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在斯万夫人周围(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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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的病治得不错吧?”贝戈特对我问道,“是谁在给您看病?”我对他说,我过去是看科塔尔,以后大概也会看他。“您可决不能这样!”他对我回答道,“我没有在他那里看过病。但我在斯万夫人家见到过他。这是个傻瓜。这样的人也能成为良医,我当然难以相信,但这样的人在艺术家和聪明人看来不可能是良医。像您这样的人需要合适的医生,我几乎可以说需要特殊的食谱和药品。科塔尔会使您感到厌烦,而光是厌烦就会使他的治疗毫无疗效。另外,这治疗对您来说不可能跟治疗其他人完全一样。聪明人的病痛有四分之三来自他们的智力。他们至少需要一位熟悉此类病痛的医生。您怎么会想到科塔尔能治好您的病?他事先已想到调味汁难以消化,胃功能有障碍,但没有想到阅读莎士比亚……因此,他的估计用在您身上就会出错,平衡已经失去,浮上来的总是小浮子。他会认为您胃有扩张,他不需要对您进行检查,因为他眼睛已预先看到这扩张。这扩张您也能看到,在他单片眼镜上会映照出来。”这种说话方式使我感到十分疲倦,我用愚蠢的常理想道:“科塔尔教授的单片眼镜上映照不出胃扩张,德·诺普瓦先生的白背心里也没有藏着蠢话。”贝戈特接着说道:“我应该向您推荐杜·布尔邦大夫,他非常聪明。”——“他十分欣赏您的作品。”我对他回答道。我看出贝戈特已知道此事,就由此得出结论,亲如兄弟者迅速相聚,真正的“陌生朋友”十分罕见。贝戈特对我说的他对科塔尔的看法,跟我的看法完全不同,使我感到惊讶。认为我的医生令人厌烦,并未使我有丝毫的不安;我对他的期望,是要他凭借一种我不知其规则的技艺,对我的五脏六腑进行诊断,并对我的健康状况发表神谕般无可争辩的意见。我并非一定要他依靠一种我可能会对他取而代之的智力,设法去理解我的智力,因为我只是把自己的智力看成一种本身无足轻重、用来认识外部真理的方法。我十分疑惑不解的是,聪明人竟需要一种不同于傻瓜的卫生保健,而我却准备接受后者的保健方法。“如果说有人需要一位良医,此人就是我们的朋友斯万。”贝戈特说道。我问斯万是否病了,他就说道:“是呀!他娶了妓女为妻,每天要忍受五十次侮辱,有的来自女人,因为她们不愿接待他的女人,有的来自男人,因为他们跟她睡过觉。这些侮辱我们可以看到,他气得嘴都歪了。您注意看看,如果有一天他回家后眉头紧锁,就知道他家里来了什么客人。”贝戈特用恶言恶语跟外人谈论长期在家款待他的朋友,而他在斯万夫妇家跟他们说话时几乎总是柔声柔气,使我觉得新奇。当然,我听到贝戈特对斯万说的那种体贴入微的话,我姑婆这样的人是决不会对我们中的任何人说出口的。即使对她喜爱的人,她也喜欢说些扫兴的话。但这些人不在时,他们听不得的话,她一句也不会说。我们在贡布雷的圈子,跟上流社会毫无相同之处。斯万的圈子已接近上流社会,与其朝三暮四的波涛已有相近之处。这还不是大海,但已是潟湖。“这些事是您知我知。”贝戈特在我家门口跟我分手时对我说道。要是在几年之后,我就会对他回答道:“我会守口如瓶。”这是社交界人士的惯用语,每次听到这话,说坏话者就会有虚假的安全感。在那天,我本应对贝戈特说出此话,因为我们所说的话,不可能全由自己想出,尤其是我们作为社会人物行动之时。但是,我当时还不知道此话。另外,在这种情况下,我姑婆准会说:“既然您不希望这话传出去,又为什么要说出来呢?”这是不爱交际的人对“凶神恶煞”的回答。我不属于此类:我躬身施礼,默无一言。

