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去看望吉尔贝特,天正下着雨,她应邀去别人家里上舞蹈课,但她跟那家人不熟悉,所以不能带我去。因天气潮湿,我服用的咖啡因比平时要多。也许是因为天气不好,也许是因为对举办下午聚会的那家人有某种成见,斯万夫人在女儿即将出去时极其生气地叫唤她:“吉尔贝特!”并对我指了指,表示我是来看她的,她应该待在家里陪我。这“吉尔贝特”的名字说了出来,或者不如说叫了出来,是出于对我的好意,但吉尔贝特在把衣物拿走时耸了耸肩,我于是感到,她母亲在无意中加快了我跟女友渐渐疏远的进程,而在此之前,这一进程也许还有中止的可能。“不是每天都非得去跳舞不可。”奥黛特明智地对女儿说,这种明智也许是过去从斯万那里学来的。接着,她又原形毕露,跟女儿讲起了英语。这如同立刻砌起了一垛墙,将吉尔贝特的一部分生活遮盖,仿佛有一个妖怪,把我的女友带到远离我的地方。在我们熟悉的语言里,我们把晦涩的语音变成清楚的想法。但我们不熟悉的一种语言,却是一座封闭的宫殿,我们钟爱的女人会在里面对我们不忠,而我们待在外面却一筹莫展,只能绝望得直眉瞪眼,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事也无法阻止。这次英语谈话,要是在一个月前进行,我只会报以微笑,但其中出现的几个法语专有名词,使我的不安有增无减,并且有了目标,这样的谈话在跟我近在咫尺的地方由两个纹丝不动的人进行,却像绑架一样残酷,使我感到被人抛弃,感到孤独无援。斯万夫人最终离我们而去。在那天,也许是因为恨我在无意中成为她不能去玩耍的原因,也许还因为我猜出她在生气而有意比平时冷淡,吉尔贝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快乐,而是空无一物,仿佛已遭洗劫,似乎整个下午都忧伤地想着这四步舞,是我的来访使她不能去跳舞,她还对所有的人找茬儿,首先是对我啰,说大家对她在感情上偏爱波士顿舞的微妙原因毫不理解。她只是不时跟我说几句话,说的是当时的天气,又开始下雨,挂钟走得快了,这谈话中间是一次次的沉默,有一个个单音节词,而我则以绝望的狂热,执意毁掉这些我们原本可以友好而幸福地相处的时刻。我们说的所有的话,都显得极其生硬,原因是这些话颠三倒四,毫无意思,不过我却因此而感到安慰,因为这样一来,吉尔贝特就不会对我平庸的想法和冷淡的语气信以为真。我说下面的话等于白说:“我觉得这挂钟有一天曾走得慢了。”因为她显然会这样理解:“您真坏!”在这个下雨天,我非要徒劳地延长这些不见暂时晴朗的话语,我知道自己的冷淡并非像我装出来的那样已是固定不变的东西,知道吉尔贝特应该清楚地感到,我已对她说了三次,说白天逐渐变短,如果我要再对她说上第四次,我就难以克制自己,就会泪如雨下。她在这样的时候,眼睛里和脸上没有一丝微笑,只有一种无法形容、令人难受的单调神情印刻在她忧愁的双眼和阴郁的脸上。她的脸变得近于丑陋,活像那乏味的海滩,海水已退得十分遥远,其反光让你看得厌烦,因为反光总是一模一样,它上面则是一成不变的地平线。最后仍看不到吉尔贝特出现我已等了几个小时的可喜变化,我就说她不讨人喜欢。“您才不讨人喜欢呢。”她对我回答道。“我可不是!”我心里在想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想不出来,就去问她。“当然啰,您自以为讨人喜欢!”她笑着对我说,并笑了很长时间。于是我感到,对我来说十分痛苦的是,无法了解她思想中更难理解的另一层面,即她的笑声勾画出的一面。这笑声仿佛表明:“不,不,我不会相信您对我说的一切,我知道您非常爱我,但这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因为我对您毫不在乎。”但我心里又想,这笑声毕竟不是一种明确的言语,因此我不能肯定自己对它有正确的理解。吉尔贝特的话充满深情。“那我在什么地方不讨人喜欢?”我问她,“请您告诉我,我一定照您的要求去做。”——“不,这样毫无用处,我无法跟您解释。”一时间我感到害怕,怕她认为我不爱她,而这对我来说是另一种痛苦,这痛苦同样强烈,但需要的是另一种论证。“如果您知道您使我感到多么伤心,您就会告诉我。”但这种伤心,在她对我的爱情有怀疑的情况下,会使她感到高兴,但此刻恰恰相反,使她感到生气。于是,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决定不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儿,让她去说,但不相信她,并在心里想道:“我真的爱您,您有朝一日会看出这点。”(罪犯们肯定地说,他们的清白将在这一天得到承认,但由于秘密的原因,这一天从来不是他们受审的那天。)我这时振作精神,突然决定不再来见她,但并不跟她说,因为我说了她也不会相信。
你喜爱的人引起的伤心,可能是苦涩的,即使你在操心、忙碌、欢乐之中,这种种操心、忙碌、欢乐虽说与此人无关,但我们的注意力会不时转移出去,以回到此人身上。但是,在这种伤心产生之时——如同这次伤心时那样——在我们因见到此人而充满幸福的时刻,抑郁突然出现在我们那一直阳光明媚、稳定而平静的心灵之中,在我们身上掀起狂风暴雨,使我们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与其斗争到底。此刻在我心中掀起的暴风极其猛烈,以致我在回家途中仿佛被人挤来挤去,碰得鼻青脸肿,感到要恢复正常呼吸,就只能往回走,找一个借口回到吉尔贝特身边。但这时她会说:“又是他!显然,我怎么对他都行,他每次离开我时越是难受,回来后就越是听话。”然后,我就不可抗拒地在思想中被拉回到她那里,而在我回家之后,不同的方向仍然交替出现,内心罗盘的指针依然忽南忽北地乱转,这种状况反映在我写给吉尔贝特的一封封信中,这些信的草稿是矛盾百出。
我即将面临一种困难的状况,这种状况在人生中一般会出现多次,虽说人的性格和本性并未改变——我们的本性创造了我们的爱情,并几乎创造了我们喜爱的女人,甚至她们的错误——但应付这种状况的方法每次不同,即在不同的年龄并不相同。在这种时刻,我们的生活一分为二,仿佛分别被置于天平的两个盘里。一个盘子里是我们的愿望,我们不想让自己喜爱却又无法了解的人感到不快,又不要对此人显得过于低声下气,我们觉得最好对此人稍有冷落,使其没有认为自己不可或缺的感觉,因为有了这种感觉,此人就会讨厌我们;在另一个的盘子里,则是痛苦——并非是部位确定的局部痛苦——我们只有不再讨好这个女人,不再使她相信我们少不了她,从而再次得到她时,这痛苦才会减轻。如果我们从放置自尊心的盘子里拿掉我们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任其消耗的少量毅力,并在放置忧伤的盘子里增加我们已经获得并任其加重的肉体痛苦,那么,得到的就不是本应在二十岁时获得成功的勇敢的解决办法,而是另一种解决办法,这办法过于沉重,缺乏足够的平衡力量,使我们在五十岁时丢人现眼。更何况由于这状况在重现的同时也发生变化,由于我们有可能在中年或晚年时产生有害的喜好,把爱情部分看作一种习惯,而青少年因要承担众多其他义务,有着更多的约束,对这种习惯并不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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