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在斯万夫人周围(22)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德·诺普瓦先生提到的其他恶习,如有乱伦嫌疑,据说还涉及借恋爱骗取钱财,则是跟他最近出版的小说在唱对台戏,这些小说的倾向是充满对善的关切,这关切执著而又痛苦,小说主人公的些许快乐都会被其败坏,连读者也会由此产生焦虑的感觉,觉得最美好的生活仿佛也无法忍受;然而,这些恶习即使确实可以归咎于贝戈特,也不能证明他的文学作品是骗人的鬼话,书中比比皆是的同情只是虚情假意。在病理学中,一些病情表面上相似,但病因却并不相同,有的是因为血压过高、分泌物过多等原因,有的则是因为血压过低、分泌物过少等原因;同样,有恶习可能是因为过于敏感,也可能是因为缺乏敏感。也许只有在真正邪恶的生活中,道德问题才能用焦虑的全部力量提出。而对这个问题,艺术家提出的解决办法,并非在他个人生活的层面上,而是在他真正生活的层面上,提出的则是文学上的总体解决办法。教会大圣师虽说自己行善,却往往在开始做任何事时就会了解到各种人的罪恶,并从中得出他们自己的圣洁;同样,大艺术家作恶,却往往用自己的罪恶来构思出众人的道德准则。作家生活环境中的恶习(或者只是弱点和笑料),轻率的谈话,他们的女儿令人反感的轻浮生活,他们妻子的不忠或他们自己的错误,是他们在抨击性文章中时常谴责的事情,但并未因此而改变他们家庭的生活方式或他们家庭中盛行的低俗格调。但是,这种巨大的差异在过去并不像在贝戈特时代那样令人震惊,这一方面是因为随着社会的堕落,道德观念逐渐纯净,另一方面是因为公众对作家私生活的了解比以前更多;有几天晚上,在剧场里,观众纷纷把我在贡布雷时十分欣赏的作家指给别人看,只见他坐在一个包厢里,而这个包厢里的人员组成,就可以对他在新作中提出的论点作出极其可笑或令人痛苦的评论,并对其进行肆无忌惮的否定。一些人或另一些人对我说的话,都不能使我对贝戈特的善或恶有很多了解。他的一位朋友对他的冷酷无情提出证据,有个陌生人举出一件表明他心肠好的事情(这件事令人感动,因为显然会秘而不宣)。他曾对妻子冷酷无情。但他在乡村客栈里过夜时,却一夜未眠地看着曾想投河自尽的穷苦女子,而他在必须离开时,给客栈老板留下许多钱,请老板别把这可怜的女子赶走,并对她加以照顾。也许,贝戈特越是像大作家,而不像是长山羊胡子的男人,他个人的生活就被淹没在他想象出来的各种生活的浪涛之中,使他感到无须再履行实际义务,因为对他来说,这些义务已被想象其他各种生活的义务所替代。但与此同时,由于他想象其他人的感情,而如果他人的感情也曾是他自己的感情,他在碰巧跟一个受苦者进行接触,至少是短暂的接触时,不是用他个人的观点来看,而是用受苦者的观点来看,从这种观点出发,他就会对那些在别人的痛苦面前仍在考虑自己蝇头小利的人的言语感到深恶痛绝。因此,他在自己周围唤起了合理的怨恨和永久的感激。

    他尤其是这样一个人,在心里只喜欢某些形象,并喜欢(像小盒底部的一幅袖珍画那样)把它们用词语勾画并描绘出来。别人寄给他一件小礼品,如能使他产生灵感,编织出某些形象,他就会不吝其辞地表示感谢,而对贵重礼品却毫无谢意。如果他出庭辩护,他不由自主选择的词语,不是考虑会对法官产生的印象,而是根据一些法官肯定没有想到的形象。

