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在斯万夫人周围(23)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这时,仆人已来过两次,请吉尔贝特去作外出的准备,但她仍在这儿听我们说话,她坐在父母中间,并亲热地倚靠在父亲肩上。初看起来,这头发棕黄、皮肤金黄的姑娘跟棕发的斯万夫人【262】形成极其鲜明的对照。但片刻之后,你就会在吉尔贝特身上发现她母亲的许多特征,例如用凿子为好几代人工作的无形雕塑家突然用不可改变的决心选定的鼻子,以及她母亲的表情和动作;如用另一种艺术来作比较,她犹如一幅跟斯万夫人还不大相像的肖像,画家在用色上别出心裁,让她稍加化装,扮成威尼斯女子,准备去出席“面部化妆”晚宴。她只有一套金黄色假发,任何深色原子已被排除出她的身体,而她身体已脱去棕色罩纱,只覆盖着体内太阳发出的光芒,就显得更加裸露,因此,假面只是表面一层,但已化为肉身;吉尔贝特像是装扮成神话中的怪兽,或是像穿上神话人物的服饰。这棕黄的皮肤像她父亲,仿佛在创造吉尔贝特时,大自然只需解决逐渐重塑斯万夫人的问题,但所用的材料却只有斯万先生的皮肤。大自然把这一材料用得尽善尽美,如同中世纪做木箱的木匠师傅,非要让木材的纹理和节子明显地显露出来。在吉尔贝特的脸上,在完美地再现的奥黛特的鼻子边上,皮肤微微鼓起,以完整无缺地保留斯万先生的两粒美人痣。这是斯万夫人的一个新品种,出现在她的身边,犹如紫色丁香旁的白色丁香。但是,不应该认为这两个相像的人之间有一条清楚的界线。有时,在吉尔贝特笑时,你可以看到她那张母亲的脸上有着父亲的椭圆形面颊,仿佛把两者放在一起,是想看看合而为一的效果;这椭圆形越来越清晰,如同正在形成的胚胎:它斜向延伸,渐渐鼓起,并在片刻后消失。吉尔贝特的眼睛中,可看到她父亲善良、坦率的目光;她露出这种目光,是在把玛瑙球送给我之时,她当时对我说:“拿着,作为我们友谊的纪念。”但是,你如对吉尔贝特提出一个问题,问她做了什么事,你就会看到这双同样的眼睛显出为难、犹豫、掩饰和难受的表情,奥黛特过去也曾露出这种表情,当时斯万问她去了哪儿,而她在回答时没说真话,使这位情人感到失望,但现在则会使他立刻改变话题,因为他这位丈夫不会追根究底,而是谨慎从事。在香榭丽舍大街时,我看到吉尔贝特有这种目光,往往会感到不安。但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不安并无理由。因为在她身上,作为她母亲身体的遗传物,这目光——至少是这目光——不再跟任何东西相对应。那是在吉尔贝特去上课之后,是在她要回去做功课之时,她的瞳孔跳了一下,而在过去,奥黛特的眼睛也会这样一跳,那是因为怕让人看出,她曾在白天接待一个情人,或是她急于去赴约会。我们看到,斯万先生和夫人各自的本性,在这个梅露茜娜【263】的身体中就这样依次涌动、回流和侵占。