    一些作家在我眼里已是大人物,却要花费多年的时间才能跟贝戈特拉上关系,并且总是不出他书房的私下文学交往,而我毫不费力地一下子跻身于这位大作家的朋友之列,犹如一个人不是跟大家一起排队买票搞到一个不好的座位,而是经过别人无法进去的走廊坐到了最佳座位。斯万为我打开了这条走廊的门,可能是因为国王会理所当然地邀请自己孩子的朋友进入王家包厢或登上王家游艇,同样,吉尔贝特的父母也接待女儿的朋友,让这些年轻人欣赏他们拥有的奇珍异宝,并在他们家里感受到更加珍贵的亲情。但我当时有这样的想法,也许不无道理,即认为斯万的亲热是对我父母的间接表示。我觉得以前曾在贡布雷听说,他见我欣赏贝戈特,就对我父母提出要带我到他家里去吃晚饭,但我父母没有同意,说我年纪太小,又过于冲动,所以不宜“外出”。我父母在我认为最杰出的某些人士心中的形象,跟我对父母的看法大相径庭,因此,正如过去穿粉红色连衣裙的女士对我父亲的赞扬与事实极不相符那样,我也希望自己的父母认为我刚才得到的礼物极其珍贵,并因此对斯万的慷慨和殷勤表示感谢,因为这礼物是他送给我的,或者说是送给他们的,而且仿佛没有看出它的价值,就像卢伊尼【274】的壁画中迷人的朝拜王所做的那样,那朝拜王长着鹰钩鼻,头发金黄,过去曾有人认为斯万跟他十分相像。

    回到家里,我甚至没脱掉大衣,就把斯万对我的优待告诉我父母,希望能在他们心中唤起我那种感情,并促使他们对斯万夫妇断然作出某种“彬彬有礼”的表示,但十分遗憾的是,他们对这种优待不是十分欣赏。“斯万把你介绍给贝戈特?出色的朋友,迷人的关系!”我父亲讥讽地大声说道,“这下子好事都全啦!”唉,我却又补了一句,说他对德·诺普瓦先生一点儿也不欣赏。【275】“当然啰!”我父亲接着说道,“这说明他风趣是假,而且不怀好意。我可怜的儿子,你已经连普通的常识也快要丧失殆尽,我真是难受,眼看你落到了这样的圈子里,你总有一天会学坏的。”

    我经常去斯万夫妇家,我父母已经不大高兴。介绍我认识贝戈特,在他们看来是第一个错误即他们一时软弱的有害却又必然的结果,这种软弱,我外公会称之为“不够谨慎”。我感到,要使他们情绪更加恶劣,只须再说一句,那就是这个并不欣赏德·诺普瓦先生的坏蛋,认为我极其聪明。确实,我父亲一旦认为一个人走上了歧途,如我的一个同学,以及此时此刻的我,而且又得到我父亲并不器重的某个人的赞许,他就认为这赞许是对他令人不快的判断的证明,并觉得问题更加严重。我仿佛听到他即将大声说出:“当然啰,这全是一伙!”这话【276】,原因是它仿佛宣布即将在我如此温馨的生活中进行改革,这种改革虽说模糊不清,却规模巨大。但是,由于我即使说出贝戈特对我的看法,也无法再消除我父母已经产生的印象,因此,让他们的印象更加恶劣,也并非是十分严重的事情。另外,我觉得他们的看法很不公正,极其错误,因此,让他们回到比较公正的看法上来,我不仅不抱这种希望,而且几乎没有这种奢望。然而,我正要把话说出口时感到,他们想到我受到这个人的赏识,就会惊慌失措,因为此人认为聪明人愚蠢,被有教养的人们瞧不起,他的夸奖我是求之不得,会把我引入歧途,因此,我压低声音,露出羞愧的神色,在把事情讲完之后,说出这最后一句关键的话:“他对斯万夫妇说,他觉得我极其聪明。”一条中毒的狗,在不知不觉中扑到田里的一种草上,这种草恰恰是它吃下的毒物的解毒剂;同样,我刚才也在不知不觉中说出了一句话,在这世上,唯有这句话才能消除我父母对贝戈特的偏见,而我能说出的最为动听的理由,我能赋予他的种种赞美之词,都无法消除这种偏见。与此同时,形势骤变。【277】“啊!……他说他觉得你聪明?”我母亲说道,“我听到这话很高兴,因为他有才能。”【278】——“怎么?这话是他说的?”我父亲接着说道……“我一点儿也不否认他的文学才华,对此大家都很佩服,不过,遗憾的是他生活不大检点,诺普瓦老头曾用隐晦的话提到此事。”他补充道,并未觉察到我刚才所说的神奇话语有着至高无上的威力,贝戈特的道德败坏跟我父亲的错误判断一样,都无法跟它长久抗争。【279】“哦!我的朋友,”我妈妈打断了他的话,“没有任何证据可证明这是真的。人们说了这么多的事。另外,德·诺普瓦先生虽说十分和蔼可亲,却并非总是心怀好意,对待跟他不是志同道合的人尤其如此。”【280】——“不错,这点我也已发现。”我父亲回答道。【281】——“总之,贝戈特的许多事都可以原谅【282】,因为他觉得我儿子可爱。”妈妈接着说道,一面用手抚摸我的头发,并用迷惘的目光久久地望着我。

