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者中有一部分人——巴尔贝克这种豪华旅馆,就像其他地方的豪华旅馆一样,客人一般都是有钱人,而且四海为家,并因此具有一种相当突出的地区特点——是法国这一地区中主要省份的杰出人物,如卡昂法院首席院长、瑟堡律师公会会长、勒芒的一位著名公证人,他们在整整一年的时间里都像散兵游勇那样,或如同国际跳棋的棋子,分散在各个点上,一到度假季节,他们就从这些点出发,前来这家旅馆集中。他们一直在旅馆保留同样的房间,并跟以贵族自居的妻子一起组成一个小集团,加入这个小集团的还有巴黎的一位著名律师和一位名医,这两位在动身那天对上述那些人说:【384】“啊!不错,你们不是跟我们乘同一班列车,你们有特权,你们一到就吃午饭。”【385】——“怎么,有特权?你们住在首都巴黎,住大城市,而我住在可怜的省会,只有十万人口,不错,据最新统计,是十万二千;但你们有二百五十万,你们将要回到柏油马路和光彩夺目的巴黎上流社会,我们怎么能跟你们比呢?”【386】他们说这番话时,把小舌颤音r发成农民的舌尖颤音,但没有讥刺的味道,因为他们是省里的杰出人物,也有可能像其他杰出人物那样来到巴黎——上峰已多次向卡昂的法院首席院长提出,请他到最高法院任职——但他们情愿待在当地,是因为喜欢自己的城市,或是喜欢默默无闻,或是喜欢鹤立鸡群,或者因为他们思想反动,跟城堡有着愉快的睦邻关系。另外,他们中有好多人也没有立即返回省会。
原因是——由于巴尔贝克海湾是大宇宙中一个特殊的小宇宙,是四季花篮,里面装有排成圆圈的各种日子和各个连续的月份,因此,不仅在能看到里弗贝尔即表示暴风雨来临的那些日子,可以在那里的屋顶上看到阳光,但在巴尔贝克却是一片漆黑,而且在寒冷已降临巴尔贝克之时,你还肯定能在这另一处海岸上再过上两三个月的热天——大旅馆的有些常客很晚才开始度假,或者度假的时间很长,他们在秋天将近、雨季来临和薄雾笼罩之时,让人把他们的旅行箱装上一只小船,摆渡到里弗贝尔或科斯特多尔去过夏天。巴尔贝克旅馆的这个小集团,用怀疑的神色看着每个新来的客人,他们对新来的客人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却全都在询问他们的朋友即侍应部主任,以了解这个客人的情况。原因是每年都是这位埃梅来干旅游季节的活,并给他们保留餐桌;他们的夫人知道他妻子已经怀孕,就每人在餐后做一件婴儿衣服,同时拿着长柄眼镜朝我外婆和我观看,因为我们在吃凉拌生菜里的清煮蛋,这菜被认为是低档食品,阿朗松的上流社会里是不做这种菜的。他们摆出一种架势,对一个被称为“陛下”的法国人既讽刺又蔑视,此人确实曾在大洋洲一个只有几个野人居住的小岛上称王【387】。他跟漂亮的情妇一起住在这家旅馆,他情妇去洗海水浴时,那些小孩见到她就叫喊:“王后万岁!”因为她扔给他们大把五十生丁的硬币。法院首席院长和律师公会会长甚至不屑显出看到她的样子,如果朋友中有人在看她,他们就觉得应该告诉此人,说她只是轻佻女工。【388】“有人对我肯定地说,他们在奥斯坦德【389】使用的是王家船舱。”【390】——“当然啰!是用二十法郎租的。您要是喜欢,也可以去租。我得到确切的消息,知道他曾要求觐见国王,国王命人告诉他:‘朕无须结识布袋木偶戏的君主’。”【391】——“啊,真有趣!竟然还有这种人!……”【392】也许这一切都确有其事,但他们也因心中不快而感到,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只是中产阶级杰出人物,无法结识这慷慨施与硬币的国王和王后。