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种痛苦和对吉尔贝特的爱情的重现,就像梦见的那样并不长久。不过这次不一样,是因为在巴尔贝克,旧的习惯不复存在,这种事也就无法长久。习惯的这些作用看起来相互矛盾,是因为习惯遵循众多规律。在巴黎,我对吉尔贝特越来越冷漠,是由于习惯。改变习惯,就是使习惯暂停,也就结束了习惯的工作,是在我动身前往巴尔贝克之时。习惯有削弱作用但也有稳定作用,能引起解体也能使解体无限期地持续下去。多年来,我每天都勉勉强强地把今天的精神状态描绘在昨天的精神状态上面。在巴尔贝克是一张新床,每天早上有人把跟在巴黎时不同的早餐送到床边,这新床不会再支持曾孕育出我对吉尔贝特的爱情的思想:在某些(确实相当罕见的)情况下,定居生活会使每天过得一模一样,因此赢得时间的最好办法是换个地方。我去巴尔贝克旅游,如同康复病人初次出门,而出门只是为了有痊愈的感觉。
这种旅游,我们现在一定会乘坐汽车,认为这样更加舒服。大家将会看到,坐汽车从某种意义上说更加真实,因为我们在旅途中会更加清楚地看到地貌的各种变化。但是,旅游的特殊乐趣并非是能够在途中下车、在疲倦时停车,而在于使动身时和到达时的差别,不是尽量使我们感觉不到,而是尽量使我们有深刻的感觉,并完全地、完整无缺地感到这种差别,让这种差别铭刻在我们思想之中,即使我们只是在想象中从我们生活的地方一直来到我们向往的一个地方的中央,而且是一跃而至,在我们看来,这一跃显得神奇,不是因为跨越的距离,而是因为把个性不同的两地联系在一起,把我们从一个名称带到另一名称,还因为概括了(比散步概括得好,散步时想在什么地点停下就能停下,因此没有终点)在火车站这种特殊地点完成的神秘活动,而火车站可以说不是城市的组成部分,但却包含着城市人格的本质,犹如火车站的一块牌子上写有城市的名称。
但是,我们的时代在任何事情上都有一种癖好,非要把事物展现在周围的真实环境之中,并因此而去除本质的东西,那就是使事物与真实环境隔绝的思想活动。我们“展示”一幅画,是在同时代的家具、小摆设和墙饰中间,真是乏味的背景,而在今天的公馆里,擅长设置这种背景的是昨天一无所知、现在却在档案馆和图书馆度过时日的家庭主妇,在这种背景中,我们在吃晚饭时观看的杰作,并未使我们感到应有的那种心醉神迷的乐趣,这种乐趣只有在博物馆的一个展厅里才能得到,这展厅四壁光秃,毫无特色,却是艺术家潜心创作的内心世界的绝妙象征。
可惜的是,我们远行的出发点——火车站这种美妙的地点也是悲惨的地点,因为奇迹虽说在此产生,并使现在还只是存在于我们思想中的那些地方,即将成为我们生活的地方,出于同样的原因,在走出候车室时就必须放弃立即返回我们刚才所在的熟悉的房间的想法。必须对回家睡觉不抱任何希望,因为我们已经决定进入通向神秘世界的奇臭难闻的洞穴,进入一个顶部装有玻璃的大工场,就像圣拉扎尔工场那样,我到这工场里去寻找开往巴尔贝克的火车,这工场在开膛破肚的城市上方展现广阔的天空,只见天空色彩刺目,带有悲剧的重重威胁,如同曼坦那或韦罗内塞笔下接近巴黎现代特色的天空,在这种天空下只能完成某种可怕而庄严的行为,如铁路上火车离站或十字架的竖立【347】。
我躺在巴黎的床上,仅从大雪纷飞之中遥想巴尔贝克的波斯式教堂,此时我的身体对这次旅游并未提出任何反对意见。我的身体开始提出异议,只是在得知下面的事情之后,那就是它将参与此事,而在到达的那天晚上,我将被带到它所陌生的“我的”房间。它反抗得更加厉害,是因为我在动身前夕得知,我母亲不陪同我们前往,因为我父亲在跟德·诺普瓦先生一起去西班牙之前要留在部里,就情愿在巴黎郊区租一幢房子居住。不过,观赏巴尔贝克的美景,在我看来并不会因为需要付出痛苦的代价而使人兴味索然,相反,我觉得这痛苦能表现和保证我即将寻求的印象具有真实性,这种印象无法取代,任何被认为等同的景色不能取代,任何我能去观看却又不会因此而妨碍我回到自己床上睡觉的“全景”也不能取代。我并非第一次感到,喜欢和有乐趣并不相同。我觉得自己想往巴尔贝克已想到内心深处,所以我的大夫在我动身那天上午,见我显出痛苦的神色,感到惊讶,就对我说:“我向您保证,我只要能有一星期的时间去海边乘凉,我不用别人请就会去。您会看到赛马、帆船比赛,真好。”而我已经知道,在去观看贝尔玛演出之前就早已知道,我喜欢的任何东西只有在痛苦的追求之后才会呈现,而在追求的过程中,我必须首先为这最大的好处而牺牲我的乐趣,而不是在其中寻求这一乐趣。