    另外,在对贝戈特作出这一判决之前,我母亲就已对我说过,我有朋友来时,可以请吉尔贝特一起来吃下午点心。但我不敢请她,有两个原因。一是吉尔贝特家只请人喝茶。而在我家却相反,在妈妈的坚持下,除了茶以外,还要请客人喝巧克力饮料。我怕吉尔贝特觉得这样俗气,并因此对我们不屑一顾。另一原因是礼仪上的问题,我一直无法解决。我到斯万夫人家时,她总要问我:【283】“您母亲大人好吗?”【284】我曾多次向妈妈说过,问她在吉尔贝特来时是否也能这样问,因为在我看来,这话比路易十四的宫廷中“殿下”的称呼还要重要。但妈妈对我的话一点儿也听不进去。【285】“不行,我可不认识斯万夫人。”【286】——“但她也不认识你呀。”【287】——“我又没跟你说她认识我,我们不一定要什么事情都跟他们一模一样。我会用别的办法对吉尔贝特好,这些办法斯万夫人不会用在你的身上。”【288】但我未被说服,就情愿不邀请吉尔贝特。

    我离开父母,去换衣服,在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时,突然看到斯万家的膳食总管在把我领到客厅前交给我的信封。我现在独自一人,就打开信封,只见里面有一卡片,上面写着我应该让哪位女士挽着我的手臂,以带她去餐桌前就坐【289】。

    大约在这一时期,布洛克使我的世界观发生了巨大变化,为我展现了幸福的种种新的可能性(这些幸福的可能性后来却变成痛苦的可能性),并对我肯定地说,跟我在梅塞格利兹这边散步的那个时期的想法相反,女人想要的就是做爱。他在对我进行这一帮助之后,又帮了我第二个忙,这个忙我要到很久之后才了解其价值,那就是他带我第一次去一家打炮屋。他以前曾对我说过,那里有许多漂亮女子,你都可以占有。但当时我只想象出她们模糊的面貌,而去了打炮屋,想必能看到她们的具体相貌。因此,如果说我对布洛克的感激——因为他的“佳音”,即幸福和美的占有并非无法企及,一味放弃是徒劳无益的事——跟对一位乐观的医生或哲学家的感激属于同一类型,因为他们让我们希望在人间长寿,并希望在进入阴间后不要完全跟人间隔开,那么,我在几年后经常光顾的那些幽会屋——它们为我提供了幸福的种种样品,使我能在女人的美中增添一种我们无法杜撰的成分,这种成分并非只是过去各种美的概括,而是真正神奇的现在,是我们唯一无法从自身中得到的现在,这种现在使我们智力所有合乎逻辑的创造物无能为力,我们只能在现实中将它求得:一种个体的魔力——应该被我跟一些出现的时间较晚、但用途相似的其他恩人归在一起(在这些恩人出现之前,我们只能依据其他画家、其他音乐家和其他城市,毫无热情地想象曼坦那、瓦格纳和锡耶纳的魅力),那就是插图本绘画史的各种版本、各种交响音乐会以及“艺术城市”研究【290】。但是,布洛克带我去的那家妓院,他已有很久没去光顾,而且十分低档,人员质量低劣,纳新极少,因此无法满足我昔日的好奇心,也不能使我产生新的好奇心。那家妓院的老鸨对你要的女子都说不认识,推荐的总是你不会要的女子。她特别对我夸奖一位姑娘,谈起那位姑娘,她面带让你心满意足的微笑(仿佛这是稀世之珍、美味佳肴),说道:“她是犹太人!您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许正因为如此,她叫她拉结【291】。)她傻里傻气地装出兴奋的样子,希望使我受到感染,最后发出喘气声,如同达到性欲高潮,并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您想想,亲爱的,一个犹太女子,我觉得准会把您给迷住!啊!”这个拉结,我见到过,但她没有看到我,是个棕发女子,并不漂亮,但样子聪明,不时用舌尖舔舔嘴唇,肆无忌惮地向介绍给她的嫖客微笑,我听到他们随即跟她谈话。她小脸瘦长,黑发拳曲,并不整齐,仿佛是中国水墨画中一条条影线。每次老鸨特别热心地把她推荐给我,并夸奖她极其聪明,受过良好教育,我都会答应她,说下次一定特地来看望拉结,跟她认识,我给她起了个绰号,称她为“拉吉主托【292】”。在第一天晚上,我曾听到拉吉在离开时对老鸨说:【293】“那就这样定了,明天我有空,您要是有什么客人,可别忘了派人来叫我。”

    这些话使我无法将她看作一个个人,因为这些话使我立即把她归为一类女人,这类女人有一个共同的习惯,那就是每天晚上来看看是否能赚到一两个路易【294】。她所改变的只是她句子的形式,说:“您要是需要我”,或者说:“您要是需要某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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