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城市的名称,如韦泽莱或沙特尔,布尔日或博韦,是用省略的形式来表示该市的主要教堂。我们经常使用城市名称的部分含义,如涉及的是我们还不了解的地方,最终会把这名称完整无缺地雕刻出来,从此刻起,当我们想要在名称中注入这城市——我们从未见到过的城市——的概念,这名称如同铸模那样,会使城市铸出一个个相同的花纹,使它具有同样的风格,并使它变成一种大教堂。然而,那是在一个火车站,在一家车站餐厅上方,我在一蓝色信号器上看到白色的城市名称,字体接近波斯体,那就是巴尔贝克四个字。我迅速穿过车站以及终点为车站的大道,我询问沙滩位于何处,以看到教堂和大海;对方似乎听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巴尔贝克老城,巴尔贝克陆地,是我这时所在之处,这既不是海滩也不是港口。当然,根据传说,渔民们是在海上发现显示圣迹的基督,在离我几米远的那座教堂里,有一个彩画玻璃窗展示的就是这一发现,而建造教堂的中殿和塔楼所用的石料,正是取自被波涛拍击的悬崖峭壁。但这大海,因这个原因而在我想象之中让海水流到这彩画玻璃窗下面,实际上却在五里【365】开外的地方,即在巴尔贝克海滩,而教堂圆顶旁的钟楼,我曾在书中看到,这钟楼其实是诺曼底一峭壁,上面狂风频袭,飞鸟盘旋,所以在我想象之中,总觉得其底部溅到掀起的波涛余沫,钟楼耸立在广场上,广场是两条有轨电车线路的交叉点,对面有一家咖啡馆,金字招牌上写有“台球”二字;钟楼后面是一幢幢房屋,屋顶上并未出现一根桅杆。而教堂——它跟咖啡馆引起了我的注意,引起我注意的还有我要向他问路的行人,以及我即将返回的火车站——跟其他一切融为一体,仿佛是那天黄昏的一个意外产物,而在黄昏时分,鼓起的柔软圆顶在天上如同水果,上面的阳光跟房屋烟囱上的一模一样,把粉红、金黄和多汁的果皮照得成熟。但我只想考虑那些雕塑的永恒含义,因为那时我已认出各位使徒,我曾在特罗卡德罗博物馆看到他们的铸造塑像,这时他们分列圣母两旁,站在门廊深深的门洞前面,等待我的光临,仿佛在迎接我。他们塌鼻、弓背,脸上表情亲切、温和,仿佛唱着某一天的《阿莱路亚》【366】,并想走上前来欢迎。但你可以发现,他们的表情像死人那样一成不变,只有在你围着他们转时才会改变。我心里在想:是在这里,这就是巴尔贝克教堂。这广场仿佛知道自己的光荣,是世界上唯一拥有巴尔贝克教堂的地方。我在此之前所看到的,只是这座教堂的一些照片,还有门廊里那些赫赫有名的使徒和圣母的照片,只是复制品而已。现在,是真实的教堂,是真实的塑像,是千真万确、独一无二:远胜过去。
也许还不如过去。如同一个年轻人,在考试或决斗那天,觉得他被提问这件事或他射出的子弹都是小事一桩,因为他想到自己具有丰富的知识和十足的勇气,并希望能表现出来,同样,我在思想中把门廊里的圣母塑像高高竖起,并舍弃我曾见到过的种种复制品,我思想中的圣母不像复制品那样会饱经沧桑,即使复制品被毁也能完整无缺地保存下来,并具有举世无双的价值,我在思想中惊讶地看到,这座曾被我的思想雕塑过千百次的塑像,现在已恢复其石头的外表,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占据一席之地,其对手是一张竞选广告和我手杖尖尖的末端,这塑像跟广场拴在一起,跟大街口无法分隔开来,不能避开咖啡馆和公共马车办公室里投来的目光,塑像脸上照到的是夕阳的一半光线——而没过多久,在几小时之后,则是路灯的灯光——另一半光线则照到贴现银行办公室里,与此同时,这家信贷银行的分行因糕点铺厨房里逸出的难闻气味而忍受个人的暴虐,以致当我想在这石雕上留下自己的签名时,是她,是在此之前被我赋予一种普遍存在和无法捉摸之美的圣母,即巴尔贝克的圣母,唯一的(唉!意思是独一无二的)圣母,身上带有隔壁房屋上那种烟炱,会向所有来此瞻仰她的崇拜者展示她无法擦掉的我用粉笔画的线条和构成我名字的字母,总之,她是我向往已久的不朽艺术作品,我觉得她跟教堂一样,已变成石头做的小老太婆,我能量出她的身高,数出她的皱纹。时间流逝,我得回到火车站,等待我外婆和弗朗索瓦丝的到来,以便一起去巴尔贝克海滩。我想起曾读到关于巴尔贝克的描述,以及斯万说的话:“十分美妙,跟锡耶纳【367】一样美。”我只是把自己的失望归咎于偶然的原因,比如我当时情绪不佳,感到疲劳,以及我不善于观察,并竭力安慰自己说,对我来说原封不动的还有其他一些城市,我也许能在不久的将来,像进入珍珠般的雨水中那样,来到坎佩莱溪流的清凉淙淙声中,穿过蓬阿旺发绿和粉红的反光【368】;但对于巴尔贝克,我一旦进入其中,就仿佛微微打开一个本应密封的名称,在我不慎打开这个口子之后,以前在里面的所有形象均被逐出,乘机而入的是一辆有轨电车,一家咖啡馆,广场上的行人,贴现银行的分行,是无法抗拒地被外部压力和大气压力推进去的,进入到各个音节的内部,这些音节在关上大门之后,现在让这些事物和人排列在波斯式教堂的门廊周围,并将永远把这些人和物留在那里。
当地的小火车将把我们送到巴尔贝克海滩,在这小火车里,我找到了外婆,但只找到她一人——因为她叫弗朗索瓦丝先走,以便预先做好一切准备(只是她对弗朗索瓦丝说话有误,使女仆乘上反方向的火车),此时此刻,弗朗索瓦丝的火车无疑是朝南特飞驶而去,她也许要到波尔多才会睡醒。我刚在充满夕阳余晖和下午持续炎热的车厢里坐下(唉!这余晖使我在外婆的脸上充分地看到持续炎热使她多么疲惫),她就问我:“那么,巴尔贝克怎么样?”说时脸带热情的微笑,她希望我非常愉快,并认为我已有这种感觉,因此我不敢立即向她承认自己的失望。另外,我的思想曾经寻求的印象,使我感到的兴趣已不如以前,因为我的身体需要习惯的那个地点正越来越近。这时离终点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而到了终点,我要设法想象出巴尔贝克旅馆经理的模样,但这时对他来说,我还并不存在,我真希望在向他作自我介绍之时,陪伴我的人比我外婆有名,而我外婆肯定会跟经理讨价还价。我觉得经理会有点傲慢,虽说这时他的模样还十分模糊。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