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政基石:村官李家庚的故事-相知年年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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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惦念中的尊严

    今天上午,英武山要召开一个重要会议。

    李家庚在主持召开这个会议之前,曾经在喇叭里把会议内容都广播出去了,就是传达中央“一号文件”精神。一般情况下,凡是上面有啥新精神,李家庚都要让老百姓知道,在喇叭里广播三天。他对过去的班子不满意,其中就有这一项,中央、省、市、县和镇里的精神不往下传达,都让他们给贪污了!他说这叫“精神贪污”,这叫渎职,比你拿了集体几万块钱还可恶!

    可是,像中央“一号文件”这样极重要的事情,还要组织召开党员、群众的代表大会,进行专题讨论。李家庚记得这二十多年来,中央为了农业下发了好几个“一号文件”,但是他又有一种预感,今年的这个文件格外重要。看来,中央把农民“增收减负”的问题提到了英武山顶那样的高度。

    这个春天的上午,阳光明媚。李家庚早早来到了村委会,看着党员和村民代表都来齐了,就把人拢到宽敞、明亮的会议室。他先让村文书王福把中央“一号文件”念了一遍,然后就让村民们发表各自的意见,最后他来个全面总结。那年组织学习“三个代表”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做的,王福念上一段,李家庚就喊停,他让人们结合英武山的具体情况发言。理论联系实际是我们党的光荣传统嘛!李家庚严正地说:“啥是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呀?我看哪,咱引水、修路、养猪,把群众关心的问题都给解决了,党就有了威信,就是代表了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上边定盘子,下面就得照着盘子做菜,把菜做得香喷喷的,让人们爱吃想吃,你就成功啦!”

    早春的天气,气温转暖,英武山的大地差不多解冻了。英沙河两岸的杨树已经萌生了淡淡的绿意。山峦向阳坡上的小草已经顶破潮润的土皮,露出了尖尖的小芽。也许受了春天地气的滋养,今天王福的口音格外响亮,他把中央“一号文件”念完的时候,人们还依稀听见村委会西边的小学校里,王玉婷正在领着英武山的孩子们朗诵古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李家庚听见朗朗的读书声,一下子笑了:“你们听啊,孩子们在朗诵古诗啊,也是粮食问题。王福把文件念完了,大伙儿都听出来了吧?今年中央一号文件的核心实质是啥?谁来说说?”

    李国金被文件里的话感动了,笑着插话说:“我看哪,中央是真心关心咱农民哪,把农业税降低三个百分点,这三个百分点咋算,我还没弄明白,但是终于是降了!五年内取消农业税呀!还有呢,中央重视粮食生产了,给粮食贴补,别管钱多钱少,这可是多年没有的事儿啊!说明中央惦念咱农民哪!”

    “说的倒对,可是你还没总结出核心问题呢!”王华说了一句。

    李国金皱着眉头想了想,说:“是,是减轻农民负担!”

    “不全面,你只说对了一半!”李家庚解释着说,“后面的大段文章说的是啥?是增收哇!光减负不增收也不行啊!看来我们支部,去年的工作是干对了,我们紧紧抓住了增收这个重要环节!”

    “是啊,过去我们听不到中央的声音,整天瞎忙活。简直是糊涂庙里的糊涂神,我们还得烧糊涂香,求糊涂愿!”韩继涛平时有点儿忧郁的眼睛,这时蛮有精神了,“我们今天听王福一念,啥都明白了,中央急着让我们农民增收哇,还给种粮直接补贴,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啊!钱虽说不是太多,可是咱农民听了,心里头热乎乎的,说明党和政府对咱的政策有了倾斜,还想着咱农民呢!”

    “这就是及时雨呀!咱这儿还好点儿,听说有的地方,农民都不种地了。种田亏本,自己富不了,集体也跟着穷啊。公共服务也没人做了,连电线、水泵都偷光了!教育、医疗和其他服务都没有了!农民纷纷上城,城里人还下岗呢,这么多农民到城里干啥?吃不上饭就偷就抢呗,到头来给咱农民抹黑!”王申担忧地说。

    “唉,孩子多了,爹娘难做。咱农民太多了,谁当领导不发愁哇!”李家庚叹息了一声。在农民们热烈的议论声中,李家庚感觉着、思考着。尽管在英武山,农民负担不像别的地方那么严重,但是,收税官员与农民之间的矛盾,总是模模糊糊地存在着。去年收缴农业税就暴露了一些问题。中国有八亿农民,每年新增人口一千一百万,农村现有劳动力就有四点五亿之多,每年还新增一千万人。而农民种地只需要一两亿人就够了。所以,每年流向城市的人口就有几千万人。农村劳力的无限供给,自然会导致劳工待遇的下降,劳资关系必然紧张。老板克扣民工工资就是一个例证。国家总理给农民要工资,着实让人感动啊!可是,这个事情背后透着极大的隐患哪!这正常吗?由于《劳动法》和工会组织没有能力保护民工,民工必然要为自己的利益而争。弄不好的话,农业问题就会转化为城市问题呀!前些日子,李家庚看到电视上一个报道,重庆一个专门给民工打官司的律师,多年替农民打官司,可是他的公司却难以维持了。因为给民工打官司,即便胜诉了,农民也拿不到应得的钱,所以民工就不能付给律师钱!李家庚看后十分伤感!农民哪,农民!给农民增收不仅仅是一个经济问题哩,还是一个政治问题呀!所以说,村党支部的担子非常重,要尽一切努力让农民增收。只有乡村富裕了,农民才能安居乐业,国家基石才会稳固呢!

