗽。但在美国就不会,这也许和整体的生活环境有关,空气、饮水等等吧,美国的生活环境能够抵御许多疾病的发生,生活在那里,对于疾病,好像天然就有一种防御。当然,这个我没有看到相关的科学依据,也谈不上在思想上崇洋媚外,只是我个人的一个切身感受。

    自己是个空巢老人,所以在美国,我就特别留意美国的这种社会现象,想拿来做个比较和参考。其实所谓空巢老人,在我看来,只有在我们这里才成了一个严峻的社会问题。这个词汇,本来应该是中性的,只用来说明一种老年生活的状态,里面并不一定必然指向着困境。在美国,九成以上的老人就是过着空巢生活,在他们看来,这样很自然,这里面当然首先是一个观念上的不同。在中国,子女们孝敬父母的重要指标就是让父母享天伦之乐,就是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这是传统文化所强调的。但是,美国老人大多崇尚独立生活,在文化上,没有这种承欢膝下的要求。

    而且,相对完善的社会保障,也给美国老人的空巢生活提供了条件。

    我女儿的邻居,就是一位年过八旬的老太太,她一个人生活,腿脚很不灵便,但也不愿离家去养老机构。所在区域成立有老年互助团体,老人每年只需交纳几百美元的会费,就能以低廉的价格享受社区提供的购物、医疗等服务。这种老年互助社区在全美非常普及,一般都是邻近街区的老人为对付“空巢”而自发组成的。平时,空巢老人们一起开展活动,当行动不便的空巢老人有生活难题需要解决时,其他健康的老人就会提供帮助。如果有些事情,难度超过了老人们的体力或技术能力,社区管理方就会请相关人员处理。互助社区不但解决老年人的生活难题,还提供许多精神方面的帮助。这位邻居老太太,那么一把年纪了,还参加了社区组织的“椅上瑜伽课”,每次上课前,社区管理方都会为她提供免费的交通服务。

    除了居家养老,美国老人当然也可以根据经济条件,选择入住或租赁高档公寓和政府资助的养老机构,后者是主流,主要面向中低收入老人。老人自己只出大约三分之一的费用,其他部分由政府支付。但是,美国许多老年人根本不把自己当老人看待,不愿住养老机构,而是发扬自我个性。女儿跟我说,她的一位同事有两个儿子,自己退休后不愿和儿子同住,也暂时不想面对纯粹的老人环境,便将房子出租,将汽车卖掉,搬到交通便利的普通公寓,和一帮年轻人混居在一起,天天唱歌跳舞。

    我去参观过美国的养老机构,就是住在里面的老人,穿戴也比年轻人还花哨,花花绿绿的,一群老顽童,像个大游乐场。一些老人坐在轮椅上也要排练、表演节目,做游戏。当地养老院协会也经常举办各种活动,还给老人举办选美比赛,百岁老人摘得选美桂冠这样的事情都不鲜见。

    在我们这里,你出去看一看,公园、街头,到处是聚在一起打牌的老人,这种场面在美国根本看不到。美国老人更崇尚和大自然的交流,“最大的快乐是去享受那些大自然赐予人类的一切美好的东西”,这句话现在是美国不少老人的座右铭。

    这种差异,除了文化上的不同,当然也和物质条件的不同有关。但是中国老人如今有些物质基础也算得上是不错了,可是依然没有几个在观念上真正转变。前不久我看到一则新闻,说一对美国老年夫妇,两个人退休前曾失业许久,可是,为了实现旅游梦想,他们拿出所有积蓄,也就是不到一万美元吧,东凑西凑后买了一辆老旧的旅行房车,走上了边打零工边旅游之路。从这则新闻,我们就能发现两国老人对待老年生活乃至对待生命的态度何其不同。

    中国人到了老年,以“被人服务”为基本诉求。这种诉求在中国人心里几乎是天经地义的,都觉得人这一辈子,年轻的时候付出,老了以后,就应该被回馈,成为接受服务的一方。在家里对子女是这种心情。在外对国家、对社会也是这种心情。这种心情被满足了,就觉得是颐养天年;不被满足,就觉得是老无所依了。

