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政基石:村官李家庚的故事-山是一座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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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的一切都只为找到它

    时光是智慧的背景,又是生命的埋葬者。

    但是,我们每一个生命都在寻找一个最珍贵的东西,那就是富裕的生活。农民没有致富的门路,所有谈富裕的话题无异于画饼充饥。时间匆匆流过,李家庚拼命寻找的东西还是找到了。

    养猪能够致富!这普通的道理重新被李家庚提起。英武山人还是疑惑的,农村养猪是太平常的事情,一点儿不陌生、不新奇。不仅偏僻的英武山人怀疑,就连石门寨镇的人都含糊了,迟迟无人行动。李家庚的这个念头起源于县里的“三线富民政策”,养猪是其中的“一线”。这一线要是败了,那另外“两线”几乎就成为了泡影。李家庚深知这个问题的严峻性。连续召开了几个会议,经过一阵的嚷嚷,曾经热闹和嘈杂的英武山,又安静下来了。李家庚最懂农民的心,庄稼人穷怕了。所以在没有见到曙光之前,他们每迈出一步都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

    愚蠢的人的典型表现就是坐失良机。李家庚是聪明人,他决定抓住这个机会自家带头养猪。这么一个重大问题,依旧要在家庭会议上审议。头一次会议没有通过,李国和老人担心赔钱。李家庚耐心说服老人,等到第二次家庭会议上,李国和老爸以及老妈、妻子都没反对。李国和老爸对儿子说:“我看出你难哪。你是支书,你要是不带头养猪,村里谁敢养啊?说多少也是空话。你让咱家养猪不在乎自家能挣多少钱,而是想带个头。我估算了一下,照你说的规模养猪,一次就得投资七八万块钱,这些钱你老爸还拿得出来。夜长梦多,咱说干就干吧!”李家庚笑着说:“老爸,咱家那点儿地都要退耕还林了,我看您闲着也没个啥事,这一养猪,也给您来个下岗再就业!”李国和老人被儿子的话逗乐了:“我都啥岁数的人了,还再就业?”妻子王玉婷也笑了,她在一旁搭腔说:“爸,养猪是个挺累挺脏的活儿,我在学校里又帮不上啥忙,您可得悠着点儿劲哪!我们全家不能都被他折腾稀了!”李国和老人淡淡地一笑,说:“还是儿媳妇疼我,谁让我碰上这么个一根筋的儿子呢!”王玉婷把脸转向李家庚,脸上充满温情:“家庚,爸说得对,家里人都支持你,只要你高兴了,我们全家就都高兴啦!只是别累着你呀!”李家庚感动地说:“放心吧,我的身体越来越硬棒了。有你们给我做后盾,我心里高兴啊!”他深情地望着妻子王玉婷。柔和的月光对女人是一种衬托,他觉得妻子今天特别美丽,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英武山没有哪个女人能承受她这样的压力。尽管这样,妻子总是安慰他,体贴他,在生活上照顾他。有这样的女人陪伴着他,李家庚还有啥不知足的呢?

    李家庚心里热乎乎的。他想,我李家庚患了癌症,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可是,看看亲人的笑脸,看看英武山的变化,他又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在这个静悄悄的夜晚,他的思绪就像泛滥的春水一般,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无数流逝的经历和漫无边际的想像,杂乱地搅在了一起。皎洁如雪的月光洒进来,映照着他坚毅而充满忧思的脸庞,使他的心胸也像月光一样明亮。

    第二天,李家庚和李国和老人一起为猪场选址。地址选好了,请施工队建了两排猪舍,支委李家红会电工,他给通上了电。李家红过来帮忙安电的时候,他也在观看,如果李家庚养猪成功了,他也想投资建一个猪场,李家庚看出了李家红的心思。尽管是想带个头,李家庚上马猪场也是极为慎重的。他到北京、天津、东北等地考察养猪业的前景和效益。有一次,镇委李家纯书记还陪同他到唐山玉田,考察了“双汇”火腿肠分厂。在那里,李家庚得到了一个令人惊喜的信息:猪肉行情还会再涨!回来以后,李家庚就开始选猪型了。李家庚打听到唐山滦县有一个地方有好猪崽,就去那里买来了几十头。当一头头猪崽欢蹦乱跳地奔跑在猪场的时候,李家庚就选定了一个开张的日子。

    猪场开张那天上午,在人们的注视下,李家庚用微微发抖的手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一挂响鞭,无异于庄严地点燃了那团希望的火焰。鞭炮噼里啪啦响彻英武山的上空!这一串串的鞭炮声在小小英武山有着划时代的意义呀!因为是探索,它在英武山的深远意义现在还不能全部估价!

    起初就给李家庚当头一棒!一个早上,李国和老人照常来到猪场喂猪,可是一个令人惊颤的场面出现了:白花花的小猪崽死了一片。细一数,有二十九头之多。“妈呀!这是咋回事呢?”李国和老人顿觉喉咙被阻塞了,双腿一软,塌了身架。李家庚接到电话的时候,正下着秋雨,秋雨给山村增加了沉闷的气氛。他愣了半天没说话,立即开车去镇里接来了兽医。兽医诊断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李家庚买的猪崽里有病猪崽,病猪到了新的地方,水土不服,病情就会加剧,很容易死亡。

    恐怖的传说风一样刮开去,刮到英武山每个庄稼院里,刮到每一个等待养猪的人心里,甚至刮到镇里去了!

    李家庚心里责备滦县猪场,同时也责怪自己没有经验,但还是要面对现实。好在不是猪瘟,如果带来了猪瘟,那就会给英武山的养猪事业带来灭顶之灾!本来,他马上要把猪场的规模扩大到二百头,可是,这样的打击使他犹豫了,也使李国和老人退却了!

    这一夜,李家庚彻夜难眠。人嘛,是药店里的抹布,酸甜苦辣都得尝点儿。开张之初,李家庚就曾经跟老爸李国和商量,要聘请一个懂养猪技术的技术员来,可老人不同意,说养猪刚刚起步,那样花销太大。如今搞养殖,要有眼光、有胆识,更要懂技术。像老农民那么狭隘、固执,将来会吃亏的。当时买一头猪崽是四百块钱,算起来,这二十多头要有一万多块钱的损失。李家庚压力最大的还不是这些,主要是社会影响。当时,他这是全镇第一家大规模的养猪场,全英武山的几百双眼睛都盯着他呢,不,全石门寨镇的领导都盯着他。他养猪的成败,直接关系着英武山和石门寨镇养猪事业的未来。

    到了后半夜了,李家庚还是合不住眼,王玉婷就跟他说话。当然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李家庚望着王玉婷说:“你睡吧,明天你还要给孩子们上课呢,我这里死几个猪崽不算啥,我能想得通。”

    王玉婷瞪了他一眼:“想得通,咋还不睡觉?”

