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地方的名称:地方(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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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面变得高低不平,十分陡峭,火车在两座大山间的一个小站停车。峡谷底部,激流岸边,只能看到一幢铁道看守人的房屋,这屋子陷入水中,水在贴近窗子下端的地方流过。假设一个人可能由土地出产,我们能在此人身上品尝到土地的特殊魅力,农家姑娘就更是如此,我过去曾很想看到这农家姑娘现身,当时我独自一人在梅塞格利兹这边、在鲁森维尔的树林里散步;如果这样,此人想必是身材高大的姑娘,我看到她从这屋子里出来,走在东升的旭日照亮的小路上,拿着一罐牛奶朝车站走来。这山谷因两座高山而跟世界的其他部分隔绝,她生活在山谷里,见到的想必只有在此停留片刻的那些列车里的乘客。她在一个个车厢里走过,向已经醒来的几位旅客兜售牛奶咖啡。她的脸被晨曦映红,比天空还要粉红。我在她面前感到生活的欲望,这种欲望在我们心里重现,是每当我们重新意识到美和幸福之时。我们总是忘记美和幸福具有个性,我们在思想中用一种传统的类型取而代之,我们形成这种类型的方法,是在我们喜欢的各种面孔中或我们了解到的种种愉悦中得出一个折中的面孔或愉悦的类型,因此,我们拥有的只是一些抽象的形象,这些形象无精打采、平淡无奇,因为它们缺乏的正是跟我们了解的事物不同的新事物的特点,而这种特点却是美和幸福所特有的。我们对生活有着悲观的看法,并认为这种看法正确,因为我们自以为在生活中考虑到幸福和美,而实际上我们却已把它们忽略不计,并用一些混合物取而代之,而在这些混合物中,丝毫也没有幸福和美的踪影。因此,一个文人听到别人跟他谈起一部新出的“优美作品”,看也不看就厌烦地打起哈欠,因为在他的想象之中,这是他看过的所有优美作品的一种复合物,而一部优美作品具有个性,无法预料,并非由以前所有杰作的总和构成,而是由完全吸收了这些杰作的总和之后也无法找到的东西构成,因为这恰恰是这总和之外的东西。那个文人刚才还觉得厌烦,但在了解这部新作之后,立即对这部作品所描绘的现实感到兴趣。这美女的模样,跟我独自一人时思想中呈现的美的种种典范不同,使我立刻对某种幸福产生兴趣(这是我们能对幸福产生兴趣却又总是特殊的唯一形式),而这种幸福,只要在她身边生活就能成为现实。但习惯的暂时消失在这里也起到很大作用。我使这个卖牛奶的姑娘得益于我那完整无缺的存在,这存在能品尝巨大乐趣,并且就在她的面前。平时,我们在生活中把自己的存在压缩到最低限度,我们的大部分官能处于睡眠状态,因为这些官能依赖的是习惯,而习惯知道该做什么,并不需要官能。但是,在旅途的这个早晨,我生活的习惯消失,地点和时间又有了改变,官能的存在就变得不可或缺。我那定居而不早起的习惯已经消失,我所有的官能因此赶来取而代之,并互相竞争,比哪个干劲更足——全都像汹涌的波涛,上升到罕见的高度——从最低级的官能到最重要的官能,从呼吸、食欲、血液循环到感觉和想象都是如此。我不知道,我让自己相信这姑娘跟其他女子都不相同,是因为这些地方的粗犷魅力使她增色,还是她的魅力使这些地方增色。生活本应使我感到美妙,只要我能每小时跟它一起度过,陪它到激流边、奶牛旁、火车上,一直待在它身边,感到自己是它的熟人,在它的思想中有我一席之地。生活本应使我了解乡村生活和清晨的妩媚之处。我对她招手,让她来给我倒牛奶咖啡。我需要被她看到。她没有看到我,我就叫她。在她十分高大的身体上方,她脸色金黄、粉红,仿佛站在一扇被照亮的彩画玻璃窗后面。她转身过来,我无法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只见她的脸越来越大,如同太阳一般,这太阳可以凝视,并会一直来到你的跟前,任你在近前观看,其金色和红色使你眼花缭乱。