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地方的名称:地方(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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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妈妈想办法给我解闷,她问我晚饭时会点什么菜,她赞赏弗朗索瓦丝,称赞女仆把一顶帽子和一件大衣改制后使她无法辨认,因为当初我姑婆这顶上面饰有大鸟的新帽子,以及这件饰有许多难看图案和煤玉的新大衣,曾使我妈妈感到厌恶。但是,大衣现在已不能穿了,弗朗索瓦丝就把它给翻个面,把颜色好看的无纹饰单色织物的反面当正面用。至于帽上的大鸟,由于已经弄坏,早已被扔掉。一首民歌里说,头脑清醒的艺术家竭力用精致的装饰来点缀农舍的正面,在大门上方恰到好处的地方开出一朵白色或淡黄的玫瑰,看到这种精致的装饰,有时难免动心;同样,丝绒结、蝴蝶结,如出现在夏尔丹【355】或惠斯勒【356】的一幅肖像画里,会使人感到心醉神迷,而弗朗索瓦丝则把这些结置于这顶帽子上,显示出无懈可击的纯朴情趣,帽子顿时变得十分迷人。

    如追溯到更加久远的年代,谦虚和正直往往使我们老女仆的脸显出高尚的神色,这个持重而不自卑的女人,能“恪守身份并保持地位”,在出去旅行时把送给她的那些衣服穿上,以便跟我们待在一起时看上去相称,但又不显出招眼的样子,她身穿旧的樱桃红呢大衣,毛皮围领上并无硬毛竖起,使人想起一位年老大师在《伟大时刻》【357】一书中描绘的布列塔尼的安娜【358】的种种形象中的某个形象,在这些形象中,一切都安排得恰如其分,总体的情感十分平均地分散到各个部分,因此,服装华丽而古老的特点表现出的虔诚的庄重,跟眼睛、嘴唇和双手所表现的完全相同。

    说到弗朗索瓦丝,就不能谈论思想。她一无所知,是指其全部含义,那就是一无所知等于一窍不通,除非是罕见的真理,即那些能被心灵直接感知的真理。巨大的理念世界对她来说并不存在。但是,她目光清澈,鼻子和嘴唇的线条柔和,所有这些明证是许多有教养的人所缺乏的,因为它们若是存在于这些人身上,就会是极其高雅和杰出思想的崇高表现,而看到她的目光、鼻子和嘴唇这些明证,我们就会感到局促不安,如同看到一条狗聪明和善良的目光,只是我们十分清楚,人类的概念跟狗毫不相干,于是,我们可以扪心自问,在其他那些卑贱的兄弟中间,在农民中间,是否存在着像世上杰出人士那样思想朴实的人,或者不如说这些人因命运不公而被迫生活在头脑简单的人们中间,没有受到启蒙,但从本性和本质上说却跟大部分受过教育的精英更加接近,这些人犹如神圣家族的失散成员,误入歧途,丧失理智,他们是聪慧过人之士的亲属,却仍处于童年时代,这些人——由于才能在他们眼睛发出的显而易见的光芒中展现,不过这光芒无所事事——有才能,缺少的只是知识。

    我母亲见我热泪难忍,就对我说:“雷古卢斯【359】总是在重大场合……再说,你这样妈妈也不喜欢。我们引用塞维尼夫人的话,就像你外婆那样:‘我不得不使用你所缺乏的全部勇气【360】。’”她想起对别人的情感可以消除自私的痛苦,就尽量让我高兴,并对我说,她去圣克卢会一路顺风,还说她对订好的出租马车感到满意,车夫很有礼貌,马车也很舒适。我竭力对这些琐事报以微笑,并点点头,显出赞同和满意的神色。但这些琐事只能使我更加确切地想象出妈妈离开的情景,我于是看着她,心里感到十分难受,仿佛她已经离我而去,只见她头戴为去乡下而买的圆草帽,身穿轻薄的连衣裙,穿这种裙子,是因为要在炎热的天气作这次长途跋涉,但也使她判若两人,成了“蒙特勒图”别墅的人,但我不能在那里见到她。

    为避免旅行会使我引发呼吸困难的毛病,医生建议我在动身时喝下略微过量的啤酒或白兰地,以便处于他所说的“欣快”状态,这样神经系统就会暂时不再脆弱。我还无法决定是否要这样做,但至少希望我外婆承认,一旦我决定这样去做,就能为自己来行使这种权利和智慧。因此,我在谈论此事时,仿佛我犹豫不决的只是喝酒的地点,即在车站餐厅还是在餐车。但在这时,我外婆脸上露出责备的神色,她看来不想谈论这种想法,于是我突然决定去喝酒,因为必须采取这一行动才能证明我的自由,而口头宣布这一行动必然会引起反对,我立刻大声说道:“怎么!怎么!你知道我的病有多重,你知道医生对我说了些什么,可你却对我提出这种劝告!”