    可是美国老人不是这样,即使进入了老年,能够为社会服务,依然是他们自我存在的一种需求。你看,比如说,无论是大雪纷飞还是大雨倾盆,在美国中小学周围的十字路口,你经常会看到一些穿着橘红色马甲的老人在维持交通秩序,手中拿着一面小旗,上面写着“stop”(停止)。老人们做这些工作,完全是自发的和义务的,这是他们内心的需要。在美国,热衷于参与义工活动的老人比比皆是,比如为留美的国际学生做英语辅导,在医院和机场为活动不便的人推轮椅,开车接送一些没有车的老人和穷人去购买食物、看医生等。通过帮助他人和参与社会活动,他们觉得能够保持与社会的联系,从而获得成就感和生活的满足感,退而不休,几乎是美国老人的普遍状态。据说全美四分之一身体健康的老人,一周至少要花上四个小时外出做义工。这个数据令人感慨,想一想我们,大多数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做过一小时的义工吧?

    这种“服务”与“被服务”心态的不同,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两国老年人在晚年时精神上的不同。乐于“服务”的,即使物质条件很差,但精神上也是乐观和积极的;乐于“被服务”的,即使日子已经过得不错,精神上也还是容易消极悲观。中国老人普遍怨气很重,觉得事事都不如意,还是因为这种“被服务”的愿望没有得到最大的满足。

    ——这种比较很有现实意义,也值得我们思考。感受了不同文化之间老人的生活态度,对你个人的养老观念有什么启发呢?

    启发当然不少,起码让我不至于太消极吧。

    但是也必须承认,文化的差异的确是巨大的,在根本上决定了中国老人目前无法效仿美国老人的生活态度。在美国的时候,我觉得人家的生活方式天经地义,可是一回国,就完全又是一种中国式思维了。这就像接受的空气和水不同一样,不同的现实条件决定了人只能服从自己的客观环境。

    不用讳言,我现在最大的困扰来自孤独感。

    退休后和社会的联系不再那么紧密,和老伴儿之间也没有太多的交流,孤独是必然的。我也想不如出去做做义工,可是也只能限于想一想而已。比如说,我想我能去中学指导指导学生们写作文,可你能想到要去落实这个想法会有多难吗?你去和校方联系,被婉拒的可能性非常大。中国孩子的高考压力这么大,不会情愿去花时间学习那种不以高考为目的的作文方法;关键还是我的心态,一回到国内,我就不愿意出门给自己找麻烦了,本来是个积极的心态,但在我们这个环境下,我就开始担心会有人说闲话,说我爱出风头什么的。在美国,这种担忧就不会有,怎么会有人说外出做义工的老人是为了出风头呢?这就是国情的不同。

    举这个例子只能泛泛而谈,就是说明一下入乡随俗。即便我体会到了文化之间的差异,但想真正借鉴人家好的方面,用来指导我在国内的空巢生活,依然是难以生效的。

    回到国内,每天实在没事可做,我也只能到楼下转转,看到有人下棋,不由自主也就围上去看,看着看着,也就挤进去下上几盘,一来二去,大半天就过去了。

    下棋都是坐在个小马扎上,人弯着腰,时间久了,一站起来天旋地转。关键是心情也会变得很糟糕,往家走的时候,孤独感会更加强烈,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将这样虚度而过了,就将蜷缩在一把小马扎上昏天黑地地流失殆尽了。

    这种情绪特别不健康,也格外让人沮丧。

    中国文人特别容易流于消极,而且自命清高也是骨子里特有的毛病,这些特点都非常不利于老年生活。孤独当然是人类永恒的本质,但如何让孤独变得庄重,变得威严,配得上它对人性的塑造,如何在孤独面前做到哀而不伤,我认为这是我现在应该认真思考的。

    我很害怕自己在肉体软弱的同时,精神也一步步沦入仓皇。

    老年人的空巢生活,在我看来,最大的挑战还是精神上的,而最大的风险,也只能出在精神上。肉体的消灭不可阻挡,总会有一天走向完结。这个过程中,人的精神如果能够学会从容,学会平静,痛苦就会减弱,心情就会在坦然中走向终点。

    我见到过许多老牛自然死亡时的眼神,里面没有一丝恐惧,很和煦,你几乎看不到它从生到死之间的那个障碍。我也见过许多老人闭眼的时刻,眼神中却多是戾气,要么怨憎,要么愤懑,要么不甘。

    难道,我们活了一辈子,都学不会一头牛的矜重吗?