    但是,生活总是勇往直前的,也不断有一些好消息传来:他看见报纸上说,农民工也可以入城市医疗保险,农民工还可以考上研究生,有的农民工还获得了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等等等等。几天前,镇党委书记李家纯就告知李家庚一个好消息,政府具备了贴补农业的能力,明年抚宁县就要提前免掉农业税了。他激动地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大家。在场的农民热烈鼓掌。

    韩德全颤抖着声音说:“咱农民种地,是老鼠背上生疮——发不大。可是,有块地种就能活命啊!自古以来,从我韩德全记事儿起,就知道种田得交皇粮国税。我做梦都没想过,这辈子还能赶上不交皇粮国税了!”

    “对呀,农业税这块儿,每年每家也就是二三百块钱。对于城里人来说,算不了啥,也就是下一顿饭馆子,还不能喝好酒!可是,对咱英武山的农民来说,这不是个小数目,就等于我们一年有了油盐酱醋钱,庄稼人就能活命啦!”一个老党员立刻感到了一种战栗般的激动。

    李家庚含着自信的微笑说:“大伙儿说得挺好,国家出台的这些新政策,我们一定要落到实处!我们的中央领导非常务实,非常亲民!我们还有啥理由不干好呢?”他这样说着,心里却有着这样的思考:他看过一些资料,由于计划经济体制下形成的城乡分割二元结构,歧视农民的现象很多。农民名为国家主人,实际上只是工业化原始积累和廉价农产品的提供者,在就业、户籍、福利、社会化保障等方面一直得不到平等的国民待遇。还农民公平税赋,意义不仅是减负,还有一个打造公平社会环境的问题。在我国,过去一直是两套不公平税制,我们的农业税长期高于城市居民税制。目前,我国是世界上唯一专门向农民征收农业税的国家。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央出台了新政策,得民心,顺民意。零税赋的出现,不只在于农民负担绝对数量下降了多少,而在于废除了一种对农民的不平等待遇,为今后的城乡一体化扫清了障碍,还了农民一个真正作为人的尊严!

    “我们石门寨镇,种粮每亩补多少哇?”一个种田的农民提出了具体问题。

    李家庚说:“镇里研究了,可能是每亩补六块!不多,但是瓜子不饱是人心哪!你们有啥意见吗?”

    “没意见,啥时候兑现呢?”

    李家庚说:“快了,春耕之前就发!”

    人们由衷地笑了。春耕春种开始了。

    尽管种粮不是英武山的强项,这一年,除去退耕还林的六百亩山林,英武山所有土地都种上了玉米、大豆和谷子等粮食作物。庄稼长势喜人!英武山没有一块闲置的土地,比往年多种了很多粮食。

    关于粮食增产的问题,李家庚正在琢磨一个方案。没有成形的时候,他还不敢说,这样的计划还揣在他的怀里,不断地酝酿着、完善着,像小鼓一样敲击着他的心。

    秋收的时候,李家庚忙于修路,但是,他还是愿意到庄稼地里看一看。看着这些丰收的庄稼,他心里感动啊!他透过薄薄的秋雾,看见远方山坡地里的玉米、大豆和金黄的谷子在轻风中弯曲着颤动,淌着汗水的脊背在微微晃动着。玉米秆黄了,挺拔健壮,在谷子的方阵中间,像棋格子似的,这儿,那儿,呈现着一块块的嫩黄。大豆爆裂的噼啪声,似乎带给他一种气息:这些庄稼都以各自的方式,向人间散发着一股股沁人肺腑的清香。他马上回想起自己当年种田的情景,种田是平静的,是辛苦的,也是快乐的。每一天的节奏都充满了忙乱和紧张,但他依稀能听见庄稼的说话声,不,起风的时候就像歌唱!那充满活力的歌声在耳边回响,这是赞美土地和生命的歌!哦,这永远叫他动情和依恋的英武山哪!

    剖析自己的灵魂

    李家庚认为: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要敢于剖析自己的灵魂!

    人怕伤心,树怕剥皮。人心受伤以后,要经过痛苦的漫长过程来修复。这一天,李家庚的心受伤了,那揪心的愤慨和痛悔,是非常折磨人的。

    这一天,他动怒了。动怒的这一刻,他不再是一个村支书,他变成了一个血性男儿,变成了一个凶汉!

    这是个春天的上午,春耕之前的英武山阳光明媚。有一个村妇在英沙河边自家田地头燎荒,为即将到来的春耕作准备。她把地头枯黄的草点燃了,全然不顾一旁堆放的秸秆。浓烟四起,已经严重影响了村路的视线。美丽的小村庄沉浸在阴暗里,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起来。文明村约是有规定的,不能在村头燎荒和焚烧秸秆。李家庚看见这股黑烟就火了,他变得非常暴躁,脸上憋出了黑红色。急步走到那个村妇跟前的时候,他说话的语气几乎是咆哮了:“赶紧给我停住!我在喇叭里播了多少遍啦?啊,你咋就不听呢!”

    李家庚碰上碴儿了。要是一般性情温和的女人会被他吓住,可是,这个村妇偏偏不怕硬,瞪着眼睛跟他对骂起来:“我们家的地,我们家的庄稼,我愿意烧就烧!别看你当支书,我也怕不着你!你还能把我吃了吗?”

    李家庚气愤地骂道:“你这个婆娘真是蛮不讲理!你看你年纪轻轻就这么赖,将来还不成了母老虎哇?”

    村妇的火气被李家庚的话刺激起来了,接下来的对骂非常难听,而且继续焚烧秸秆,还故意把烟弄得狼狼虎虎。

    李家庚震怒了!他今天发狠要跟这个村妇斗到底了。他不仅跟她对骂了一阵,还险些动了手。患病以后他的脾气柔多了,要是赶上当年他端着海碗砸那个酒鬼后脑勺那阵,他会把这个村妇狠狠揍上一顿的。今天他没有动手,可是,他有失冷静,竟然动用了专政机器。他一个电话打给石门寨派出所,一辆警车鸣着警笛赶到了现场。因为警察对李家庚很信赖,不分青红皂白,就要罚款。

    村妇瞪着红红的眼睛,盯了李家庚一眼,还朝他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呸,想罚老娘?没门儿!该死不留念想,你不配当支书!”