她向我投来敏锐的目光,但这时列车员把车门关上,火车启动;我看到她离开车站,又从小路回去,现在天已大亮:我正在离开晨曦的时光。我的兴奋是由这姑娘引起,或者相反,这兴奋产生了我在她身边所感到的大部分乐趣,不管怎样,她跟这乐趣融合在一起,因此,我想再次见到她的欲望,首先是精神上的欲望,是不想让这种兴奋状态完全消失,是不想跟她永远分开,因为她即使并不知道,却促成了这种状态的产生。这不仅是因为这种状态使人感到愉快。这尤其是因为(由于绳子拉紧时或牛筋加快振动时会发出声音或改变颜色)这状态使我看到的事物具有另一种音调或色调,并把我像演员那样带到一个极其有趣的陌生世界;这美女仍在我视野之中,在火车加速时,她如同一种生活的组成部分,这种生活跟我熟悉的生活不同,被一条镶边的带子跟后一种生活隔开,在这种生活里,事物唤起的感觉不再相同,而现在要走出这种生活,对我来说如同死亡一般。我要使自己产生至少跟这种生活有关的温馨感觉,只须住在这小车站附近,每天早晨能来向这个农家姑娘买牛奶咖啡。但可惜的是,她永远不会存在于另一种生活之中,我此刻正越来越快地前往这种生活,而我逆来顺受地接受这种生活,只是因为可以制订出种种计划,使我能有朝一日再次乘坐这班列车,并在这个车站停留,这个计划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给与此相关的心情提供养料,这心情积极、实际、机械、懒惰而有离心力,是我们的思想状态,因为我们的思想不愿作出努力,不想用不谋私利的方式从总体上加深我们感受到的愉快印象。而由于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们希望继续思念这农家姑娘,我们的思想就情愿想象她在将来显身,巧妙地为她的重现创造条件,这样做我们虽然对她的本质一无所知,却可以使我们不必费力地在自己心中把她重新塑造出来,并使我们有希望从外界重新得到她。

    有些城市的名称,如韦泽莱或沙特尔,布尔日或博韦,是用省略的形式来表示该市的主要教堂。我们经常使用城市名称的部分含义,如涉及的是我们还不了解的地方,最终会把这名称完整无缺地雕刻出来,从此刻起,当我们想要在名称中注入这城市——我们从未见到过的城市——的概念,这名称如同铸模那样,会使城市铸出一个个相同的花纹,使它具有同样的风格,并使它变成一种大教堂。然而,那是在一个火车站,在一家车站餐厅上方,我在一蓝色信号器上看到白色的城市名称,字体接近波斯体,那就是巴尔贝克四个字。我迅速穿过车站以及终点为车站的大道,我询问沙滩位于何处,以看到教堂和大海;对方似乎听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巴尔贝克老城,巴尔贝克陆地,是我这时所在之处,这既不是海滩也不是港口。当然,根据传说,渔民们是在海上发现显示圣迹的基督,在离我几米远的那座教堂里,有一个彩画玻璃窗展示的就是这一发现,而建造教堂的中殿和塔楼所用的石料,正是取自被波涛拍击的悬崖峭壁。但这大海,因这个原因而在我想象之中让海水流到这彩画玻璃窗下面,实际上却在五里【365】开外的地方,即在巴尔贝克海滩,而教堂圆顶旁的钟楼,我曾在书中看到,这钟楼其实是诺曼底一峭壁,上面狂风频袭,飞鸟盘旋,所以在我想象之中,总觉得其底部溅到掀起的波涛余沫,钟楼耸立在广场上,广场是两条有轨电车线路的交叉点,对面有一家咖啡馆,金字招牌上写有“台球”二字;钟楼后面是一幢幢房屋,屋顶上并未出现一根桅杆。而教堂——它跟咖啡馆引起了我的注意,引起我注意的还有我要向他问路的行人,以及我即将返回的火车站——跟其他一切融为一体,仿佛是那天黄昏的一个意外产物,而在黄昏时分,鼓起的柔软圆顶在天上如同水果,上面的阳光跟房屋烟囱上的一模一样,把粉红、金黄和多汁的果皮照得成熟。但我只想考虑那些雕塑的永恒含义,因为那时我已认出各位使徒,我曾在特罗卡德罗博物馆看到他们的铸造塑像,这时他们分列圣母两旁,站在门廊深深的门洞前面,等待我的光临,仿佛在迎接我。他们塌鼻、弓背,脸上表情亲切、温和,仿佛唱着某一天的《阿莱路亚》【366】,并想走上前来欢迎。但你可以发现,他们的表情像死人那样一成不变,只有在你围着他们转时才会改变。我心里在想:是在这里,这就是巴尔贝克教堂。这广场仿佛知道自己的光荣,是世界上唯一拥有巴尔贝克教堂的地方。我在此之前所看到的,只是这座教堂的一些照片,还有门廊里那些赫赫有名的使徒和圣母的照片,只是复制品而已。现在,是真实的教堂,是真实的塑像,是千真万确、独一无二:远胜过去。

