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不厌其烦地望着她那张大脸,她的脸酷似一片美丽云彩,亮堂而又平静,并能感到它后面洋溢的柔情。她还有些许感情的所有东西,以及还可以说属于她的东西,立刻因此而变得超凡脱俗,十分圣洁,我就用手掌抚摸她那刚变得灰白的秀发,满怀敬意,既小心又温柔,仿佛抚摸的是她的善良。她虽说忧心忡忡,却因能消除我的忧虑而感到十分高兴,并在我疲乏的四肢静止不动并安静下来时看到一种极其美妙的东西,因此,我看到她想扶我躺下并帮我脱鞋,就用手势加以阻止,并开始自己脱掉衣服,只见她用哀求的目光让我把手停下,而在这时,我的手已触摸到我上衣和高帮皮鞋的上面几个纽扣。【375】“哦,你别这样,”她对我说,“你外婆这样做是多么快乐。特别是你夜里需要什么,可别忘了敲敲墙壁,我的床跟你的床只是一墙之隔,而隔墙又非常的薄。过一会儿,你躺下之后,就敲敲墙,看看我们能否听懂对方的意思。”【376】确实,那天晚上我敲了三下,而一星期后,在我身体不适之时,我在几天的时间里每天早上都敲三下,因为外婆想要一大早就给我喝牛奶。每当我觉得听到她已醒来时——为了不让她等待,并能在给我喝完牛奶后立即重新睡觉——,就敲三下,胆怯地敲,轻轻地敲,却又敲得一清二楚,因为如果我万一听错,她还没醒,那么,即使我怕把她吵醒,我也不愿意让她继续等待她当初没有听出、但我又不敢重敲的呼唤。我敲了三下之后,马上听到隔壁敲了三下,声音跟我敲的不同,带有一种平静的威严,而且重敲了两次,让人听得更加清楚,意思是说:“你别着急,我已听到,一会儿就来”;很快,我外婆来了。我对她说,我曾担心她听不到我敲的声音,或是以为隔壁房间在敲;她笑着说:【377】“把我可怜的宝贝敲的声音以为是别人敲的?即使有一千个人同时在敲,外婆也能听出你敲的声音!你难道以为世界上还有人会这样傻、这样焦急,既怕把我吵醒,又怕我听不到?只要小老鼠抓一下,大老鼠就立刻听出是自己的那只,尤其是现在这小老鼠独自待着,非常可怜,就像我那只一样。那只小老鼠的声音我在片刻前听到,它犹豫不决,在床上翻来复去,做出各种动作。”【378】她把百叶窗微微打开;太阳已爬上旅馆凸出的附属建筑屋顶,如同早起的屋面工,一大早就开工,而且默默地在干,以免吵醒还在睡梦中的城市,而城市纹丝不动,使这工人显得更加敏捷。她告诉我当时的时间,那天的天气,使我不必走到窗前就能知道,并告诉我海上有薄雾,面包店是否已经开门,发出声音的那辆车是什么样子:这微不足道的拉开窗帘,这没人来听、无关紧要的一天的《进台经》【379】,是仅仅属于我们二人的小小生活片断,我会很高兴在白天对弗朗索瓦丝或一些外人提起,同时谈论当天早晨六点的浓雾,不是为夸耀自己获得的知识,而是为显示我独自一人得到的钟爱;这清晨温馨的一刻,如交响乐一般开始,那就是我敲三下进行的有节奏对话,而十分温柔和快活的隔墙,变成悦耳的声音和非物质的存在,像天使般歌唱,也用敲三下来加以回答,这三下被热切期待,重复了两次,隔墙借此而传来我外婆的全部心灵及其要来的许诺,传来时像天神报喜那样快乐,又如音乐般逼真。但是,这到达后的第一夜,在外婆离开我之后,我又开始感到难受,如同我在巴黎要离家时已经有过的感觉。也许我感到的这种惧怕——其他许多人也有——即怕在陌生的房间里睡觉,也许这种惧怕只是绝望抗拒的最低级、卑微、器质性、近于无意识的形式,进行这种抗拒的是构成我们目前生活精华的事物,而要抗拒的则是我们在心里认为我们能够接受的一种未来的模式,但这种未来并未包括上述事物;这种抗拒是因为有些想法常常使我感到恐惧,如想到我父母有朝一日会与世长辞,想到我可能因生活所迫而生活在远离吉尔贝特的地方,或是最终在一个国家定居,并因此永远见不到自己的朋友;这种抗拒还因为我很难想象我自己的死亡,或者说很难想象死后仍能活在人们心中,就像贝戈特在书中向大家许诺的那样,但即使能做到这点,我也不能把我的回忆、我的缺点和我的性格带去,因为它们无法接受自己不再存在的想法,它们不希望我化为乌有,也不希望我在它们不再存在的情况下永世长存。