    李家庚自从有病以后,常常失眠,即使睡着也不能进入深度睡眠。医生让他每天睡一点儿午觉,可是他不敢睡,一旦睡了,夜晚就很难过了。

    “你是不是心疼钱哪?你是不是兜里没钱了呀?”王玉婷又轻轻地问。

    李家庚苦笑一声,说:“是啊,谁不心疼钱哪?二十多头猪,万把块钱呢。还有,我兜里的钱请兽医花光了,还有汽车加油——”

    王玉婷想了想,说:“你把我的工资开了吧。”

    李家庚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其实,就是王玉婷不说,李家庚也要把她的工资支出来的。自从李家庚当了村支书,王玉婷就再没有看见过自己的工资。李家庚为村里跑事情,汽车加油、修车、请人吃饭,花的都是自家的钱,村里哪有钱哪?这个时候,李家庚听见对面屋有开门的声音。他在被窝儿里轻轻抬起头,支棱着耳朵听了一阵,这下听确切了,是有人轻轻走进了院子。难道来贼了吗?

    他趁妻子睡着的时候,悄悄溜下炕,穿上衣裳走了出去。月亮被云遮住了,夜空呈现灰蒙蒙的模样。他在院里警觉地转了转,没有发现什么贼。但是,他发现门开过,可能是老爸李国和出去了。

    李家庚跟着出去了。到了养猪场,尽管有猪们的哼哼声,但是仍能听见老爸李国和在跟猪说话。老人没有发现李家庚的到来,把猪食一勺一勺舀进猪食槽子,仍然喃喃地说:“吃吧,吃吧,你们有的伴儿死了,你们可得给我好好活着,英武山可指望你们呢!我老头子没亏待过你们吧?我管你们叫爷,还不行吗?你们可得给我好好活着,不然,我儿子的命就让你们给糟蹋了!”

    李家庚透过月光看见苍老的父亲,鼻子一酸,眼窝里潮潮的,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过去。也许是什么声响惊动了老爸,李国和吓了一跳。李家庚轻轻咳了一声。

    李国和望见儿子来了,便蹲地上淌起了眼泪。

    李家庚蹲在老爸身边,说:“老爸,猪死了,我知道您心里难过。可是,您也别太往心里去了,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我们会找出经验的!”

    李国和老人还是不作声。猪死了,这个事件给李国和老人心里投下的阴影却留了下来,也许,将长久地困扰他的生活。李家庚继续劝着老爸:“我已经跟滦县方面联系了,再进猪崽的时候,找个懂行的人跟着去!”

    李国和终于开口了:“我的冤家呀,这不刚死了猪吗,你就先缓缓再说吧,你非要碰个头破血流才回头吗?”

    李家庚怔了一会儿,感觉到了黑夜的沉重,仿佛全部夜的分量都压在了他瘦弱的肩上。此刻,他心里有些动摇了。死猪那天,他想起了自己卖石头赔钱的事,原因就是不懂石头行情。实际上,他对养猪也是非常陌生的,而他的强项是开饭店。一个人要想成功,必须扬长避短。再寻别的门路吗?养鸡行吗?不,养鸡更怕禽流感。随着死猪事件的发生,这种想法就越来越强烈了。他意识到,要转向就赶紧转向,要不就可能丧失机会和勇气。乱想一气,最后还是回到养猪上来了。“三线富民政策”是经过县委检验的,有些地方已经成功。眼下全村的老百姓都盯着自己呢,必须再进猪崽子,用自家的风险和勇气换来乡亲们的热情。他对李国和老爸说:“爸,不管咋样,必须进猪崽,还要多进,不能等啦!”

    李国和老人瞪了他一眼:“看把你能的!”

    李家庚望了望天,看了看手表,说:“爸,刚3点钟,快回去再睡一会儿吧。”

    李国和老人说:“你回去吧,我想在这儿多待一会儿。”李国和老人不走,李家庚也不想回去。由于天凉,李国和老人怕李家庚着凉,就慢慢走到了饲料室。人老先从腿上老,李家庚在月光里望着老爸挪动的腿,就能够猜出老爸腿关节筋骨酸疼的毛病又犯了。李家庚和老爸面对面蹲在粉碎机旁,李国和老人轻轻捶打着两只蜷起来的既酸疼又有点儿麻木的腿,时不时地叹上一口气,一边抽烟,一边跟儿子说话。被死猪这事困扰睡不着觉的父子俩,竟然一直待到老爷山那边亮起了鱼肚白——

    消息也不知是怎么传出去的,镇党委李家纯书记和周镇长都过问这件事了。李家庚说清情况,镇党委李家纯书记鼓励他说:“家庚啊,别灰心,万事开头难。这回赶上病猪崽,你就认倒霉吧。继续闯下去,你会成功的!”

    李家庚听了李家纯书记的话,非常受鼓舞。

    当晚,李家庚又召开家庭会议。所谓的家庭会议,就是李家的男人会议。母亲和妻子都是随声附和的角色。李家庚重新把自家养猪与全村的利益关系摆了一遍。

    李国和老人记得,李家庚为了激发乡亲们的养猪热情,想过多少法子呀,儿子拖着个病身子先后四次带领英武山的党员、群众二百多人次到潘官营、都寨、户远寨等地方参观学习。望着人家猪圈里肥肥的猪,望着人家用猪换来的呱呱响的票子,大家热情高涨,摩拳擦掌,吵吵着回家养猪。可是,过了几天热乎劲儿,人们就像豆干饭——闷起来了,甚至找借口说:“人家富裕地方能办的事儿,咱这穷地方不行,还是等等再说吧!”李家庚听后失望地想,英武山人的心情他理解,咱这穷山沟,穷怕了,农民还没有借钱生财的意识,他们靠种地或是外出打工,一年下来,收入还不够缴电费的,乡亲们不敢拿这点儿血汗钱来赔呀!

    李家庚对李国和老人说:“养猪的事情总得有人先杀出一条路来。我是党员,我是支书,我不带头谁带头?”李国和老人终究没能说服李家庚,答应再进一百多头猪崽子。

    李家庚从石门寨镇上聘请了一位兽医,专门给他管理猪场。功夫不负有心人,三个月以后,李家庚养猪成功了!到了6月份,赶上了生猪价格上涨,李家庚家的肥猪全部出栏,二百头猪获利三万元。这在英武山和石门寨镇都产生了轰动效应。交猪的那一天,李国和老人这才揩掉含在皱纹里的泪水,开心地笑了。

    跟我来,请都跟我来

    贫困好像是一个怪圈,无论朝着哪个方向走,好像都没有出路。但是,当有一个领路人带着你突出重围的时候,你就会有一种柳暗花明的感觉。

    李家庚养猪挣了三万块钱,消息像春风一样刮开了。没有谁动员,人们就纷纷找上门来,当月,就有二十多户人家建了猪场,他们的猪圈里已经奔跑着小猪崽了。李家庚养猪的成功带动了乡亲们的养猪热情。实际上,在李家庚建猪场的时候,村里有些党员已经行动了,他们纷纷建起了自家的养猪场。有钱的人家建起了养猪场,可是,英武山没钱的人家多呀,他们想养猪咋办?

