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在斯万夫人周围(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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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鸨不知道阿莱维的这个歌剧,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是说“拉结主托”。但是,她对这个玩笑虽说不理解,却总是觉得滑稽可笑,因此每次都开心地笑着对我说:【295】“怎么,今天晚上还不要我把您跟‘拉结主托’配成一对儿?您是怎么说的?‘拉结主托!’啊!说得真妙。我来让你们喜结良缘。您等着瞧,您决不会后悔。”

    有一次,我差点儿作出决定,但她“正在接客”,还有一次,她在“理发师”手里,那是个老先生,对女人不做别的事,只是把油倒在她们披散的头发上,然后给她们梳头。我等得不耐烦了,虽然有几个常来妓院的女子,十分恭顺,自称是女工,但总是没有工作,她们来到我的跟前,给我沏药茶,跟我进行长谈,虽说话题严肃,但她们身体半裸或全裸,使谈话变得毫无拘束,而且饶有趣味。我后来不再光顾那家妓院,因老鸨需要家具,我也想对她表示好感,就给了她几件家具,主要是一张长沙发,都是我莱奥妮姑妈的遗赠。这些家具我从未见到过,因为家里地方小,我父母无法把它们搬进来,就只好堆在一个库房里。但是,我在妓院里再次见到这些家具,看到那些女人在使用,在贡布雷我姑妈房间里洋溢的种种美德,立刻展现在我的眼前,但现在却备受折磨,因为我让这些美德处于残酷的现实之中,而且毫无招架之力!我即使让一具女尸遭人奸淫,也没有现在这样痛苦。我不再去那个老鸨的妓院,因为我觉得那些家具是活的生物,在对我哀求,就像波斯的一个神话故事中,那些物品表面上看没有生命,内部却关押着灵魂,在那里受苦受难,并哀求拯救它们。另外,由于我们的记忆向我们提供的往事通常并非按时间的先后出现,而是如同各个部分方向相反的映像,我只是到很久以后才想起,在许多年以前,就是在这张长沙发上,我第一次跟一个表妹一起尝到爱情的愉悦,我跟她一起时不知该怎么干,而她则给我出了个相当冒险的主意,那就是利用我姑妈莱奥妮已经起床的一小时时间。

    另一部分家具,特别是我莱奥妮姑妈的一套漂亮的古老银餐具,我不顾父母的反对全都给卖了,以换取更多的钱,可以给斯万夫人送更多的花,她在接受一个个兰花大花篮时对我说:“我要是您父亲,就会给您指定监护人。”我当时怎么会想到,我有朝一日会特别因这套银餐具而感到惋惜,并会把某些乐趣看得更重,而不是看重取悦于吉尔贝特的父母的乐趣,因为这种乐趣很有可能变得毫无用处?同样是因为吉尔贝特,为了不离开她,我才决定不去驻外使馆工作。我们总是根据一种不会持久的思想状况而作出最后的决定。我难以想象,吉尔贝特身上的那种奇物,在她父母身上和她屋里闪闪发光,竟会使我对其他所有东西都漠然置之,但这奇物也可能被释放出来,并移居另一人身上。这确实是同样的物质,但后来对我却产生不同的影响。原因是同样的疾病也在演变;同样,随着年月的流逝,心脏的耐受力减弱,对一种有损健康的美食已无法忍受。

    然而,我父母的希望,是我得到贝戈特承认的聪明才智,能在某项出色的工作中表现出来。我在认识斯万夫妇之前,认为自己无法安心工作,是因为不能随时见到吉尔贝特,心里烦躁不安。但在他们家的大门向我敞开之后,我刚在书桌前坐下,就又得站起身来,并跑到他们家里。而一旦我离开了他们,回到家里,我的孤独显而易见,我这时无法逆流而上,回到话语潮流的源头,而在几个小时的时间里,我曾不由自主地被这潮流席卷。我独自一人,继续编造能取悦斯万夫妇的话语,为使这种游戏更加有趣,我依次替代不在场的对话者,对自己提出一个个虚拟的问题,而提出这些问题,是为了把我自己的句句妙语,用作他们的巧妙回答。这练习默默无言,却是一场谈话,而不是一次沉思,我的孤独是一种精神沙龙的生活,在其中主宰我话语的不是我本人,而是一些想象中的对话者,由于我形成的不是我认为真实的思想,而是没有从外到内的回归、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思想,因此我在这生活中感到一种消极的乐趣,一个人因消化不良而身体笨重,在安静地待着时会感到这种乐趣。

