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独白-外婆从天国送来的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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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后我跑到后园玫瑰树下去卧倒,园中飞着蜂子和蝴蝶,绿草的清凉气味,这都和10年前一样。可是10年前死了妈妈。妈妈死后我仍是在园中扑蝴蝶;这回祖父死去,我却饮了酒。

    祖父死了的时候——萧红

    祖父总是有点变样子,他喜欢流起眼泪来,同时过去很重要的事情他也忘掉。比方过去那一些他常讲的故事,现在讲起来,讲了一半下一半他就说:“我记不得了。”

    某夜,他又病了一次,经过这一次病,他竟说:“给你三姑写信,叫她来一趟,我不是四五年没看过她吗?”他叫我写信给我已经死去五年的姑母。

    那次离家是很痛苦的。学校来了开学通知信,祖父又一天一天地变样起来。

    祖父睡着的时候,我就躺在他的旁边哭,好像祖父已经离开了我死去似的,一面哭着一面抬头看他凹陷的嘴唇。我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生最重要的一个人,好像他死了就把人间一切“爱”和“温暖”带得空空虚虚。我的心被丝线扎住或铁丝绞住了。

    我联想到母亲死的时候,母亲死以后,父亲怎样打我,又娶一个新母亲来。这个母亲很客气,不打我,就是骂,也是指着桌子或椅子来骂我。客气就是越客气了,但是冷淡了,疏远了,生人一样。

    “到院子去玩玩吧!”祖父说了这话之后,在我的头上撞地一下,“喂!你看这是什么?”一个黄金色的桔子落到我的手中。

    夜间不敢到茅厕去,就说:“妈妈同我到茅厕去趟吧。”

    “我不去!”

    “那我害怕呀!”

    “怕什么?”

    “怕什么?怕鬼怕神?”父亲也说话了,把眼睛从眼镜上面看着我。

    冬天,祖父已经睡下,赤着脚,开着钮扣跟我到外面茅厕去。

    学校开学,我迟到了四天。三月里,我又回家一次,正在外面叫门,里面小弟弟嚷着:“姐姐回来了!姐姐回来了!”大门开时,我就远远注意着祖父住着的那间房子。果然祖父的面孔和胡子闪现在玻璃窗里。我跳着笑着跑进屋去。但不是高兴,只是心酸,祖父的脸色更惨淡更白了。等屋子里一个人没有时,他流着泪,他慌慌忙忙的一边用袖口擦着眼泪,一边抖动着嘴唇说:“爷爷不行了,不知早晚……前些日子好险没跌……跌死。”

    “怎么跌的?”

    “就是在后屋,我想去解手,招呼人,也听不见,按电铃也没有人来,就得爬啦。还没爬到后门口,腿颤,心跳,眼前发花了一阵就倒下去。没跌断了腰……人老了,有什么用处!爷爷是81岁呢。”

    “爷爷是81岁。”

    “没用了,活了81岁还是在地上爬呢!我想你看不着爷爷了,谁知没有跌死,我又慢慢爬到炕上。”

    我走的那天也是和我回来那天一样,白色的脸的轮廓闪现在玻璃窗里。

    在院心我回头看着祖父的面孔,走到大门口,在大门口我仍可看见,出了大门,就被门窗遮断。

    从这一次祖父就与我永远隔绝了。虽然那次和祖父告别,并没有说出一个永别的字。我回来看祖父,这回门前吹着喇叭,幡杆挑得比房头更高,马车离家很远的时候,我已看到高高的白色幡杆了,吹鼓手们的喇叭怆凉地在悲号。马车停在喇叭声中,大门前的白幡、白对联、院心的灵棚、闹嚷嚷许多人,吹鼓手们响起呜呜的哀号。

    这回祖父不坐在玻璃窗里,是睡在堂屋的板床上,没有灵魂地躺在那里。我要看一看他白色的胡子,可是怎样看呢!拿开他脸上蒙着的纸吧,胡子、眼睛和嘴,都不会动了,他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了?我从祖父的袖管里去摸他的手,手也没有感觉了。祖父这回真死去了啊!

    祖父装进棺材去的那天早晨,正是后园里玫瑰花开放满树的时候。我扯着祖父的一张被角,抬向灵前去。吹鼓手在灵前吹着大喇叭。

    我怕起来,我号叫起来。

    “咣咣!”黑色的,半尺厚的灵柩盖子压上去。

    吃饭的时候,我饮了酒,用祖父的酒杯饮的。饭后我跑到后园玫瑰树下去卧倒,园中飞着蜂子和蝴蝶,绿草的清凉气味,这都和10年前一样。可是10年前死了妈妈。妈妈死后我仍是在园中扑蝴蝶;这回祖父死去,我却饮了酒。

    过去的10年我是和父亲打斗着生活。在这期间我觉得人是残酷的东西。父亲对我是没有好面孔的,对于仆人也是没有好面孔的,他对于祖父也是没有好面孔的。因为仆人是穷人,祖父是老人,我是个小孩子,所以我们这些完全没有保障的人就落到他的手里。后来我看到新娶来的母亲也落到他的手里,他喜欢她的时候,便同她说笑,他恼怒时便骂她,母亲渐渐也怕起父亲来。

    母亲也不是穷人,也不是老人,也不是孩子,怎么也怕起父亲来呢?我到邻家去看看,邻家的女人也是怕男人。我到舅家去,舅母也是怕舅父。

    我懂得的尽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间死了祖父,就没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间死了祖父,剩下的尽是些凶残的人了。

    我饮了酒,回想,幻想……以后我必须不要家,到广大的人群中去,但我在玫瑰树下颤怵了,人群中没有我的祖父。

    所以我哭着,整个祖父死的时候我哭着。

    多少红绿的花圈,多少赞扬你哀伤你的挽联,这不是你遗给我们的,最令我们触目惊心的便是你的血尸,你的血衣!你的血虽然冷了,温暖了的是我们的热血,你的尸虽然僵了,铸坚了的是我们的铁志。

    痛哭和珍——石评梅

    和珍!冷的我抖颤,冷的我两腿都抖颤!一只手擦着眼泪,一只手扶着被人踏伤的晶清,站在你灵前。抬起头,香烟缭绕中,你依然微笑的望着我们。

    我永不能忘记你红面庞上深深地一双酒靥,也永不能忘记你模糊的血迹,心肺的洞穿!和珍,到底哪一个是你,是那微笑的遗影,是那遗影后黑漆的棺材!

