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地方的名称:地方(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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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此,她那些仆人处于她这一方和旅馆全体人员以及供应商组成的另一方中间,代替她跟这种新人类进行接触,并在女主人周围维持往常的气氛,用她的种种成见把她和海水浴沐浴者隔开,毫不担心会冒犯决不会受到她女友们接待的人们,她仍然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是通过跟女友们书信往来,通过回忆,通过她内心深处的意识,知道自己的地位、高雅的举止和娴熟的礼仪。每天她下楼来乘坐敞篷四轮马车出去兜风,她的贴身女仆带着她的衣物跟随其后,她的跟班则走在她前面,如同两个哨兵,站在悬挂她国家国旗的大使馆门口,为她在外国土地上确保她的治外法权。我们到达那天,她在下午三四点钟前没有离开房间,我们也没有在餐厅里看到她,由于我们是新来的客人,餐厅是经理在午餐时带我们去的,他保护我们,如同下级军官把新兵带到做裁缝的下士那里去领军装;但过了一会儿,我们却在那里看到一位乡绅及其女儿,属于布列塔尼一个默默无闻却又十分古老的家族,那就是德·斯泰马里亚先生和小姐,旅馆里以为他们要到晚上才会来,就让我们在他们的餐桌上吃饭。他们来巴尔贝克只是为了看望他们在附近地区认识的城堡主人,因此在旅馆餐厅里度过的时间极其有限,其他时间全都用于出外拜访和接待来访。他们的傲慢使他们对坐在他们周围的陌生人没有人类的任何好感和兴趣,在这些人中间,德·斯泰马里亚先生神色始终冷若冰霜,显出匆忙,表情冷淡、粗暴、苛求而又狠毒,这种表情,我们在列车的餐车里会有,因为周围的旅客我们从未见过,也不会再次见到,我们跟他们的关系,只是对他们严加提防,以保护我们的冷鸡肉和我们在车厢的一席之地。我们刚开始吃午饭,就有人按德·斯泰马里亚先生的命令前来叫我们离席,后者刚到,对我们毫无歉意的表示,而是大声提请侍应部主任注意,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因为他讨厌“陌生人”占用他的餐桌。

    某个女演员(她出名主要是因为高雅、风趣,并拥有几套漂亮的德国瓷器,而不是因为她在奥德翁剧院扮演的几个角色),她那十分富裕、使她变得教养有素的年轻情夫,以及两位十分引人注目的贵族男子,是因情投意合而在生活中自成一帮,一起旅游,要到很晚即大家都吃完后才来吃午饭,白天都在他们的客厅里打牌,当然,他们的感情里并无任何恶意,只是他们对某些风趣的谈话形式和某些精美的佳肴有着相同的爱好,因此觉得他们四人一起生活和共同用餐十分快乐,并感到跟没有这种爱好的人一起生活简直无法忍受。即使坐在一张已端上饭菜的桌前,或坐在牌桌前面,他们中的每个人都需要知道,坐在对面的用餐者或打牌搭档,是否把某种知识弃而不用,这种知识能辨认许多巴黎住宅用作装饰品的蹩脚货,如真正的“中世纪”或“文艺复兴时期”建筑,还有是否在任何事情上把他们区别好坏的共同标准弃而不用。在这种时刻,也许只有用默默用餐或打牌时说出的罕见而又可笑的感叹词,或是用青年女演员为吃午饭或打扑克而穿的漂亮的新裙子,才能表现出这四位朋友希望能在任何地方都投身其中的这种特殊生活。但是,这种生活只要把他们封闭在他们了如指掌的习惯之中,就足以使他们不受周围秘密生活的伤害。在下午的漫长时间里,大海展现在他们面前,如同有钱的单身汉挂在小客厅里的一幅色彩悦目的油画,打牌者中的一个在不出牌的时候,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就抬头望着大海,以从中获取晴天或时间的信息,并提醒另外三位,已是喝下午茶的时间。晚饭他们不在旅馆吃,因为在旅馆里,电灯使巨大的餐厅光辉灿烂,如同变成神奇的大鱼缸,巴尔贝克的工人、渔民和小市民都站在这鱼缸的玻璃前,他们身在暗处,不会被人看到,就挤在那里观看,只见里面那些人的豪华生活,在金色波浪中慢慢晃动,这种生活在穷人看来异乎寻常,如同稀奇古怪的鱼类和软体动物的生活。(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是要弄清这玻璃是否能永远保护这些神奇的动物大吃大喝,是要弄清在黑暗中贪婪地观看的人们,是否会前来把鱼缸里的这些动物取出并吃掉。)此时此刻,站在那里并混杂在黑夜里的人群之中的,也许有个作家,有个人类鱼类学爱好者,正在观看一个个老妖婆把食物吃进嘴里,并洋洋得意地对这些老妖婆进行分类,依据的是她们的家族、先天性格和后天性格,分类后可以看出,一位塞尔维亚老夫人,其嘴唇跟大海鱼一样,因为她从小就生活在圣日耳曼区的淡水里,吃的是凉拌生菜,如同拉罗什富科家族的女性成员。