公证人、法院院长和律师公会会长在他们所说的木偶小丑走过时,竟心情如此不佳,并公开表示愤怒,而作为他们朋友的侍应部主任明知他们气愤,对出手大方却并非货真价实的国王和王后也只能笑脸相迎,但在记下这两位点的菜时,仍意味深长地朝远处的老顾客眨眨眼睛。这个被称为“漂亮先生”的青年,心里也许有点不快,因为有人错误地认为他们不够“潇洒”,而他们又无法说明自己十分“潇洒”,这青年服饰华丽,装腔作势,他父亲是大工业家,他患有肺病,却寻欢作乐,每天都要穿新的上衣,上衣翻领的饰孔上插一朵兰花,午饭时喝香槟酒,他前往赌场时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嘴上挂着冷漠的微笑,在玩巴卡拉纸牌戏的牌桌上扔下一笔笔巨大赌注,据公证人用熟知内情的表情对法院首席院长说,这些赌注“他输不起”,而院长的妻子则“据可靠消息”认为,这个“世纪末”的青年会使其双亲痛不欲生。
另一方面,律师公会会长及其朋友对一位富裕的贵族老夫人不断讽刺挖苦,因为她每到一处都要带上全部仆人。每当公证人的妻子和法院首席院长的妻子吃饭时在餐厅里看到老夫人,她们都会傲慢地用长柄眼镜对她进行观察,显出既仔细又怀疑的样子,仿佛她是一种菜肴,菜名好听但外观可疑,在进行系统的观察并得出否定的结果之后,就挥挥手让人把菜端走,脸上做出厌恶的鬼脸。
她们这样做也许只是想要表明,有些东西她们没有——老夫人的某些特权,以及跟她交往的权利——并不是因为她们无法拥有,而是因为她们不想拥有。但她们最终却对此深信不疑;随之消失的是对陌生生活方式的任何欲望和兴趣,是取悦于陌生人的希望,在这些女人心中,取而代之的是假装的轻蔑和喜悦,这也有弊端,那就是使她们的不快贴上满意的标签,并且要永远欺骗自己,这两点足以使她们难受。不过,这家旅馆里所有的人也许都像她们那样行事,只是方式不同而已,他们牺牲参与一种陌生生活时局促不安的美妙心情,如果说不是因为自尊心,至少是由于某些教育原则或思想习惯。老夫人独自生活其中的小宇宙也许并未沾染讽刺挖苦的毒素,就像小集团那样,那里有公证人的妻子和法院首席院长的妻子在拼命冷嘲热讽。相反,这小宇宙散发出高雅而又陈旧的芳香,但仍然矫揉造作。因为在实际上,老夫人如能以新的面貌出现,得到刚来的那些人神秘莫测的好感,也许会感到一种魅力,而这种魅力恰恰是只跟自己圈子里的人交往的乐趣所缺少的,并且也会想到,她这个圈子最为优秀,所以对别人毫无根据的蔑视也应忽略不计。她也许感到,如果她来到巴尔贝克大旅馆时没有人认识她,那么,她身穿黑呢连衣裙,头戴老式无边软帽,就会使寻欢作乐的男人见了发笑,他会在摇椅上低声说出“真穷!”二字,尤其会使杰出男士见笑,这种男士像法院首席院长那样,在花白的颊髯之间有一张精神饱满的脸,以及她所喜欢的聪明眼睛,只要妻子把长柄眼镜拿到这男士近前,他就会立即指出镜片上有这怪人出现;也许是老夫人对这明知短暂却仍然可怕的第一分钟——就像第一次把头伸到水中——感到担心,就预先派一个男仆来把她的性格和习惯告诉旅馆,她来后叫经理不必多礼,并因腼腆而并非出于傲慢,迅速来到房间,用她自己的窗帘换下原来挂着的窗帘,屏风和照片也照此办理,这样就在她和必须适应的外部世界中间,放置了她习惯的隔墙,出来旅行的是她的家,即她在其中生活过的家,而不是她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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