    警察把她喝住了!拖拖拉拉地把她拽走了!

    村妇的孩子哭泣地追着,跑着,凄厉地哭喊着。

    村民们围过来向李家庚祝贺,有人还骂了村妇几句。

    李家庚这一刻蒙了,一句话也没说,像一个空壳儿一样站着,仿佛时空就凝固在那儿了。他就这么定定地望着,久久地望着,失魂落魄一般。

    最后他的目光越过英武山的上空,像一个找不着家门的孩子。

    每天中午回家,李家庚一进门,就兴冲冲地闯进厨房,问母亲今天做的啥饭,然后就坐在餐厅里,说说笑笑地跟着家人吃饭。今天,他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傻呆呆地坐在那里,摆好的碗筷都没动,双眼直勾勾地望着什么。

    “你傻了?快吃饭哪!”王玉婷把一块伯乐饼夹进他的碗里。

    李家庚依然没有动筷子,就那么呆呆地坐着,瞅着伯乐饼没有食欲。他心里肯定有事儿!这可是母亲亲手做的伯乐饼啊!这种伯乐饼是石门寨一带的特产,英武山的农民都爱吃。它是用玉米淀粉包起来的饼子,里面夹着韭菜、肉、粉条等原料,既清淡可口,又经济实惠。如今这道乡土菜已经端上了秦皇岛市大酒店的餐桌。

    李国和老人担忧地问:“家庚啊,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哇?”李家庚没有说话。村妇最后的面容模糊了,但是孩子的呼喊声没有消失。他静静地坐着,发出一声轻轻的恍如隔世的叹息。李家庚稀里糊涂地把饭吃完,就一个人走进自己的房间。今天这种恼人撩人的情绪,正在纠缠折磨着这位钢筋铁骨般的汉子。在这样的问题面前,一向有主见的他竟然失去了决断能力,变得惆怅、优柔起来。他靠着沙发闭了一阵眼睛,希望快一点儿度过那令人别扭难堪的时刻!

    天阴了,过了一会儿就下起了雨。连绵的春雨,刷刷地落着。英武山笼罩在一片迷茫的春雾中。从节令上看,这大概是英武山今年的第一场雨了,过不了多久天气就会热起来了。春雨制造出了一种令人愁闷的气氛,李家庚就在这样的氛围里,反省自己的过失:你为啥这么轻率地处理这样一件小事?你懊悔了吧?懊悔吧!痛痛快快地拷问自己的灵魂吧,你也许会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于是,他把这些反省的内容记录在笔记本上:“李家庚,你是一个党员,1984年入党,到今天已经有二十多年党龄了!同时,还是英武山的村支书,你今天怎么能这样呢?你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一个村妇焚烧秸秆,她是错的,可是,她一个女人家纵有一千个错儿一万个不对,你可以耐心地说服教育,给她做工作,一时做不通就慢慢做,她是英武山的子民,也跑不了哇!可是,你的耐心哪里去啦?你真混哪,你怎么能让警车把她给抓走呢?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吧?”写到这里的时候,李家庚觉得脑子轰然作响,眼睛里在向外喷血。

    “你过去做事有时唐突欠考虑,今天的事情就不能这样定论了!你简直太恶劣了!你的灵魂有问题!你是替党在英武山执政的公仆,公仆是啥?公仆就是为老百姓服务的!你居然这样对待你的百姓!你给党抹黑了呀!你今天是吃错药了吗?怎么这样大发雷霆,怒气冲天?你觉得你李家庚有病,就有理了吗?全村的百姓就都得让着你,宠着你?你以为自己给乡亲们办了点儿事情,就成了功臣了吗?那些事情都是你应该做的,不是你耀武扬威的理由!究其根源,你骨子里还是有官本位的思想作怪,你是村官、土皇帝,你比人家高一等!你有权力、有资格在人家百姓头上指手画脚!你想了,英武山是你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你想咋弄就咋弄!你错了,如今是法治社会,你好好看看,你好好想想,党员守则和支书守则都说了,不能打骂群众!你咋做的?你今天的所作所为,不是一个合格的党员,更不是一个合格的村支书哇!最不能饶恕的是,你还动用警察。警察出于对你这个支书的信任,替你抓了人,可是,你想过没有,你不仅损害了党和政府的形象,也把警察拉上给你垫背了,毁了警察在人民群众中的形象啊!”写到这里,李家庚的手颤抖了,再也写不下去了。

    李家庚搓了搓手掌,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继续写道:“你应该研究人哪。今天这个村妇是性格刚直的人,这样的人往往吃软不吃硬,所以你不能给她来硬的,给农民做工作不能讲那些千篇一律的大道理,我们要审时度势,察言观色,抓住对方的心理弱点,给予安慰、关怀,以情感人,以理服人,才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现在明白了,可是,晚了!戏剧可以从头再演,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而人生不会,逝去的永不可能再回来,等后悔的时候只能感慨万千了。我们不可能让每一分钟都充实,但我们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多地把事情办好,才能对得起父老乡亲哪!你李家庚自信是一个好人,有一副好的德性,你身上有很多珍贵的东西,万万不要在自己生命的路上走丢了呀!”

    李家庚写到这里,他的眼里布满血丝,疲惫的表情里还显出某种暂时的憔悴。他颤抖着手抓起手机,给石门寨镇派出所打了电话。他在电话里承认了自己的过错,请他不要罚她的款,而且要立即放人!

    警察那边却没答应。警察说那个村妇态度依旧蛮横,得拘留她几天,让她知道你李家庚马王爷的三只眼!免得放虎归山,再给你这个支书找麻烦!再说了,不把她摆平了,你李家庚在英武山就会威风扫地,丢了威信!