    惨淡庄严的礼堂,供满了鲜花,挂满了素联,这里面也充满了冷森,充满了凄伤,充满了同情,充满了激昂!多少不相识的朋友们都掬着眼泪,来到这里吊你,哭你!看那渗透了鲜血的血衣。

    多少红绿的花圈,多少赞扬你哀伤你的挽联,这不是你遗给我们的,最令我们触目惊心的便是你的血尸,你的血衣!你的血虽然冷了,温暖了的是我们的热血,你的尸虽然僵了,铸坚了的是我们的铁志。

    最懦弱最可怜的是这些只能流泪,而不敢流血的人们。此后一定有许多人踏向革命的途程,预备好了一切去轰击敌人!指示我们吧,和珍,我也愿将这残余的生命,追随你的英魂!

    四围都是哀声,似乎有万斤重闸压着不能呼吸,烛光照着你的遗容,使渺小的我不敢抬起头来。和珍!谁都称你作烈士,谁都赞扬你死的光荣,然而我只痛恨,只伤心,这黑暗崎岖的旅途谁来导领?多少伟大的工程凭谁来完成?况且家中尚有未终养的老母,未成年的弱弟,等你培植,待你孝养。

    不幸,这些愿望都毁灭在砰然一声的卫士手中!

    当偕行社同学公祭你时,她们的哀号,更令我心碎!你怎忍便这样轻易撒手的离开了她们,在这虎威抖擞,豺狼得意的时候。自杨荫榆带军警入校,至章士钊雇老妈拖出,一直是同患难,同甘苦,同受惊恐,同遭摧残,同到宗帽胡同,同回石驸马大街。三月十八那天也是同去请愿,同在枪林弹雨中扎挣,同在血泊尸堆上逃命;然而她们都负伤生还,只有你,只有你是惨被屠杀!

    她们跟着活泼微笑的你出校,她们迎着血迹模糊的你归来,她们怎能不痛哭战线上倒毙的勇士,她们怎能不痛哭战斗正殷中失去了首领!

    一年来你们的毅力,你们的精神,你们的意志,一直是和恶势力奋斗抵抗,你们不仅和豺狼虎豹战,狗鼠虫豸战,还有绅士式的文妖作敌,贵族式的小姐忌恨。如今呢,可怜她们一方面要按着心灵的巨创,去吊死慰伤,一方面又恐慌着校长通缉,学校危险,似乎这艰难缔造的大厦,要快被敌人的铁骑蹂躏!

    和珍!你一瞑目,一撒手,万事俱休。但是她们当这血迹未干,又准备流血的时候,能不为了你的惨死,瞻望前途的荆棘黑暗而自悲自伤吗?你们都是一条战线上的勇士,追悼你的,悲伤你的,谁能不回顾自己。

    你看她们都哭倒在你灵前,她们是和你偕行去,偕行归来的朋友们,如今呢,她们是虎口余生的逃囚,而你便作了虎齿下的牺牲,此后你离开了她们永不能偕行。

    和珍!我不愿意你想起我,我只是万千朋友中一个认识的朋友,然而我永远敬佩你作事的毅力,和任劳任怨的精神,尤其是你那微笑中给与我的热力和温情。前一星期我去看晶清,楼梯上逢见你,你握住我手微笑的静默了几分钟,半天你问了一句,“晶清在自治会你看见吗?”便下楼去了。这印象至如今都很真的映在我脑海。第二次见你便是你的血尸,那血迹模糊,洞穿遍体的血尸!这次你不能微笑了,只怒目切齿的瞪视着我。

    自从你血尸返校,我天天抽空去看你,看见你封棺,漆材,和今天万人同哀的追悼会。今天在你灵前,站了一天,但是和珍,我不敢想到明天!

    现在夜已深了,你的灵前大概也绿灯惨惨,阴气沉沉的静寂无人,这是你的尸骸在女师大最后一夜的停留了,你安静的睡吧!不要再听了她们的哭声而伤心!明天她们送灵到善果寺时,我不去执绋了,我怕那悲凉的军乐,我怕那荒郊外的古刹,我更怕街市上,灰尘中,那些蠕动的东西。他们比什么都蠢,他们比什么都可怜,他们比什么都贱,他们整个都充满了奴气。当你的棺材,你的血衣,经过他们面前,触入他们眼帘时,他们一面瞧着热闹,一面悄悄地低声咒骂你“活该!”他们说:

    “本来女学生起什么哄,请什么愿,亡国有什么相干?”

    虽然我们不要求人们的同情,不过这些寒心的冷骨的话,我终于不敢听,不敢闻。自你死后,自这大屠杀闭幕后,我早已失丢了,吓跑了,自己终于不知道究竟去了哪里?

    和珍!你明天出了校门走到石驸马大街时,你记得不要回头。假如回头,一定不忍离开你自己纤手铁肩,惨淡缔造的女师大;假如回头,一定不忍舍弃同患难,同甘苦的偕行诸友;假如回头,你更何忍看见你亲爱的方其道,他是万分懊丧,万分惆怅,低头洒泪在你的棺后随着!你一直向前去吧,披着你的散发,滴着你的鲜血,忍痛离开这充满残杀,充满恐怖,充满豺狼的人间吧!

    沉默是最深的悲哀,此后你便赠给我永久的沉默。

    我将等着,能偷生时我总等着,有一天黄土埋了你的黑棺,众人都离开你,忘记你,似平一个小火花爆烈,连最后的青烟都消灭了的时候,风展雨夕,日落乌啼时,我独自来到你孤冢前慰问你黄泉下的寂寞。

    和珍,梦!噩梦!想不到最短时期中,匆匆草草了结了你的一生!然而我们不幸的生存者,连这都不能得到,依然供豺狼虫豸的残杀,还不知死在何日?又有谁来痛哭凭吊齿残下的我们?

    冷风一阵阵侵来,我倒卧在床上战栗!

    我应怎样珍重这封信,它上面有人间极珍重的同情在上边,我愿我一天不死,我一天记忆着人间的同情。

    记忆着人间的同情——石评梅

    你要奇怪接到我两封信罢!我写了那信便吃饭,饭后乱找了一气诗稿就抄起,到现在,十二时已抄了三分之二的一本了。心烦手酸,实在不能抄了。忽然又想起和你笔谈。你觉到吗我们见了面根本就未谈过一句正经话,我们心里所要说的话。