    我在吉尔贝特父母家首次看到贝戈特的那天,我对他说曾在不久前观看贝尔玛演出《淮德拉》;他告诉我,在她手臂平举站着的那场戏里——就是观众鼓掌热烈的那几场戏中的一场——她以典雅的演技使人不由想起她也许从未看到过的杰作,如奥林匹亚的神殿中柱式檐壁排档间饰上呈现这一手势的赫斯珀里得斯【248】,还有过去的厄瑞克透斯庙【249】中那些漂亮贞女。【250】“这可能是一种预卜先知,不过,我想她常去博物馆。‘确定’这点会有点意思。”(“确定”是贝戈特常用的一个词,某些年轻人从未见到过他,却借用他那些常用词,说话时跟他一样,使用远距离暗示法。)【251】“您想到了少女像柱【252】?”斯万问道。【253】“不,不,”贝戈特说,“除了在那场戏里,就是她向俄诺娜承认自己的爱情【254】,并用手做出陶瓷区公墓墓碑上赫革索的动作【255】的那场戏,她展现的是一种十分古老的艺术。我刚才说的是古代厄瑞克透斯庙的少女像柱,我承认,也许这跟拉辛的艺术相差十万八千里,但《淮德拉》已经包含这么多的东西……再加一点嘛……哦!另外,公元前六世纪的小淮德拉【256】十分漂亮,手臂笔直下垂,鬈发‘如大理石’,想到这些,还是很不容易。跟今年被称为‘古色古香’的许多书相比,这戏里古代的味道要浓烈得多。”【257】贝戈特曾在一本书中对这些古代雕像进行过著名的祈求,所以他此刻所说的话,我听起来是一清二楚,并使我对贝尔玛的演技感兴趣有了新的理由。我竭力在回忆中见到她,看到她在手臂平举的那场戏里的形象。我心里在想:“这就是奥林匹亚的那个赫斯珀里得斯,这就是雅典卫城那些美妙的祈祷像中一个祈祷者的妹妹,这就是典雅艺术。”但是,这些想法要使我觉得贝尔玛的姿势美,就必须让贝戈特在演出前向我提出这些想法。这样的话,当女演员的这一姿势真的展现在我面前时,就是在已产生的事物还完全真实时,我原本可以设法从中得出古代雕塑的概念。但是,对这场戏中的贝尔玛,我保存下来的是一种无法改变的回忆,这回忆薄如图像,缺乏现时的深厚底色,无法挖掘,也无法真正从中提取某种新的东西,对这图像无法作出回顾性的解释,因为这种解释不能再进行客观的核实和认可。斯万夫人为加入到谈话中来,就问我吉尔贝特是否想到过要把贝戈特写的《淮德拉》的评论给我。“我女儿是个冒失鬼。”她补充道。贝戈特谦虚地微微一笑,说那几页文字无关紧要。“不,那本小册子妙不可言,那本tract(小册子)。”斯万夫人说道。她想要表明自己是出色的家庭主妇,想让别人觉得她已看过小册子,同时也因为她不但喜欢恭维贝戈特,而且喜欢在他写的作品中作出选择,对他加以引导。确实,她曾启示过他,不过是以她并未想到的一种方式。总之,斯万夫人沙龙的优雅和贝戈特很大一部分作品的关系十分密切,在今天的老人们看来,他们两人都可作为对方的注释。

    我兴致勃勃地叙述自己的观感。贝戈特常常认为我的印象并不准确,但仍让我说下去。我对他说,我喜欢淮德拉举起手臂时的绿色灯光。“啊!您的话布景师听了会非常高兴,他是位大艺术家,我一定向他转告,因为他对这种灯光十分自豪。但我得说,这种灯光我不是十分喜欢,它让所有的东西都沉浸在一种海蓝色的氛围之中,小淮德拉站在那里,活像是大鱼缸底部的珊瑚枝。您会说这样可以突出这部戏的宇宙性。这话没错。不过,这更适合于剧情发生在海神尼普顿府的戏。我十分清楚,这戏里有尼普顿的复仇【258】。啊,我可不要求大家只想到波尔—罗雅尔【259】,但拉辛叙述的并不是海胆的爱情。不过,我的朋友所希望的,虽说有点过分,实际上却很有意思。不错,您喜欢这个,您看懂了,对吗?其实我们对此有相同的看法,他这样做有点奇特,对吗?但非常聪明。”贝戈特在看法跟我相反时,不会把我逼得默不作声、无言以对,就像德·诺普瓦先生在这种情况下会做的那样。这并不说明贝戈特的看法不如大使的看法有道理,恰恰相反。一种强有力的想法会将些许力量传达给反驳者。这种想法也具有思想的普遍价值,因此就附着并嫁接到它驳斥的人的思想之中,处于邻近的想法中间,而此人则借助于这些邻近的想法重获某种优势,对它进行补充和修正;因此,最后的警句可说是这两位争辩者的共同作品。对于那些从严格意义上说不能算是想法的想法,对于那些毫无基础、在反对者的思想中找不到任何支点和相似分支的想法,反对者由于面对的是完全的空虚,所以想不出任何话来回答。德·诺普瓦先生(在艺术方面)的论点无法反驳,因为它们并无真实性可言。