    在这个时候,可以看到那三个身穿无尾常礼服的男士正在等待迟到的女子,片刻之后,这女子身穿几乎每次都新买的连衣裙,披着根据她情夫的特殊爱好挑选的披巾,在她居住的楼层按铃乘上电梯,这时从电梯里走出,如同从玩具盒里出来的娃娃。他们四人一致认为,豪华饭店这一国际性奇观引进巴尔贝克之后,使该市盛行的是奢侈之风,而不是美味佳肴,他们登上一辆马车,到离旅馆两公里远的一家著名小饭馆去吃晚饭,他们在那里跟厨师进行没完没了的谈话,讨论菜单的编写和菜肴的烹饪。在前往的途中,起点为巴尔贝克的两旁植有苹果树的大路,对他们来说只是去那优雅小饭馆的必经之路——这大路在黑夜中跟他们巴黎的住宅到英国咖啡馆【393】或到银塔饭馆的路没有很大差別——在小饭馆里,青年富翁的两位朋友羡慕他有衣着如此漂亮的情妇,而这女子的披巾展现在这小帮派面前,如同芳香的柔软面纱,但把她跟外部世界隔开。

    可惜的是,我虽想安宁,却根本无法像所有这些人那样。对他们中的许多人,我都放在心上;我希望有个男子不要对我不理不睬,此人额头扁平,其目光在成见和所受的教育之间游移不定,是当地的大贵人,他正是勒格朗丹的姐夫,有时来巴尔贝克进行拜访,每到星期天,他妻子和他举办周日花园晚会,会使旅馆失去部分客人,因为其中有一两个人应邀参加晚会,而其他人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没有受到邀请,就在那天去远处游览。不过,他到旅馆的第一天,受到的接待十分冷淡,因为旅馆工作人员刚来自蓝色海岸,还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他不仅没穿白色法兰绒衣服,而且遵照法国古老礼节,并因对大饭店的生活一无所知,在进入里面有女士的大厅时,一进门就脱帽,经理见此情景,在回答他的问题时对自己的帽子连碰也没碰,认为此人想必出身极其低微,即他所说的“出身寻常”之人。只有公证人的妻子感到自己被这新来的人所吸引,认为此人的俗气是体面人的伪装,因此她如同对勒芒上流社会的秘密了如指掌,用万无一失的识别能力,以无可辩驳的威望声称,大家可以感到,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先生极其高贵,很有教养,比大家在巴尔贝克遇到的任何人都要出色,并认为只要她没能跟此人经常往来,就说明此人高不可攀。她对勒格朗丹的姐夫作出良好的评价,也许是因为此人外貌平常,毫无吓人之处,也许是因为她看出这个举止像虔诚教徒的乡绅,有着她自己的教派共济会的特征。

    我徒劳地得知,每天在旅馆门口骑到马上的那些青年,是一家时新服饰用品商店尖酸刻薄的老板的儿子,我父亲决不会愿意跟这种人认识,而在我看来,是“洗海水浴的生活”使他们变得如同半神半人的骑马雕像,我能够抱有的最好希望,是他们永远也不要把目光落到我这个可怜的男孩身上,我离开旅馆的餐厅,只是为了去沙滩上坐坐。我真想得到那个冒险家的好感,他曾在大洋洲一个荒岛上称王,我甚至想得到那个患肺病的青年的好感,因为我喜欢设想,认为他虽说表面上傲慢无礼,内心却胆怯温柔,也许会把情感的珍宝慷慨地给予我一人。另外(跟大家通常对旅行中结交的朋友的看法相反),你被人看到跟某些人在一起,又在大家有时会返回的海滩上,会使你增加一个在真正的社交生活中所没有的友情系数,因为只有洗海水浴的友情,在巴黎的生活中不是刻意回避,而是细心培养。我很关心所有这些暂时性或地方上的名人可能会对我产生的看法,我喜欢设身处地,再现他们的思想状况,这样我就不是把他们置于他们真正的地位,不是把他们置于他们可能占据的地位,如在巴黎十分低下的地位,而是把他们置于他们自以为有的地位,确切地说就是他们在巴尔贝克的这种地位,在巴尔贝克,由于没有共同的衡量标准,他们就具有相对的优越性,并引起特别的关注。唉!这些人中没有一个人像德·斯泰马里亚先生的蔑视那样使我如此难受。