    李家庚怒了:“屁话!我李家庚的威风、威信是靠这样树的吗?那样我不成了恶霸了?赶紧给我放人!”他在电话里竟然跟警察吵起来了。

    李家庚马上合上笔记本,闭了一会儿眼睛,尽量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然后就走出去了,钻进自己的夏利车里。春雨还在落着。密密的雨点扑打在李家庚苦涩的脸上,他把头探出车窗,仰着脸,接受着今年第一场春雨的洗礼!他要顶风冒雨把这个村妇接回来。如果警察不放人,他也不回来了,李家庚就陪着她一同接受拘留!

    李家庚跟警察磨破了嘴皮,才把那个村妇从镇派出所接回来。他把村妇送回家,在村妇的家里正式道歉,而且,在村党员会上作了自我检查。

    村妇一家人感动了,村妇也给李家庚道了歉。

    尽管事情过去了,李家庚每时每刻都在提醒自己,审视自己的灵魂!在基层当父母官,常常接触的是老百姓,个别老百姓素质差,让李家庚动怒的事情隔三岔五就冒出来一个。比如,村里建学校的时候,村民李玉林的五间房子需要搬迁。尽管村里已经给他划了宅基地,可他在老地方生活惯了,不愿意搬家,李家庚劝说了半天也不开窍。李家庚火气又蹿上来了,想打想骂了。这一刻,他忽然想到了自己是村支书,你代表着党和政府的形象,不能怒,要耐心,耐心,再耐心!经过李家庚的多次劝说,李玉林终于同意搬迁了!

    李家庚随时都警告自己制怒。人的脾性是由水和火组成的,激情是火,理智是水,激情太盛的时候就要求助于水;当水淹没了人的斗志,就得求助于火重新点燃激情。渐渐地,李家庚明白了一个道理:人都吃五谷杂粮,谁也不是圣人,谁也不是完人,谁都可能犯错误,关键是你对待错误的态度!绝不能原谅自己,不能给自己留退路!失误是催人猛醒的良药,有时会给人以神奇的结果和重大发现,催人清醒和奋发!这样的人生才会有意义!一个人如果放弃了对意义的追求,就等于放弃了生活!

    解剖自己,勇于改正错误,不仅净化了自己的心灵,而且还能得到丰厚的回报!这种回报就像每一次充满希望的耕耘和播种,每一次沉甸甸的收割和获取一样,都带给李家庚极大的满足。王满的事情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那是李家庚第一次当村支书那阵儿发生的事。1990年的腊月,寒风吹得正紧。村里有一些杨树苗要分到各家各户去,李家庚在喇叭里喊了半天,终于有人到英沙河边来了。树苗不多,来人抠走栽上就会长成参天大树。人们纷纷把杨树苗抠走了,这个时候,英沙河已经结冰,踩上去发出脆脆的声响。李家庚从冰上踩过去的时候,看见青年村民王满扛着镰刀大摇大摆地来了。因为没有树苗了,李家庚对王满解释说:“你来晚了,树苗已经都抠走了,下次有了再说吧!”

    王满身材高大魁梧,年龄不大,由于大山里的农民劳累,额头和眼角有很深的皱纹。他说话也是大声武气的:“凭啥没有我的了?我他妈偏得挖几棵!”说着就弯腰挖那些长高的树苗。

    李家庚劝解说:“王满哪,我可是告诉你,我李家庚啥脾气你也知道。我在喇叭里也喊了,树苗不多,不可能家家都摊得上,谁先来算谁的。小树苗没有了,你挖的可是长高的树苗,你非要挖的话,是破坏《森林法》的!”

    “你少拿啥《森林法》吓唬我,我们农民已经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了,你们当官的还想在我头上拉屎拉尿,没门儿!”王满说话的时候,头也不抬,用镰刀使劲地抠着杨树苗子,砍得冻土嘣嘣响。

    眼看着挖到树根了,李家庚有些气愤了,上去攥住他的胳膊:“王满,你小子真想搅事儿,是吧?”

    王满瞪着眼睛,从李家庚手里挣脱开胳膊:“我不想搅事儿,是你们当干部的偏心眼儿。啥事儿都该一碗水端平吧?”

    “你别跟我比划了,你以为拿镰刀比划我,我就怕你呀?”李家庚强忍住火气,“走,跟我到村委会说说去!”

    王满心想自己占着理儿,走到哪里我也不怕。他倔倔地跟着李家庚走了。

    李家庚把王满带到了村委会。光是两个人的时候,俩人只是斗嘴,但是,村委会人多了,李家庚和王满都好面子,谁也不愿意当众丢了自己的面子,所以就都拢不住火了,当着乡亲们的面儿,三说两说就闹崩了。李家庚最不能容忍的是,王满竟然用镰刀在他脸上晃来晃去的,一副要砍人的样子。

    李家庚和王满动了手,双方厮打在一起。多亏冲上来的人夺过王满手里的镰刀,才避免了一场流血事件。但是,两个人的仇就做下了,甚至两家的仇都做下了!从此,王满一家人见了李家庚不说话,李家庚见了他们也不哼不哈。那时的李家庚,年轻气盛,还没有今天反省自己的意识,做对做错都是做了。李家庚刚刚患癌症的时候,李家人怕王家人幸灾乐祸,就对王家人保密。李国和决定先把这个不吉利的、可能引起王家人解恨的消息封锁起来。可是,这个消息怎么能封锁得住呢?王家人知道了,而且还确实没有到家里慰问。看来,这个疙瘩依旧没有解开呀!

    这次李家庚重新出山,王满父子都很担忧和焦虑。因为这个“过节儿”,所以在2003年4月选村主任的时候,他们没有投李家庚的票。当然,身为村支书的李家庚已经在村里踢开了“头三脚”,赢得了人心,凭他王家的阻拦是挡不住的。但是,他们知道,这叫支书、主任一肩挑,李家庚在英武山的权力很大,就是土皇帝。所以,王家父子一直担心李家庚这次重新出山会对他们打击报复。知道内情的村民还跟王满他爸开玩笑说:“听说你们父子都没投李家庚的票?看他将来咋收拾你们吧!”