    由于贝戈特没有排斥我的反对意见,我就对他直言相告,说德·诺普瓦先生曾对这些意见不屑一顾。“他是个头脑简单的老头,”他回答道,“他啄了您几下,是因为他总以为自己面前是一块松糕或一只乌贼。”——“怎么!您认识诺普瓦?”斯万对我问道。“哦!他像淫雨一样讨厌。”他妻子打断了他。她对贝戈特的见解十分相信,也可能担心德·诺普瓦先生对我们说了她的坏话。“我曾想在晚饭后跟他谈谈,我不知道是因为年龄关系还是由于消化问题,但我觉得他当时浑身乏力。看来需要给他注射兴奋剂!”——“没错,对,”贝戈特说道,“他需要经常保持沉默,以免在晚会结束前把储备的蠢话通通说完,他的蠢话把衬衫褶裥撑得像上过浆一样平整,并把白色背心托起。”——“我认为贝戈特和我妻子过于严厉。”斯万说道。他在自己家里扮演通情达理的“角色”。“我承认诺普瓦不会使你们感到很大兴趣,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因为斯万喜欢收集‘生活’的各种美),他是个相当奇怪的人,是相当奇怪的‘情人’。他在罗马任秘书时,”他在确信吉尔贝特听不到他的话之后,继续说道,“在巴黎有个他爱得发狂的情妇,就设法每星期去两次,跟她一起待上两个小时。那女人非常聪明,在当时花容月貌,但现已年老色衰。在这段时间里,他还有过其他许多情妇。我要是自己待在罗马,喜欢的女人却住在巴黎,我准会发疯。神经过敏的人,应该永远像老百姓所说的那样,去爱‘卑贱的女人’,这样的话,他们所爱的女人会因利益问题而对他们的事守口如瓶。”这时,斯万发现我可能会把这一格言用于他和奥黛特。而即使是杰出人士,在感到跟你一起凌驾于生活之上时,仍会因自尊心而斤斤计较,因此他这时对我十分反感。但他的反感只是在不安的目光中表现出来。此时此刻他对我默无一言。对此不必大惊小怪。根据一个纯属杜撰、但其内容每天在巴黎生活中重演的故事,拉辛曾在路易十四面前提到斯卡龙【260】,这位世上权力最大的国王在当天晚上没有对诗人说过一句话。到第二天,诗人就此失宠【261】。

    但是,一种理论需要完全表达出来,因此,斯万在生气片刻之后,擦了擦他单片眼镜的镜片,用下面的话来补充他的想法,在我后来的回忆中,这些话等于是预先警告,但我当时却并未察觉。“然而,这种爱情的危险在于,女人受到约束虽说会在一时间减少男人的嫉妒,却也会使他在嫉妒时更为挑剔。他会让自己的情妇过着囚犯般的生活,那些囚犯日夜处于灯光之下,以便于监视。这样做,一般都会以悲剧告终。”

    我重又谈起德·诺普瓦先生。“您别去相信他,他非常喜欢说别人坏话。”斯万夫人说道。她说话的口气使我感到,她想表明德·诺普瓦先生曾说过她的坏话,更何况这时斯万用责备的神色看了她一眼,仿佛叫她别再说下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