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政基石:村官李家庚的故事-风雨兼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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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山皆图画,有林皆风景

    上头千条线,下面一根针。

    这是形容基层干部工作状态的一句谚语。比如“退耕还林”,它从繁杂的千条线里钻出了一个线头,到了李家庚这里,就得用一根针来穿上它。早在2001年,县里、镇里就按照中央的部署大力推行“退耕还林”,可是,由于当时英武山的班子涣散,没人出面来穿这根针。啥会议都开不成,所以,党和政府关于退耕还林的优惠政策就传达不到群众那里,即便听个一知半解,老百姓也是半信半疑,积极性不高,两年来几乎没有什么进展。李家庚接任之后,这项工作提到前台来了。

    李家庚在村支委李家红的陪同下,登上了英武山。李家红指指点点地告诉他,全村三千三百亩山场闲置多年,沉睡了多年,得赶紧让它绿起来。于是,一个退耕还林的“大山理论”在李家庚的头脑里形成了:潜力在山,希望在山,前景在山。李家庚深有感触地想,当我们大喊征服自然的时候,就要多想一想征服的对象是谁。大自然就是我们英武山的山山水水呀,符合自然的才是符合人性的,唯有自然顺乎天意。我们与家乡的环境共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已经尝尽了破坏和索取的教训,可曾想到还给自然一些什么吗?过去当我们破坏生态环境时,生态会作出自我调整,最大程度地承受和化解痛苦。在我们英武山,甚至感受不到生态的报复。但是,生态的承受力是有限的,一旦环境发生变化,脆弱的生态就会爆发毁灭性的报复!看看沙尘暴,不就是个例子吗?他想到了种树,种有经济价值的树。经过周密的考察,他认为板栗树、刺槐树和杨树更适合英武山的地理地貌。

    为了把退耕还林的工作全面铺开,李家庚继续召开党员大会,调动全村党员的积极性,发挥党员的模范带头作用。尽管党员们的意见统一了,但群众还是有别的想法。乡亲们有自己的一笔账:山坡地是不肥沃,可是重新开发出来也不容易。就算粮食再不值钱,产量再低,一年下来也能收入二百块钱,至少油盐酱醋不用愁了。可是,栽植板栗树,要五六年以后才能见效益,即便将来的前景再好,可眼下的日子咋过呀?

    针对乡亲们的忧虑,李家庚在会上郑重地说:“我们有些乡亲有想法,认为栽植板栗树见效慢,这叫鼠目寸光。别忘了,国家还给你补助哇!补助比你种粮还上算!这项工作是我干的所有工作里最好干的一项。退耕还林还直接联系着‘三线富民政策’的其中一线。英武山有着自身的有利条件。我们跟平原不一样,没有充足的水源,不能种植水稻;小麦倒是能种,可是,种小麦成本高,而且加入WTO以来,小麦市场价格低;这些山坡地所能种的就是玉米、大豆和谷子。这里哪有啥效益?如果退耕还林,国家每亩地还补助二百元,你就是种粮能挣二百元吗?所以说,这样两全其美的事情不但一定要干,而且要干好。要是连这事儿都干不成,你还能干啥?”听懂一句就等于听懂了一百句,人们纷纷点头。

    李家庚带头,把自家的十一亩山坡地退耕还林,栽植了一千二百棵板栗树,还在树下问种了六亩中药材丹参。李家庚的这个举动,顺理成章地得到了父亲李国和的支持。村支委李家红也积极带头,把自家的十一亩山坡地种植了板栗树和杨树。李家庚知道这个事情没有阻力,群众唯一担心的是,国家的补贴能不能落实。

    李家庚最懂群众的心思,他很快跑到镇里,拿到了国家补贴款,以最快的速度发给了“退耕”的农户。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群众看见了实惠,纷纷扛起镢头跟着党员、干部上了山。谁都知道,上山种树是很辛苦的,补贴款的迅速到位仅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李家庚把群众的精神资源挖掘出来了!人是需要一种精神的。一个集体,一个区域,一旦被一股激情所驱动,被一种美好的前景所吸引,被一种信仰所支撑,那就会形成一种惊人的力量。英武山全村当年就退耕农田六百亩,种植板栗树近两万株、杨树一万多株、刺槐两万多棵,种下丹参药材二百七十八亩。英武山的荒山变绿了,环境得到了改善,而且还为英武山建起了永久的“绿色银行”,给人们种下了致富的希望。

    这些成果得来实属不易呀!英武山人永远记得李家庚找树苗儿的故事!