    徐老:我在这世上太孤独

    徐老今年81岁。退休前,徐老是一家大医院的护士长。老人如今住在养老院。养老院里对所有老人均以“某老”相称,所以,大家叫她“徐老”。

    在整个访问空巢老人的过程中,我去过这家养老院许多次,有的时候,只是为了保持一种与老年人息息相关的写作情绪。在这里,为了拉近和老人的关系,我和儿子都换上了养老院工作人员的制服——红色的T恤,上面印有这家机构的名字。在老人们眼里,我们可能就是养老院里新来的工作人员,我与他们交谈,聆听到了许多感性的写作素材。

    但养老院里我最终决定写进本书的老人,只有徐老一位。

    因为说起来,如今已经住进养老机构内的老人,似乎与“空巢老人”的定义不符,尽管这些老人在入住之前,都是最标准的空巢老人。

    我觉得,养老院里的老人是心灵上比空巢老人更为忧伤的一群。居家养老之时,老人饱尝空巢之苦,但基于中国人传统的观念,依然住在自己熟悉的家里,对老人而言,仍算是差强人意的安慰。如果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几乎少有空巢老人甘愿住进养老机构。在许多老人眼里,居家养老,是他们前一个人生的最后阶段,住进养老院,另外的人生就开始了。而这“另外的人生”,需要适应新的环境,需要调整自己一生养成的生活习惯,尤其是,需要直面那个最后的终点。

    我将养老院中的老人,默默定义为“后空巢老人”。

    促使我在这部书里收进徐老讲述的内容,原因是,她给我的印象太深刻,她空巢生活时遇到的困境也具有代表意义,那就是——被子女虐待。

    子女虐待老人这样的事情,其实也已经是个严峻的社会问题。但在访问老人的过程中,鲜有老人对我正面提及儿女们过分的行为,个中原委,我能够理解。毕竟老人们还生活在人生的“那个阶段”里,在“那个阶段”里,他们的社会关系、亲缘关系,依旧束缚着他们,委曲求全,或者“为亲者讳”,也是需要的人生态度。而在养老院里,老人们控诉子女的不孝,却很容易听到。这种下意识的、与从前的决裂之情,尤为令人沉痛。

    住在养老院的徐老独居一室,屋内收拾得干净整洁,一张医疗专用床,一张写字台,一把椅子,一个衣柜,一台电视。我打听了一下,像她这样生活能够自理的老人,居住这种标准的房间,每个月的收费是1820元。

    徐老说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语速缓慢,神情平和。老人清瘦,看得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位容貌端庄的南方女子。

    对于她的讲述,我几乎完全如实记录,根据录音笔里的内容,逐字逐句地转述成文字。有些重复和不连贯的地方,我也尽量少做调整。我想在最后的这个部分,还原出一位老人真实的叙述特点,还原出一位老人倾诉时那种独特的语境。

    在采访的最后,老人说出了那句令我沉痛莫名的话,也是促使我将她写进这部书里作为结尾的原因之一。我认为,用这句话结尾,可以代表自己结束这个写作计划之时,对这段日子以来所有受访老人敬重与惜别的心情。

    我以前在医院做护士长,55岁退休,现在已经退了26年了。之前,我有过一段婚姻,爱人也是南方人,不到60岁的时候,早早去世了。

    这一生,我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后来的儿女,都是再婚后老头带着的孩子。

    我有一个哥哥,在北大做教授。先前的爱人去世后,哥哥对我说,你还年轻,有合适的再找一个。我嫂嫂也在大学工作,常常来这个城市的J大出差,她跟J大的人说有合适的给我找一个,因为觉得J大这个单位条件比较好。

    我说我不敢找,前怕虎后怕狼。听懂我的话了吗?我说前怕虎后怕狼,就是做比喻,说明对于再婚心里没有底的意思。

    我以前在苏州一家医院工作,1958年调到这里来,和我一起来的一个同事,她的爱人也在J大工作。有一天这个老同事碰到我,问我,你怎么这样瘦?我讲我爱人去世了。她说你瘦成这样不行,身体受不了,有空到J大我家里来玩,散散心。我后来就去她家玩,她爱人对我说:“呀,你这同志可好了,我也有个同志,人也可好了,我给你介绍认识。”