    众所周知,一个孩子可以像父亲和母亲。不过,孩子所继承的优缺点的分配十分奇特,如父亲或母亲身上两个似乎不可分开的优点,到了孩子身上只剩下一个,却带有父母中另一人的一个缺点,而这个缺点看来跟继承的优点无法相容。道德品质跟无法调和的体貌缺陷融为一体,甚至是子女跟父母相像的一个规律。两姐妹中,一个有父亲的堂堂仪表,但也有母亲的气量狭小;另一个脑子里装满父亲的聪明,但在向众人展示其才智时却使用母亲的相貌体形;来自她母亲的大鼻子、凸出的腹部乃至说话的声音,成了有过优美外表的天赋的新衣。因此,这两个姐妹都可以用同样充分的理由说自己最像父亲或母亲。不错,吉尔贝特是独生女,但吉尔贝特至少有两个。她父亲和母亲这两种本性,不仅在她身上混为一体,而且还在争夺她,这样说也许并不确切,并会使人认为,第三个吉尔贝特因在这时成为其他两个吉尔贝特的牺牲品而感到痛苦。然而,吉尔贝特依次是这个或那个吉尔贝特,但在每一时刻只能是其中之一,这就是说,如果她是较差的那个,就不会因此而痛苦,因为较好的吉尔贝特暂时不在,无法看到这种衰退。因此,两个中较差的那个可以随心所欲地享受不太高雅的乐趣。另一个怀着父亲的心胸说话时,目光开阔,你准会乐意跟她合作,做一件美好的善事,就对她这样说出,但是,当你即将敲定之时,她母亲的心胸已重新发挥作用,对你回答的是这种心胸,于是你感到失望和生气——几乎是困惑,仿佛眼前换了个人——因为吉尔贝特对斤斤计较的看法自鸣得意,还发出狡黠的冷笑,而这种看法和冷笑,正是出自此时此刻已恢复原状的她。这两个吉尔贝特的差别有时十分巨大,你不禁心里会想,虽说想也无用,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才使她判若两人。她曾约我们见面,但她没来,后来也没有道歉,不仅如此,不管她受什么事的影响而改变决定,她事后显得判若两人,你会觉得自己因外貌相同——这是《孪生兄弟》【264】的背景——而看走眼,你眼前的人并不是彬彬有礼地要求跟你见面的那位,但她向我们显出不佳的情绪,说明她感到心里有愧,又不愿作出解释。【265】“好了,去吧,你要让我们等你了。”她母亲对她说。【266】——“我在可爱的爸爸身边多好,我还想待一会儿。”吉尔贝特回答道,一面把脑袋钻到父亲的手臂下面,她父亲则温柔地抚摸她的金发。

    斯万这类男人,因长期生活在爱情的幻觉之中,看到他们给予许多女人的舒适条件使她们更为幸福,却并未得到她们的任何感谢,也未能使这些女人对他们有丝毫的爱恋;但在自己孩子身上,他们觉得感到了一种爱,这种爱化为他们的姓氏,使他们在死后仍存在于世。当夏尔·斯万不在之后,还将有一个斯万小姐,或是娘家姓斯万的X夫人,仍然爱着与世长辞的父亲。甚至可能会爱得过深,这也许是斯万当时的想法,只见他对吉尔贝特回答道:“你是个好女儿。”说时声音因不安而变得柔和,我们感到不安,是因为一个命中注定比我们活得更加长久的人,会在将来对我们爱得过深。为掩饰自己的激动,他参加了我们关于贝尔玛的谈话。他对我指出了一点,但说时语气冷漠,显得厌倦,仿佛想在一定程度上置身于他所说的事情之外,只见他说,女演员对俄诺娜说出“这事你已知道【267】!”这句话,是多么聪明,又准确得出人意料。他说得不错:这语调至少有效,能使人真正明白,因此应该能满足我的愿望,使我找到欣赏贝尔玛的无法辩驳的理由。但是,正因为这语调一清二楚,所以无法满足我的愿望。这语调极为巧妙,其意图和含义又十分明确,因此仿佛是一种独立存在,任何聪明的艺术家都能占为己有。这是个美妙的想法,但任何人只要把它想出,也就能将其占有。贝尔玛只须把它找到即可,但是,既然要找到的东西在被你得到时就会变得一模一样,既然要找到的东西在事后可以被另一人复制,因此并非是你身上本质的东西,那么,是否能使用“找到”这个词呢?