    倒春寒,虽然是春天,依然清冷的风,带着初春复活的魅力摇醒了树木草棵。大山里时光的轮回显得重复,轮回中活着的人显得有些寂寞,该生长的生长着,该消亡的消亡着,但是,春天可是植树的季节,新栽的树苗会把生活装点得有声有色。李家庚在这个春寒料峭的日子里,正忙于购买树苗。

    那天傍晚,天气很凉。市林业局的同志打来电话,李家庚从东北订购的优质树苗到货。李家庚找韩继涛陪同他到山海关火车站拉树苗。韩继涛和家里人都反对他夜里出去,都劝他拖到明天再说。李家庚坚决不同意:“树苗这东西可比不了别的,时问一长树根干了,弄不好就是死苗哇!”既然他决心已定,韩继涛对他家里人说:“有我陪着他,放心吧!”于是他们的夏利车就缓缓驶出英武山。驶出沙河寨时,感觉路上还有冬天的残雪。韩继涛一路叮嘱他,路滑,慢一点儿开车。李家庚把汽车的速度放缓了一些,赶到山海关时已经很晚了。电话里通知,火车夜里10点钟到站,可是,到了火车站之后才得知,火车晚点到后半夜两点。

    这可咋办?李家庚和韩继涛进退两难了。阴沉沉的天空,不知啥时候飘起了雪花。风雪中山海关火车站被冻得打了个寒噤。李家庚想了想说,既然来了,还是等着吧!两个人从汽车里出来,躲到了候车室里。候车室空无人迹。

    李家庚坐在冰凉的长凳上望着韩继涛吸烟。韩继涛吸烟的时候,问他身体顶得住吗?李家庚的脖子开始发硬了,但他怕韩继涛着急,就强撑着笑了笑:“没啥问题,没问题!”韩继涛知道李家庚的性格,犯病也是默默地挺着,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他绝对不会说出来的。李家庚想跟韩继涛说说话,但一时又不知从哪儿说起。他随便感慨道:“继涛哇,你说在车站等人等车,咋显得时光停住了似的,那么慢呢?还有,过去缺吃少穿的时候,觉得日子过得慢,可今天,我们觉得有时候日子过得太快,简直来不及做啥事情,一晃日子就溜过去了!有时想想挺着急的!”

    韩继涛先开口了:“大舅哇,其实,人这一辈子做不了几件事情。趁还能干的时候,就多干点儿。你是干大事的人,像我这样的庄稼人一辈子就三件事,老婆、孩子和房子。等给儿子娶了媳妇,你就靠边站了,蹲在街上等着晒太阳了!”李家庚笑了笑:“你别谦虚,我发现你能干,有时候比我的脑子还活泛。我看哪,我要是不行了,你应该出来干一把!”

    “别,别别别!你可别把我往沟里带。”韩继涛连连摆着手,“我清楚我自个儿,我没有帅才,只是一个跟帮的!还有哇,我也没有你那种境界!咱爷儿俩是朋友,我敢说,在英武山几十年才能出你这么一个家伙!”

    “你快别夸我了!”李家庚笑着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韩继涛问:“大舅,我想问问你,将来病好了,这届支书当到头了,你还想再干点儿啥呢?是接着干呢,是继续做买卖?是养猪?还是——”

    李家庚烦躁地耸一耸肩,嘟哝道:“你看见了,眼前的事情还没干好呢,整天忙得我呀脚后跟打脑勺子,哪有空儿想那么远?我知道自己的病,先往后说三年我心里都没底呀!先顾眼前的事儿吧:催粮催款,刮宫引产,养猪打犬,绿化荒山!”韩继涛嘿嘿地一笑:“我看你成赵本山了,说话一套一套的,还挺顺嘴儿。是啊,你苦是苦了,累是累了,可你心情挺高兴的。这就好,这就好。有时候我想,人嘛,就是活一个心情。你还记得不?刚过了年那阵儿,我们陪你到九峰口买树苗?”

    “这才几天的事儿,咋不记得?”李家庚想起那一次买树苗了,心里对韩继涛等人充满了感激,“唉,你们对我太好了,就冲这,我李家庚还想多活几年。那天夜里真叫冷啊,我的破夏利坏在半路上了,汽车打不着火,途中又见不着个车。可把我们急坏了,你,还有李家红、王申陪着我,让我在车里坐着,你们仨推着车走哇走,我敢情是皇帝待遇了,可是苦了你们仨了。后来我问了,你们推了有六里地呀!那路坑坑洼洼的,比咱英武山过去的路还他妈难走!”