    也许还不如过去。如同一个年轻人,在考试或决斗那天,觉得他被提问这件事或他射出的子弹都是小事一桩,因为他想到自己具有丰富的知识和十足的勇气,并希望能表现出来,同样,我在思想中把门廊里的圣母塑像高高竖起,并舍弃我曾见到过的种种复制品,我思想中的圣母不像复制品那样会饱经沧桑,即使复制品被毁也能完整无缺地保存下来,并具有举世无双的价值,我在思想中惊讶地看到,这座曾被我的思想雕塑过千百次的塑像,现在已恢复其石头的外表,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占据一席之地,其对手是一张竞选广告和我手杖尖尖的末端,这塑像跟广场拴在一起,跟大街口无法分隔开来,不能避开咖啡馆和公共马车办公室里投来的目光,塑像脸上照到的是夕阳的一半光线——而没过多久,在几小时之后,则是路灯的灯光——另一半光线则照到贴现银行办公室里,与此同时,这家信贷银行的分行因糕点铺厨房里逸出的难闻气味而忍受个人的暴虐,以致当我想在这石雕上留下自己的签名时,是她,是在此之前被我赋予一种普遍存在和无法捉摸之美的圣母,即巴尔贝克的圣母,唯一的(唉!意思是独一无二的)圣母,身上带有隔壁房屋上那种烟炱,会向所有来此瞻仰她的崇拜者展示她无法擦掉的我用粉笔画的线条和构成我名字的字母,总之,她是我向往已久的不朽艺术作品,我觉得她跟教堂一样,已变成石头做的小老太婆,我能量出她的身高,数出她的皱纹。时间流逝,我得回到火车站,等待我外婆和弗朗索瓦丝的到来,以便一起去巴尔贝克海滩。我想起曾读到关于巴尔贝克的描述,以及斯万说的话:“十分美妙,跟锡耶纳【367】一样美。”我只是把自己的失望归咎于偶然的原因,比如我当时情绪不佳,感到疲劳,以及我不善于观察,并竭力安慰自己说,对我来说原封不动的还有其他一些城市,我也许能在不久的将来,像进入珍珠般的雨水中那样,来到坎佩莱溪流的清凉淙淙声中,穿过蓬阿旺发绿和粉红的反光【368】;但对于巴尔贝克,我一旦进入其中,就仿佛微微打开一个本应密封的名称,在我不慎打开这个口子之后,以前在里面的所有形象均被逐出,乘机而入的是一辆有轨电车,一家咖啡馆,广场上的行人,贴现银行的分行,是无法抗拒地被外部压力和大气压力推进去的,进入到各个音节的内部,这些音节在关上大门之后,现在让这些事物和人排列在波斯式教堂的门廊周围,并将永远把这些人和物留在那里。

    当地的小火车将把我们送到巴尔贝克海滩,在这小火车里,我找到了外婆,但只找到她一人——因为她叫弗朗索瓦丝先走,以便预先做好一切准备(只是她对弗朗索瓦丝说话有误,使女仆乘上反方向的火车),此时此刻,弗朗索瓦丝的火车无疑是朝南特飞驶而去,她也许要到波尔多才会睡醒。我刚在充满夕阳余晖和下午持续炎热的车厢里坐下(唉!这余晖使我在外婆的脸上充分地看到持续炎热使她多么疲惫),她就问我:“那么,巴尔贝克怎么样?”说时脸带热情的微笑,她希望我非常愉快,并认为我已有这种感觉,因此我不敢立即向她承认自己的失望。另外,我的思想曾经寻求的印象,使我感到的兴趣已不如以前,因为我的身体需要习惯的那个地点正越来越近。这时离终点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而到了终点,我要设法想象出巴尔贝克旅馆经理的模样,但这时对他来说,我还并不存在,我真希望在向他作自我介绍之时,陪伴我的人比我外婆有名,而我外婆肯定会跟经理讨价还价。我觉得经理会有点傲慢,虽说这时他的模样还十分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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