    实际上,李家庚早已把十年前的“过节儿”忘记了。治病和带领村民致富,是李家庚的全部生活主题。但是,没有见过世面的王满未必这样想,有时候,他做梦都觉得李家庚朝他走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可是,就在这个当口,王满和村民王银因一些纠纷打了一架。王满父子知道,王银是李家庚的亲戚,听说在打架之后,王银跑到李家庚家里诉屈。王银倾诉委屈的时候,曾经求助李家庚的母亲过来帮腔。李家庚听说了两家矛盾的原委,没有吭声。王满父子满以为李家庚会借这个机会,狠狠地整治王满一把,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是,他们想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了!

    李家庚不仅没有给王银撑腰打气,而且还批评了王银:“你不要以为我当了支书、主任就可以替你撑腰,替你出气!这种想法是错误的!我是跟王满有过冲突,可那也是为了工作。再说,今天的李家庚已经不是过去的李家庚了,我是死过一回的人,啥都看开了。我这次出山是应党员和群众的盛情邀请,是要给英武山干点儿实事儿。想干事儿,就得有一个稳当和谐的大环境。为了这个大局,你们这些亲戚就得替我想想,不管你有理还是没理,都别指望我替你说话!别闹了,都是英武山的人,都是喝英武山的水长大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有啥过不去的呢?冤家宜解不宜结呀!而且你们还都姓王,是一家人哪,我看你们还是尽快和解吧!”王银对李家庚的回答很不满意。他失望地走了,但是,他没有再跟王满打下去,两家的矛盾最后还是被李家庚劝开了。

    李家庚教训王银的事情,不知怎么传到了王满耳朵里。王满起初还有些疑惑,后来,李家庚的表现真正让他放心了。一个早上,天刚刚露出鱼肚白,李家庚路过王满家门口,看见王满的父亲正在给牛喂草,就走进去了。小院有些凌乱,到处充满着鸡粪味和牛槽里的豆腥味。李家庚一进来,就闻到了这些难闻的气味。但是,他依然面带微笑。李家庚的微笑却使王满的老爸心里发冷,他的脑袋“轰”的一响,像是有啥东西炸开了个洞,积存了很久的东西漫了上来。老人不知是该把他让进屋里,还是就这样站着。王满还在炕上跟媳妇儿睡懒觉,但是,他已经听到了李家庚说话的声音了,心情紧张地支棱着耳朵。

    李家庚收起刚才的笑容,恢复了严肃的神情,说:“我就不进屋了,今天我来跟您说个事儿。你家王满跟王银打架,王银找到我,我批评了他一顿,但是我听着,王满也有责任,一个巴掌拍不响嘛!希望你们两家人都冷静冷静,别再闹了!就这么过去吧,咱庄户人家活着多不容易呀,致富,挣钱,那才是正事儿呢!”王满的老爸没有想到李家庚会说出这番话,有点儿受宠若惊了,连连点头:“是的,是的,我也跟王满这孩子说啦,不闹了!今天您这个大支书亲自来登门,我们能不给面子吗?”李家庚满意地点了一下头,转身要走。

    屋里的王满都听见了,探着蓬松的脑袋,有些感动了。忽然,李家庚又想起啥事情来似的,收住脚步,把脸对着王满的老爸说:“还有一个事儿,我还得跟您说一下,您还得叮嘱王满兄弟一声。”

    “您说,您说。”王满的老爸诚恳地点着头。

    李家庚的眼睛清澈黑亮:“大叔哇,您也知道,过去我跟你家王满有过那么一场,以后咱两家走得远了,甚至结了仇!其实呢,现在想想那是啥事?现在我都后悔,本来是不该发生的故事啊!”

    “王满这孩子脾气不好,愣啦吧叽的!您别记恨他了。”王满老爸央告说。

    李家庚爽快地笑了:“我哪是记恨他呀?我今天来,是想让你们放下包袱!别以为你们没投我的票,就成了我的对头。不是,我心眼儿没那么小!是我欠你们的!当时我是支书,从年龄上算,我还是王满的大哥,要错是我李家庚的错儿!你们记住,我不会秋后算账。揪辫子,穿小鞋,那是小人才干的事。你跟王满兄弟说,过去我有啥对不住的地方,就请多担待点儿!我李家庚得了这么个病,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有啥看不明白的?我这次出来,不图别的,就是想给大伙儿干点儿事儿,咱英武山太穷了。至于我的工作,你们支持不支持无所谓,就是别有啥负担。而且,不要因为跟我有意见,影响你们的情绪,耽误了你们家致富!”

    王满的老爸心一下子热了,深深地点着头:“谢谢您哪,我也替王满跟您表个态,有您这个宽宏大量、一心为民的好支书,我们不想别的了,一定跟您好好干!”

    李家庚微笑着点点头,满意地走了。

    王满的老爸送走了李家庚,赶紧把儿子从炕上撵起来,高兴地告诉儿子这个事情,并警告儿子别跟王银闹了,而且跟李家庚解开这个疙瘩。

    其实,王满都听见了,他跟老爸一样感动。有了李家庚这一番热肠子话,积存在他心中惊恐不安的东西化解了,随之而来的是感激和力量。他抓起一把菜刀,在手里掂了掂,当啷一声扔给老爸,狠狠地咬着嘴唇说:“爸,你儿子脾气不好,总爱给你惹事儿。从今往后,我改了!不光改,还要跟着家庚支书干事儿致富。您儿子的命是您给的,如果我还是狗改不了吃屎,您就一刀砍了我!”

    王满的老爸哽咽了:“孩子啊,你爹都活了这把年纪了,土埋脖子的人了,盼个啥?还不就是盼你成人,盼你不给我惹事,盼咱家过上平安幸福的日子吗?从今天起,你要是真正变好了,我就给家庚支书磕头、烧香啊!”