    今天你信上,似乎问到我读了《孤鸿》后我心海深处觉着怎样?我告诉你,朋友,我觉着难过,该哭!自然第一令我难过的便是她能充分的认识我而且给我那样厚深的同情。其次我无什感觉。至于天辛死后我的志愿和将来,《涛语》里十一《缄情寄到黄泉》,便是我一年来的结晶,我自然更希望那也是我永生的结晶,我心既如斯冷寂,那么,我也绝无大痛苦来侵袭。不会再像昨夜那样难过了,因为我知道再无人给我那样的信了。此后除了一天比一天沉寂死枯而外,大概连那样能令我痛哭的刺激都莫有呢!朋友!梅的生命是建在灰烬上,但同时也是在最坚固的磐石上。不说了,说下去你又要难过了,我不愿你为我而难过今天清晨我几次把眼光投射天辛墓前,我想去看他,本来接你电话我就想告诉你:我不去清那里,去看辛。后来我想何心又给你们不快活,所以牺牲了我自己。出了校场头条时我真想去陶然亭,结果自然我不愿意,因为我去是最适当,你们去便受了大苦了,而且清又牙齿痛不能吹风。所以我不去而忍住,不过朋友,你觉出吗?我听你说话时,我是又把我自己的精魂投射到辛墓旁去了。没有愿望倒还好,计划着的事做不成似乎总不高兴?所以我在宣武门内又和你在车上说起。那时我很难受呢!你知道吗唉!为了经了这次我受的刺激,我总想去天辛墓前痛痛快快哭一场,我想,从这哭里或者能把我逝去的青春和爱情再收回来!唉,痴想!我知道是不能的,永久不能的了我第三次看你这信时,忽然发现你信纸有泪痕,真的,那是你的泪痕吗?是为我而流的泪滴吗?果然,我应怎样珍重这封信,它上面有人间极珍重的同情在上边,我愿我一天不死,我一天记忆着人间的同情,朋友!你该不伤心吧今夜我心情特别好,不过不是悲痛,有点疯狂,我要制止我。抄诗忽然找到一首诗来,寄给你读一读,有一个时期,我曾这样安慰过我自己,如今看来自然是笑话了。

    看到这信时,我想我已看见你了。我在你面前,是不容我难受,因为我自己是希望看你的笑靥而不愿你鼓嘴的。朋友啊,祝你夜安梅三十号夜一时半“只有梅花知此恨”,然而梅花已经仙去,你叫我向谁说?

    只有梅花知此恨——庐隐

    唉!评梅,我的哀苦也不愿再向你深说了,现在我再报你一个惨痛的消息,昨天我接到清妹一封快信,她为了你的死,哀痛将要发狂。她说:“梅姊的死至少带去我半个生命”!并且她还要从南方来哭你埋葬你。我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我一直耽着惊恐,清妹年来的命运太凄苦,天现在更夺去她的梅姊,她小的双肩,怎样担得起这巨重的哀愁!唉!评梅,这几年来,天为什么特别和我们这几个可怜的女孩过不去呢!使我们尝尽苦恼,使我们受尽揶揄;最难堪的,要算负着创伤的心,还得在人前强为欢笑;在冷酷的人们面前装英雄。眼泪倒流,只有自己知道。唉!评梅你算是解脱了!但是我们呢,从前虽然悲苦,还有你知道,眼泪有时还可以向你流,你虽然也只是陪着我们流泪,可是已足够安慰我们了。现在呢,唉!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评梅,我真恨世界,设如有轮回的话,我愿生生世世不再作人!评梅!我诚然“只有梅花知此恨”,然而梅花已经仙去,你叫我向谁说?

    我最亲爱的孩子啊!母亲不用千言万语来教育你,就用实行来教育你……希望不要忘记你的母亲是为国而牺牲的!

    用实行来教育你——赵一曼

    宁儿:

    母亲对于你没有能尽到教育的责任,实在是遗憾的事情。

    母亲因为坚决地做了反满抗日的斗争,今天已经到了牺牲的前夕了。

    母亲和你在生前是永久没有再见的机会了。希望你,宁儿啊!赶快成人,来安慰你地下的母亲!我最亲爱的孩子啊!母亲不用千言万语来教育你,就用实行来教育你。

    在你长大成人之后,希望不要忘记你的母亲是为国而牺牲的!

    一九三六年八月二日回忆没有一幕不是甜蜜的,但如今身在井天,每一回忆都成了心海沉重尖锐的创痕,朋友、家人个个映现在我的眼帘,唉!从此只能在回忆里见到他们哩!

    创痕——冯和兰

    妹妹:

    阔别半载岂仅三秋之感,尤其身入囹圄,度日如年,更会想到家。人非木石,岂能无感!你是我值得惦记的一个,因为父母之希望完全寄托在你的身上,你的身体又是多么孱弱呀!尤其是足疾是否时患,无时不在记挂中,你整天倒(到)晚忙着英文教学,课余时应该多作运动,盼不要做书本的牛马,保重身体吧!

    我想当你下夜课,在上床的一刹那,彼时在你脑海里定会想着小姐如何地受着人间地狱的折磨。而我呢?在这里唯一的自由——想,尤其在中秋的晚上,“月到中秋分外明,时逢佳节倍思亲”,中秋应该是团圆的象征,但对狱中的犯人,中秋佳节这是残酷的讽刺呀!

    日来细雨连绵,真有秋风秋雨愁煞人之慨感!“秋到人间格外愁”,时序变换徒(陡)然增添了愁思,囚犯本来是每天过着秋天多愁的生活,现在真的秋气肃杀的秋天,莫明(名)的悲哀会无情的袭来。秋给我带来无尽的往事,回忆没有一幕不是甜蜜的,但如今身在井天,每一回忆都成了心海沉重尖锐的创痕,不可磨灭的创痕多是苦痛的结晶,朋友、家人个个映现在我的眼帘,唉!从此只能在回忆里见到他们哩!

    至于我的前途或许是“山穷水尽疑无路,花明柳暗又一村”,如向最坏发展,那亦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汉(汗)青”。

    不过活着一天,就会有一天的希望,希望滋润了狱中枯竭的生活,虽然这盏希望的明灯光线是多么细弱呀!保不住今朝,明晚会突然的吹熄!妹!以上一切不过是久静思动,发发牢骚而已,千万别告知父母,知道了,他们会如何的悲哀与何感呢!就此匆匆草此祝好此信托要人寄出!

    姐和兰上十月十九日我唯一的亲人啊!我愿意和你厮守一世、二世、三世……八百世……永远永远。亲人,你高兴吗?我要你高兴,我要使你高兴,你高兴,我才快乐。

    愿意和你厮守八百世——韩菁清

    秋:

    你走了,好像全台北的人都跟着你走了,我的家是一个空虚的家,这个城市也好冷落!“寻寻觅觅!冷冷清清”

    你的笑声、哭声,临别前的叮咛,重复在我耳际,挂断了电话后,我不能成眠,我脑海中出现的只有你的影子,八、九、十、十一这四个小时中我无时无刻不想再拔电话给你,但是,你说怕听我的声音,我的声音会令你心碎。所以我忍了又忍,一再的忍,并且盯着床边的小钟发怔,数着秒、分、刻、时!我知道你所讲的都是实话,没有半句骗我的。可是,我整个上午电话插头依然不忍心拨下!