    我把自己的不舒服跟外婆解释清楚之后,她露出十分抱歉而又极其和善的表情,并回答道:“那么,你快去买啤酒或甜烧酒,只要你喝了舒服就行。”我听了扑到她怀里,在她脸上到处亲吻。我去餐车喝下的酒大大超过限量,是因为我感到如果不这样喝,我的病就会发得过于厉害,并觉得这样她就会非常难过。到了第一站,我又回到我们的车厢,这时我对外婆说,我去巴尔贝克是多么高兴,说我感到一切都会顺利解决,说我其实会很快习惯于远离妈妈的生活,并说乘这班火车舒服,餐车的服务员和列车员都非常亲切,我真希望以后经常乘这班车,以便能再次见到他们。但我外婆看来并未像我这样因所有这些好消息而感到高兴。她在回答我时没有朝我看一眼:“你也许应该睡一会儿。”说完她把眼睛转向窗子,窗帘已被我们拉上,但并未把玻璃窗全部遮住,因此,太阳能把沉睡般的暖和光线,投射到车厢的打蜡栎木门上和软垫座椅的呢绒面料上(这犹如在做广告,但对于跟大自然混为一体的生活来说,这种广告的说服力要比车厢里挂得过高的广告大得多,车厢里那些广告是铁路公司所做,上面画有各地景色,但我看不出是哪些地方),而同样的光线正在林中空地上睡午觉。

    但是,当外婆以为我已闭上眼睛时,我却不时看到她戴着饰有大圆点的面纱,瞥我一眼,收回目光,又瞥一眼,仿佛一个人为养成这种习惯,正在努力进行一种困难的练习。

    于是,我就跟她说话,但她似乎并未因此而感到愉快。我却不同,我自己的声音使我感到愉悦,使我感到愉悦的还有我身体极其难以觉察的内心活动。因此,我竭力使这些活动继续进行,我让自己的每个声调变化都在词语上长时间停留,我感到自己的每道目光都恰恰是在它所停留的地方,而在那里停留的时间则超过通常的时间。“好了,你休息吧,”外婆对我说道,“你要是睡不着,就看点书。”她把塞维尼夫人的一本书递给了我,我翻开来看,她则在专心阅读博塞让夫人《回忆录》【361】。她出去旅行,总要带上这两位夫人的书各一本。这是她喜爱的两位作家。这时我故意使头部保持不动,我做出一种姿势并保持不变,就感到十分快乐,我仍然拿着塞维尼夫人的书,但没有打开,我并未低头看它一眼,看到的只有眼前的蓝色窗帘。观看这窗帘使我感到美妙无比,谁要是叫我别去观赏,我会不加理睬。窗帘的蓝色,也许并非因其美丽,而是因其勃勃生机,使我感到仿佛已完全抹去其他所有颜色,即从我出生那天起直至我喝完酒以及酒开始起作用时我所看到的其他所有颜色,以致在我看来,除了窗帘的这种蓝色之外,其他颜色仿佛并不存在,如同先天性盲人眼前是一片漆黑,这些盲人到后来才动手术,并终于见到各种颜色。一位老列车员走来要我们出示车票。他制服上装的金属纽扣发出银光,使我见了心醉神迷。我想请他坐在我们身边。但他已走到另一车厢,我于是恋恋不舍地想到铁路员工的生活,他们在铁路上度过自己的所有时间,每天都会见到这位老列车员。我观赏蓝色窗帘以及自己嘴巴半张时所感到的乐趣,终于开始减少。我结束静止状况,并活动了一下;我打开外婆递给我的书,把注意力集中在我所选择的那几页上。我在阅读过程中感到自己对塞维尼夫人越来越欣赏。