有一天,我身体特别不舒服,斯万在巴黎对我说过:“您应该到大洋洲那些岛上去,您将会看到,您不会再从那里回来。”我当时想对他回答道:“那我就再也见不到您的女儿,我将生活在她从未见到过的人和物中间。”然而我的理智告诉我:“既然你不会因此而感到痛苦,那又有什么关系?斯万先生对你说你不会回来,意思是说你不想回来,既然你不想回来,那就是说你在那里幸福。”因为我的理智知道,习惯——习惯现在要做的事,是让我喜欢这陌生的住宅,改变镜子的位置和窗帘的颜色,让钟停下——的任务是把我们最初不喜欢的同伴变成我们亲爱的朋友,是让一张张脸改变形状,是让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变得讨人喜欢,是改变一颗颗心的喜好。当然,对一些地方和一些人产生新的友谊,就要忘记旧的友谊;但我的理智恰恰认为,我可以毫不惧怕地瞻望一种生活,永远跟我不再记得的那些人分离,这如同一种安慰,因为这种生活对我的心灵提出遗忘的许诺,但这种许诺只会使我的心灵更加绝望。这不是因为我们的心灵不应该在分离已成为事实之时感受到习惯的止痛作用,而是在分离之前我们的心灵将继续痛苦下去。担心的是我们将来无法再看到我们喜爱的人们,不能再跟他们说话,而我们今天是从这些人那里得到我们最珍贵的乐趣,这种担心非但不会消失,而且还会增加,是在我们有这种看法之时,那就是除了这种剥夺带来的痛苦之外,还会有我们现在认为更加痛苦的事情:不感到这种剥夺是一种痛苦,并对此无动于衷;这样的话,我们的自我就会改变,我们周围消失的不仅是我们的父母、情妇和朋友的魅力,而且是我们对他们的情感;这情感今天在我们心中占据很重要的地位,到那时将会完全从我们心中清除出去,我们就会喜欢这种跟他们分离的生活,而今天只要想到这种生活,我们就会感到十分害怕;因此,这将是我们真正的死亡,不错,随之而来的是死而复生,但复活后的自我已不相同,过去的自我注定要死亡的各个部分,无法升华到喜爱现在的自我的高度。正是这些部分——即使是最为孱弱的部分,如同对一个房间的大小和空气模糊不清的喜爱——感到惊恐不安,在加以拒绝,就像是在造反,而必须看到的是,造反中具有抗拒死亡的一种秘密、局部、确实和真实的方式,这是每天对死亡进行的长期而又绝望的抗拒,而死亡则是零零碎碎、接二连三地出现,犹如插入我们生命的全部时间之中,每时每刻都从我们身上去除我们的一些碎片,而这些碎片的坏死,将使新的细胞繁殖。我生来就神经过敏——我这种人的中介即神经未能发挥良好作用,不能使自我中那些微不足道并即将消失的成分的抱怨在通向意识的道路上停下脚步,而是听任这抱怨清清楚楚、使人疲乏、数量众多而又痛苦地到达那里——在这陌生而又过高的天花板下所感到的焦虑不安,只是我身上幸存的一种友谊为熟悉而又低矮的天花板所进行的抗议。也许这种友谊会消失,会被另一种友谊取而代之(于是,死亡以及随之而来的新生将会以习惯的名义来完成自己的双重任务);但是,这种友谊在消失之前,每天晚上都会痛苦,而在这第一天晚上,面对这已经成为现实、它在其中无立锥之地的未来,它就进行反抗,就折磨我,每当我的目光不能从使它感到不快的物品上移开,或是想要投在无法触摸的天花板上,它就叫苦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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