    王满硬硬地说:“老爸,你会看见的!请相信我!”

    果然像王满说的那样,在以后的日子里,王满变了。他成了李家庚的追随者,李家庚在村里号召啥,他就紧跟着干啥。比如说养猪,王满自从到李家庚家的猪场参观以后,很快就建起了一个存栏一百头的养猪场,建了沼气池,退耕还林的时候,自家带头种上板栗树,他还帮着乡亲们到山上栽树、栽植丹参。李家庚看着王满这个小伙子,心里是畅快的。他们在共同的生活与劳动中,建立了深厚的超出支书与村民之间的情感。

    那个夏天,李家庚上山引水被蚊虫叮咬,在病情极为严重的时刻,王满父子多次到家里看望,还偷偷掉了眼泪。有一天,王满听说输液后的李家庚开始吃饭了,心里格外高兴。他知道李家庚最爱吃猪肉,就找到村里的一个叫大东的屠夫,在那里给李家庚买了一扇二十四斤重的猪后肘。他怕李家庚拒绝,就让大东杀完猪后亲自给送去。

    大东把猪肉送到李家庚的家里,把红嘟嘟的猪后肘往地上一扔,大咧咧地说:“家庚书记呀,这是王满让我送给您的,您就趁着新鲜赶紧炖了吧!”

    李家庚正被病魔折磨得愁眉苦脸,一听说是王满让送来的猪肉,心里顿生一番感慨。他的心情很复杂,王满曾经是他的仇人,可是,感情因误解的冰释而更加深切,今天他们成了志同道合的知心朋友。还有啥比这更让他欣慰的呢?但是,他不能收这肉。他是个村支书,吃了老百姓送的东西,那是受贿呀!你一个党支书的原则到哪里去了?

    李家庚把屠夫大东喊住,慢慢蹲下身来,仔细端详着红红的猪肉。这的确是一块好肉,他使劲拍了两下白花花的肉皮,就像拍着王满浑厚的肩膀:“大东,肉确实是好肉,王满知道我爱吃肉!可是,今天这肉我不能收,你赶紧给王满家送去!”

    “你看,你这人哪,人家的一片心意,就收下炖了吧!你让我送回去,咋开口哇?”大东为难地摊开油脂麻花的双手说。李家庚想了想,说:“你不拿走也行,那么花了多少钱?我把钱给你,你再把钱还给王满!行吧?”

    大东还是摇头:“不中,不中!你这不是让人家王满老虎吃日头——白张嘴了吗?这样会伤了他的心的!”大东叼着一棵香烟吧嗒着,忽地想起什么来,说:“俺明白了,你是当官的,怕人说你是受贿!咳,这年头儿送点儿烟、酒,还有肉、饮料、水果什么的,都不叫受贿了,这叫礼尚往来呀!”

    “没想到你个杀猪的,还长了一张快嘴!”李家庚抬手指了指大东的脸,严肃地说,“大东,快给我弄走!你就跟王满说,心意我李家庚领了,不吃比吃了还高兴!”

    李家庚吃力地抱起猪肉,要递给大东,猪肉压得他气喘吁吁。

    大东不忍心看下去了,赶紧接过猪肉往肩上一扛,晃悠悠地走了。

    李家庚长舒了一口气,刚刚稳了稳神,就听见院里“咚”的一声响。他吓了一跳,厨房里做饭的母亲也听见了。他和母亲急忙走到院里,看见那块猪肉隔着墙给扔进来了!李家庚赶紧拾起沉甸甸的猪肉,骂道:“这个兔崽子!够鬼的!”

    李家庚抱着猪肉出了门,发现屠夫大东早没影了。他叹了口气,把猪肉装进夏利车里,开车给大东的屠宰点送了回去。王满知道以后,亲自扛着猪肉找李家庚来了。

    天气热咕嘟嘟的,汗水顺着王满的脸、脖子和光着的脊梁往下淌。他肩上扛着猪肉站在门口,脸上带着热汗气,喘息着说:“家庚大哥,你比我大俩月,都属虎,我王满能这么叫你一声哥吧?”

    李家庚惊讶地望着他:“真是个实心眼子!好兄弟,快进屋吧!”

    王满扛着猪肉不动:“你不让我把话说完,我就不进去!”李家庚上前接他肩上的猪肉,王满轮了一下,没让他接。王满一手抓着肩上的猪肉,腾出只手来,抹了一下额头的汗,并不知道有两颗泪珠早已从他的脸颊上滑落下来:“家庚大哥,我王满是啥人?你知道,我是宁折不弯的汉子!过去咱俩交过手,咱哥儿俩是打出来的交情啊!在英武山,我是打过架,骂过街,可大伙儿都知道我心眼儿不坏,我是个仗义的人!我他妈的服过谁?我服的是你李家庚大哥呀!你不抽烟,得病以后也不喝酒了,我知道你爱吃猪肉,别说一个猪后肘,就是猪耳朵、猪肝、猪肠子,我都想给你送来!我不是给你溜须拍马,更不是求你给我弄个师长旅长干干,我是看着你人好,你为了英武山吃苦、受累,我王满一家人敬佩你呀!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表达我们全家人的一点儿心意!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王满,我就总这么扛着!”

    李家庚终于被感动了:“兄弟,啥也别说了,我收,我收,我收还不行吗?”

    王满这才扛着猪肉迈进门里。

    他把肉往厨房一扔,连脸上的泪水也顾不得揩,急忙转身跑了。

    李家庚怔怔地望着王满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李家庚抱着猪肉进了厨房,笑着跟母亲说:“妈,今天我来下厨,我要把这肉给炖了!”

    母亲心疼地望了李家庚一眼:“你刚输完液,身体虚,我来炖吧!”