    李家庚马上想到帮助贫困户到银行小额贷款。为此,上庄坨乡信用社成了他常去的地方。他要跟人家套近乎、联络感情。这一个时期,他先后为四十五户群众争取了信用贷款四十八万元,帮助二十五户协调养猪占地,帮助三十多户购进猪崽,为二十四户解决了猪舍木料问题,倾尽全力为群众养猪提供后勤保障。全村先后有四十八户村民建起了养猪场,其中五十头以上的猪场就有二十五个。村民王东想建一个存栏二百头的养猪场,资金有了困难,李家庚听说后,马上带他到上庄坨乡信用社,以小额贷款的方式贷了三万元,解决了燃眉之急。村民王东和高秀英两口子,一直在外打工搞装修,妻子高秀英在一次干活儿时从高凳上摔了下来,身受重伤,夫妇俩只好回家种田。李家庚走进王东的家,号召他们养猪,从建猪圈、选猪型到跑贷款,李家庚全包下了。英武山养猪走在了石门寨镇的前列,为此,李家庚还多了一个头衔,他被选为石门寨镇养猪协会会长。

    在李家庚的记忆里,贷款过程中,最让他费劲劳神的是给韩德全家贷款。上庄坨乡信用社的信贷员石统江,曾经到英武山作过调查,凭韩德全家的现有条件,完全不符合贷款条件。这让韩德全夫妇十分尴尬,也让李家庚感到为难。

    韩德全一家极为贫困,李家庚那次在韩继涛面前落泪,其中就有韩德全家境的因素。韩德全一家有着八千元的外债,他的儿子娶不上媳妇儿,那年从东北给儿子买了个媳妇儿,结果在他家没待上几天就走了。当时韩继涛描述的一段话,直到今天都让李家庚鼻子发酸。韩德全的儿子喜欢那个东北妞,她走后,他儿子就躺在炕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眼看着人要毁了,韩德全夫妇想尽了所有办法,儿子也不说话。最后,老两口跪在儿子身边哭着哀求:“儿啊,人活低了就得照低的来呀,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咱自个儿长志气,长志气吧!”至今他儿子还打着光棍儿,有个媒婆在外村给找了个缺心眼儿的姑娘,请孩子“倒插门”。正当韩德全夫妇犯难的时候,李家庚出山当了支书,韩德全夫妇看到了希望,所以对儿子说,咱不走了,英武山有希望啦!所以,韩德全想致富的心情比村里任何人都急切。最初动员养猪的时候,李家庚就先想到了韩德全家。韩德全夫妇不敢养猪,李家庚再三说服,可是,到现在他们家还没有一点儿动静,李家庚很是牛气。

    实际上,他们看着周围的乡亲们都养猪挣了钱,也心急火燎的,他们盼着自家建起猪场,购进一批活蹦乱跳的小猪崽。吃苦,受累,这都不在话下。可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信用社不给他们贷款。没有本钱,一切都是空谈哪!

    这天上午,阳光破云而出,普照着田野山峦,把村舍照得暖融融的。李家庚走进了韩德全的家,儿子上山坡干农活儿去了,他看见韩德全两口子正在院里搓玉米棒子。一串串金黄的玉米挂满了墙头,在阳光里闪烁着细碎的动感。

    韩德全夫妇看见李家庚来了,急忙让他到屋里坐。李家庚没有进屋,而是弯腰坐在一个小板凳上,跟韩德全夫妇一块搓着玉米棒子。李家庚明显地感觉手掌没劲儿了,搓了几粒手就抖起来。自从有病以后,他试了几次,手掌没有一点儿握力。韩德全看在眼里,非常伤感:“家庚啊,你快别搓了。你是大支书,这样的活儿咋好让你干呢?”

    韩德全媳妇儿受宠若惊地说:“家庚啊,你看咱村里这家建猪圈,那家跑贷款,近来把你给忙坏了吧?身体还吃得消吗?”

    李家庚淡淡一笑:“没事儿,累是累点儿,大伙养猪挣钱了,我这心里高兴,心里一高兴病就好了三分!您说是吧?”

    “对对对,不过,谁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你可得多注意点儿。眼瞅着秋凉了,早晚得多穿点儿衣裳啊!”韩德全媳妇儿微笑着说。

    李家庚心里很感动,乡亲们惦念着他,比啥都金贵。他抬头望了望墙壁上悬挂的玉米棒子,问:“今年收成咋样?”韩德全憨厚地点头:“挺好,挺好。”

    “咋好,也不如养猪哇!这一缸的玉米能值几个钱?你就是堆一屋子玉米,也换不来个媳妇!”李家庚提高了声音,“我今天找你们来,还是养猪的事儿!”

    “哪有钱哪!”韩德全一想到钱,突然感觉到自己竟是这样软弱无力,同时又是这样孤立无援。他失望地摇了摇头,“信用社的小石来过,他回话了,俺家不符合贷款条件。俺们好话说了一火车,人家就是不答应啊!”

    韩德全老伴儿继续搓着玉米棒子,玉米粒刷刷地落着,老人的眼泪也跟着落。这样的响声如泣如诉,让人心里发凉。李家庚想了想,有些生气地问:“是小石——石统江来的吧?好吧,我再去找找他,我还要找他们的何主任,一定把小额贷款办下来!啥叫不符合条件?事在人为,生猪形势这么好,养上一茬猪,票子就到手啦!”

    李家庚说完就走了。

    韩德全夫妇送出门来,望着李家庚钻进了自己的夏利车。红色的夏利车消失在英沙河畔,直到最后啥也看不见了,他们才回到院里继续搓玉米。他们没有说话,尽管有李家庚出面,但是,心里仍然悬吊吊的。

    李家庚来到上庄坨乡信用社,找到了信用社何瑞林主任和信贷员石统江。李家庚来的路上还是一肚子的气,可是见到了两位财神爷,火气就消了。他得感激这两位财神爷,英武山的养猪贷款都是经他们的手发出去的。他们每半个月来一趟英武山,他们不吃英武山一顿饭,不抽英武山一支烟,但是,他们跟李家庚是好朋友。

    何主任和小石够给李家庚面子的了,他们给英武山吃了不少偏饭。他们敬佩李家庚的为人,更被他一心为民的事迹所感染。他们英武山谁家能贷款,贷多少,几乎是李家庚说了算。李家庚之所以能得到信用社如此信任,还在于他体察民情,有战略眼光,在贷款问题上从不给信用社留后患。但是今天,李家庚要给他们出难题了:“何主任,小石兄弟,今天我专门来找你们两位财神爷,是求你们犯个小错误。如果这个小错误不给你们找太大的麻烦,就请你们给我个面子,圆了这个场儿!”石统江与何主任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感到有些意外。“你们给我们英武山帮了大忙了,我李家庚心里有数,英武山的乡亲们心里都有数。我们感激你们哪!没有你们的支持,英武山养猪这一块儿,绝对没有今天的局面哪!”李家庚由衷地把他们夸奖了一通,憨厚的脸庞带着笑意。

    何瑞林主任说:“别夸我们了,有啥话你就直说吧!”李家庚说:“我们村的韩德全,他家小额贷款的事儿,你们是不是给成全喽?”