    介绍的这人最后就成了我的老头。我这老头比我大7岁,他是个厅局级老干部,在J大做武装部部长。我把这个情况写信告诉我哥哥,我哥哥嫂子同意,说条件挺好的。

    我这个老头是东北人,但他参加革命早,全国各地都去,所以生活习惯就不是北方人的习惯了,我做饭什么的他都挺适应。我们两个人感情也很好,相处了25年。

    25年,时间不短啊,他有四个女儿和两个儿子。我去的时候,他小儿子还没有结婚,老头替小儿子担心。我说没有结婚不要紧,我自己没有孩子,我会把孩子们当成我的孩子一样。

    这样一家人相处得还不错。但是去年老头去世了,这些孩子们却跟我变脸了。

    老头去世后,我把他留下的存款全都分给了孩子们,我自己一点儿都没有留,我想我自己也没有孩子,也不需要,我留着干啥。连后来学校老干部办公室打电话让我去领的房子补贴,我也分给了他们。作为个继母来说,我够意思了,我没有独吞,我考虑自己年龄大了,还把我全部的金银首饰都给女儿们分了,分的时候她们都“谢谢妈,谢谢妈”。

    老头去世前也给他们说,你们要孝敬你妈妈,你妈妈这个人好,我们既然组成了这个家,我有个条件说给你们,就是我死后不许送妈妈进养老院。当时他们也答应了,当着老头的面对我说:“妈,你放心,爸不在了,我们当你是我们的亲妈。”我当时听了心里挺高兴,所以老头死后,我在这里也没个人商量,我就自己做主,把钱给他们分了。分的时候同事什么的都不知道,我想这是我家私人的事情,自己家里人知道就行了。

    分完了以后,他们的态度一下就不一样了。

    老头死后我一个人住,他们每个星期天还回来吃饭。

    回来后他们就胡作非为,太可恶了,成啥样了!我说有个摄像机把他们的样子拍下来让大家看看就好了。邻居不了解情况,都说我是有福的老太太有福的老太太。他们每次回来提着东西,在门口喊:“妈,我们回来看你了!”这是让邻居听的,一进门就向我伸出手,啥意思?给钱,他们买10块钱的东西,我要给100块钱。关起门来他们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别人都看不到。

    小儿子是个浑人,25年来,他没叫过我一声妈。40岁的时候,他就给领导提出内退,领导说你40岁内退啥?他跟领导闹,最后还是办了个下岗。下岗后他工资少,就靠我们补贴。他爸活着的时候他不敢,他爸死了,他叫我把我的工资全部交给他,说我一个月给你发300块钱,一天10块钱,早上不要吃面包鸡蛋,不要喝牛奶,花钱,就吃个馍馍,中午米饭,就吃点儿素菜,吃荤菜血压要高,晚上南方人爱吃泡米饭,泡去。我说,这样下去一个月我就会瘦成皮包骨头。他们说有钱难买老来瘦,要不叫我兄弟回来和你一起住?我说我养不起,我养你兄弟做啥?你爸在的时候工资也高,可以养你兄弟,你爸不在了我养不起。大儿子说,我兄弟就是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要给我兄弟贴钱。我说,你是他哥你愿意贴你就贴。大儿子就骂我说,你就是个继母!你是个啥东西!

    从此以后就对我经常大骂,老不死的,老东西。

    我过生日的时候,小女儿说妈妈,给你过生日,大儿子来了说过啥生日,不过生日,90岁了再过。我听了没说话,心想不过就不过。结果那天他们回来,呦,你没见,就这么拍着桌子骂我,吼我:快走快走!你咋还不走!就这么撵我走。我说我会走的,只不过时间还没到,我上海有人,北京有人,现在让我走我还没联系好,我联系好我会走。但是我想不通,我在这个家25年,我不是两年零五个月。我平时工作、为人,没有亏过良心。你们开个介绍信到我单位了解了解去,我没有犯过错误,没有受过处分,什么运动来了,我都没有问题,我也不是什么历史反革命……

    他们这样逼我,我实在受不了了。那天我搬了个梯子,找了个绳子,准备去死。我两天都没吃饭,没出门。邻居两天没看见我,敲门进来,看见梯子和绳子,大叫,你这是做啥!不想活了!她把我骂了一顿,说你身体好,你这样死不是白死?我说你不知道,那个小儿子,他爸在的时候就无法无天,指着鼻子骂我是个老不死的老保姆,他爸不在了,我现在不顺他的意,他回来还不把我杀了去?其他兄妹对我都是表面上过得去,和他们兄弟,还是合穿一条裤子。