    韩继涛笑着说:“累得我们那个喘哪,大冬天的,额头愣是冒出白毛子汗来!好在碰上了一个汽车修理站。要不,我们都得冻僵在那儿了。”

    李家庚抬起头,想了想,又说:“还有回呢,那回没你,我们到二百多里外的青龙县买板栗树苗。车倒是没坏,可是,那里修路把我们截住了,真是又冻又饿呀!现在想起来,退耕还林这块见效慢,可是,我们没少遭罪呀!”

    “谁让我们生就是农民呢?活该吃苦呢!”韩继涛说。

    李家庚不说话了,喉咙顿时被堵塞了。他的腿有点儿坐麻木了,就站起来慢慢来回走。走到门口,看看手表,再慢慢走回来,怀着无限的感情望着韩继涛,我的好朋友哇,在英武山有你,有那么多好乡亲,我干着来劲哪!我将永远不会忘记你们对我的这番情义,我李家庚感激你们哪!

    此时,韩继涛猜出他在想啥,实际上,韩继涛心里对李家庚的情感也在悄悄变化着:开始是友情,然后是敬佩,现在甚至有些崇拜了。他对李家庚的追随,耽误了家里许多事情,甚至浸透着疲劳和苦涩,妻子为此还跟他争吵了几回。但是,跟着李家庚却得到了一些说不出来的快乐。自己平庸的农家生活就需要这种火焰带来的温度!他心中漾起备受鼓舞的喜悦,陷入了一种憧憬什么的状态中。一个庄稼人心中有了憧憬,那活着是啥滋味!他心里这样想,好好陪陪家庚吧,万一有一天他死了,免得自己后悔呀!这么好的朋友消失了,这一生恐怕再也找不到了!一个平凡的人死了,只会给亲人带来痛苦;像李家庚这样的好人死了,会给英武山众乡亲甚至更多的人带来痛苦哇!

    时间在悄悄流逝,眼前的时光是多么平静,李家庚又重新坐下来。他想起了家里的老爸老妈,想起了妻子,他们一定非常惦念自己,他不回去肯定是不睡觉的。看看窗外冰冷的铁轨,已经被一层浮雪盖住了,还没有来车的意思。他心急如焚,真像囚犯坐牢一般难熬。这个时刻,李家庚觉得浑身难受,一摸脖子硬邦邦的,就像将要破碎的暖瓶,只要一扭动就会炸裂似的。他的眼睛红肿,看啥东西都是迷迷离离。坏了,犯病了!不争气的,为啥偏偏这个时候犯病啊?

    韩继涛赶紧扶住李家庚,焦急地说:“快吃点儿药吧!顶一顶!”

    李家庚说:“今天出来没带药哇!”

    “那可咋办?”韩继涛东张西望着,“那就给家里打电话,让李家红他们来一趟,把药送过来!”

    李家庚急了:“使不得呀,不能惊动家里。我这个病人出来,他们就悬着心,要是让人到家里取药,还不把他们吓坏了?往后,我再有啥事情,死活都不会放我出来的,那样一来,村里的事谁来管?你说是不是啊?”

    韩继涛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李家庚经过短暂的慌乱,渐渐镇静下来,说:“我到药店买点儿药去。”

    “这都后半夜两点多了,上哪儿买药哇?”

    “有的,山海关有昼夜药房。”

    “好,我们赶紧去买!”韩继涛愣了一下,“你,你还能开车吗?”

    李家庚梗着脖子,眨着眼睛说他能开。

    果然被李家庚说着了,他们在夜里两点半买到了药。找不到开水,李家庚就让韩继涛给他买了一瓶矿泉水,他用冰凉的矿泉水将药一把吞进去。慢慢地,李家庚感觉开始好起来,脖子渐渐松软了,脸色也缓过来了。

    韩继涛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想,每次跟他出来都没有顺当的时候!他可不能单独外出,身边没个人真不行啊!

    这样等到了后半夜4点整,装载树苗的火车才徐徐进站。三大捆树苗裹在一个草袋子里,韩继涛把树苗往汽车后座一扔,两个人就开始往回返。夜间路上车少,汽车开得飞快,怪兽般的树影一闪一闪地从车的两旁掠过。李家庚浑身酸疼,疲惫不堪,似乎不是汽车承载着他,而是他拖着夏利车向前飞奔着。汽车开到秦皇岛至石门寨之间的地方,李家庚开始恶心,头晕得不行,可能是药劲发作了。一路上开得急,又用脑子想回村咋分树苗,虽然天气冷,可他额头上却渗出一层汗来。开不动了,他只好把车停了下来。韩继涛担心地问:“大舅,你又不行了?”