    何瑞林主任说:“小石调查过了,他们家有八千块钱的外债,而且儿子还没说上媳妇儿,不符合贷款条件哪!”

    李家庚眼睛眨了眨,撒谎说:“实话跟你们说,他们的外债是欠我李家庚的,我不追他们要。你们就给我个面子,贷给他们吧!”

    何瑞林不相信:“别逗了,我们知道底细。”

    李家庚尴尬地一笑:“我看你们是福尔摩斯啊!”

    石统江摇着头:“不行,这样一放口子,就不好收了!一是我们怕他养猪赔了;二是赚了钱,逼债的人抢了先,还贷就成了问题。”

    李家庚说:“我给他家担保,他家还不上款,我李家庚替他还!”

    何主任和小石感觉出李家庚是动真格的了,即使这样,他们也没有马上答应,说研究研究再给回话。过了两天,李家庚又去上庄坨了,拉开架势不厌其烦地做工作。何主任和石统江终于被他说动了。

    韩德全拿到了贷款,很快建起了猪场。

    2004年8月25日,韩德全家五头肥猪出栏。一个过去穷家薄业的人,很快就露出发家的势头。一手交猪,一手拿钱,韩德全夫妇笑得合不拢嘴,逢人便说:“没有李家庚,我们哪有今天的日子啊!有人说家庚书记带着我们致富,这还不对,我说是拽着我们致富!你不富都不行!”

    韩德全家的七个猪圈养满了六十头猪,到年底还能出栏六十头,不仅能还上贷款,还有两万的剩余,远村的一个亲戚还从他家借走了三千块钱呢。几辈子都是韩家向别人借钱,现在他们第一次借给别人钱!这哪里是钱的事儿啊,他们这一辈儿,是在改写韩家的历史啊!如今,他的儿子也娶上了一个漂亮媳妇儿。

    让我摸摸您的脸

    双目失明的村民王新啥都看不见,他是凭着家里一日三餐的伙食变化感觉英武山的日子一天天地好了起来。

    王新一家是英武山的特困户,整个儿是一个残疾家庭。除了他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以外,妻子呆傻,十六岁的孩子弱智。李家庚上任之初,就到这个家庭去了,心里始终挂念着他们。在李家庚患荨麻疹病危之际,他还叮嘱王福替他给这样的家庭买猪崽子。如今李家庚活着,而且还越来越硬朗了,所以,这些事情他可以自己去干了。李家庚掏出五百块钱,帮他家把猪圈和沼气池建了起来。王新的傻媳妇儿做饭不会用沼气,李家庚找来了一个专家耐心地给她讲解操作规程。

    王新家的猪圈建成了半个月,不见里面有猪的动静。李家庚觉得有些疑惑,王新曾经答应他好好的,建了猪圈就养猪嘛!到了他家里一问,原来是没有进猪崽的钱。贷款吧,王新死活不敢贷,他怕养猪赔钱,使这个家庭悲惨的日子雪上加霜。李家庚心里明白,实际上,就是王新敢贷款,也不符合借贷条件。韩德全家比他家条件好多了,可是那还费了多大劲儿啊!李家庚决定自己再掏腰包白白送给他们猪崽。可是,这几天李家庚手头紧,没有闲钱。他想来想去,就开车到石门寨镇的银行办事处,把妻子王玉婷的两千多块钱工资开了出来,给王新家买了六头小猪崽。

    当这六头小猪崽送到王新家的时候,王新正拄着拐棍在院里溜达。明媚的阳光照耀着这个寂静的农家小院。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因为繁忙而感觉生活的沉重,也有人因为轻闲而压抑。瞎子王新属于后一种。李家庚帮他建起猪圈以后,他麻木的心热了一下,但又有一些隐忧:他觉得傻媳妇儿养不了猪,自己瞎着眼睛,行动都非常吃力,怎么能天天给那些猪崽喂食呢?人就是这样,没有希望的时候盼着希望;希望来到门前时,他又觉得无所适从。他没有看见过这个世界,这么多年来,他孤独地感受着窗外的树叶发芽、变绿、变黄,又一片片地飘落到地上。年复一年,就这样度着日月,寂寞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一个残疾人,如果活着是一种受罪,还不如早早死去,把自己从苦难的深渊中永远解脱出来。有时他甚至想,死亡的这一天早一点儿到来吧!

    可是很奇怪,人总是因为恐惧死亡而活在这个世界上。后来他娶了个傻老婆,傻老婆的到来,曾经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一些快乐,但是,也带来了一些麻烦。实际上,傻老婆并不能照顾他的生活,家里好多事情都是老娘给照应着。本来是应该他照顾老娘,可是,到今天,还是年迈的母亲照顾着他的生活。如果母亲离开人世了,谁还来照顾他王新?他简直不敢想那一天,可是,那一天总要到来的。养猪也是一样,将来受累的还是他的母亲。

    据说盲人的感觉都很灵敏,当李家庚的夏利车停在门前时,王新就已经感觉到了。后来又有一辆车停了下来,他分明听见了小猪崽嗷嗷的叫声。

    李家庚走进来了,指挥人们把六头小猪崽放进猪圈里。王新的母亲笑脸相迎,可是王新心里还很矛盾。

    李家庚似乎看出了王新的心事,大声武气地埋怨他说:“王新哪王新,要不古语说嘛,十个盲人九个怪!我给你家送猪崽来了,你咋还跟个木头人似的?”

    王新的母亲也瞪着他说:“王新哪,你还不快谢谢家庚支书!要不是家庚,谁管咱们这家人哪?”

    王新自有王新的想法,他从心底里感激李家庚,但是,没有见过光明的人心理扭曲着,他不相信自家能养猪致富。到时候,母亲和媳妇儿白白受累,而且自己还欠下李家庚书记永远还不完的人情债。他终于开口了:“谢谢您,家庚书记。您村里有多少事啊,我王新真不愿意再麻烦您了!我们一家咋报答您呢?”

    李家庚拍着王新的肩膀,笑着说:“瞧你个瞎东西,心眼儿还挺多。谁让你报答我了?我情愿给你家干事,因为你是我们英武山人。我李家庚当一天支书,就不能把你们丢下!别人家都富裕了,你王新还吃糠咽菜呢,我咋向全村老百姓交代?我咋向党和政府交代?我可告诉你,从上次我带施工队给你建猪圈,我就看出你不上心。原来你心里还挺复杂呀!我可跟你说了,我送给你们家六头猪崽,一定给我养好了。这六头猪,一年要喂三茬的话,按一头猪挣一百五十块钱算,就能挣小三千块。这三千块对于你王新家不是个天数吗?好生活来了,你小子就瞧好吧!”