    其实我对小儿子不薄。我去他们家才给小儿子操持着结了婚。小儿子找的是农村媳妇,那时候没房子住,大儿子说让到农村住去,我不同意,我说我们住着三室一厅,又不是住不下,干啥要让去农村住?我就叫小儿子住在家里。我要是不把他当自己的孩子,我就不会叫他住在家里,而且管吃管住,一分钱都不收。所以说我够意思,因为我自己没有孩子,就把他们当亲儿女一样对待。

    我从来不看病,我的医疗卡都是让他们拿去买药,一刷就是800元、1000元。

    我跟他们说,这些年你们回来,哪一次我让你们吃汤面条?哪一次让你们喝稀饭吃咸菜?哪一次不是七七八八好几个菜?我是南方人,弄二十几个菜没问题。虽然后来我跌了腿,我还是早上七八点钟就起来,身上挂个兜兜,出去买了菜回来做给他们吃。

    他们回来打麻将,我端茶送水来回跑。他们都是肩膀架着个脑袋,向我伸手,老太婆给些钱,我们打麻将。谁都不到厨房里帮忙,我一个人,洗也是我,切也是我,炒菜也是我,炒一个菜端出去给他们吃,再炒一个菜端出去给他们吃,等我出去吃,饭也凉了。菜没吃掉的,这个说他喜欢吃,晚上要带回去,那个说他喜欢吃,晚上也要带回去。吃完饭,我在厨房洗碗,他们就喊,老太婆,烧开水泡茶。

    我家以前雇保姆,都是喊保姆一个桌子吃饭。保姆叫我阿姨,叫老头姨夫,保姆都说,啊,这个阿姨好。

    可我在他们眼里都不如保姆。这样的结果,真叫我伤心。

    老头死以前,给家里的保姆说,我给你拜托个事,你阿姨人可怜,从小没有妈妈,在这里也没有亲人,我要走得早,拜托你照顾你阿姨。保姆当着我的面说,娘,以后我就叫你娘。老头对我说,他走了家里就让我和保姆住。保姆说她自己家里也盖房,到时候装上暖气,也可以接我去住。老头死后保姆被大女儿赶走了,说我有他们养老送终呢,保姆走的时候,哭成了个泪人。

    打一天牌,输了的就都喊我要钱;赢了的,走的时候把一沓沓钱数完,啪,给我往桌上扔两块钱:一天的电钱。我三间房子装了两个空调,他们嫌热,空调都打开,吊扇也打开,两块钱电钱都不够。

    他们回来就是问我要钱,说我的钱一个人花不完。有时候带几十块钱的东西回来,就要问我要几百块钱。他们去苹果园摘苹果,自己留下的这样大,给我留下的这样小,还要问我要钱,一斤20块钱。

    人要讲良心呢。我从小没有妈妈,爸爸给我娶个继母,这个继母对我就不好。我说我当继母,就不能对人家孩子不好,我一定要让孩子们得到母爱。所以我老头活着的时候,跑到老干部办公室,对人说,我这个老婆好,我老婆自己没有儿女,就把我的儿女当亲生儿女一样。老干部办公室的人都夸我,阿姨你人好,阿姨你人好。

    不是我自己夸我,我人好都是有名气的,同事邻居都夸我人好。

    老头死后我做梦梦见老头,老头问我,你现在好不好?我说好,你好不好?你想我不?我可想你。醒来后,才知道是个梦。我把梦说给他们听,他们就说,爸想你了,让你去陪他,你啥时候去?你说这问题让我咋回答?我当时坐在那里,浑身都气得发麻。我到现在81岁了,可我身体很好,耳朵不聋,眼睛不花。但大女儿说,爸叫你去,爸叫你去和他做伴。这意思就是叫我去死。我说,我身体好,除了跌过一跤,腿上装了假骨头,走路有些不方便外,我好好的,怎么让我去见你爸?

    按理说女儿都当妈的小棉袄,哪有让妈去死,去陪她爸的?太可恶了!

    有一天电话铃响,我去接电话,女儿在电话里直接跟我说,死老太婆,跟你说话你咋不听?叫你去陪爸咋不去?我说怎么办,我跟你商量,你比我年轻,你走得比我快,你先去看你爸,我后去。她听了气死了,说,到礼拜六礼拜天把我哥叫来,把我弟叫来,全部都叫来,对付你,看你接受得了接受不了!

