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地方的名称:地方(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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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小火车会不时让我们停在巴尔贝克海滩前的一个车站上,这些车站的名称(安卡维尔、马古维尔、多维尔、蓬塔库勒弗尔、阿朗布维尔、老城圣马斯、埃尔蒙维尔、曼恩维尔)使我感到奇特,在书中看到,它们也许会跟贡布雷邻近的某些地方的名称有关。但是,在一位音乐家的耳朵听来,两个动机虽说由好几个相同的音符构成,但如和声和配器的风格不同,就可能毫无相同之处。同样,这些由沙砾、狂风肆虐的空旷空间和盐分构成的不堪入耳的名称,使城市这个词唯恐避之不及,如同Pigeon-vole(鸽子飞【369】)中的vole(飞)那样,却使我根本不会想到鲁森维尔或马丹维尔这样的名称,这两个名称因我常常听到姑婆吃饭时在“厅”里说出,具有某种内在的魅力,其中也许还混杂着部分果酱味、木柴燃烧的气味和贝戈特的一本书的味道,以及对面房屋上砂岩的颜色,这些名称像气泡那样从我记忆深处浮到上面,在到达表面之前虽然要穿过一层层叠在一起的不同环境,却至今仍保存着自己特有的品格。

    一些小火车站在沙丘上俯瞰远处的大海,或已准备在山丘脚下将就着过夜,山丘绿得刺目,形状古怪,如同你刚进去的旅馆房间里长沙发的形状,那里有几幢别墅,再过去是一个网球场,有时还有一家娱乐场,娱乐场的旗子在凉风中哗哗作响,娱乐场空无一人,忧虑不安,这些车站首次对我展示它们惯常的主人,但并未向我展现他们的外貌——打网球者戴白色鸭舌帽,站长住在那里,旁边有柽柳和玫瑰,一位女士,头戴称之为“划船者”的扁平狭边草帽,勾画出每天的生活线路,这种生活我永远不会了解,却使人想到她那迟迟不归的猎兔狗,在回到木屋时灯已点亮——并用这些奇特而又平常、轻蔑而又熟悉的形象来伤害我陌生的目光和身在异乡的陌生心情。但是,我痛苦加剧,是在我们走进巴尔贝克大旅馆的大厅之后,只见面前是仿大理石楼梯,我外婆并不顾忌因此会增加即将和我们一起生活的那些外地人的敌视和蔑视,只管跟经理谈“条件”,那经理样子像不倒翁,脸上和声音里都是伤痕累累(伤疤因去除众多疱疹而在脸上留下,口音南腔北调则是因为祖籍遥远,童年时代浪迹世界各国),他身穿上流社会人士的无尾常礼服,目光如同心理学家,见“慢车”到了,总是把大阔佬看作满腹牢骚之徒,而把来旅馆的小偷看成大阔佬!他也许忘记,他自己每月薪水不到五百法郎,却从心底里看不起认为五百法郎或他所说的“二十五金路易”只是“一笔小钱”的人,并认为那些人属于贱民阶层,根本不配住大旅馆。确实,在这家豪华旅馆里,有些人不住很贵的房间,却受到经理的尊重,条件是经理能够肯定,这些人不舍得花钱不是因为贫困,而是因为吝啬。吝啬也确实不会对人的声誉有丝毫损害,因为它是一种怪癖,在各种社会地位的人中都会存在。社会地位是经理唯一关注的事情,这社会地位,或者不如说他认为可说明地位高的种种迹象,如走进大厅时不脱帽,身穿高尔夫球裤和合身的外套,并从扁平的摩洛哥皮烟盒里拿出一支包有红金两色纸带的雪茄(这些优点,唉,我却一无所有)。他谈生意时使用精心选择的词语,但总是表达相反的意思。

    我外婆看到经理在听她说话时仍戴着帽子,还轻轻地吹着口哨,并没有生气,我听到她用装腔作势的声音在问经理:“你们房钱……多少?……哦!太贵,远远超过我那微不足道的预算。”我坐在软垫长椅上等待,躲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竭力逃到不朽的思想之中,不让体内任何生气勃勃的东西出现在身体的外表——我身体的外表如同动物的外表,动物在受到伤害之时,会因抑制作用而装死不动——以便在这个地方不感到过于难受,在这里我尚未养成习惯,因此看到别人都已习以为常就更加敏感,如有一位优雅的女士,经理对她毕恭毕敬,对跟在她后面的小狗亲密无间,还有个衣着讲究的小伙子,帽上有羽饰,回来时询问“是否有信”,这些人登上仿大理石楼梯,如同回到自己家中。与此同时,弥诺斯、埃阿科斯和拉达曼托斯【370】般的严厉目光(在这目光之中,我投入我赤裸的灵魂,如同投入我灵魂不再受到任何保护的未知世界),由几位先生向我投来,他们也许对“接待”的艺术不大精通,却具有“首席接待”的头衔;稍远处,在一扇关闭的玻璃门后面,有几个人坐在阅览室里,而要对阅览室进行描写,我就得在但丁的作品中依次选择他赋予天堂和地狱的色调,这要看我想到的是有权在那里安静地阅读的上帝选民的幸福,还是我外婆会使我感到的恐惧,如果她不考虑到这种印象,非要我进去,我的感觉就只能如此。