    王新的老娘眼睛湿润了:“家庚书记,我儿子的心思当娘的明白。自从你给我们家建成了猪圈,建了沼气池,我就觉得王新压力特别大。我们总让你搭钱,你那点儿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还有,你治病还得花钱,我们总这么拖累你,心里过意不去呀!”老太太瞟了儿子一眼,悄悄走到李家庚的身边,低声说:“前几天来了一个算卦的盲人,让王新交点儿钱,就教他算卦,让他给人算卦致富。那个人说,他就是算卦发财的!他追着王新要啥生辰八字,王新还真有点儿动心了。我一听就炸了,算卦挣不挣钱还另说,那是封建迷信的东西。英武山出了个算卦的,那不给家庚书记脸上抹黑吗?家庚书记是咱们的大恩人,咱可不能对不起家庚书记!那个算卦的愣是让我给骂走了!”

    王新不好意思了,梗着脖子示意老娘别往下说了。李家庚哈哈笑了,点点头说:“大娘,您做得对!咱们农民信谁呀?不信天不信地,更不信神仙和皇帝!那个算命的给王新算了没有哇?他夸你是金命,金命好咋穷成这样?你要是等着老天掉馅儿饼,那就等吧!如果真有馅儿饼也掉不进你瞎子的嘴里。还是靠党吧,党给了我们富民政策,剩下就靠我们自己干啦!”

    王新娘望了望猪圈里欢实的小猪崽,心里格外高兴,拉着李家庚的手说:“家庚,你放心吧,我和儿子、儿媳,都会好好养这些猪的,把这些猪养得肥肥的,将来卖个好价钱!你这么给我们家操心,我老太婆到死都忘不了你的大恩哪!”李家庚满意地说:“大妈,你们记着,养猪出现啥病情,马上找我。还有猪饲料的问题,我家买了一台机器,我们免费给您加工。将来到卖猪的时候,我再给你们找个好买主,多挣点儿钱,一点点滚大!好吧?”

    一种奇异的感觉从王新的腹下潮起,迅速传遍全身。他真的感动了,他的眼睛一瞬间似乎透见了光明,深陷的眼窝汪了泪,在阳光里闪着光辉。

    李家庚看出王新脸上表情的变化,走到他的跟前说:“王新哪,你心灵手巧,养猪的活儿,其实你也能干好的!把喂猪的槽子固定好,你每天就这么给猪喂食!等你喂着喂着就会上瘾的!”说着,李家庚还下意识地拽着他的胳膊做出喂猪的动作来。

    四十五岁的王新像个孩子似的,一把抱住了李家庚,声泪俱下地说:“我能干,我会干的。我的好兄弟!我王新瞎了半辈子了,村里没有哪个官儿这么对我,所以我的心总是灰着,半死不活的。今天,您把我的心打开了!从今往后,我要养猪致富,硬硬实实地活着!我长这么大都没想过,谁谁长得啥样,包括我的孩子,今天我王新特别想知道您长得啥样?我想摸摸您的脸,今天您答应我这个请求好吗?”

    “咱既不是猛张飞,也不是能掐会算的诸葛亮,咱这张脸儿,肉眼凡胎呀!摸了会让你失望的。”李家庚躲闪着身子,觉得好笑。

    王新一脸真诚的样子,恳求着:“您让我摸摸您的脸吧。”李家庚鼻子一酸,流泪了。

    王新昂着脸,颤抖着双手抚摸着李家庚因化疗而浮肿的脸,嘴里喃喃着:“是我想的那样,是我想的那样!”他的手指头一点点揩去李家庚眼窝儿里的泪水。

    将心比心

    村民李国金可不是一般的村民。他当过村支书,与李家庚有着很深的“过节儿”。甚至可以说,在英武山他是李家庚的冤家对头。为什么?李家庚和李国金都不愿明说。这在英武山还是一个秘密!

    人们对此作过种种猜测,但是都不准确。可有一点是明确的,因为李国金当过村支书,他这个村支书没有做得像上届班子那么坏,但也没有出色的表现,比起李家庚父子来,他更是自惭形秽。实际上,李国金是一个极好强、极好面子的人。他多么想在自己当支书的时候,让英武山来个突变哪!可是,那个时候还没有“三线富民政策”。不,不能这样找借口,那个时候引水、修路还是摆在你李国金的面前吧?你为啥没有干成呢?他自责着。在他下野之后,他的心依然没死。不仅体魄依然健壮,而且一颗“革命”的心还活着——他总结自己失败的教训,他研究这个商品时代,研究英武山致富的门路。这一切并不是为了消磨漫长而寂寞的岁月,而是为了那一天,时刻准备着,积蓄着力量,为英武山的美好生活再拼搏一回!

    可是,他没有这个机会了,可能这一生都不会有了。社会不可能恢复到原来的状态,而且离他越来越远了。英武山毫不犹豫地进人了李家庚时代。看来李家庚是幸运的,他能抓住第二次出山的机会。这是李家庚的聪明之处。想当初,他李国金是英武山举足轻重的人物哇,英武山啥事情离得开他李国金?想不到转眼问,他李国金活得不值钱了。就是他的儿子参了军,还考上了军官学校,依然没能让他找回当年扬眉吐气的感觉。他眷恋往日的岁月,那时虽然缺吃少穿,可那时心里的感觉好哇!一个男人,拥有权力的感觉是什么都不能比的,权力是多么诱人哪!

    李家庚上任之后一连干了几件事,对于李国金来说,眼前的变化像梦一样不可思议,家家户户的生活节奏都异常紧张起来,没有看见谁立在桥头说东家长西家短,而是一头扎进自家的天地拼起了命,村里所有的“闲话中心”都自动关闭了!春耕种地,建猪圈养猪,引水工程,等等等等,好像背后有李家庚给催命似的。他惊奇地想,一个患了绝症的病人,咋有那么大的能量呢?他从心底里恨李家庚,但又从心底里敬佩他。恨,是因为李家庚把自己比得灰溜溜的;敬佩,是由于他本身也从中得到了实惠。为此,李国金心头总是压着一块石头,这对他的精神打击非常沉重。

    刚刚退下来的时候,李国金没有心思种地,有时闷在家里喝酒,喝醉了的时候就骂两句,或是没有理由地长吁短叹。每当夜深人静,李国金钻出自家的房屋,总爱在门前站一阵,好像是等待着一群人拥过来,或者等待着发生什么事情一样。然而,英武山是那样的静谧,淡淡的月光下,鸡不叫,狗不咬,连猪都酣睡着。只有英沙河的流水,轻轻地流着、流着——这声响本来是很美的,可是,在他听来是那样凄凉。啊,英武山、英沙河,你要诉说啥呢?

    啥都没有!一切都是那么沉静啊!