    不能被十分肤浅的特点所欺骗,这些特点跟时代和沙龙生活有关,并使某些人认为它们造就了他们的塞维尼风格,只要他们说出这样的话:“您可以叫我来,亲爱的”,或者说:“这位伯爵在我看来十分风趣”,或者说:“翻晒草料是世上最美妙的事【362】”。西米亚纳夫人自以为跟外婆相像,是因为写下这样的话:“德·拉布利先生身体极佳,先生,听到他自己去世的消息,他完全能受得了”,或者是:“哦!亲爱的侯爵,您的信我是多么喜欢!没法不回此信”,或者还有:“我感到,先生,您欠我一封回信,而我欠您几个香柠檬树木制的鼻烟盒。我还清了八封信的债,但别的信还会来……;地里从未有这么多的出产。这显然是要让您高兴【363】。”她也用这种笔调写出谈论放血治病、柠檬树木等的信,并自以为像是塞维尼夫人亲笔所写。但我外婆观察塞维尼夫人,则是从其内心、从其对家人和大自然的热爱,她教我要喜爱塞维尼夫人书信真正的美,这种美跟上述的美完全不同。这种美将在不久之后使我印象深刻,因为塞维尼夫人是一位大艺术家,跟我即将在巴尔贝克遇到的一位画家属于同一类型,这位画家在我对事物的看法上产生了极其深刻的影响,他名叫埃尔斯蒂尔。我在巴尔贝克认识到,他跟她以同样的方式向我们展示事物,即根据我们感知的先后,而不是首先解释它们的起因。但在那天下午,在那节车厢里,我在重读出现月光的那封信时,已感到心醉神迷:“我无法抵挡诱惑,我戴上所有不是非戴不可的帽子,穿上所有不是非穿不可的上衣,来到这玩槌球的林荫道,只见空气清爽,跟我房间里一样;我看到千百个希奇古怪的人和物,穿黑白衣服的修士,好几个穿灰白衣服的修女,到处乱扔的内衣,几个直挺挺地靠在树上隐蔽的男人,等等。【364】”我为自己后来所说的塞维尼夫人《书简集》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面(她描绘景色以及性格的方式,不是跟他一样?)而感到陶醉。

    傍晚,我把外婆送到她女友家里,并在那里待了几个小时,然后,我独自乘上火车,并没有觉得降临的夜晚难熬;这是因为我不用在监狱般的旅馆房间里过夜,这种房间里我睡着时如同醒来一般;我周围是火车里陪伴着我的各种运动产生的镇静作用,我要是睡不着,它们就主动跟我说话,用它们发出的嘈杂声来给我催眠,而在我听来,这声音如同贡布雷教堂的钟声,有时一种节奏,有时另一种节奏(根据我的幻想,首先听到四个相同的十六分音符,然后听到一个十六分音符猛冲一个四分音符);它们抵消我失眠的离心力的方法,是在这离心力上施加相反的压力,使我保持平衡,处于静止不动的状态,并很快进入睡眠状态,感到的印象使我不由耳目一新,我如同在大自然和生命的怀抱中休息,又有天神守护,而我仿佛在一时间化作一条鱼,在海洋中睡觉,在昏睡中随波逐流,或变成一只鹰,只倚靠风暴展翅翱翔。

    旭日东升是乘火车长途旅行的一位伴侣,就像清煮蛋、画报、牌戏、河流那样,河面上一艘艘小船拼命往前划,却并未前移。有时,我回想前面几分钟我脑子里的种种想法,以弄清我刚才是否睡着(我因犹豫不决而对自己提出这一问题,正是这犹豫不决在对我提供肯定的回答),我看到窗玻璃上,在一片黑色小树林上方,有几朵呈凹形的云,其柔软绒毛般的边缘为粉红色,固定不变,如死去一般,也不会再改变,犹如用来染翅膀上羽毛并被翅膀吸收的粉红色,或像画家随心所欲地涂上粉红色的水粉画。但我感到,恰恰相反,这颜色既不是死气沉沉,也不是随心所欲涂上,而是必不可少而又生气勃勃。这颜色后面很快就堆积起储备的光线。这颜色鲜艳起来,天空则变成肉红色,我把眼睛贴在窗玻璃上,想看得更加清楚,因为我感到这肉红色跟大自然的秘密存在有关,但这时铁路线改变方向,火车转弯,窗框中早晨的场景被一座村庄的夜景所取代,村庄里的屋顶在月光下呈蓝色,地上如同布满油污的洗衣池,像是夜色下乳白色贝壳,而天空中仍然星星密布,我正在因见不到天上那条粉红色带而感到遗憾,这时却重新看到,但它已变成红色,出现在对面的窗子上,然后在火车第二次拐弯时消失;因此,我把时间用在从一扇窗奔向另一扇窗,以便把颜色鲜红、变幻无常的美丽早晨在面对面的两扇窗上断断续续地出现的一个个片断连接在一起,形成持续的整体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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