    李家庚脸色苍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快,快靠着后背歇一会儿吧!”韩继涛说。

    这边的雪不大,可是雾越来越重了,街道两旁的建筑整个隐没在茫茫大雾之中了。汽车里的李家庚和韩继涛被裹在雾里了。再不走,雾越来越浓,即便李家庚恢复了身体,也无法行进了,这样,只能在路上忍一宿了。韩继涛恨自己不会开车,他看见李家庚靠了一会儿,又长叹了一口气,低头双手伏在方向盘上,嘴里没有声音,有时身体一耸一耸的,看出来是极为难受的样子。就这样趴了一个钟头,泪水糊满了手掌。李家庚的手半张半握着,手掌里挂着厚厚的茧子,茧子边缘有几个已经挤破了的犹如棒子粒大小的血泡。韩继涛知道,为了研究丹参栽植技术,那是他上山挖丹参根的结果呀!

    李家庚缓缓抬起头来,打亮车灯,望了韩继涛一眼。韩继涛既种田又做着小买卖,家庭生活是平静的。李家庚很清楚,对于一个英武山农民家庭来说,每一天的节奏都充满了忙乱和紧张。韩继涛为了他这个朋友,从时间和感情上付出得太多了。他颤着声音说:“继涛哇,真的对不起,拖累你了,让你跟我遭罪啦!”

    韩继涛困得挺不住了,他的脸显出可怕的黄色,两眼毫无光泽,但是他强打精神说:“不,您别说这样的话,有您这样的朋友,是我韩继涛的骄傲;英武山有您这样的支书,是英武山的福哇!”

    “我们走吧!”李家庚迷迷怔怔地盯着前方,启动了汽车。韩继涛叮嘱说:“前方雾大,慢慢开,你可多加小心哪!”李家庚的汽车回到英武山,天已经蒙蒙亮了。他们看见一只乌鸦从小村的上空飞起来,掠上了寒冷的天空。有几个早醒的人,挥舞扫帚自发地扫雪,村里的街道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刷拉刷拉的声音传出很远。

    李家庚坐在办公室,揉了揉僵硬的脖子,摁了摁发疼的太阳穴,脑子里一片空白。韩继涛劝他说:“赶紧回家,上午把手机关了,好好睡上一觉。你这几天都不能给我出去了,一定要好好养一养啊!”

    李家庚慢慢抬起头,目光很坚定:“帮人帮到底,送人送到西!我不能走,你也别走。咱俩的任务还没完成呢!我们得赶紧把树苗分出去,不然,我们折腾这一宿就没啥意义了,晚了,树苗会干死的。这可都是钱哪!”

    韩继涛毫不犹豫地说:“你回去,我盯着分不就结了!”李家庚摇头说:“那哪儿行啊?你不知道咱庄户人挑肥拣瘦的样儿?我不在场,你一个人镇不住哇!”说着,就拧开喇叭按钮喊了起来。

    人们陆续赶来了。韩继涛把一把椅子放在门口,让李家庚坐着督战,分树苗的事情由他来张罗着办。树苗一棵棵地分出去了,最后还差那么几家。

    这个时候,村里有一个小伙子正在偎被窝儿,可能是李家庚的喊声把他吵醒了,他揉着惺忪的眼睛走过来,把一肚子的气撒在韩继涛身上:“催命呢,催命呢?刚6点钟,这么早就分树苗?不就是几棵树苗吗?你当是分金条哇?我家不要啦,我家不要啦!”

    韩继涛平时都以温和的姿态出现,可老实人也有倔脾气。今天一听就火了,一阵恶血撞头,他一把揪住了那小伙子的脖领,狠狠地掮了他一个嘴巴:“你他妈的混蛋!你小子爱要不要,我就是送进灶堂当柴烧也不给你啦!”

    小伙子被打愣了,捂着火辣辣的脸。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举手就朝韩继涛猛击过来,韩继涛一躲闪,别人就上来把他们拉开了。小伙子的老爸赶来了,质问韩继涛为啥打他儿子。韩继涛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含着眼泪把拉树苗的经历说了一遢。

    人们惊愕了,人们落泪了。

    人们纷纷把目光转向李家庚的时候,李家庚坐在椅子上,耷拉着脑袋,斜靠着门框睡着了。他实在太疲劳了,人群中这样的吵闹都没能惊动他。

    那个小伙子的老爸用手掂着那几株树苗,嚅动着嘴巴哽咽了:“这,这——”说不出话来。少顷,他红着眼睛把脸转向儿子,弯腰脱下自己的鞋,劈头盖脸地朝儿子打去。儿子双手抱着脑袋躲闪着,他老爸大声吼道:“你个生瓜蛋子,不知好歹的东西,给家庚支书跪下!跪下!家庚书记要是不醒来,你小于就永远别起来!”