    当一个人失去精神依托之后,只好黯然神伤地活在自己的孤独之中了。

    经历了一阵时间的折腾,李国金终于想明白了。既然英武山已经走进了李家庚时代,那么聪明的人就不应该抱着老皇历。所以,他慢慢地适应了山坡地里的庄稼活儿,本来咱就是个庄稼汉嘛!国家主席说退就退了,小小英武山的村官你有啥留恋的?他自家也养了羊,而且尝到了甜头。自身的经济腰杆也硬实了许多,只要这么干下去,他有信心把自家的光景再翻个番!凭自己的劳动,家里有吃有穿有钱花,身体安康,儿女双全,人活一世你还求啥呢?你应该感到日子顺心才对呀!

    李国金在心里跟李家庚别别扭扭,还有一层原因。李家庚的能力他十分清楚,他是一个能人,无论是开饭店还是开电料门市,他经营有方,干得红红火火。他李家庚在商场鏖战时早已经不是正常党员了,他满脑子都是生意经,他患病之后既然能当支书,就说明身体好了,他放着大钱不挣,何苦揽村里这个苦差事呢?凭李国金多年的经验,李家庚注定另有所图。尽管眼前村里有饥荒,但是,他指不定盯上村里哪块地方了,最后他自己肯定不会吃亏的。俗话说,破家还值万贯呢!比如把山林卖了,把村里的土地卖了,以村子的名义贷款,自己干够了,再把窟窿扔给下一届班子!自己不照样可以捞一把吗?村支书既是一个官员,同时在李家庚这类商人眼里肯定也是个“买卖”。所以,起初他对李家庚一点儿都不信任。实际上,李国金也代表着当时一般群众的心态。

    不信任归不信任,可是人家李家庚并没有跟你结仇哇!每当在街上跟李家庚碰面,李家庚总是亲热地跟他打着招呼,问他忙啥呢?问他的身体好吗?弄得他心头热乎乎的。人家是一个现任支书,一个癌症病人哪!李国金这才感悟到,自己这叫庸人自扰!所有的不幸都是自己找的,你想得太多了,心气太高了,因此才有了这种旁人所不能理解的苦恼哇!

    李家庚心里清楚李国金的真实心态,但他对李国金还是友好的。他觉得李国金有集体观念,有一定的觉悟,毕竟是当过村支书的人嘛!他虽然仇视自己,但他对英武山的乡亲们有感情,而且说话办事、待人接物,都很有档次,是别的庄稼人所不能比的。李家庚看中了他的这个长处,所以,每当村里有啥事情,他还跟李国金商量,上边来了客人,李家庚就把他喊过来,替李家庚陪客人喝酒。李国金有请必到,有酒必喝,并不是嘴馋图这口吃的,他要接近李家庚,最好能把他的心扒出来看一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生活是最普通的,也是最无法把握的;对于无法把握或把握不了的东西,只要懂得慢慢品味就是了。后来,李家庚给村里办的几件事儿,真让李国金开了眼。这些事情都是他曾经想过无数次,却无法付诸行动的,今天却让一个病人给办成了!而且他发现李家庚真的没有私心,他把乡亲们的冷暖挂记在心上。

    李家庚干的都是凡人小事,可是,他李家庚却不是一个凡人!李国金在当支书的时候,的确没把这个普通的庄稼汉放在眼里。今天呢,李家庚确实也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而且确确实实摆出了一副玩儿命的架势,好像英武山不富起来,他死不瞑目!最让他敬佩的是,李家庚不贪财,不收礼,不好色,不抽烟,不喝酒,不进歌厅,不进桑拿,不顾家,纯粹是一副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的姿态!更让他吃惊的是,李家庚的灵魂深处有着崇高的信仰!这样的共产党员谁能比?

    李国金服了,真的服了!

    李国金心头对李家庚的种种怨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随之而来的是敬佩和感激!

    2003年的春天,英武山刮起了黄风,小河、房舍、街道等景物,全都被风沙遮住了。也就是在这个风沙漫天的日子,李国金一家遭逢了一场灾难:他家养的十五只小尾寒羊突然患病,一天就死了五六只。一堆白花花的死羊扔在那里,有的张着嘴巴,有的瞪着眼睛,模样十分悲惨,谁看了都心疼啊!已经到晚上了,李国金喝了一碗大米粥,连干的都没吃,就又到院里看小病羊了。他木然地立在那里,束手无策。他现在才感到恐惧了,心怦怦地跳着。灯光映照着李国金苍白的脸和一双焦虑不安的眼睛。他的脑子陷入了一片失望和混乱之中。因为不是啥光彩的事情,李国金对这个问题是低调处理,甚至是处在保密状态中。可是,李家庚不知怎么就知道了。天黑不久,李家庚的夏利车停在了李国金家门口。李家庚风风火火地走进来,进门就是一声深情的问候:“国金大叔,听说羊死了几只?别心窄了,出了啥事办啥事儿!”

    唯有为难着的人,才会深深体会这一声问候是多么令人温暖!李国金心中“呼”的一下子热了,连忙跟李家庚解释情况。李家庚看出李国金真往心里去了,嘴上都起了一片燎泡,就接过李国金手里的手电筒,走到羊圈旁边照了照,看见其他几只活着的羊正在打蔫儿,甚至嘴里还吐着白沫子。他焦急地说:“国金大叔,不能再等了,得赶紧请兽医。”

    李国金叹息了一声,抬头望望黑黑的天,呼啸的风声依旧不减。他为难地说:“这么黑的天,风又大,上哪儿找兽医呀?”

    “石门寨呀!我家死猪的时候就是请的兽医。不过,那个兽医只懂猪。”李家庚皱着眉头想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这样吧,我马上开车去石门寨。”

    李国金感激地说:“真是太感谢了,家庚啊,这么晚了,您身体又不好,行吗?”

    李国金妻子插话说:“让国金跟你一块儿去!”

    李家庚说:“不行,家里不能没人,得赶紧把活着的羊隔开!要不然就都传染了!”

    李国金感觉李家庚说得在行,决定留下来挪开没有死的羊。李国金望着李家庚晃着虚弱的身子走了,心里一疼。

    李家庚找到了石门寨的兽医,但是没有一个是懂羊的。他继续把车开到了秦皇岛市,通过关系找到了秦皇岛的名兽医。他用自家的汽车把兽医接到了英武山,兽医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兽医开始给羊诊治,李家庚也在一旁陪着——李国金家的小尾寒羊得救了!

    第二天早上,李家庚又开车去了秦皇岛市,给李国金买来了药品。李国金心里过意不去,要给李家庚汽车油钱和药钱,李家庚拒绝了:“你给我钱,就是小看我了,见外了。咱乡里乡亲住着,而且你还那么支持我村里的工作!只要你养羊发财了,我李家庚跟着高兴。除了养猪,你也给咱村开了一个致富新门路!”

    李国金夫妇落泪了!多好的支书哇!英武山有李家庚这样的村支书,是英武山人的福气哩!他真诚地为自己对他的怀疑和敌意而自惭形秽!

    后来,在李国金养羊的高峰期,李家庚还出资五千元,替他家换养了十只珍贵的绒山羊。现在,李国金家养的母羊已经繁殖了小羊,今年少说得挣四千元!