    我希望有个奇迹突然来临,那就是电话铃声。十时半是有电话来了,通话人即是小胖子,失望之余,也算有一丝希望,一个心愿没有达到,另一个心愿总算实现,他们四位替我送你也很好啊!至少在登机前,你能看到几个我集团里的亲切面孔呼唤你,“聊胜于无”,你不论是真的报以微笑还是装出来的,至少他们回来说你是笑了,而且你要他们赶回来向我报告,不是么?

    亲人,想不到我出生至今才在台北的字典里、书店里、莎士比亚戏剧全集里找到你,我唯一的亲人啊!我愿意和你厮守一世、二世、三世……八百世……永远永远。亲人,你高兴吗?我要你高兴,我要使你高兴,你高兴,我才快乐,高兴快乐,才有健康,才有幸福,亲人,请你记得我所说的,我所希望的,因为不久的将来我们将要在一起创造我们的新宇宙、新园地!你能不给我这些我所需要的么?

    临别前一天,你所提出来的要求,我全部答应并遵守,我是个很明理的“小娃”,何况你是如此痴狂的爱着我,这份爱我如何担当得起?我会听话的!我乖亦即是深爱着你,往后我不会太任性了,我绝不令你失望,因为你的失望,就是我的失败!

    我懂,我会保重,祝健康快乐如意。

    你的小亲亲您的来信给我们带来了最不幸的消息……北方的春天虽然顶可爱,但是因为失去了祖父,春天变得无味了。

    最不幸的消息——林海音

    阿烈哥哥:

    您的来信给我们带来了最不幸的消息——亲爱的祖父的死。

    失去祖父和失去父亲一样的使我们痛苦,在这世界上,我们好像更孤零无所依靠了。北方的春天虽然顶可爱,但是因为失去了祖父,春天变得无味了!有一本祖父用朱笔圈过的《随园诗话》,还躺在书桌的抽屉里。我接到哥哥的信,不由得把书拿出来看看,祖父的音貌宛在,就是早祖父而去的父亲、小弟、四妹,也一起涌上了心头。

    我常常想,这些事情都不是真的——失去了许多亲人。我在小小年纪便负起没有想到过的责任;生活在没有亲族和无所依赖的异乡,但摆在面前的这一切,却都是真的呢!我每一想到不知要付出多少勇气,才能应付这无根的浮萍似的漂泊异乡的日子时,就会不寒而戾。我有时也想,还是回到那遥远的可爱的家乡去,赖在哥哥们的身旁吧,但是再一念及我和弟妹们受教育问题,便打消了回故乡的念头。我们现在是失去了故乡,但是回到故乡,我们便失去了祖国。

    想来想去,还是宁可失去故乡,让可爱的故乡埋在我的心底,却不要做一个无国籍的孩子。

    昨天我在音乐课上学了一首“念故乡”的歌,别人唱这个歌时无动于衷,我却流着心泪。回到家里,我唱了又唱,唱了又唱。弟弟还说:“姐姐干吗唱得那么惨!”可爱无知的弟弟哟!你再长大些,就知道我们失去故乡的痛苦的滋味,是和别人不同的。

    您问我们这个新年是如何度过的,还不是和往年一样,把几个无家可归的游魂邀到家里来共度佳节,今年有张君和李君;他们三杯酒下肚,又和妈妈谈起家乡风光来了。这一顿饭直吃得杯盘狼藉,李君醉醺醺地说:“回去吧,英子!回去吃拔仔,回去吃猪公肉!”

    哥哥,他们的醉话和我的梦话差不多吧!我曾听张君说过的,他们如果回去的话,前脚上了基隆的岸,后脚就会被警察带去尝铁窗风味呢!但是我知道,他们思念家乡比我还要痛苦的!我虽然这样热爱故乡,但是回忆起来,却是一片空白。故乡是怎样的面貌啊!我在小小的五岁时就离开她,我对她是这样的熟悉,又这样的陌生啊!

    上次给哥哥寄去的照片,您说有一位同村的阿婆竟也认出说:

    “这是英子!”我太开心了,我太开心了,我居然还没有被故乡忘掉吗?让我为那位可爱的阿婆祝福,希望在她的有生之年,我们有见面的一天吧!

    年外婆长得很高大,所以当她拥抱我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很有安全感。这种感觉棒极了。每当外婆将我拥在她的怀里,告诉我一切都会没事时,我都会相信她所说的话。

    外婆从天国送来的毯子——比尔·霍顿

    有一天晚上,我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下楼去找外婆,我那时顶多只有7岁。外婆喜欢熬夜看《神医马库斯·威尔比》,有时候我喜欢穿着睡衣偷偷跑下楼去,安静地站在她的椅子后面,这时她就看不到我,我就可以和她一起看电视。可是这天晚上,外婆并没有在看电视。我上楼去找她时,她也不在房间里。

    “外婆?”我喊着,年幼的心惊慌地“怦怦”跳。每次当我叫外婆的时候,她总是会回答。后来我想起外婆是跟朋友去旅行了,一下子觉得安心了,可是我的眼中还是有泪水。

    我飞快地跑回自己的房问,然后躲进外婆织的阿富汗式毛毯里,这条毯子就跟外婆的怀抱一样舒服而温暖。外婆明天就会回家了,我这样安慰自己。她不能不回来的。

    我出生之前,罗斯外婆就跟我们住在一起了:包括我的父母,还有我哥哥格雷戈。我们住在密歇根州的荷兰市,后来当我读五年级的时候,我们就买了一栋新的大房子。妈妈必须出去工作以偿还抵押贷款。

    我有很多的朋友放学回家的时候,家里都没有人,因为他们的父母都在工作。我算是比较幸运的,因为我妈妈的妈妈总是会在门等我,她会为我准备一杯牛奶,还有一片刚出炉的厚奶油香蕉面包。

    坐在餐桌旁时,我会告诉外婆,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接着我们会玩几局纸牌。外婆总是会让我赢——至少直到我自己真的有能力迎接挑战之前,她总是在让我。

    跟其他的小孩一样,有时候我在学校也会遇到不愉快的事情,或是跟朋友打架。有时我极想要一辆新的自行车,可是父母却跟我说他们买不起。不管是什么理由,每当我难过的时候,外婆总会将我抱在她的怀里。外婆长得很高大,所以当她拥抱我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很有安全感。这种感觉棒极了。每当外婆将我拥在她的怀里,告诉我一切都会没事时,我都会相信她所说的话。