    小伙子扑通一声跪在李家庚的脚下:“家庚书记,对不住了!”

    李家庚依旧睡着,甚至还轻轻地打着鼾声。

    小伙子跪着,跪着:如果李家庚不醒来,他情愿就这样长跪不起了!

    这个时候,英武山飘起了零零星星的雪花。

    一心会跟爱一起走

    对于性情温良的王玉婷来说,驱除丈夫李家庚给她生活带来的阴影,本来就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假如不是因为爱他,不是因为心中对他们的未来有着某种希望,她断然不会陪同他到山海关卖松树苗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李家庚说他今天要到山海关机场卖松树苗。他找了韩继涛,可是韩继涛今天没有时间。王玉婷想了想,说:“下午我没有课,我跟你去吧。”李家庚终于笑了,说路过秦皇岛的时候,顺便给你添一件衣裳!王玉婷想了想,说:“家里钱紧,我不添衣裳,我想咱俩到照相馆拍一张合影。我们结婚二十多年了,还从没照过一张合影呢!”李家庚皱起眉头细想,还真是没有一张合影!就满口答应下来。王玉婷在秦皇岛医院里伺候他的时候,就曾经想过这个事情。万一李家庚闭眼走了,连一张合影都没留下,那将是多么遗憾的事情啊!可是,李家庚当时正在化疗,瘦得脱了形儿,就没有照成合影。后来男人的身体控制住了,这个想法就渐渐淡忘了。

    李家庚吃完饭之后就去村委会了,说把种植丹参的事情布置一下,过一会儿就回家来接王玉婷去市里。

    在树林里种植药材丹参,是李家庚的一大发明。为了研究丹参,他开着汽车到北部山区跑了几趟。他知道药材丹参非常珍贵,但是,怎么栽植却一直模糊着。听说别的地方都是种丹参籽,但是,那样成长得太慢了。李家庚让人从山上采集野生丹参,做半截丹参根栽植的试验,结果成功了!所以,他买来丹参根,分到各家各户去栽植,这样适应快、成形好、见效早。一年长多大,三年长多高,李家庚心中有数了!今天上午,李家庚就开始布置这条致富新思路,群众很快就接受了。下午还要叮嘱一些事情。

    王玉婷就在家里一边等他,一边给学生判作业。本来心情是平静的,可是,一想到马上就要跟家庚拍一张合影照片,心里就抑制不住地激动起来,她想起了过去的好多事情。

    她记得,刚刚相恋的那段日子里,他们连对方的手都没碰过。但是,他已经整个装进她的心里了,一个庄稼人,能吃苦,知老知少,生活节俭,身体像牛一样壮实。还图啥呢?王玉婷已经十分满意了!那时的王玉婷年轻、水灵、漂亮,浑身罩着清凌凌的仙气。她想起在英武山解冻的阳土坡上,种植自家的那块地,她和李家庚一起翻地,土地的气味真好;想起夏日里,他们共同坐在英沙河边捉青蛙;秋天的时候,他们一同在树棵里摘酸枣;冬天虽然寒冷而荒凉,但他们还是能上山看看,看见没人的时候,就拉着手说说笑笑,然后回到下英武的母亲那里吃饭。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

    后来,李家庚当了村支书,成为村里的头面人物,再后来,家庚当了老板,挣了钱就回来交给她,两个人的心是紧紧贴在一起的。尽管家庚脾气不好,骂过她,打过她,可她从来没有分过心。她在温暖的家庭中长大,总爱用温暖的目光看这个世界,这也是她愿意教书的原因。学校毕竟单纯一些呀!