    我孤独的印象,在片刻之后变得更加深刻。我向外婆承认我身体不适,觉得我们不得不即将返回巴黎,她听后并未提出异议,只是说她出去买些东西,不管我们是走是留,这些东西都会有用(我后来得知都是为我而买,因为我缺少的东西都在弗朗索瓦丝那儿);我等她回来,在各条街上踱来踱去,只见街上人山人海,热得如同室内,一家理发店和糕点铺还没关门,一些常客在糕点铺买了冰淇淋,站在迪盖—特鲁安【371】的塑像前品尝。这塑像使我感到的乐趣,跟他在一份“画报”上的形象给在外科医生候诊室翻阅这画报的病人所带来的乐趣基本相同。我感到惊讶的是,有些人跟我的想法大相径庭,如在市内散步,经理原可以对我作出这样的建议,让我去散散心,又如像新居这样使人难受的地方,原可以成为某些人“愉悦的逗留之地”,就像旅馆说明书上所写的那样,这说明书虽说可能夸大其词,却是对部分顾客投其所好。确实,为招揽这些顾客入住巴尔贝克大旅馆,说明书中提到的不仅有“美味佳肴”和“娱乐场里仙境般美妙的花园”,还有“时装女王陛下的停留,你要前去骚扰,就会受到惩罚,被视为粗俗之徒,因此任何有教养的男子都不愿冒此风险”。

    我对外婆更加需要,是因为我担心自己已使她扫兴。她想必感到失望,觉得我如无法忍受这种劳累,就不能指望旅行会给我带来好处。我决定回旅馆等她;经理亲自前来按了按钮:一个我还不认识的人物,被称为lift(电梯司机)(此人安置在旅馆的最高处,如同一座诺曼底教堂的顶塔那样,就像摄影师在其玻璃底片后面,或像管风琴演奏者在其房间之中),他开始朝我下降,如驯养的松鼠一般敏捷,被囚禁却灵活。然后,他重又沿一根支柱滑行,让我跟随其后,朝着商务中殿的圆顶升去。在每一楼层,两边的小楼梯伸展成扇形的阴暗走廊,上面走着一个手拿长枕的女仆。我在她那因黄昏的光线而模糊不清的脸上,贴上我热情洋溢的梦幻的面具,但在她朝我投来的目光之中,看出她对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人的厌恶。然而,在无休止的上升过程中,我在沉默中穿越这神秘莫测的昏暗,感到极其焦虑不安,这昏暗毫无诗意可言,其亮光只来自一排竖着的大玻璃窗,那就是每一楼层唯一的厕所,为消除这焦虑不安,我就对年轻的管风琴演奏者说话,他是我旅行中的司机,也是我囚室里的同伴,他继续拉动管风琴的各个音栓,并推动各个音管。我向他表示道歉,是因为我占了这么多的地方,并给他带来这么多的麻烦,我又问他,我是否妨碍他技艺的施展,而为了奉承这位高手,我对他技艺表现出的不仅仅是好奇,还有我的偏爱。但他没有对我回答,也许是因为下列原因:对我的话感到惊讶,在专心工作,遵守礼仪,听觉不佳,遵守这一地点的规定,怕出危险,或是经理的命令。

