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在斯万夫人周围(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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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将近,天气骤冷,在冰圣徒的节日【334】和圣周【335】下雨夹雪的时候,由于斯万夫人觉得家里冷得要命,所以我经常看到她在接待客人时身穿裘皮大衣,双手因怕冷而伸到硕大而扁平的手笼里,双肩则用披肩遮盖,手笼和披肩又白又亮,都是用白鼬皮制成,因她在回家后仍在使用,因此看起来就像是比雪更加持久的冬天残雪,不管是炉火的热气还是季节的转换都无法使其融化。天气寒冷却已鲜花开放的这几个星期的全部真相,已在我不久后不会再来的这个客厅里向我显露,用来展现真相的是其他更令人陶醉的白色,譬如“雪球”般绣球花的白色,它裸露的长茎如同拉斐尔前派画家【336】笔下用线条画出的小灌木,其顶端汇集一个个球形花序,花在其中是既分又合【337】,这球形花就像一个个报喜天使,散发出柠檬香味。因为唐松维尔的城堡女主人知道,四月份即使结冰,也不会没有鲜花,知道冬天、春天和夏天并不像巴黎林荫大道的居民认为的那样界线分明,这些居民在天气开始炎热之前还认为,这世界上仿佛只有被雨淋得光秃秃的房屋。有人说斯万夫人仅仅满足于她那贡布雷的园丁给她送来的花卉,并说她通过“正式任命的”花店老板娘借来地中海边的早春花卉,却未能弥补迎春时的不足,对这种看法,我远未认同,也并未放在心上。要思念乡村,我只需在斯万夫人拿着的晶莹雪粒般手笼旁边摆放着雪球般的绣球花(摆放这些雪球,在女主人的思想里也许没有其他目的,只是想按照贝戈特的建议,跟她的陈设和服饰一起组成“白色大调交响乐【338】”),这些绣球花使我想起,耶稣受难日的魔力【339】表示一种自然奇迹,我们只要更加理智,每年都能看到,这些花具有我不知其名的一些花卉散发的沁人心脾的酸香味,这香味曾使我在贡布雷散步时多次驻足观看,这些花使斯万夫人的客厅像唐松维尔的小斜坡那样纯洁,无绿叶却布满纯真的花朵,并且充满各种真正的芳香。

    但我回想起这件事,仍显得多此一举。对此事的回忆,有可能维持我对吉尔贝特尚存的些许爱情。因此,我虽然在对斯万夫人进行那几次拜访时已不再感到痛苦,却仍然把拜访的间隔时间拉长,尽可能减少见到她的次数。由于我还没有离开巴黎,我最多有几次跟她一起出去散步。晴朗的日子终于重现,天气随之转热。我知道斯万夫人在午饭前一个小时不在家,在星形广场和当时被称为“穷光蛋俱乐部【340】”的地方附近的林园大街散步,因为他们到那个地方来观看他们只知其名的富翁,正因为如此,我征得父母的同意,星期天——因为我平时在这个时候没空——我吃午饭的时间可以比他们晚,就是在一点一刻吃饭,午饭前则出去转一圈。在那年五月,我每天都这样做,当时吉尔贝特已去乡下的女友家里。我在将近中午十二点时走到凯旋门。我在林园大街路口窥探,眼睛盯着那条小街的拐角,斯万夫人从家里出来,只要走几米路就能走到那里。在这个时候,许多散步者都回家吃午饭,留在街上的人并不多,而且大多是优雅之士。突然,在沙砾小道上,有一人姗姗来迟,慢慢悠悠而又生机勃勃,犹如只在中午盛开的最美丽的花朵,那就是斯万夫人,她身穿的服装颜色总是变换,但我记得大多是淡紫色;然后,她在光彩夺目之时,举起并撑开像长花柄的伞柄上那顶篷般的真丝大阳伞,伞面的颜色跟她连衣裙上摘下的花瓣相同。她身边有一队随从簇拥;是斯万,还有四五个是俱乐部成员的男子,他们上午到她家去看她,或是在路上跟她不期而遇;他们身穿黑色或灰色服装,顺从地聚在一起,一举一动跟机械相差无几,在奥黛特周围形成惯性的框架,这个唯一目光炯炯的女人,像是在朝前观看,她在这些男人中间,犹如走近窗口察看,只见她身上色彩柔和,如同裸露一般,显得弱不禁风,却又无所畏惧,展现出别样的风采,就像属于陌生的种族,强悍得跟女武士相差无几,因此能独自驾驭众多随从。