    可是,我17岁那年,事情却不妙了。外婆的心脏病发作,医生说她可能永远也不会好,所以不能回家了。

    从前有无数个夜晚,我听着外婆在隔壁房间低声祷告的声音,她不断地向上帝提到我的名字,我就在她的祷告声中睡去。那天晚上轮到我自己跟上帝说话了,我告诉他,我非常爱外婆,乞求他不要将外婆从我的身边带走。“你可不可以等到我不再需要她的时候,再将她带走?”我出于年轻人的自私心理这么问,仿佛真的有一天我会不再需要外婆似的。

    几个星期后,外婆就去世了。那天晚上,还有接下来的好几个晚上,我都在哭泣中睡去。

    有一天早上,我小心地把外婆织的阿富汗毯折起来拿给妈妈,我哭哭啼啼地跟她说:“这条毯子让我觉得自己跟外婆很亲近,可是我又不能跟她说话,也不能拥抱她,这让我受不了。”妈妈把毯子收起来妥善保管,直到今天,这条毯子还是我最珍贵的物品之一。

    我非常想念外婆。我想念她愉快的笑声,还有她充满智慧的温和话语。虽然我高中毕业的时候,她没能和我一同庆祝,我和卡拉结婚的时候,她也不在场。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我知道外婆从来也没有离开过我,她默默地在看守着我。

    卡拉和我搬到阿肯色州的巴黎市后的几个星期,我们便得知卡拉已经怀孕了。不过她的怀孕情况很不理想,带有严重的并发症。我们花了许多时间待在医院里,结果卡拉生产前的几个星期,我就被炒鱿鱼了。

    卡拉快要生产的时候并发了毒血症,我们的儿子要出生的那一天,医生不让我进产房,因为他们担心卡拉和小孩都有生命危险。

    我在候诊室里来回地走着,小孩的生命迹象骤然下降,而卡拉的血压迅速升高,我不断地祈祷着。我的父母正在南下密歇根州的路上,可是他们还没有到,我从来不曾感到如此无助与孤单。

    忽然,我感觉到外婆将我拥在她的怀里。“一切都会没事的。”我几乎可以听到她这么说。可是外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与此同时,在隔壁的房间里,医生完成了他们的急救步骤。我们的儿子出生之后,他的心跳愈来愈强,也愈来愈稳定。几分钟之后,卡拉的血压开始下降,她很快地也脱险了。

    “外婆,谢谢你。”我一面低声说,一面凝视着育儿室里那个漂亮的新生儿,我们把他取名为克里斯汀。“我真希望你可以在这里,把你所给我的爱与智慧也分一半给我的儿子。”

    两个星期后的一个下午,我和卡拉在家跟克里斯汀玩的时候,有人敲门。一个送货员拿着一个包裹——是给克里斯汀的礼物。

    盒子上面写着是要“给一个很特别的孙子”。包裹内是一条很漂亮的手织婴儿毯,还有一双婴儿鞋。读了卡片之后,我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我知道当你出生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间了。我拜托别人为你织了这条毯子。鞋子则是我出发到天国去旅行前所做的。”卡片署名:“曾外婆”。

    外婆临终前的眼力变得非常不好,她请我的阿姨珍妮特帮忙织了那条毯子。可是她却努力地独自做好那双鞋子,这是她在死前的短短几个星期里完成的。

    国庆日这一天,在那个充满泪水与寂静的坟墓里,一个“吹口哨的彼得”大声而清晰地响了起来,我知道在天堂的那个孩子一定听到了炮声。

    响起天国的鞭炮——凯西·哈灵顿

    美国国旗、烟火、朋友、野餐、鸡块、热狗、烘豆、游行、乐队与庆祝活动都是国庆日的一部分。在那个初夏的假日中,我们停下脚步,以欢呼、兴奋、劈啪声与口哨声来庆祝这个重要的历史节日。这个日子是由过去的先贤所付出的鲜血与远见所得来的,这个日子充满了希望,我们必须为未来保持这些承诺。这是一个快乐的日子,至少对大部分的人来说都是如此。

    下午3点左右,我在我们的烟火摊位上向顾客打招呼:“您在找什么特别的烟火吗?”

    “是的。”站在木造棚子另一端的一名40岁左右的男子如此回答,“我想要一个鞭炮。”

    这已经是我第三年为沙巴拉高中的火箭社卖烟火了,我很骄傲自己懂得这些极尽耳目之娱的玩意儿。这都要感谢我儿子,他让我知道每种烟火的效果与用途。

    “您要不要看看柜台上这些包好的烟火?它们都可以零买。”

    “我只要一个就好了。”这位先生回答,他的眼睛不敢直视我。

    “我想想看。我们有大的也有小的喷泉烟火。还是您想要发烟弹或是吹哨炮?”

    “我只要一个鞭炮就好了。”男人坚持地说,“只要它会劈啪响就好了。”

    “您是要买给几岁的小孩的?”他并没有说是要买给小孩的,可是我却自作主张地这么问。其实我并不确定他是不是要买给小孩的。

    “这个并不重要。”他的声音变得愈来愈坚决,仿佛一定要找到台适的烟火似的。

    很显然,这个小孩对他来说很重要,国庆日也很重要,可是我很难相信,一个鞭炮可以弥补发生在这对父子之间的问题。

    我微笑着说:“您一定会喜欢这个的。”我一边说,一边拿出了一个宴会用的纸花炮。“这个会劈啪响,而且还会撒一些五彩的纸花。”

    “这个不行,这样会弄得乱七八糟的。”

    “是晚上要用的吗?那您可以买一个会撒纸花的小喷泉烟火。”

    “不了。我只要一个响炮或是一个吹哨炮就好了。”

    男人用手背轻拂着长有胡须的脸以及他的左眼,他的声音颤抖着。“这个……这个是要在我儿子的墓前放的,我不希望把他的坟墓搞得一团糟。”

    如果说人的心会被另一个人的心所感动的话,那么这个温文而悲伤的男人真的让我深受感动。他说的没错,孩子几岁并不重要,游行、烟火、热狗、庆祝活动也部不重要,过去或是未来的国庆日对他或是他儿子来说也同样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对一个他所爱的却已经失去的人,需要做出告白。

    “这个一定可以。”我一边忍住泪水,一边拿出一个“吹口哨的彼得”,“它会大声地吹口哨,应该会很合适。”

    “谢谢。”这个不知名的男人泪眼蒙胧地对我微笑,“我就买这个。”