    李家庚觉得帮助别人并不一定要在自身最强大的时候,在困境中消除别人的困境是给予而不是施舍,得到的是没有任何杂质的快乐!

    李国金紧紧握着李家庚的手说:“家庚啊,过去我李国金恨过你,咒过你,今天我说一声对不住了!你这个人哪,心胸是没人能比的!”说着就抬手揩了一下眼睛,“你身体不好,往后村里有啥你忙不过来的事情,只要用得着我李国金的,就说一声!跟着你上刀山下火海,我他妈认!”

    李家庚感激地望着他,舒心地笑了:“啥刀山火海的,您言重了。咱农民嘛,除了跟土地庄稼打交道,跟猪啊狗啊羊啊打交道,还能干出啥惊天动地的业绩来?我不求你别的,就图咱庄户人的一颗血疙瘩心!您是老党员,只要响应党的号召,在村里多起带头作用,这我就满意了!”

    走活“科技”这盘棋

    在李家庚的灌输下,英武山的老百姓逐渐形成了这样一个概念:如今干啥都离不开科技。过去土里刨食儿,技术的因素不是很大;如今养猪、种树和建沼气池,哪一样都离不开科学技术。

    李家庚在英武山专门成立了农民技术学校,他多次到抚宁县城、秦皇岛市邀请技术人员来英武山农民技校上课,讲农作物、林果生产、生猪养殖、沼气池操作维修等科技知识,受到了英武山老百姓的热烈欢迎。技术员们也非常愿意来英武山,一是英武山的风景美丽,二是英武山的乡亲们求知欲强,三是李家庚支书热情好客。他们每次来都在李家庚家吃住,技术员们跟李家庚一家人建立了很深的感情。如今,英武山已经有自己的技术骨干二十多人,养猪这一方面,就有五位水平很高的技术员。村里猪场如果发现病情,或是出现其他险情,这几个土专家一出面就能基本解决问题。

    英武山几乎家家建起了沼气池。沼气在偏远山区非常实用,养猪的粪便和一些杂物放进池子里,产生的热力既能做饭,还改善了村里的卫生状况。建一个沼气池价格在五百元左右,一般的农户都能承受。但是,修建和使用沼气是要专门技术人员来指导和培训的。李家庚给村里请来了研究沼气池的土专家汪庆文。

    汪庆文今年四十九岁,高高的个子,背微微驼着,一脸憨厚、朴实的样子。尽管李家庚是从县科技局把他请来的,但是,他的身份还是一个农民。他是县科技局专门培养的沼气土专家,精通沼气池的设计、施工和维修。他夜晚在村技校给村民讲课,白天到各家各户查看沼气池的使用运转情况。哪家沼气出问题了,汪庆文就过去,他不仅尽快排除故障,而且还耐心地跟村民讲解发生故障的原因以及解决办法。汪师傅是英武山最受欢迎的人。

    汪师傅从2004年3月2号来到英武山,就一直在李家庚家里吃住,粗略一算也有半年多了。李家庚一家人对他很好,他几乎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了。李家庚家里用餐的人很多,但是,老母亲格外对汪师傅好,因为老母亲分明看出来,李家庚对汪师傅高看一眼。吃饭的时候,李家庚母亲会多给他碗里夹肉,晚上睡觉的时候,老母亲就到他的房里,看看被子是不是潮了,房间里有没有蚊子。汪师傅对李家庚十分佩服,对李家老少产生了深深的感情。尽管李家庚长得很普通,可他有一个特点,他的一举一动比任何人都潇洒、热情,他能把汪师傅这样拘谨的人慢慢融化掉。在自家都不大声说话的汪师傅,在李家庚家里却有说有笑的。有一次他开玩笑说:“你们这样对我,我都不想回家了!”李家庚听后笑了。每当“五一”、“十一”国家放长假的时候,李家庚就催促汪师傅回家看一看,因为汪师傅的家在抚宁北部山区吕梁峪,离英武山还有一百七十里的路程,而且路非常难走。今年“十一”,汪师傅回到自家的大山深处。因为李家庚出了名,他在村里也被乡亲们围住了,请他讲一讲李家庚给百姓办事的故事。汪师傅讲得有声有色,因为那都是他亲眼所见的呀。乡亲们真诚地说:“要是咱们村也出个李家庚支书,那该多好哇!”

    李家庚每次都是开着夏利车接送他。去汪师傅的老家,有一段又险又陡的盘山路要走,有一天,李家庚接汪师傅的汽车抛锚了,而且挡风玻璃也坏了!李家庚截住了一辆过路汽车,把修车的师傅喊来,修好汽车回到英武山,已经是半夜了。由于汽车的挡风玻璃一直没有修好,李家庚被冻感冒了!汪师傅非常清楚李家庚的病,心中充满了无限感激之情。他暗暗地想:自己应该好好向李家庚学习,一心一意为英武山老百姓做事,等他把英武山的徒弟带出来了,英武山的沼气问题都解决了,自己离开英武山的时候,心里会平衡一些,不然会觉得对不住李家庚。

    夏天的一个中午,英武山格外闷热,英沙河两岸的知了燥叫不止。李家庚觉得这天气竟然热出了烂苹果一般的味道。他闻着这种味道忙活了一上午的事儿。村里的杂事真多,今天也邪了,修路的专家、镇里的工作组、县里的卫生考察人员,来了一拨又一拨,而且中午都在李家庚家里吃饭。李家庚粗搂一下有四十多人,至少要摆四桌,加上家里人有五桌。这些都是冲他李家庚来的客人,而且都是英武山的功臣,一定不能怠慢。李家庚让妻子、妹妹都来帮助老妈做饭,不仅饭菜丰盛,而且还要热情周到。吃饭的人被李家庚领来了。地下两桌,炕上两桌,人们吃着、喝着、说着、笑着,一个个脸上都汗津津的。可是,吃到兴头上才发觉把汪师傅给丢了!

    李家庚率先发现了这个问题。汪师傅去了哪里了?他十分焦急,放下手中的筷子就走出去了,为此他还跟妻子撂了脸子,埋怨妻子没能想起汪师傅。李家庚知道汪师傅面软,他很可能被今天的阵势吓住了。也许担心人多坐不下,才悄悄躲开了。但是,李家庚不能原谅自己,怎么把汪师傅给忘了呢?人家汪师傅是村里请来的技术员,是英武山最尊贵的客人,况且,汪师傅这几天还生了病,热伤风导致鼻炎。一个病人不吃饭怎么行呢?他不能让汪师傅在英武山受一点儿委屈。李家庚沉着脸,走到村委会办公室,拧开了扩音器按钮,对着麦克风猛喊起来:“汪庆文师傅,你在哪里?请你听到广播后到家里吃饭!你听到了没有?汪庆文师傅,赶紧跟我联系!”