    李家庚神秘地一笑,没回答什么,操起刀麻利地把猪肉砍了,然后让母亲放好作料,将肉放进锅里炖着。他嗅了嗅,已经闻到了浓浓的肉香。他跟母亲说:“妈,这肉真香啊,今天我得多吃点儿,多吃点儿!”

    他高兴起来,黄苍苍的瘦脸显得英俊了。

    凭的是一身肝胆

    进腊月了,小村的灯火和山坡上的残雪都闪烁着冰冷的白光。英沙河已经结冰,冰上浮着一层白霜。风呜咽着从远处的山口吹过来,灌满了英武山的大街小巷。这是2003年的年根儿,天气很冷,可李家庚的心却是热的。因为他刚刚参加完石门寨镇干部会议,因为镇里实施了“因素工作法”,他今年得了七千元的奖励工资,而且还得了奖状。所以,他的心情很好,回来的路上一直在琢磨咋分配这钱呢。

    李家庚开着他的那辆夏利车回到了英武山。到了家门口,他心爱的汽车坏了。汽车就是他的腿呀,乡亲们的事情都是这辆破旧的夏利车陪伴他完成的。尽管经常半路抛锚给他带来难堪,但他对汽车是心存感激的呀!他一点儿不马虎,哪怕是为了换上一个螺丝帽,他也可以把饭碗丢下。汽车在他眼里是有生命的,每次载着他从英武山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走出去的时候,心里就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激动和亢奋,甚至还要温柔地把方向盘拍两下。

    今天,李家庚又拍了一下汽车门子,心里有了波动。今天领来的七千块钱咋用?夏利车的转向机坏了,刹车泵也不行了,必须都换掉。换它们得用四千来块钱,难道今天的奖励工资就修车用了吗?不行,这笔钱他还有很多的用处哩!

    李家庚犹犹豫豫地想着,村民王建民和几个农民走了过来,他们是找李家庚商量养猪协会例会的事情。看见李家庚站在夏利车跟前发愁,王建民就远远地喊了一声:“老姑夫,你这破车又坏了吧?”

    尽管王建民的语气里带着一些调侃的意味,李家庚还是认真地回答:“坏了。好在坏在家门口了。行了,快过年了,跟我跑了一年了,它也该歇歇啦!”

    “老姑夫,我跟您提个建议:你开着这破车出去,我们都提溜着心,干脆把它卖了吧!”王建民变得严肃起来,“我给你做个轿子,雇四个人抬着您!你要上山,我们抬着你上山;你要看猪场,我们就抬你到猪场;你要是出村,我们就抬着出去——那多气派,那多牛哇!你说是不是?”

    “别开国际玩笑了!那样的话,我李家庚不成了山大王啦?”李家庚笑了一声。

    有人笑着说:“对呀,我们王玉婷老师就成了压寨夫人啦!”

    王建民却没有笑:“老姑夫,我没开玩笑,我就是这么想的。”

    “对,我们愿意抬着您!我第一个报名——”有人响应着。李家庚感动地作揖:“谢谢你们啦,谢谢啦!等我老了,走不动了,你们再抬着我吧!我还得坐我这个铁家伙!”说着抚摸着汽车顶盖。

    王建民跟李家庚商量了几句养猪协会的事情,就跟着人们走了。但是,就这句话,使他久久不能平静了!乡亲们为啥愿意抬你?还不是英武山的复苏和兴旺,证明了李家庚的耿耿忠心。所以,乡亲们的每句话里都含着情啊!

    李家庚进了家门,见了母亲却口口声声找老爸。母亲告诉他,你老爸正在自家猪场喂猪呢!李家庚急于找到老爸,是因为有要事相商,同时,还要跟老爸推荐一种新型猪饲料。他每次到镇里开会,都是先到一个钟头,到各科室转一转,一来跟领导们联络联络感情,二来搜索点儿科技信息,种丹参就是这么来的。这次的收获是懂得了啥是“植花木须草”,把这种草粉碎之后掺进猪饲料里,不仅能降低养猪成本,而且还能提前使猪崽出栏。他先让老爸李国和试验,成功之后马上在英武山推广!

    这样想着,李家庚就顶着寒风来到了猪场。李国和老人正在喂猪食,一头半大猪正耷拉着肚囊子,望着李国和老人的勺子,哼哼唧唧地颠颤着。过去养猪还喂泔水,现在都用饲料了。李国和老人听李家庚讲了“植花木须草”的事,心里格外高兴。李国和老人坐下来点着一锅旱烟,吧嗒吧嗒抽了两口,兴高采烈地说:“年前出栏了一百多头猪,一下子就点了五万块呀!也该咱长脸哪,一开局就赶上了好年景,这猪场,眼瞅着就变成聚宝盆啦!”

    李家庚望着老人高兴的样子,想起了当初养猪的难处。既忙山林,还忙猪场,超负荷运转着,人却还那么精神。记得李家庚病重的时候,李国和老人浑身的病也都跟来了,睡梦中浑身都是疼痛的,可如今好像返老还童了!那天,来了一个记者采访养猪场,记者问李国和老人:“大爷,你们家现在靠啥生活呀?”李国和老人随口说:“靠养猪哇!”说完之后就想到了儿子,是他李家庚逼迫我老汉养猪的呀。乡亲们富了,自家不也跟着富裕了吗?过去是说,家里有粮,心中不慌;眼下得说,家里有钱,心中不慌。

    李国和老人眉头中间的那颗疙瘩立刻舒展开了!

    所以,今天当李家庚跟李国和老人商量七千元工资的安排时,李国和老人大咧咧地说:“家庚啊,如今咱养猪挣钱了,家里的生活能撑起来了,你这些钱,你想咋安排就咋安排。当爹的不拿意见了!过去你老爸总拦着你,今天想通了,只要你身体硬硬实实的,我就啥都满足了!你就是白搭钱,也没搭给外人,搭给的是咱英武山哪!当年你爷爷挨饿的时候,还不是有乡亲们接济着?我们不能忘本哪!”