她面带微笑,高兴地见到天气晴朗却并不炎热,显出自信而又平静的样子,如同完成作品后不再担心其他事情的创作者,并相信自己的服装——即使有些俗不可耐的过路人并不欣赏——最为优雅,她穿这套服装,既是为她自己,也是为这些男友,当然并未过分在意,但也并非完全超脱,她听任胸衣和裙子上的小花结在她前面微微飘荡,如同一个个生灵,她虽说无视它们的存在,却宽容地允许它们根据自己的节奏戏耍,只要它们能跟上她的步伐,甚至在她来时往往尚未撑开的淡紫色阳伞上,她不时投下愉悦的目光,如同投在一束帕尔马紫罗兰上,这目光极其温柔,即使不是投在她那些朋友身上,而是投在无生命物体之上,仍像带有微笑。她这样就在自己服装周围保留并占据了一个优雅的空间,那些男士虽说跟斯万夫人谈笑风生,仍然尊重这空间及其存在的必要,并带有外行的几分敬意以及对自己无知的承认,他们认为自己的女友能够这样做并具有这种权利,如同认为一位病人能够进行特殊治疗并具有这种权利,一位母亲也能够对自己的孩子进行教育并具有这种权利。男士们对斯万夫人十分殷勤,对行人却仿佛视而不见,在他们的簇拥下,她又在这样晚的时间出现,就使人想起她的住宅,她在家里度过了漫长的上午,应该很快就会回去吃午饭;她慢吞吞地走着,如同在自己花园里悠闲地散步,仿佛以此表明她的住房就在眼前;这住宅内部的阴暗和清凉,可以说仍然附着在她身体周围。但是,正因为如此,我看到她时,室外和炎热的感觉更为强烈。更何况我已确信,斯万夫人对礼仪了如指掌,因此她的服饰跟季节和一天中的时间配合得浑然一体,她软草帽上的花朵,她连衣裙上的小带饰,在我看来比花园和树林里的花卉还要真实,仿佛出自五月的大自然;而为了察看这个季节新的骚动,我的目光只是投到她那把阳伞的高度,只见撑开的阳伞如同另一片天空,这天空更加接近,呈圆形,蓝色而又温和。这些礼仪虽说至高无上,却有引以为荣之事,斯万夫人也是如此,那就是对上午、春天和太阳屈尊俯就,但我觉得它们不会因为被一位如此优雅的女士看重而洋洋得意,这位女士为它们而挑选一件面料颜色更浅、更加轻薄的连衣裙,使人因领口和袖口的宽大而想到微湿的脖子和手腕,并最终为它们而花费一位贵夫人的全部精力,这贵夫人愉快地自降身价,到乡下去看望普通百姓,大家都认识她,连粗俗之徒也不例外,但她在那天却坚持要穿农妇的衣服。斯万夫人刚到,我就向她施礼,她让我停下脚步,并微笑着对我说:“Good morning(早上好)。”我们一起走了一会儿。我这才知道,她穿衣的准则是为她自己,犹如大祭司遵守自己的最高智慧一般:她如感到太热,就把她觉得裹紧的收腰上装稍微解开,或者干脆脱下,请我拿着,我于是发现在她衬衫上有千百个缝纫细部,难以被人察觉,如同乐谱中的一些声部,虽说作曲家花费了全部心血,听众的耳朵却永远无法听出;而在我搭在胳膊上的收腰上装袖子里,我因高兴或为献殷勤而久久地看着,看到一个精致的细部,如一条色彩漂亮的带子,一块淡紫色棉缎衬里,这些细部一般不会被众人的目光发现,却仍像衣服正面那样精工细作,犹如一座大教堂的哥特式雕塑,隐藏在高达八十尺的一条栏杆内侧,却跟大门廊里的浅浮雕一样完美,但从未被人看到,直到一位艺术家偶然到此一游,获准登上教堂顶部俯瞰全城,才在教堂的两座塔楼之间发现这些雕塑。

    斯万夫人漫步林园大街,犹如在自己的花园,这种印象的加深,是由于——对那些不知道她footing(散步)习惯的人来说——她是步行而来,并无马车跟随其后,而从五月份起,她在温暖的空气中经过时常常像女神那样坐在装有八个弹簧的宽敞四轮敞篷马车里,样子娇弱而又庄重,套车的马匹十分俊美,车夫穿的是巴黎最漂亮的制服。斯万夫人现在步行,并因天热而放慢脚步,像是受到好奇心的驱使,优雅地违反礼仪规定,犹如君主在出席盛大晚会之时,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就走出自己的包厢,来到休息室跟其他观众一起稍待片刻,随从人员见此情景,既赞赏又略有不满,但不敢提出批评。这也是斯万夫人和群众的关系,群众觉得跟她之间有一道金钱筑起的壁垒,并感到这种壁垒最难逾越。