    我原本想将“吹口哨的彼得”送给这个孤单的男人,可是这是一个作父亲的送给儿子的礼物,我不能剥夺他的需要。

    “这个是50分钱。”他将两个25分的硬币放到我的手心里。

    穿着钱布雷绸衬衫的男人转身走向褪色的紫红色奥尔兹汽车。他把头转向我,轻轻地微笑,将“吹口哨的彼得”握在脸旁。接着他打开车门离去了。

    如果说在1995年7月4日美国国庆日这一天,上帝在某个地方的话,那么当这位父亲跪在他儿子的墓前时,上帝一定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国庆日这一天,在那个充满泪水与寂静的坟墓里,一个“吹口哨的彼得”大声而清晰地响了起来,我知道在天堂的那个孩子一定听到了炮声。

    在洗衣肥皂、阳光、蔬果园以及些许的烟草味之中,祖父的回忆停留不去。我微笑地回忆起,以前他总喜欢躲在车棚后面抽烟斗,因为他不想让奶奶知道。

    爱的遗物——霍普·萨克斯顿

    今天我收到了一个包裹,还没打开之前,我就知道那是奶奶寄来的。

    两个月前,我到英格兰去跟爷爷道别。他在睡梦中辞世了,这个世界失去了一个位杰出的人士,而我则失去了最要好的朋友。

    我陪了奶奶两个星期。很不幸的,她现在已经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她的眼睛不再有神,脚步也不再轻盈。我从来也没有看过她哭。

    我想要她跟我一起回家,可是她拒绝了。她的家中没有爷爷的影子,她想要呆在那里。

    我要回家的前一天,奶奶问我想不想要带爷爷的什么遗物回家。她带我到他们的卧房去,然后开始在爷爷的手表、戒指与袖口链扣间挑选着。我想到爷爷生前很不喜欢盛装打扮,也不喜欢“装腔作势”,所以我就要了一样他特有的东西——他整理花园的时候所穿的毛衣。

    奶奶笑了起来,她说好几年以来,她就一直劝爷爷把那件旧衣服丢掉。我很难过她并不了解我的意思,最后只好收了一对链扣。

    那天晚上,我被一个声音给吵醒,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小书房去的时候,我发现一件事情——奶奶身上穿着爷爷种花时穿的那件毛衣。

    第二天早晨,我心情沉重地离开。随着时间流逝,从奶奶写来的信以及她所打来的电话中,我发现她的心情已经逐渐恢复了,她撑下来了。

    接着我接到她的好朋友打来的电话。她告诉我,前一天晚上奶奶在睡梦中死去了。她临终前有一个要求,她希望我不要去参加她的丧礼,因为在丧礼上,我已经没有亲人可以看了。我心情沉重地接受了她的心愿。挂断电话之前,奶奶的朋友说,奶奶交待她寄一个包裹来给我。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放在桌上的包裹,一边啜泣,一边慢慢地将包裹打开。包裹里有一些小盒子,里面放着我祖父母的珠宝,将来有一天,我会将这些东西传给我的下一代。更重要的是,我会告诉我的小孩,我的祖父母是多么棒的人。

    我把盒子拿起来的时候,发现盒子底部铺着一层厚厚的布。我把手伸进去把布拿出来,结果发现祖父那件心爱的园艺手衣被整整齐齐地折放在那里。

    我把毛衣拿出来,然后快速地将它穿上。在洗衣肥皂、阳光、蔬果园以及些许的烟草味之中,祖父的回忆停留不去。我微笑地回忆起,以前他总喜欢躲在车棚后面抽烟斗,因为他不想让奶奶知道。

    有一天,我会建立自己的家庭以及产生有关家庭的回忆。可是我却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两个我所挚爱的人。

    我看着夕阳的余晖,忽然想到一件我从来没有注意过的事情。夕阳的光辉是最灿烂的,虽然太阳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之外,它却从来也没有死去。

    妈妈的眼睛——约翰·威尔雄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段时期,我非常害怕母亲会死掉。对我来说,那是最可怕的事情了。我每天都很担心这件事情会发生。

    母亲的身体看起来很健康,可是我还是很担心。

    我父亲酗酒酗得很厉害,想到要独自跟他一起生活,我就感到恐慌。

    等到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我就变得比较独立,恐惧感也逐渐消失了。我有把握自己照顾自己,也可以搬出去,不要跟我父亲一起住,所以我便不再担心了。

    结果,我18岁那年,母亲就去世了。她那时才54岁。很讽刺的是,她的死让我学会一件事,有时我们最害怕发生的事情反而是件可喜的事。

    母亲那时得了快速发展的恶性脑瘤,诊断过后,医生表示她只剩不到3个月的生命。我父亲疯狂地找寻世上最好的内科医生、外科医生与肿瘤专家。他说他的太太一定会得到最好的医疗照顾。

    可是医生的判断却是一致的——妈妈已经无药可救了。一些实验性的测试与新的化学疗法也都宣告无效,医生只能试着减轻她的病痛。

    母亲死前的6个星期,负责治疗她的医疗小组宣布她已经没救了。我们的家庭医生建议我们将她送到私人疗养院去。可是她并不想到疗养院去,她想要待在自己的家里。

    我们最后终于同意将她带回家。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因为我们不知道她会遇到什么事,也不知道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会对我们有什么影响。当时我们并没有找到处理死亡与痛苦的沟通工具。

    所以我们只能依赖自己的直觉,我们也必须相信天地万物。在那几个星期,我感到相当平静,那是一种我无法用理智去解释的感觉。当我摆脱恐惧之后,母亲的死亡开始让我觉得是个自然的过程。

    几年之后,我听到有人说:“死亡是绝对安全的事情。”母亲临终前,在我和她共处的那几个星期里,我便直觉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她的身体逐渐地改变,然后衰弱。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很安全。最后她不能再说话了。我们总是用轻柔、肃静的语调说话,所以家里变得静悄悄的,甚至有种庙宇或是殿堂的气氛。

    她的病床、药物还有她本人部被移到客房去了。一天24小时都有护士在值班。有时我会避免进去看她,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平常在这种时候,我们会有一些琐碎而不自然的闲聊,可是此刻这样的闲聊似乎有些卑俗。在如此令我恐惧的事件之前,无意义的闲聊让我作呕。

    有一天下午,我走进她的房间,然后坐在她的床边。我的母亲是个优雅而有魅力的女人。她看起来是那么地平静,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握着她的手。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可是我却可以感受到她轻柔地抓着我的手。我凝视着她晶莹的蓝眼睛。我一直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变得愈来愈深,愈来愈深。我们的眼神相交,在接下来的半小时内,我们的眼神部没有离开过对方的身体,我们就坐在那里互相凝视着。我不断地回顾,一直往她的灵魂深处看去。