    如果我终生从事写作的决心不是如此之大,我也许会作出努力,以便马上开始工作。但既然我的决定十分明确,既然明天是一个个空白的框架,任何安排都可作出,而由于我尚未进入明天,我开始工作的良好意愿将会轻而易举地出现,那么,在这二十四小时之前的今天,最好不要选择一个我心情不佳的晚上来开始工作,而其后的几天,唉!看来也并非是开工的黄道吉日。不过,我这个人通情达理。一个人既然已等待多年,那么,再等三天就无法忍受,未免过于幼稚。我相信,到第三天我已写出几页文字,因此对我父母闭口不谈自己的决定;我情愿忍耐几个小时,然后把正在写的作品拿给外婆看,使她感到安慰和信服。遗憾的是,第二天并非是我所热切期待的开放而又宽广的一天。在这天结束时,我的懒散以及跟某些内心障碍所作的艰苦卓绝的斗争,又已持续了二十四个小时。几天之后,我的种种计划并未实现,我不再抱有先前那种立即实现计划的希望,也不再有同样的勇气把计划的实现置于其他一切之上:我又开始熬夜,因不再相信第二天早上会开始工作,就不去强迫自己晚上早睡。我要重整旗鼓,必须有几天放松的时间,只有一次,我外婆用温柔而失望的口吻大胆地责备我说:“怎么,这工作现在连提也不提了?”我对她感到怨恨,确信她并未看出我已下定义无反顾的决心,她这样做又使计划的实现推迟,而且很可能长期推迟,因为她对我不公,使我感到恼火,我心里恼火,就不愿开始工作。她感到自己的怀疑在无意中触犯了我的意志。她为此表示道歉,并在抱吻我时对我说:“对不起,我什么也不说了。”她为了给我鼓气,就肯定地对我说,哪一天我身体好了,工作也就自然会开始进行。

    “另外,”我心里在想,“我在斯万夫妇的家里过着自己的生活,不就跟贝戈特一模一样?”我父母的看法大致如下:我虽说懒散,但既然跟一位大作家同在一个沙龙,我所过的生活对才能的培养最为有利。然而,要一个人不是由自己从内部来培养才能,而是从别人那里接受这种才能,是不可能的事情,就像一个人要使自己身体健康(却不遵守任何卫生习惯,总是在生活上毫无节制),不能仅仅依靠经常跟一个医生在餐馆吃饭。不过,虽说我和我父母受到这种假象的迷惑,但最大的受害者却是斯万夫人。我对她说我不能来了,说我必须待在家里工作,她看上去像是认为我装出十分为难的样子,觉得我的话有点愚蠢和自负:【296】“贝戈特不是也来嘛?您难道认为他写的东西不好?不久之后还会更好,”她补充道,“因为他在报上的文章更加犀利、精炼,而在书中就有点啰唆。我已跟人说好,《费加罗报》的leader article(社论),以后由他来写。这将是完完全全的the right man in the right place(人尽其才)。”

    她又说:【297】“您来吧,他会告诉您应该做什么,他出的主意比任何人都好。”

    这如同请一名志愿军去见上校,仿佛杰作要“靠拉关系”来产生,她为了我事业有成,叫我第二天一定要去她家跟贝戈特共进晚餐。

    因此,无论是斯万夫妇那方面,还是我父母这方面,就是在不同的时期似乎曾对此设置障碍的这两个方面,都已丝毫不反对这种甜蜜的生活,我想见吉尔贝特就能见到她,而且是心醉神迷,虽说不是平心静气。在爱情中不可能平心静气,因为你得到的东西,只是你想得到更多东西的新起点。我在不能去她家时,两眼紧盯着这无法得到的幸福,我甚至想象不出在那里等待着我的烦恼的新原因。一旦来自我父母的阻力得以消除,问题最终得到解决,新的问题又开始出现,而且每次内容不同。从这个意义来看,实际上是每天开始一种新的友谊。每天晚上回家,我都觉得有重要的事要对吉尔贝特诉说,是跟我们友谊有关的事,这些事每次都不相同。但总的来说,我是幸福的,对我的幸福也不再有任何威胁。但威胁即将出现,唉!是出自我从未看到有任何危险的一个方面,那就是吉尔贝特和我自己这个方面。然而,本应使我苦恼的事情,却反而使我放心,是由于我所认为的幸福。这在爱情中是一种不正常的状态,会使表面上看极其普通并随时可能发生的意外事件变得严重,而这意外事件本身却并不这样严重。我们感到十分幸福,是因为心里存在着不稳定的因素,我们随时设法保持这种因素,只要它并未移位,我们就几乎不再感到它的存在。实际上,在爱情中有一种持久的痛苦,这痛苦被喜悦所抵消,潜伏下来,延期出现,但随时可能原形毕露,只要我们没有如愿以偿,它就会像很久以前那样,让我们痛不欲生。

    我多次感到,吉尔贝特希望我去她家不要这么勤。确实,我要是很想见到她,只须让她父母邀请我即可,因为他们越来越相信我对她影响良好。我心里在想,依靠他们,我的爱情不会有任何危险;我有了他们的支持,就可以放下心来,因为他们对吉尔贝特有权威性。遗憾的是,她父亲在她不大愿意的情况下把我请来时,她只是显出某种不耐烦的神色,我发现后心里在想,那种曾被我看作是幸福保证的东西,是否与此相反,恰恰是幸福不能长久的潜在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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