圣日耳曼区也有自己的壁垒,但在“穷光蛋”的眼中和想象中却没有这样明显。贵妇更加朴实,更像小市民,跟老百姓并不疏远,那些穷光蛋看到这样的贵妇在自己面前,就不会像看到斯万夫人这样的女人时感到自卑,几乎有无地自容的感觉。也许这种女人跟穷光蛋不同,对自己身上的华丽服饰不感到惊讶,并已毫不注意,但这是因为她们经常穿着的缘故,最终认为穿这种服装理所当然、必不可少,并把掌握这种奢侈习惯的程度作为评价别人的标准,因此这些女人(由于她们在自己身上展现并在别的女人身上发现的高贵完全是物质性的,一眼就能看出,但要有很长时间才能获得,并且难以弥补)如果把一个过路人看得十分卑贱,她们在此人眼里就显得极其高贵,这种看法在见到她们后会立即出现,而且无法改变。这个特殊的社会阶层,当时拥有跟贵族夫人交往密切的伊斯拉埃尔斯夫人那样的女人,以及有朝一日将会跟贵族夫人交往的斯万夫人,这个中间阶层的地位低于它阿谀奉承的圣日耳曼区,但高于圣日耳曼区之外的阶层,其特点是虽已摆脱富翁的世界,却仍然是财富的象征,但财富已变得具有延展性,服从于艺术的目的和思想,是可塑的银币,雕有诗意的图案,会讨人喜欢,这个阶层现在也许已经消失,至少已没有同样的性格和魅力。另外,这个阶层的女士如今已人老珠黄,也许已失去她们进行统治的首要条件。然而此时此刻,斯万夫人在林园大街上往前走着,十分端庄,面带微笑,和蔼可亲,既在她那高贵财富的顶峰之上,又在她那依然秀色可餐的成熟夏季的万千光彩之中,犹如希帕蒂娅【341】,在缓慢的脚步下看到一个个天体转动。一些路过的青年焦虑不安地望着她,不知道凭着跟她似有似无的关系(更何况他们跟斯万只见过一次面,怕他认不出他们),他们是否能对她施礼。他们决定对她施礼,只是对其后果感到心惊胆战,心里不禁在想,他们这种大胆挑衅和亵渎神圣的举动,是否会触犯那社会等级不可侵犯的最高权力,是否会引起严重灾祸或神的惩罚。这举动只是像钟表机械的一次运转,引起那些小人物的频频施礼,他们是奥黛特周围的男士,首先还礼的是斯万,他稍稍举起镶有绿皮的大礼帽,面带优雅的微笑,这种优雅是从圣日耳曼区学来,但已不再带有他过去的冷淡。取代这种冷淡的(因他已在一定程度上吸收了奥黛特的偏见)既有要向衣着寒酸之人还礼的厌烦,又有对妻子熟人众多的满意,这两种交杂在一起的感觉,他在对身边那些高雅的朋友说话时表达了出来:“又是一个!我真不明白,所有这些人,奥黛特是从何处找来!”斯万夫人朝那个不安的过路人点点头作为回答,见此人已消失在视野之中,但心仍在激动地跳着,就朝我转过身来,并对我说:“那么,这事结束了?您不会再来看吉尔贝特了?我很高兴自己不属此例,您没有把我完全droper(抛弃)。我喜欢见到您,但我过去也喜欢您对我女儿的影响。我觉得她也对此十分遗憾。总之,我不想把自己的看法强加于您,因为这样的话,您就不愿意再跟我见面了!”——“奥黛特,萨冈【342】向您问好。”斯万提醒妻子。这时,只见亲王如同在戏剧或马戏演出高潮时那样,或像在一幅古画之中,拨转马头,就像谢幕的演员,对奥黛特深深鞠了个躬,这鞠躬富有寓意,充分表达了具有骑士风度的大贵族对女性的敬意,即使这女性的具体代表是他母亲或姐妹不屑交往的女人。另外,斯万夫人处于她阳伞投下的液体般透明、清漆般发亮的阴影之中,不时被人认出,姗姗来迟的最后一批骑士向她施礼,他们像电影里那样【343】,在被阳光照成白色的大街上奔驰,他们是赛马俱乐部成员,他们的名字——安托万·德·卡斯泰拉纳、阿达尔贝·德·蒙莫朗西【344】及其他许多人——为公众所熟知,在斯万夫人看来则是老朋友的名字。由于对诗意感觉的回忆的平均寿命——相对寿命——要比对心灵痛苦的回忆的寿命长得多,我当时因吉尔贝特而产生的忧伤早已消失,我感到的愉悦却依然存在,那是我每次想在一种日晷仪上看到中午十二点一刻到一点之间的每一分钟的时候,我愉快地感到自己在跟斯万夫人说话,而她在阳伞下面,如同在紫藤绿廊的光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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