    “天哪,您在场提高了谈话水平!”斯万对我说道,仿佛是在向贝戈特表示道歉,他已在盖尔芒特的圈子里养成习惯,把大艺术家当作好朋友来接待,只请他们吃他们喜欢的菜肴,请他们赌博,或是请他们在乡下从【268】动。“我觉得我们谈的正是艺术。”他补充道。“这很好,我非常喜欢。”斯万夫人说道,并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是出于好意,但也是因为她依然保存着过去的愿望,想要进行更多涉及智力方面的谈话。后来贝戈特去跟其他人交谈,特别是跟吉尔贝特说话。我已对贝戈特说出自己的所有感受,而且是直言不讳,这使我自己也感到惊讶,但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几年来跟他在一起(在这么多小时的孤独和阅读中,他成了我自身中最优秀的一分子),已养成诚恳、坦率和信任的习惯,因此,他并未使我感到害怕,而平常我第一次跟别人说话时会心惊胆战。然而,由于同样的原因,我非常担心自己可能给他留下的印象,我认为他对我的看法不屑一顾的想法并非始于今日,而是早已存在,那是在我开始看他的书时,是在贡布雷我们的花园里。不过,我也许应该想到,既然我一方面对贝戈特的作品十分喜爱,另一方面却莫名其妙地对戏剧感到失望,而且在遐想之时,这都是我内心的感受,我的这两种直觉不应该如此大相径庭,但却是遵循同样的规律;贝戈特的这种思想,我在他书中喜爱,不应该跟我的失望以及我无法表达这种失望完全无关并且针锋相对。原因是我的智力应该是一个整体,也许只存在一个众人共同借用的智力,对这个智力,每个人都从身体内部投以目光,如同在剧场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座位,但舞台只有一个。我想要弄清的这些想法,也许并非是贝戈特通常在书中深入探讨的想法。但是,如果我和他拥有的是同样的智力,他在听到我说出这些想法时,应该想起它们,喜爱它们,向它们微笑,而跟我想象的相反,他心灵的眼睛也许还保存着智力的一大部分,而另一部分智力的一个切片则已进入他的书中,我则根据这部分智力来想象他的全部精神世界。教士们对人心的经验最为丰富,最能宽恕他们不会犯的罪孽;同样,天才对智力的经验最为丰富,最能理解与构成他们作品基础的想法截然不同的想法。所有这些我本应想到。(这些也不是十分愉快的事,因为思想高超者的善意会使思想平庸者误解和敌视;然而,大作家的善意,虽说可以在其书本中找到,但给我们带来的快乐却远不如一个女人的敌意,因为我们不是爱这女人的聪明,而是对她的爱欲罢不能。)所有这些我本应想到,但我没有想到,我深信不疑的是,我已使贝戈特觉得我愚蠢,这时,吉尔贝特在我耳边低声说道:【269】“我非常开心,因为您征服了我的好友贝戈特。他对妈妈说,他觉得您聪明绝顶。”【270】——“我们去哪儿?”我问吉尔贝特。【271】“哦!想去哪儿都行,我嘛,您是知道的,去这儿或那儿……”

    但是,在她祖父忌日那天发生了那件事之后,我心里在想,吉尔贝特的性格是否跟我对她的看法不同,她对别人会做什么事不感兴趣,她沉着、镇静,她始终温柔地顺从,这一切是否掩盖着十分强烈的欲望,她只是出于自尊心才不愿显露出来,而一旦显露,则是她突然反抗之时,因为这时她的欲望恰好受阻。

    贝戈特跟我父母住在同一街区,所以我们就一起走了;在车上,他对我谈起我的身体:“我的朋友们对我说,您不久前身体不适。我对您十分同情。虽然如此,我对您的同情不会过分,因为我清楚地看到,您想必具有智力的乐趣,这也许对您特别重要,因为您跟所有了解这种乐趣的人一样。”

    唉!他说的这些话,我觉得不大符合我的实际情况,因为任何推理,不管如何高明,都不会使我动心,我心里开心,只是在闲逛之时,只要我感到舒服;我感到,我在生活中的欲望纯属物质方面,对于智力,我可以轻易舍弃。我在乐趣中无法分辨出来源不同的那些乐趣,即源头较深、较持久的乐趣,因此,我在回答他时想到,我会喜欢一种能跟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交往的生活,在这种生活里,我会像待在香榭丽舍大街往日的入市税征收所里那样,时常感到能使我回想起贡布雷的清凉。然而,在我不敢向他说出的这种生活理想里,智力的乐趣毫无地位可言。【272】“不,先生,智力的乐趣对我来说没有很大意思,我寻求的不是这种乐趣,我甚至不知道以前是否品尝过这种乐趣。”【273】——“您真是这样看的?”他对我回答道。“那么,您听着,对,您最喜欢的应该还是这个,我可是这样想的,这是我的看法。”

    当然,他并没有把我说服;然而,我感到更开心了,心境不是那么狭隘了。由于德·诺普瓦先生对我说的那些话,我曾把自己遐想、热情和自信的时刻看作是缺乏真实性的纯主观时刻。然而,贝戈特似乎了解我的情况,在他看来,应该忽视的征兆恰恰相反,是我的怀疑和我的自我厌恶。特别是他对德·诺普瓦先生所作的评价,使后者对我的批评变得软弱无力,而我过去却认为这批评无法辩驳。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