    这就好像穿越隧道,直到她灵魂的中心。忽然,在母亲衰弱的身体深处,我发现了一个事实——我的母亲,她的爱、她的关怀、她的养育之恩,还有她的同情心,这一切都无比灿烂地闪耀着。我们之间的藩篱都被她所散发出来的光芒所融化。我察觉到在她的身体枯萎的同时,她的灵魂却变得更为坚强而有力。

    她握着我的手。她一边抓着我的手,一边轻轻地点了两三次头。那时我们虽然没有彼此交谈,可是我知道,该说的话,我们都已经说了。这样很好,她也很好。我们彼此深爱着,我们彼此完全尊敬。对于这些年来,我们所共同分享的爱,我们的心里充满了感激。她会坚持下去,我也会坚持下去。我们所共同保存的记忆也永远不会消失。因为这一天,在她的房间里,我们已经共享了永恒的光辉。

    我感觉泪水流了出来,不过这是敬畏的眼泪,而不是悲伤的眼泪。我知道这一点,因为我已经愿意克服我的恐惧,无视她身体上的残缺,看到她的灵魂深处去,我可以更清晰地看到她,也比以往更亲密地接触到她。

    几天后,她去世了,那是一个美丽而平静的星期天下午。灿烂的暮色将屋子笼罩在金色的光辉里,温暖的和风抚慰着我们。我们家充满了祥和氛围。父亲、我的两个姐妹,还有我,握着彼此的手,围在母亲的床边,向她吻别。接着我们彼此拥抱,这或许是我们全家第一次如此拥抱。我们的头抵在一起,轻轻地哭泣。过了一会儿,我们悄悄地走到屋外去,太阳几乎已经下山了。我看着夕阳的余晖,忽然想到一件我从来没有注意过的事情。夕阳的光辉是最灿烂的,虽然太阳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之外,它却从来也没有死去。

    我母亲也是这样。她跟太阳一样,消失在视线之外。可是我知道她永远跟我在一起,即使是在最黑暗的时刻。

    我看着我的家人,很惊讶于彼此间的亲密感情,此刻我们所感到的惊奇与悲伤已经将隔离家人的墙壁给融化了。在这一刻,怨恨、微不足道的怒气与责难全都溶解在我们彼此的爱里,我们合而为一。我母亲在付出她的生命的同时,也让我们全家人可以亲密地团结在一起。我们既感到悲伤万分,也同时感到喜悦无比。

    倘若想成功地度过老年时期,老年人应具有强烈的爱好,而且其活动又都恰当适宜,并且不受个人情感影响。

    论老之将至——卢梭

    尽管标题如此,可这篇文章真正要谈的却是怎样才能不老。在我这个年纪,这实在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仔细选择你的祖先是我的第一个忠告。尽管我的双亲皆已早逝,但是考虑到我的其他祖先,我的选择还是很不错的。当然也不可否认,我的外祖父六十七岁时去世,正值盛年,可是另外三位祖父辈的亲人都活到八十岁以上。至于稍远些的亲戚,没能长寿的只发现一位,他死于一种现已罕见的病症——被杀头。我的一位曾祖母活到九十二岁高龄,一直到死,她始终是让子孙们感到敬畏的人。我的外祖母,一辈子生了十个孩子,活了九个,还有一个早年夭折,此外还有过多次流产。可是在外祖父去世之后,她马上就致力于妇女的高等教育事业。她是格顿学院的创办人之一,力图使妇女进入医疗行业。

    我的外祖母总爱讲起她在意大利遇到过的一位面容悲哀的老年绅士,她询问他为什么而忧郁,他说他刚刚失去了两个孙子。

    “天哪!”她叫道:“我有七十二个孙儿孙女,如果我每失去一个就要悲伤不止,那我就没法活了!”

    “奇怪的母亲。”老绅士听后回答说。

    但是,作为她的七十二个孙儿孙女的一员,我却要说我更喜欢她的见地。

    八十岁之后,她开始感到入睡有些困难,她便经常在午夜时分至凌晨三时这段时间里阅读科普方面的书籍。我想她这样一来根本就没有工夫去留意她在衰老。

    在我看来,这是保持年轻的最佳方法。如果你有既广泛又浓烈的兴趣和活动,而且你又能从中感到自己仍然精力旺盛,那么你就根本不会去考虑你已经活了多少年这种纯粹的统计学情况,更不会去考虑你那也许不很长久的未来。

    至于健康方面的忠告,由于我这一生几乎从未患过病,也就没有什么有益的忠告。我吃喝皆随着自己的心意而为,想吃喝多少就吃喝多少;醒不了的时候就睡觉。尽管实际上我喜欢做的事情通常是有益健康的,但我做事情从不以这是否有益健康为根据。

    老年人在身心方面须防止两种危险。一种是过分沉溺于往事。人不能生活在回忆当中,不能生活在对美好的往昔的怀念或对去世的友人的哀念之中。一个人应当把心思放在今天,放到需要自己去做的事情上。当然,这一点并非能够轻而易举地做到,往事的影响总是在不断地增加。人们总认为自己过去的情感要比现在强烈得多,头脑也比现在敏锐。假如真的如此,就该忘掉它;而如果可以忘掉它,那你自以为是的情况就可能并不是真的。

    另一种危险是依恋年轻人,期望从他们的勃勃生气中获取力量。子女们长大成人之后,都想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如果你还像他们年幼时那样关心他们,如果他们不是异常迟钝的话,他们就会把你视为包袱。当然,我不是说不应该关心子女,而是说这种关心应该是含蓄的,假如可能的话,还应是宽厚的,而不应该过分地感情用事。动物的幼子一旦自立,大动物就不再关心它们了。人类则很难做到这一点,也许是由于其幼年时期较长的缘故吧。

    我认为,倘若想成功地度过老年时期,老年人应具有强烈的爱好,而且其活动又都恰当适宜,并且不受个人情感影响。只有在这个范围里,长寿才真正有益;只有在这个范围里,源于经验的智慧才能不受压制地得到运用。

    告诫已经成人的孩子别犯错误根本没有用处,因为,一来他们不会相信你,二来错误原本就是教育所必不可少的要素之一。但是,如果你是那种受个人情感支配的人,你就会生活得很空虚,除非你把全副心思放在子女和孙儿孙女身上。假如事实确是如此,那么当你还能为他们提供物质上的帮助,譬如支援他们一笔钱或者为他们编织毛线外套的时候,你绝不要期望他们会因为你的陪伴而感到快活。这一点希望老年人记在心中。

    还有一个忠告,老年人切莫因死亡的恐惧而苦恼。年轻人害怕死亡是可以理解的。有些年轻人担心他们会在战斗中丧生,于是每当想到会失去生活能够给予他们的种种美好事物,他们就感到痛苦。年轻人这种担心并不是无缘无故的,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是,对于一位经历了人世的悲欢、履行了个人职责的老人,因害怕死之而苦恼,就有些可怜且可耻了。