    原因是他女儿进来后,立即引起了我的注意,只见她那美丽而又苍白的脸,几乎呈淡蓝色,她个子高大,仪态和步态独特,使我理所当然地想到她的出身和所受的贵族教育,并觉得这是一清二楚的事,因为我知道她的姓氏,如同富有表现力的主题,被天才的音乐家构想出来,壮丽地描绘出火焰的闪烁、大江的流淌和农村的宁静【394】,而听众如预先浏览脚本,则可正确引导自己的想象。“世系”使德·斯泰马里亚小姐的魅力有了理所当然的原因,也因此更容易被人理解,并且更加完美。她还使这种魅力更加令人垂涎,因为据她宣称并非唾手可得,就像我们喜欢的一件物品,不但贵重,而且价格昂贵。而遗传之茎,使这成分为优质汁液的脸色,具有异国水果或名酒的滋味。

    然而,一次偶然的机遇使我外婆和我突然有了办法,能在旅馆所有客人的眼中立刻树立起崇高的威信。不错,就是在第一天,当老夫人走出房间下楼时,跟班走在她前面,贴身女仆跟在后面跑,手里拿着她一时忘记的一本书和一条毯子,她因此对大家的心灵产生影响,使众人感到好奇和尊敬,德·斯泰马里亚先生显然比任何人都要好奇和尊敬,只见经理朝我外婆俯下身子,并出于好意(如同有人把波斯国王或拉那瓦洛女王【395】指给普通的旁观者看那样,旁观者显然跟有权有势的君主没有任何关系,但对能在几步远的地方见到君主感到兴趣),在她耳边悄悄地说:“维尔帕里齐侯爵夫人。”与此同时,这老夫人看到了我外婆,目光里不禁显出惊喜的表情。

    可以想象,势力最大的仙女变成小老太婆突然出现,使我感到极其高兴,因为我这时要接近德·斯泰马里亚小姐真是毫无办法,又是在这个没有一个熟人的地方。我说没有一人,是出于实用的角度。从美学角度来看,人的类型实在太少,所以不管到什么地方,都能经常感到跟熟人重逢的乐趣,就不必像斯万那样,到古代大师的绘画中去寻找熟人。这样,我们在巴尔贝克逗留的前几天,我就遇到勒格朗丹、斯万的门房和斯万夫人,其中第一位成了咖啡馆侍者,第二位变成过路的陌生人,我只见到过一次,第三位当上海滨浴场救生员。有一种磁性使具有某些体貌特征和思想特点的人相互吸引、无法分离,所以大自然用这种方法把一个人引入一个新的群体,就不会使此人产生过多的变化。勒格朗丹虽然变成咖啡馆侍者,却仍然完整无缺地保留着自己的身材、鼻子的侧影和下巴的部分形状;斯万夫人变成男性,当上海滨浴场救生员,不仅保存她平日的相貌,还保持她原来的说话方式。只是她现在腰系红带,看到长浪涌来就立刻举起小旗,表示禁止游泳——因为海滨浴场救生员很少有人会游泳,个个小心谨慎——对我的用处就不如从前,当时她在壁画《摩西生平》之上,斯万曾认为这幅壁画上叶忒罗的女儿相貌像她【396】。这个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确实是真的,她并未因魔法而丧失能力,相反,她能把魔法交给我使用,使我的能力增加百倍,有了这种魔力,我仿佛坐在展翅的神鸟身上,即将在片刻之中穿越因社会地位不同而把我跟德·斯泰马里亚小姐隔开的无限距离,至少在巴尔贝克,我跟她遥遥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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