    我们之外的现实使人印象最为深刻的,也许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在我们认识他的前后对我们态度的变化。我还是这个人,在黄昏时分乘了前往巴尔贝克的小火车,我还是具有这样的心灵。但在这心灵之中,在六点钟还无法想象出经理、大旅馆及其人员,却正在模糊而又胆怯地期待着我将要到达的那个时刻,在那个地方,现在有了从浪迹世界的经理(他实际上已入摩纳哥籍,虽说他具有“罗马尼亚人的特点”,就像他说的那样,因为他总是使用自以为高雅的词语,却没有发现用得并不恰当)的脸上挖出的一个个疱疹般的按钮,他按按钮让电梯司机下来的手势,电梯司机本人,以及从大旅馆这个潘多拉的盒子里出来的一连串布袋木偶般的人物,所有这些都无法否认、不可撤除,并像一切已实现的事物那样,会丧失增殖能力。但是,我并未干预的这种变化至少向我证明,在我的外面发生了某件事——这件事本身不管怎样微不足道——我如同旅行者那样,在开始行走前见太阳是在前面,等看到太阳在自己身后,就知道几个小时的时间已经过去。我累垮了,又有热度,我本应躺下睡觉,却没有睡觉所必需的任何物品。我真想躺在床上,哪怕躺上片刻时间也好,但又有何用,因为我即使这样,也无法在所有这些感受中得到安宁,而对我们每个人来说,这些感受即使不是其物质的躯体,也是其意识的躯体,还因为它周围的陌生物体,迫使它让自己的所有感觉一直采取警觉的守势,这样就会使我的目光、听觉和所有的感觉处于约束和难受的状况(即使我把双腿伸直),就像关在笼中的拉巴吕红衣主教,既不能站立,又无法坐下【372】。我们的注意将一些物品置于一个房间之中,而习惯又把它们从中取出,在里面为我们腾出了地方。但对我来说,空的地方并不存在于我在巴尔贝克的房间(说是我的房间,只是有名无实)之中,因为里面充满不认识我的东西,它们对我投去的怀疑目光报以同样的目光,并对我的存在毫不在乎,这说明我打扰了它们的日常生活。钟——在家里,我在一个星期里听到钟的声音只有几秒钟的时间,那是在我不再沉思默想之时——一刻不停地在用一种陌生的语言说话,这些话应该使我感到不快,因为紫色大窗帘听它说话没有回答,态度跟那些耸耸肩以表明因看到第三者而感到不快的人完全相同。这些窗帘使这间如此高的房间具有一种可以说是历史性的特点,适合作为刺杀吉斯公爵【373】的场所,在以后又能让库克【374】旅行社的导游带领游客参观,但这种特点丝毫也不适合于我的睡眠。我感到十分难受,是因为墙上有一个个玻璃小书橱,更因为有一面带脚的巨大镜子横放在房间里,在把这镜子搬走之前,我始终感到自己的精神无法放松下来。我不时把目光——我在巴黎的房间里的物品就像我的眼珠一样,不会阻碍我的目光,因为它们只是我器官的附属物,是我自身的扩展——投向天花板,天花板上面是这旅馆最高的平台,是外婆为我挑选;直至在这个比我们能看到和听到的区域更亲密无间的区域,在我们能感到各种气味的特点的区域,几乎是我自己内部,香根草的气味把进攻推向我最后的防御工事,对这种进攻,我不安地用鼻子吸气,不无疲劳地进行持续而又无益的反击。我已没有自己的天地,既没有房间,又没有躯体,我受到包围我的敌人威胁,受到热度入骨的侵袭,我独自一人,真想以死了却一生。这时,我外婆进来;我那压抑的心舒张开来,无限的空间立刻展现。

    她穿着细棉布便袍,每当我们有人生病,她在家就穿这件便袍(因为据她说,她穿着这便袍感到更加舒服,她总是把自己所做之事,说成出于自私的动机),是为了照顾我们,是为了守护我们,这是她当女佣和看护穿的大褂,是她的修女服。上述三种人的照料,她们的善良,我们认为她们所具有的优点,以及我们应该对她们作出的感谢,更加深了我们的印象,即在她们看来我们判若两人,我们感到孤独,就承受着我们思想和我们生活欲望的重负。但我知道,当我跟外婆在一起时,我心中的忧愁不管有多大,都会被更加宽广的怜悯所接纳;我知道属于我的一切,如我的忧虑、我的意愿,都会在外婆心中得到一种愿望的支持,那就是想要保持和扩大我的生活,她的这种愿望要比我自己的愿望强烈得多;于是,我的想法延伸到她的思想之中,却并未发生偏差,因为这些想法虽说从我的思想转移到她的思想,但环境和人均未改变。一个人照着镜子系领带,却不知道他看到的领带末端,其实并非是在他的手移动的那边,又如一条狗在地上追逐的,却是一只昆虫跳动的影子,同样,由于我们在这世界上无法直接看到心灵,就被躯体的外表所欺骗,我也受到这种欺骗,就投入外婆的怀抱,并把嘴唇贴在她的脸上,仿佛这样就进入她向我敞开的宽广心灵。我这样用嘴贴在她双颊和前额上,从中吸取十分有益的营养,我纹丝不动、一本正经,平静而又贪婪,如同正在吃奶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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