    人在难过的时候,总爱回想欢乐的往事,王玉婷却恰恰相反,她认为痛苦的时候想欢乐的往事,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痛苦。所以,在李家庚病重的日子里,王玉婷总是想起她与家庚不愉快的事,这样会减轻一点儿痛苦。比如说,提起李家庚打她,这个事件让她永远难忘。那是她刚刚嫁过来,她对李家的生活习惯不太熟悉。当时,李家庚每天到山上劳动,人累得瘦瘦的。她在吃饭的时候,总是一个劲儿地给男人的碗里夹菜;特别是家里炖肉改善生活的时候,她几乎把好肉块都夹到家庚碗里了。这样弄得李家庚很不自在,因为上有父母,下面还有三个妹妹没有出嫁。李家庚提醒了她一回,可是,王玉婷没有记性,在吃饭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往李家庚的碗里夹菜。那一天,李家庚看出父亲和妹妹脸上的表情了,心里很恼火,狠狠掮了王玉婷一个嘴巴。他是警告她,你要懂得照顾父母,照顾妹妹们!实际上,王玉婷对老人非常孝顺,与李家庚的妹妹相处得也很融洽。王玉婷挨了一个嘴巴之后,觉得很委屈,伤感地哭着跑了,她跑到下英武的娘家去了。本村的娘家就有这样的便利,在婆家受了委屈可以马上回到娘家倾诉。李国和老人批评了李家庚:“玉婷是个好媳妇,她看着你干活儿挺累,她那是疼你呀!去,赶紧到下英武去,跟玉婷道个歉,把她接回来!”李家庚就是有一个倔脾气,他梗着脖子不去,最后还是李家庚的妹妹把嫂子接了回来。王玉婷回到家里,李家庚非常高兴,他捧着妻子泪迹斑斑的脸颊,吻了又吻。王玉婷看出他是爱她的,就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哭着用头蹭着他的胸口,久久地抱着李家庚不放开。

    李家庚病重的时候,都是王玉婷陪伴着他,鼓励着他,她几乎成为李家庚战胜病魔的精神后盾。谁都能猜想得到,李家庚的病对她的打击是沉重的,是一个平常女人所无法承受的,只有她自己才能感受到这种打击的残酷性。她并不指望别人毹理解她,包括家里的人。

    在这个事情上,王玉婷心态的变化经历了三个阶段。李家庚刚刚查出淋巴癌的时候,她是怎样的忧心和焦虑呀,觉得天塌了、地陷了!那些令人揪心的细节,如今回忆起来还是十分折磨人的。李家庚病情得到控制以后,她脸上有了笑容,看到了未来的某种希望;李家庚担任村支书以来,她又是一个心态,作为一个有知识的女性,她懂得“夫贵妻荣”的道理,但是,她担心过分的操劳会把男人毁了!她把自己的工资搭给男人,男人又搭给了这穷村,如果人没了,财也就没了呀。那个悲惨的结局谁都不愿意看到,可不愿意看到并不等于不存在这样的危机呀!

    今天,李家庚成功了,出名了,王玉婷还有一种心态的变化。她心中充满了喜悦和自豪,男人的成功有她的一半功劳哇!但是,她不是个好张扬的人,看中的也不是这些,她只是觉得李家庚高兴了,自己随着男人高兴罢了。人们发现,王玉婷总是那样平平静静的、朴朴实实的,把一切都深藏在心底。从容地对待命运,从容地对待苦难,从容地对待坎坷,这是一种她重新理解的流光溢彩的幸福。所以,随着男人生活戏剧性的改变,她内心的激情像一团火燃烧起来了!

    李家庚还没有回来,她站在自家的门口,向村委会的方向望去。晕黄的太阳照耀着英沙河,古老的英武山显得那么神秘,神秘得深不可测,好像它的心中饱含了巨大的激情或深沉的忧郁。

    “嫂子,你在这儿等家庚吧?”村民王建军走了过来。王玉婷问:“你在村委会看见他了吗?”

    “他正跟群众布置栽丹参的事儿呢!”王建军点着头,焦急地说,“他让我去挖两棵松树苗,说是山海关机场搞绿化,要看看样货。”

    “让我陪他去,我这不在等他嘛!”王玉婷说。

    王建军转身要走,王玉婷突然想起啥来,急忙把他叫住:“哎,建军,我问你一个事儿,前两天你们拉树苗,家庚咋一宿没回来呀?”

    “你看,嫂子,你是怀疑家庚在外有小姘了吧?”王建军开玩笑说。

    王玉婷狠狠瞪了他一眼:“狗嘴吐不出象牙来!他呀,别说现在这个身板儿,就是过去做生意的时候,也不会找小姘哪!这个你嫂子心里有底!我是说他——”

    王建军止住笑:“嫂子,家庚回家真没跟你说?”

    王玉婷摇头:“他呀,有好事儿回家念叨念叨,遭罪的事儿从来不说!”