    当时把我吓得都快瘫痪了。我当然接受不了,万一他们回来,这个推一下,那个搡一下,我就没命了。最后我就跟邻居说,邻居让我赶快和哥哥嫂子商量。本来这些事情我都不愿意给哥哥嫂嫂说,但现在没办法了。我就把电话打到北京去,跟我嫂子一说,嫂子说你住养老院去,别在那个家待了。

    就是这样苦。

    我给他们留了个条子,就说我到上海去了。我走的时候,在家里留了1000块钱,这是家里的水电费。老头在的时候,他是老干部,水电暖都不要钱,装的电话都不要钱,老头不在了,啥都要我去交钱。他们领导说我一个学期去交一次。前面的费用我都交了,我说这1000块钱让他们交下次的费用。就是个水费电费,我有手机,电话J大内部打不要钱,所以用不了多少钱,1000块钱根本用不完。他们给我买的手机我也没拿,我就在条子上说你们妈妈回上海了,我也没说回上海做啥。门上的钥匙留下了,天然气的抄表单留下了,房产证留下了。

    我在条子下面不写我的名字,我写“继母”两个字。我走后和邻居保持着联系,后来的事都是邻居说给我的。

    我走了,他们回来看家里没有人,就给派出所报案了,派出所说,这个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首。他们也害怕,我不在了,别人会猜疑是他们把我陷害了。他们就有这个顾虑。但是派出所的人都聪明,一看我留下的那张条子,签名签的是“继母”两个字,心里就啥都明白了。派出所的人说,这个老太太没死,老太太要死,不会把什么都给你们安排得井井有条。她还给你们留1000块钱,老太太平时能用这么多水电费吗?她是在替你们着想。这是个好老太太,她不会死,你们这个“继母”人好,肯定是你们对她不好她才走的,你们对她好,她不会走。她有工作的,又不是没有文化,你看这个条子,第一条是啥,第二条是啥,写得清清楚楚。是你们对她不好,所以不要来找派出所了,老太太没死。

    他们跟邻居说,老太太跑回上海,老太太可怜,上海冬天没有暖气,老太太会冻死。这话可笑,我从小在上海长大,我也没冻死,上海的冬天比北方暖和。这时候他们知道我可怜了。

    我没回上海,我自己来养老院了。

    我听邻居说他们把房子租出去了。他们想卖掉,但不能卖。因为房子是J大的,要卖只能卖给J大内部的人。可J大内部的人都知道我家这个情况,知道这个房子不能买,老太太还没出面。我走的时候是礼拜五,他们礼拜六礼拜天回来,我要再等到礼拜一处理房子,我就走不掉了。

    我得赶紧走,我怕见到他们,他们那样对我,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对大儿子说,你们不能虐待我,大儿子说他们没虐待我,是我老糊涂了,还说,说到底,我们也不是亲人。这话让人多伤心,我在这个家25年了,时间不短了。我给他们说,我是“真心”换了你们的“假心”,换了第二个人给你们当妈妈,哪有人对你们这么怜惜,对你们这样好?

    到养老院,我说我是孤寡老人,人家要证明。我就带着养老院的人去了我单位。我单位人事处证明说,这个同志是我们医院的老同志,这个老人是个好人,你们多照顾点儿,不能让她再吃苦了。这个人回来就给养老院汇报,说这个阿姨是个好人。

    老头活着的时候,学校离休办组织过老干部参观过养老院。他们学校有离休办,有退休办,他是老干部,归离休办管。那次他对养老院的印象很不好,回去后,老头坐在沙发上对我说,哎呀,老伴儿,我要死得早,你千万别进养老院。我说,老头子你放心,我一定不进养老院。

    没想到最后我还是走到这一步。可是不进养老院咋办?