我外婆对我们动身的想法自然有点不同,她总是像过去那样,希望别人给我的礼物要有艺术性,就像在这次旅行中给我一个“考验”,这考验颇有古意,就是我们在旅途中一半乘火车,一半乘马车,来重走塞维尼夫人当年从巴黎到“东方”途经肖纳和“蓬托德梅尔”走过的路程【348】。但我外婆不得不放弃这一计划,因为我父亲不准,他知道我外婆要组织一次智力上硕果累累的旅行,就预料会多次赶不上火车,会有许多行李丢失,会多次咽喉疼痛和违警罚款。不过她至少感到高兴,因为她想到,我们要去海滩时,决不会因为她喜爱的塞维尼所说的讨厌的一车人【349】突然来临而去不成,因为我们在巴尔贝克没有一个熟人,勒格朗丹并没有主动提出要写信把我们介绍给他姐姐。(我外婆没有要他写介绍信,我的姨婆塞莉娜和维克托娃对此并不赞赏,她们俩在他姐姐是姑娘时就认识她,为了显示过去的那种亲密关无间,至今仍叫她“勒内·德·康布勒梅”,并保存着她送的礼物,那些礼物成为一个房间的装饰,也成了谈话中的点缀,但跟目前的现实并不相称,她们俩认为,给我们受到的侮辱雪耻的办法,是在勒格朗丹老夫人家里不再说出她女儿的名字,只是在走出她的家门之后才用下面这种话来相互祝贺:“我没有【350】,我觉得他们会明白的。”)
因此,我们只是在巴黎动身,乘坐一点二十二分的火车,这班火车,我以前喜欢长时间在火车时刻表上寻找,每次都会感到激动,几乎感到动身的美妙幻觉,所以在想象中对这班火车十分熟悉。我们确切地想象出一种幸福的特点,是因为这幸福使我们产生的种种欲望的同一性,而不是在于我们对这幸福所了解的情况的准确性,所以我觉得自己了解这班火车的详细情况,就毫不怀疑在这天的天气开始变得凉爽时,我将会在车厢里感到一种特殊的愉悦,并认为在接近某一车站时,我将看到某种效应;因此,这班火车总是在我脑海中展现同样一些城市的形象,这些城市我用这火车在下午穿过的那几个小时的光线来包裹,我觉得它跟其他火车都不相同;我就像我们对待一个人那样,虽说从未跟此人见过面,却喜欢在想象中认为已成为此人的朋友,同样,我最终把特殊而又不变的面貌赋予这具有艺术性的金发旅行者,这位旅行者会带我上路,我在圣洛大教堂【351】的脚下跟他告别,然后他朝着夕阳西下之处远去。
我外婆不能这样“傻乎乎地”去巴尔贝克,会在一位女友家待上二十四小时,我当天晚上就会从那里启程,是因为不想打扰,同时也为了能在第二天白天看到巴尔贝克教堂,我们已经知道,这教堂离巴尔贝克海滩相当远,我在参观后也许无法赶到海滩开始进行我的海水浴治疗。在令人痛苦的第一夜之前,感受到我旅行中想见到的美妙物体,我也许就不会十分难受,因为在这第一夜,我将进入新居,并要在其中生活。但首先得离开旧居;我母亲已作出安排,准备在那天搬到圣克卢去住,她已做好或假装做好一切准备,在把我们送到火车站之后直接去圣克卢,而不是回家后再去,因为她怕我不愿去巴尔贝克,而是跟她一起回家。她甚至借口在她刚租下的房子里有许多事要做,而她又时间紧迫,实际上是不想让我感受到这种离别的痛苦,她决定在火车启动之前就离开我们,离别在火车启动以前隐藏在来来往往和各种准备之中,现在却突然显得无法忍受,因为它已无法避免,完全集中于无能为力却又无比清醒的漫长时刻之中。
我第一次感到我母亲没有我也能生活,这不是为我而生活,而是另一种生活。她即将跟我父亲住在一起,她觉得我身体不好,又神经过敏,使我父亲的生活变得有点复杂和忧伤。这离别使我感到更加难受,是因为我心里在想,在我母亲看来,这离别也许是我接二连三使她感到失望的终结,这些失望她并未对我说出,但在失望之后,她看到了一起度假的难处;这可能也是一种生活的初次尝试,对这种生活她已开始逆来顺受,是为了将来,因为我父亲和她的岁月将会不断消逝,在这种生活里,我见到她的时间将会减少,而在我噩梦中从未出现过的事将会出现,那就是她对我来说将变得有点陌生,并成为这样一位女士,有人会看到她独自回到一幢我不在里面的房屋,并向门房询问是否有我的来信。
我勉强回答了想帮我拿手提箱的火车站雇工。我母亲为安慰我,使用了她觉得最有效的方法。她认为假装没有看到我的忧伤并无益处,就温柔地拿我的忧伤来开玩笑:【352】“那么,巴尔贝克教堂要是知道,有人准备哭丧着脸去看它,又会怎样说呢?罗斯金所说的愉快的旅行者【353】,难道就是这样?另外,我将会知道,你是否已适应新的环境,即使相隔千里,我仍将跟我的小宝贝在一起。你明天将收到妈妈的一封信。”
“女儿,”我外婆说道,“我看到你就像塞维尼夫人那样,眼前有一张地图,我们就一刻也不会分开【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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