    “嫂子,不瞒你说呀,我们那一宿可遭老罪啦!”王建军咧了咧嘴,他一边裹烟,一边心事重重地说,“家庚为了给村里老百姓省钱,没敢雇汽车拉树苗。汽车是二十块钱一车,我们一律用的是三马子,三马子才八块钱一车。家庚就是比旁人有经济脑瓜儿,一棵树苗就等于降低了好几块钱的成本哪!”他遍身搜着打火机,可是没有找着。

    王玉婷把他领进家里来,递给他一盒火柴。王玉婷让王建军继续往下说,王建军迟疑了一下,说:“嫂子,我说是说了,事儿都过去了,你可别跟家庚支书叨磨呀!开始本来挺顺的,太阳还没落山,家庚开着夏利车在前头给我们带路,一排排的三马子拉着树苗往咱英武山赶,那阵势还挺气派呢。谁知在天黑以后,出了岔头了!有几辆三马子跟丢了!在哪儿丢的,现在我也不清楚,估计就是错车的时候,那几辆车拐了弯儿了。这可把家庚书记急坏了!”

    王玉婷听着,心里“咯噔”一沉,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王建军吐了一口烟,继续说:“唉,当时老天也不作美,天没黑就下起雪来了,当时韩友新跟着家庚在夏利车上,走了一阵之后,家庚发现不对劲儿了,咋少了几辆车呀?韩友新跟我说,尽管天气凉,家庚当时就冒汗了。他怕三马子翻车呀、撞车什么的,反正不往好地方想。家庚马上就返回去找,找来找去,他的汽车都没油了,赶紧加油,然后再找,整整跑了半天呀!一直找到了山海关与辽宁省的交界地带,到早晨5点钟,天都快亮了,才把那几辆三马子找着!家庚书记这才松了口气。这几个开车的真是废物,把韩友新给气的,真想上去揍他们一顿!”

    “家庚汽车的轮胎坏了,那是咋弄的?是不是追他们坏的?”王玉婷脸上的表情随着王建军的讲述变化着。忽然她想起了李家庚夏利车的轮胎,那天回来,心细的王玉婷发现前轮胎坏了,李家庚找王玉婷要钱换轮胎。她问李家庚怎么回事,李家庚支支吾吾也没说出个究竟来。她当时就起了疑心。王建军心里一热,说:“嫂子,不是我当着你夸呀,要说家庚书记呀,真是个好心人哪!有了他这样的支书,咱英武山老百姓要是不富,那我说就是头号废物蛋!赶紧开除英武山村籍!那天早上,从山海关回来,家庚书记又困又累,应该好好休息了。可是,王友德这家伙又来事儿了!”

    “他是啥事儿啊?”王玉婷的心又揪了一下。

    “养猪贷款呗!”王建军喝了一口水说,“家庚书记已经跟沙河寨信用社约好了,第二天帮着王友德跑一跑贷款。人家信用社头头儿都等着呢,家庚书记马不停蹄呀,连口热水都没喝上,他就拉着王友德去沙河寨了。可能是累的,也许是雪天路滑,他的汽车一头撞上了路边的一块大石头!多亏家庚书记有驾车经验,赶紧刹车,不然指不定出啥事儿呢!只是弄了个爆胎!路过的人来了不少,赶紧过来给他换胎,换完了一看,家庚书记坐在汽车里,好家伙,睡着了!”

    “唉,原来是这样!”王玉婷长长叹了口气。

    最后,王建军还神秘地给王玉婷透露了一件事情:李家庚自己花钱给村里困难户王喜家买了三百四十棵板栗树苗。王玉婷知道这个事情,王喜夫妇都七十多岁了,两个成年儿子都患有痴呆症,家里比王宝芝还困难。李家庚给他家买板栗树苗的事儿跟王玉婷商量了,王玉婷支持他这样做。那天傍晚,王玉婷跟着李家庚一起去的王喜家,李家庚把树苗送到了王喜老汉手中,王喜老汉热泪盈眶地说:“家庚啊,我做梦都想把山地种上板栗树哇!谢谢您了,为了大伙儿,你一颗心掰八瓣儿,瓣儿瓣儿都是给咱英武山乡亲们的!你身体不好,自个儿可得多注意呀!”

    再没啥新鲜话要说了,王建军扛着铁锨赶紧抠松树苗去了。王玉婷送走王建军以后,回到屋里低着头,两只眼睛微微闭合着。

    她想着这一切,泪如泉涌!

    她真后怕呀,这多危险哪!她幻觉中出现一片嗡嗡的嘈杂声,仿佛又看见了李家庚的身影,听见了那亲切而熟悉的声音从远方传来:“我没事儿,老天爷不会收我走的,因为他知道我们英武山还有那么多事儿没干完呢!嘿嘿嘿——”

    这个时候,听见了李家庚跟母亲说话的声音。王玉婷赶紧把脸扭向了一边,用手背揩了一下眼睛。李家庚走过来一挑门帘,朝王玉婷一探头:“走哇!”