    现在我在这里已经住了一年八个月了。这里的伙食我不太习惯,我是南方人,不吃辣子,再一个,我也不爱吃馍馍、面条。我的身体还可以,刚来的时候邻居说,你让人护理一段日子,你受苦了,养养身子。我就接受护理了一段日子,多交护理费,下来一共是2470块钱。我自己有退休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但是我的心情老是难受。

    我们领导过春节来看我,给我送来500块钱慰问金,又多给我500块钱,说是专门给孤寡老人的。领导夸我身体好,说是听过我的名字,没见过我的人。因为我退休后除了跌断腿那次,从来没回医院看过病。医院盖了新楼让退休的人回去参观我也没去,你现在问我外科在哪个楼,内科在哪个楼,问了也是白问,我都不知道。所以新领导没见过我,只知道有过这么一个护士长。

    我现在成了孤寡老人,25年了,毕竟我和老头有感情,他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我难受。住在这儿,楼下老人的子女有时候来看他爸看他妈,热闹声传上来,我也难受。我有谁看?孤寡老人!有时候以前的老同事会来看看我。但都是同龄人,她们都是1988年和我一起退休的,现在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病,来看我一趟都不容易。比起她们,我的身体算好的,她们都说我能活100岁。她们来看我,都同情我住养老院,说我这样瘦那样瘦。可我哪里能胖得起来?胖不起来。她们让我自己租房住,可是租房住不可行,要雇保姆,要买家具,要有铺的盖的,要装空调,我都81岁了,还置办这些做啥?

    住养老院有住养老院的不顺心,我不想说,现在养老院都是私人的,没有公家的。我很少下楼,才来的时候我接受护理,一年多都没出过门。现在我自己去食堂吃饭,吃饭的时候才下楼。

    我做过护士长,养老院的医务人员有时候会来请教我,她们喊我老师。服务人员都说我人好,把自己的屋收拾得干干净净,说我交了护理费,这些活应该她们来干。可是我能动,我就不想为难服务人员。她们说像我这样的老人,她们管理100个都不嫌累。我邻居的女儿来看我,进屋说,哎呀阿姨,他们怎么连个玻璃都不给你装?我说,咋没装玻璃?是我自己擦得亮堂堂。我用报纸卷起来擦玻璃。他们都叫我健康老人。

    有些老人难伺候,把服务人员骂得厉害。

    我对我同事说,我现在想给别人家做奶奶,谁家要奶奶,不管是城市的还是农村的,把我接去,管我吃管我住,给我养老送终,我愿意去,我把退休金给谁家。这里有个老人,是农村的,她女儿来看到我对我说,阿姨你人好,我愿意把你当妈接回家住。我跟我同事一商量,她们说可不敢,万一把你钱骗光了,到时候让你躺在床上没人管,烂死在床上,这可不是马虎的事。我也想这可不是马虎的事,经过慎重考虑,我没答应。

    养老院的领导都知道我心情不好,劝我对以前的事情不要想。可我是个大活人,怎么会不想?由不得自己要想,一想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现在哥哥才知道我老头死后过得这样不好。哥哥说我如何这么能忍,这些情况都不给他说。

    我还有个姐姐,但是多少年不来往了。姐姐有四个孩子,因为我没孩子,“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就让我把工资寄回去接济她。但这是个不合理的事,我是没有孩子,可我有自己的家庭。为这事,这个姐姐从此再也和我不往来了。我个人从来不向哥哥姐姐要一毛钱。“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爱人进牛棚,那时候工资低,我在食堂买三分钱咸菜吃一天,就这样我也没有向家里人伸过手。爱人回来跪着跟我说,谢谢你,要是换了别人肯定和我离婚了。我说,又不怪你,群众运动,又不是法院给你判了反革命……

    所以以前的爱人也好,医院领导也好,没有人说我是个坏人。这就是我如今想不通的原因。25年了,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们怎么能那样对我?我和他们爸爸也是通过组织领了结婚证的,我是合理合法的女主人,这个官司到法院打我也打得赢。我是没有儿女,可是哥哥姐姐、邻居、领导都可以给我作证,看看我是不是一个好人。我从来没有骂过他们一句,我不会骂人,我没有那样的坏毛病。以前我们面对的都是病人,就没有养成骂人的习惯,骂病人,不可能的事情。

    哥哥现在经常跟我通电话,一说就几个小时,我也不管电话费了。哥哥对我说:“你心好,能活100岁,那些心不好的儿女,看着吧,60岁就会死掉。”

    前几天我看《老年报》,上面也说人心地善良会高寿,我就对服务人员说,报纸和我哥哥说的都是一样的话。

    可是真要活100岁又能怎样?那时候这世上就真的成我一个人了,唯一的哥哥嫂嫂肯定也不在了。到那时候,我还活着又有啥意思?——我在这世上太孤独。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