    李家庚笑了,沉默一阵,用思索的语气说:“爸呀,今年我在全镇排第二名。第一名是王宝庄,人家有水泥厂啊。本来我应该得八千块,因为咱村今年栽的板栗树还没验收呢!刚才从镇里开会回来,到咱家门口,汽车坏了,我脑子一闪,想用这笔钱修车。后来一想,不行啊!有好几个人都给村里垫着自家的钱呢。比如护林员王德枝、给水员王金,还有王申垫付着修路的沙石料钱。”他说话的时候,灌进来一股冷风。他喘息了一下,如数家珍地介绍说:“还有李家宽,这小伙子不简单哪,过去你看他吊儿郎当的样儿,脾气秉性不行。嘿,您说现在他整个变了一个人!他不仅学会了泥瓦活,还整天带着一个小包工队到处揽活,闲下来的时候,就义务给咱村修学校、修水塔、修村委会。谁家的沼气池坏了,一喊就到!工钱不算,水泥和各种材料都是他自己垫付的。这一年,我给他粗算了一下,光给村里搭钱就搭了六千多块!爸,老古语说得好哇,‘人心齐,泰山移’呀!英武山的风气说转就转过来啦!明年哪,我还有新想法呢!”

    李国和老人叼着烟斗笑了:“你一个病人,大伙儿跟你奔忙了一年了,可别忘了人家呀!宁让集体欠咱的,咱可不能欠大伙儿的!人家大伙儿凭啥玩儿命跟你跑?还不是你给大伙儿干成事了?你凭啥步步成功?不是你李家庚有三头六臂,而是咱凭着党的富民政策,凭咱李家人的一身肝胆哪!”

    李家庚心悦诚服地点着头。老爸的一席话,让他想起一件事情来:1993年他在镇里开电料门市的时候,有一个叫杨文富的老板从他那里赊走几卷电线,价值五千多块钱。后来杨老板的工厂亏损了,就没能马上还上这笔钱。杨老板见了李家庚就躲,觉得不好意思。李家庚找到他,爽快地说:“人这一辈子,谁还碰不上个沟沟坎坎?啥时有你啥时还,没有就算啦!”杨老板非常感动。这两年工厂形势渐渐好转,在李家庚化疗的时候,杨老板找到李国和老人,一把从兜里甩出一万元:“大爷,家庚是条仗义的好汉,这点儿钱给家庚治病,以后缺钱再找我!”李家庚听说后感动地说:“交下的朋友,种下的地呀!人千万别把钱看得太重啊!”

    第二天上午,李家庚来到村委会,用喇叭频频喊着韩德枝、王金、王申和李家宽等人的名字。李家宽是第一个赶来的。他今天的穿戴规规整整,相貌平常,虎头虎脑,有两只弯弯的笑眼。在李家庚的记忆里,他常常穿着一身邋遢的衣服,头发零乱地散落在额头上,他今天是怎么了?他后来的表现更让李家庚吃了一惊。

    当着李家宽的面儿,李家庚掏出了这七千块钱。

    李家宽望着李家庚的脸,把这钱轻轻推了回去:“李支书。别说了,我知道这是您一年的工资。李支书,你给乡亲们奔波一年了,也得过年哪,过年就得花钱哪!我李家宽虽然不是大款,我也不比您有钱,可是,我想做一个您这样的人!就让我替您分担一点儿吧!天下好事儿不能都让您一个人做了呀?”李家庚愣住了,重新打量着这位英武山的后生。

    李家宽静静地说:“我敢说,在英武山真正读懂您的人,只有我李家宽一人!”

    “为啥呢?你说说!”李家庚越发对他来了兴趣。他最近听王福说,李家宽不仅参加了村里的技术学校,而且自己买了很多的书,科技的、文学的、政治的和历史的,他几乎每天都是搂着书本进入梦乡的。

    “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种人,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像花,把美丽和芳香献给人们,然后就无怨无悔地凋谢了,从没有想过要回报!”李家宽讲起了文绉绉的语句,使李家庚感到惶惑,但是,他还想继续听下去。李家宽继续说,“把您比喻成花,好像不合适,因为我们农民的生活心态离花太远了。我们农民的哭与笑都是为了欢乐,哭的人知道而笑的人并不知道,这欢乐是由无数痛苦换来的!一个农民是纯洁的、善良的、质朴的,可是,一旦接触了商品经济,好人变聪明了,比如您;坏人变狡诈了,比如有些人。我们英武山凭啥变了样了凭啥那么有希望?就是因为有您这样的聪明人!聪明人一旦把拯救穷人当成信仰,那他的威力就大了!我相信英武山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不过,我可提醒您,英武山最艰难的岁月并没有过去!”

    “后生可畏呀!”李家庚并不完全同意他的观点,但是,他是欣慰的,毕竟英武山有了一位甘于奉献、勤于思考的年轻人!

    这样的谈话总是要结束的,最后,李家宽郑重地掏出了一个信封递给李家庚。信封里有两份材料。一份是他写了很久的入党申请书,一份是他对英武山未来五年发展的建议信。李家庚掂着他的入党申请书和建议信,感觉到一个英武山年轻人火热滚烫的心在跳动!

    李家宽迈着自信的步子走了。

    后来,李家庚的这笔钱是这样分下去的:护林员韩德枝得到一千五百元,给水员王金得到一千五百元,王申获得两千八百元的沙石料款。最后,李家庚发现还剩下一千二百元。他想,全村的三十名党员跟着他奔忙一年了,就拿这点儿钱买了三十个床单,当纪念品分发给了党员们。据说在党员大会上,李家庚让王福分发床单的时候,还讲了一个床上的荤笑话,逗得大伙儿前仰后合,有人说回去得给老婆讲一遍,让老婆也跟着乐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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