    汪庆文听到广播的时候,正悄悄躲在下英武的一个角落里啃着方便面。因为找不到开水,他只能干巴巴地嚼着。他装工具的兜子里时常备着方便面。他蹲在一棵杨树的阴影里,听李家庚在喇叭里喊他,心里激动了。他想,李家庚现在肯定是很着急的,他站立起来,想赶紧告诉他。但是,他又犹豫了,现在不能去了,如果见到李家庚自己咋说?他到那个乱哄哄的桌上重新坐下来吗?他很腼腆,不愿意跟那些官员吃吃喝喝。所以,汪庆文重新在杨树底下坐了下来。李家庚喊了一阵就不喊了,小村闷热的中午又沉静下来。汪庆文的病还没好,感觉有些头晕,上午给一家修理沼气池的时候,就险些栽倒在地。他倚着树身坐下,大口喘息了一会儿,两手狠狠地掐住太阳穴,强令自己打起精神。但是,他浑身无力,眯着眼进入晕晕乎乎的浅睡眠状态。

    过了一会儿,河岸的小路上传来轻软而急促的脚步声。李家庚被一个村妇带着找来了。李家庚看见汪庆文师傅靠着老树睡着了,他慢慢蹲下身,又不忍心叫醒他。这时,汪师傅自己睁开了眼睛。

    李家庚使劲摇着他的肩膀:“哎呀,汪师傅,你还病着呢,咋睡在这儿呢?还没吃饭吧,赶紧跟我回家吃饭!”

    汪庆文师傅喃喃地说:“家庚书记,我看您今天够忙的了,就别惦记我了。我看你家今天得有四十多号人,够难为你的了,家里人也跟着你操心费力。我吃过了,真的!”

    “你骗我,你还病着呢!”李家庚火了。

    汪师傅抬手指了指地上的康师傅方便面盒子:“这,我吃得挺好。”

    李家庚眼睛红了:“唉,让你遭罪了!”

    汪师傅黑瘦的脸憋得通红,继而又慢慢变青:“家庚兄弟,我在您家里住了这么长时间了,谁跟谁呀?你去忙吧,人家都是奔你来的客人,可别怠慢了人家呀!”

    李家庚拉起汪师傅的手:“那你得跟我回家午休,在这儿会感冒的,你已经得了热伤风了。走,跟我回去吃药,休息!”汪师傅还是不走。李家庚只好把他安排到村委会办公室休息。

    在李家庚离开之前,汪师傅还跟李家庚说了说目前村里沼气池的安装情况。李家庚非常重视汪师傅,非常看中沼气的普及,是有他深层考虑的。除了节省能源,还有一个村容村貌的问题。目前河北省积极倡导文明生态村,各地对村容村貌抓得很紧。春天的时候,县里镇里领导还到了唐山,参观了那里的文明生态村建设。领导回来就给他们这些村官开会,对此作了具体部署。生活环境美了,这是造福百姓的事情。李家庚从心眼里赞同。沼气池的普及不仅节约能源,而且干净卫生,直接关系着村容村貌,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李家庚听说村里还有一些死角,就叮嘱汪师傅说:“您帮我招呼着,多给那些没安沼气池的人家讲讲,让他们的榆木脑袋也开开窍儿。拜托啦!”汪师傅诚挚地说:“您放心吧,今天我还给你们原先村主任的老婆讲了半天呢。她说也要建沼气池。”

    李家庚笑了:“谢谢您哪!我先回去了,等客人走后,我让孩子来把你接回家,让我老妈给你再做一碗肉丝鸡蛋汤。”李家庚刚走到村委会门口,就碰上了原村主任的媳妇儿。李家庚跟原村主任的媳妇儿不是很熟,他很陌生地打量了她一眼。这眼神让她的心着实很冷地停跳了一下。原村主任媳妇儿亲热地说:“家庚书记,你不认识我啦?”

    李家庚纯正的目光露出疑惑的神色:“你是——”

    当她说出自己是原村主任的媳妇儿时,李家庚脸色一沉,就问她有啥事儿。

    “我想跟您商量一个事儿!”原村主任媳妇儿像一切精明的女人一样,有着最敏捷最现实的计算。自从她的男人在选举村支书现场骂过李家庚父子之后,她和男人就彻底没了人缘。村主任选举也结束了,李家庚支书、主任一肩挑,她的男人彻底退出了英武山的政治舞台。但是,他们还得在英武山生活呀!现在李家庚势力越来越强大,把李家庚伤了有她家啥好呀?所以,她必须背着男人搞好夫人外交,把闹僵的关系缓和下来。所以,她开始甜言蜜语地夸奖了一番李家庚。

    李家庚有点儿急了:“有啥事儿你就快说吧,我家里还有几拨儿客人呢!”

    “我家男人对不住你,我替他跟您赔个不是!他不该骂您家老爷子啊!”原村主任媳妇儿说着,羞愧和懊悔使她的容颜着实庄重起来,“看着你干得这么好,他正在家里上火呢,他让我替他给您道个歉。”

    “就这事儿?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没啥!”李家庚脸色依然严肃,“跟你说呀,兄弟媳妇,那天要不是我表态,马上就会有人揍他!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你捎个话儿给他,甭上火,往后自个儿给自个儿长回脸,好好把自家的事情干好!”

    “是啊,是啊!”原村主任媳妇儿点着头,“我一定跟他说。不过,我们还有一个事情求您哪!”

    李家庚冷冷地说:“你说吧!”

    原村主任媳妇儿说他家响应村里号召建沼气池,但是,现在家里钱紧,过去村委会还欠他男人五百块的补助费。他男人的村主任被灰溜溜地选下来了,这钱就一直没有拿到手,请求李家庚还给他们这笔建沼气池的钱。她很会说话,一脸无地自容的样子,尽量把话说得自然而圆熟,得体而动听。

    可是,李家庚听了心里别提多别扭。你男人当权的时候,都拿不走补助,而且还给村里集体经济留了个“窟窿”,现在到我这里要钱来了,是不是拿我李家庚的“土”呢?新班子凭啥给你这笔钱?你们不是不知道,村里干的好多事都是我李家庚个人掏钱,现在亏你们还能说得出口!

    看着李家庚恼怒了,原村主任媳妇儿就掩着脸啜泣起来。李家庚最见不得女人的哭。这年代做人难,当村干部更难。按照党性原则办吧,难;违背自己良心办吧,也难。多数的时候,村干部遇事都是马马虎虎,一推,二拖,三许愿,也就搪塞过去了!可是,后患隐伏下了!李家庚不是这样的做事原则,遇事就得果断解决!然而,理虽说是那么个理,人,究竟不是石头。既然这对夫妇认错了,就原谅他们吧!李家庚想了想,爽快地说:“行,这钱我给你们,把沼气池子建起来吧!”然后他把在办公室里休息的汪师傅喊了出来。

    让汪师傅跟原村主任媳妇儿接了头,李家庚的手机响了,是家里那些客人喊他呢!李家庚转脸跟汪师傅叮嘱了一句:“赶紧给她家安个沼气池啊!”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汪师傅把原村主任媳妇儿领进村委会,详细商量建沼气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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