    王玉婷默默地走出来,跟着李家庚上路了。汽车缓缓驶出了英武山,李家庚和王玉婷频频跟照面的乡亲们点头致意。汽车没有驶出沙河寨之前,王玉婷心里挺紧张,几乎没跟李家庚说一句话。汽车到了石门寨的大公路,王玉婷才扭头问李家庚:“你这个人哪,跟乡亲们都挺痛快的,就是不跟我说实话!”

    李家庚淡淡一笑:“咋了?我又有啥地方惹着你啦?”王玉婷把王建军说的事情说了一遍。

    李家庚一边开车一边听着,好像这些事情已经很久远了。

    他平和地望了妻子一眼,转回头说:“唉,这些事情你可别跟爸爸妈妈说呀。你们知道了,有啥用啊?除了惦记就是担心,也帮不上啥忙啊!”

    “那你往后就多加小心,多注意身体!”王玉婷板了脸说。李家庚瞪了她一眼:“你别管我呀!我是个啥性格你还不知道?”

    王玉婷已经人到中年了,脸上隐隐约约有了岁月的痕迹,往日的鲜艳消失了,但是在李家庚眼里,她依然有一种端庄俊秀的美丽。李家庚渐渐发现,自从自己当上支书以来,她对家庭事务有了一种参与意识。因为他的家庭已经与英武山、与社会联系在一起了。她尽管温顺,可她不愿永远被动地接受,而不时想发出自己的声音:“官凭印,虎凭山,婆娘凭的是汉!你是我男人,我凭啥不管你呀?”

    李家庚忽然问了一句:“玉婷,你跟了我李家庚这么多年,是不是很后悔呀?说真话!”

    王玉婷倔倔地说:“我不后悔!”

    李家庚有点儿伤感了:“玉婷啊,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这人天生不会夸奖女人,特别是自家的媳妇儿!我没夸过你,可我心里感激你呀!我有病这段儿,咱就不说了呀,我怕你不愉快!你看哪,我的父母都喜欢你,还有咱的两个孩子,都依赖你。而我呢,几乎没管过家里的一件事儿。家里好像就是我的旅店,来了客人、朋友,你还要陪着笑脸,忙着做饭,而总是吃在最后。你没有一句怨言,这是常人无法做到的!我跟朋友们吹过牛,我有一个好媳妇儿。没有一个超常的大境界,是当不了我李家庚的媳妇儿的!我们家的王玉婷老师就有一个超常的大境界呀!”

    王玉婷的眉毛垂下去了,嗔怨道:“谁让你说这个?”

    “那你让我说啥?”李家庚问。

    “你不是说,跟我照相吗?”王玉婷说,“我们结婚这么多年,可是没照过一张合影呢!这可是你答应我的!”

    李家庚迟疑了一下,开玩笑说:“我想啊,还是算了吧!别照了,指不定哪一天我没了,你还可以再找个人家,对方看了我的照片,还不心里堵得慌?”

    “坏样儿的!我揍你!”王玉婷的小拳头几乎捶到他的肩上,“听说我是李家庚的老婆,谁敢娶我?”

    李家庚嘿嘿地笑了:“别逗了,我开车呢!”

    王玉婷好长时间不吭声了。汽车驶进了秦皇岛市内,王玉婷忽然扭头看见了身边的松树苗,就随口问了一句:“哎,家庚,山海关机场真要咱村的松树苗哇?”

    李家庚点头说:“是啊,说好了,人家先看看样货,过两天就都送过来!全部下来呢,可以给村集体增加两万块的收入。咋样?牛不牛?”

    “看把你美的!你还知道姓啥不?”王玉婷笑了笑。她仍旧如常地生活,数着一天天的日子,完全为了男人。李家庚这么折腾,都没有倒下来,这个时候,她突然对生活充满了感激,似乎感到她与男人的每一句对话都代表了某种含义。

    李家庚慨叹一声:“人生苦短哪,还是多给乡亲们干点儿正事儿吧!”

    王玉婷不说话了。她心中祈祷上苍,让家庚的病快快好起来吧,多给我们家庚一些时间吧!然后就完全沉浸在月光一样美好的遐想之中。在他们夫妻的坚强意志里,一切对生活的消极理解都远去了。

    笔者在这里需要补充一句的是,李家庚和王玉婷跑了几趟秦皇岛和山海关,因为事情太忙了,没能抽出时间照成一张合影。这次,我们采访李家庚的时候,在李家庚家绿树掩映的小院里,河北教育出版社的张永生先生用一架高档相机,给他们夫妇照了第一张合影,从而了却了王玉婷的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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