    在我看来,克服这种恐惧的最好办法,就是逐渐扩大你的兴趣范围并使其不受个人情感的影响,直至包围自我的围墙一点一点地离开你,而你的生活则越来越融合于大家的生活之中。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应该像河水一样,开始是细小的,并被限制在狭窄的两岸之间,然后热烈地冲过巨石、滑下瀑布。渐渐地,河道变宽了,河岸扩展了,河水流得更平稳了。最后,河水流入了海洋,不再有明显的间断和停顿,尔后便摆脱了自身的存在,而且这是在毫无痛苦可言的情况下进行的。能够这样理解自己的一生,将不会因害怕死亡而痛苦,因为他所珍爱的一切都将继续存在下去。而且,随着精力的衰退,疲倦之感日渐增加,长眠或许是解决此问题的最受欢迎的方法。

    我渴望死于尚能劳作之时,同时知道他人将继续我所未竟的事业,我大可因为已经尽了自己之所能而感到安慰。

    对待死亡的不同方式和心情直接关系着我们的生活质量。如果我们不能在生活的游戏之中,对生活孤注一掷,生活就会显得贫乏、毫无意义,平淡而肤浅。

    他人之死——弗洛伊德

    一个文明人与周围的朋友和睦相处时,是不会把朋友与死亡联系起来的。除非他是一个以同死亡打交道为职业的医生、律师或者类似的人。如果他人之死会给自己带来自由、金钱、地位方面的好处,文明人更会避免这一话题。当然,我们对死亡的这种敏感仍无力捉住死神之手。当死神之手落下之时,我们在感情上会受到震动,仿佛我们完全被打垮了。于是,死亡的特殊理由——事故、疾病、感染、衰老,渐渐升为主要位置。这种习惯暴露了我们修正死的含义的努力,将必然性修改为偶然性。一起事故同时夺去了许多人的生命的信息令我们更不安。我们对死者采取了一种特殊态度,就像是向某个完成了特别困难任务的人表达敬意一样。我们对死者的评价往往也是扬长避短,隐恶扬善。因而,无论在悼词中还是在墓碑上,只写下对怀念者有利的话语,这似乎也是想当然的。死者已不需什么尊敬,但在我们看来,对死者的尊敬比对真理的崇敬更为可贵,即使生者也不及。

    文明人这种勿以为常的对死的态度在自己的家人、爱人、亲戚、朋友——死去的时候,达到了高潮。此时,我们往往痛不欲生,我们的一切希望、自尊、快乐都随着死者进入了坟墓,任何事情都不能给我们以安慰,任何东西都不能弥补爱人之死给我们造成的损失。这种行为表明,我们似乎也像古老的部落人一样,心爱的人死去,自己也必须跟着死去。

    对待死亡的不同方式和心情直接关系着我们的生活质量。如果我们不能在生活的游戏之中,对生活孤注一掷,生活就会显得贫乏、毫无意义,平淡而肤浅。这正像热恋中的一对美国人,从一开始双方就知道,一切都会十分顺畅。这样的方式与欧洲大陆式的谈情说爱刚好形成对照。一对男女在确定恋爱关系之前必须考虑这之后的职责和任务。我们易于受到感情的束缚,人死之后,往往悲痛欲绝。这使我们不愿意想到自己会有危险,也不愿设想同自己有关的人会遭到什么不幸。我们不敢从事诸如在空中飞行、远征到他国、实验爆炸物等等带有危险性的工作。我们不敢设想自己会遭到不幸,因为,如果灾难降临,谁能弥补母亲失去儿子,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亲这样重大的损失?总之,我们宁愿受伤或遇到其他损害也绝不愿想到死亡,当然为了逃避死亡,我们也同时逃避了其他一些东西。

    当我去世的时候,当我的躯体化为灰烬的时候,你啊,我挚爱的朋友,你啊,我深情、温柔地爱过的人,你也许活得比我长久,请不要到我坟墓上去……那里你将无事可做。

    当我去世的时候——屠格涅夫

    当我去世的时候,当我的躯体化为灰烬的时候,你啊,我挚爱的朋友,你啊,我深情、温柔地爱过的人,你也许活得比我长久,请不要到我坟墓上去……那里你将无事可做。

    请别忘记我……但在日常的操劳、满足、需要之中也别想起我……我不愿妨碍你的生活,不愿打扰你平静的生活。但在独处的时刻,当那种羞怯的、莫名的忧伤袭上你心头的时候,请拿出一本我们心爱的书籍,从中找出那些篇页和字句,还记得吗,那些篇页和字句常使我们共同流出甜蜜的无言之泪。

    请读完它,然后闭上眼睛,向我伸出手来……向不在身边的朋友伸出你的手。

    我将不能用我的手握住它。我的手正一动不动地躺在黄土之下。但我现在快慰地想到:也许你在你的手上会感受到轻微的抚摸。

    于是我的形象将出现在你的眼前,从你闭着的眼睑里将涌流出眼泪,犹如我们俩被美陶醉之后,有时和你一起流出的那些眼泪那样。你啊,我的挚爱的朋友,你啊,我无比深情、无比温柔地爱过的人!

    当你欢乐的时候,深深地内顾你的心中,你就知道只不过是那曾使你悲哀的,又在使你欢乐。当你悲哀的时候,再内顾你的心中,你就看出实在是那曾使你喜悦的,又在使你哭泣。

    论哀乐——纪伯伦

    于是一个妇人说:请给我们讲欢乐与悲哀。

    他回答说:

    你的欢乐,就是你的去了面具的悲哀。

    连你那涌溢欢乐的井泉,也常是充满了你的眼泪。

    不然又怎样呢?

    悲哀的创痕在你身上刻的越深,你越能接受更多的欢乐。

    你的盛酒的杯,不就是那曾在陶工的窑中燃烧的坯子么?

    那感悦你的心神的笛子,不就是曾受尖刀挖刻的木管么?

    当你欢乐的时候,深深地内顾你的心中,你就知道只不过是那曾使你悲哀的,又在使你欢乐。

    当你悲哀的时候,再内顾你的心中,你就看出实在是那曾使你喜悦的,又在使你哭泣。

    你们有些人说:欢乐大于悲哀。也有人说:不,悲哀是更大的。

    我却要对你们说,他们是不能分开的。

    他们一同来到,当这个和你同席的时候,要记住那个正在你床上酣眠。

    真的,你是天平般悬在悲哀与欢乐之间。只在盘中空洞的时候,你才能静止,持平。

    当守库者把你提起来,称他的金银的时候,你的哀乐就必需升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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