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们也有了一位朋友,这事并非是我外婆的意愿,却是通过她来实现。有一天上午,她和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在进出一扇门时迎面相遇,只好相互搭讪,但事先都不免有惊讶和犹豫的手势,都做出后退和怀疑的动作,并在最后说出礼貌和高兴的话语,如同莫里哀有几场戏中,两个演员各自在进行长时间的独白,虽说只相隔几步之遥,却都仿佛尚未看到对方,突然间他们都看到了对方,却又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并再三打断对方的话,最终两人一起说话,对话之后进行合唱,然后两人紧紧拥抱【425】。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行事谨慎,在片刻之后想离开我外婆,而我外婆恰恰相反,想将她挽留,直至午餐时分,想要知道她使用何种方法,才能收到信件早于我们,并吃到优质烧烤食品(因为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喜欢美食,很少去吃旅馆的饭菜,而对旅馆给我们吃的饭菜,我外婆总是引用塞维尼夫人的话,称之为“让人饿死的豪华【426】”)。此后,侯爵夫人养成了习惯,每天在餐厅给她端上饭菜之前,就到我们餐桌旁来坐一会儿,但不准我们起身迎接,也不许我们给她让座。我们只是在吃完午饭之后,常常多坐一会儿跟她说话,这时餐桌肮脏不堪,桌布上餐刀乱放,旁边则是散乱的餐巾。从我来说,我为喜爱巴尔贝克而保持自己位于陆地的海角这种想法,就竭力向更远的地方观看,只是看到大海,在其中寻找波德莱尔描写的一些印象,而我让目光落到餐桌之上,只是上的菜是一条大鱼的那些日子,这大鱼是海中妖魔,跟刀叉不同,生长在原始时代,在那个时代,生命开始在大海中涌现,那是基墨里奥伊人【427】的时代,这海妖的身体有无数椎骨以及蓝色和粉红色神经,由大自然构建而成,但根据一建筑图纸构建,形成多彩的海洋大教堂。
一个理发师毕恭毕敬地为一位军官理发,军官认出了一个刚进来的顾客,并跟此人交谈片刻,理发师见了感到高兴,知道他们属于同一阶层,在去拿放肥皂的碗时不禁莞尔一笑,因为他知道,在他店里,在用洗头肥皂这种粗活之中,可以添加社交界乃至贵族的乐趣;同样,埃梅看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找到了我们这两个老朋友,就去给我们拿漱口盅,面带微笑,笑得既谦虚又自豪,既巧妙又谨慎,如同知道应及时走开的家庭主妇。他又像高兴而温情的父亲,对他餐桌上结下的秦晋之好既关心又不去打扰。另外,只要有人说出一个有爵位的贵族的姓氏,埃梅就会显出高兴的样子,这跟弗朗索瓦丝恰恰相反,只要有人在她面前说出“某某伯爵”,她的脸顿时阴沉下来,她的话变得生硬而又短促,这说明她对贵族的喜爱并不比埃梅逊色,而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另外,弗朗索瓦丝有个长处,那就是她能看出别人的最大缺点,她感到自豪。她不像埃梅那样,属于那种讨人喜欢、善良敦厚的人。有人给他们讲述一件报上没有刊登的趣闻,他们就会感到十分高兴,并且表现出来。弗朗索瓦丝不想显出惊讶的样子。你可以在她面前说,她从未怀疑过其存在的鲁道夫大公【428】,并未像有人确认的那样已经去世,而是还活在世上,她听了会回答说“是的”,仿佛她早已知道此事。另外,还必须知道,她虽然卑躬屈膝地称我们为主人,我们也几乎将她完全驯服,但要是我们嘴里说出一位贵族的姓氏,她听到后就要强压心中的怒火,这是因为她出身的家庭在村里富裕又有独立的地位,而这种被人重视的地位,只会受到贵族的影响,相反,像埃梅这样的人,从小就在贵族家里当奴仆,或是贵族出于善心将他在家里养大。因此,在弗朗索瓦丝看来,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是贵族就需要请求别人原谅。但是,至少在法国,这正是大贵人和贵妇人作为唯一消遣所施展的才能。弗朗索瓦丝跟一些仆人有着相同的倾向,他们不断收集涉及主人和其他人关系的只言片语的看法,有时还从中得出错误的推断——如同人类对动物的生活所作的推断——时刻认为别人“冒犯”了我们,不过,她得出这个结论可说是轻而易举,既是因为她对我们爱得过分,也是因为她喜欢使我们感到不快。但是,弗朗索瓦丝一眼看出,而且决不会看错的是,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我们关心备至,对她也非常照顾,就原谅她是侯爵夫人,而由于她总是因这位夫人是侯爵夫人而感到高兴,她就认为夫人比我们认识的所有人都要好。这也是因为任何人都不像夫人那样一贯如此热情。每当我外婆发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在看一本书,或者说她觉得夫人的女友送的水果好看,在一小时之后,一个贴身男仆就会上楼来把这本书或水果交给我们。过后我们看到她时,她听到我们的感谢,仿佛想以她的礼物并无特殊用途作为托词,并且只是说:“这不是一部杰作,但报纸到得这么晚,总得有东西看”,或者说:“知道自己是在海边,备点水果总是明智之举。”【429】“但我觉得你们从来不吃牡蛎,”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我们说(这话增加了我当时的厌恶感,因为生蚝的肉是活的,使我感到十分厌恶,其次则是黏糊糊的海蜇,使巴尔贝克海滩在我眼里黯然失色),“这里海边的牡蛎味道鲜美!啊!我【430】件,同时把你们的信件也带来。怎么,您女儿每天给您写信?你们竟然每天有话诉说!”我外婆默不作声,但可以认为她这样是因为蔑视,她在给我妈妈的信中反复使用塞维尼夫人的话:“我刚收到一封信,就希望马上能收到第二封,我收到信才感到呼吸顺畅【431】。很少有人能理解我的这种感觉。”我担心她把结论用于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我寻找的人是在这少数人之中,对其他人我一概回避。”她话锋一转,对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在前一天叫人给我们送来的水果赞不绝口。那些水果确实非常好看,经理虽说因他的水果高脚盘被人不屑一顾而感到嫉妒,却仍然对我说:“我与你们一样,跟其他餐后点心相比,我更喜欢水果。”我外婆对这位女友说,她喜欢这些水果,因为旅馆里端来的水果一般都十分丑陋。“我不能说塞维尼夫人那样的话,”她补充道,“那就是如果我们心血来潮,想找到一只不好吃的水果,那就只能叫人从巴黎送来【432】。”——“啊,不错,您在看塞维尼夫人的书。我从第一天起就看到您带着她的《书简集》。(她此刻忘记,她在那扇门旁遇到我外婆之前,从未看到过我外婆。)像这样老是想着自己的女儿,您不觉得有点过分?她谈女儿过多,不可能完全出于真心。她欠缺的是自然。”我外婆认为这种讨论毫无益处,为避免谈论她喜爱却又无法被对方理解的事物,她把手提包放在博塞让夫人《回忆录》上,以将其遮盖。
德·维尔帕里齐夫人遇到弗朗索瓦丝,是在这个时候(即后者所说的“中午”),那就是弗朗索瓦丝头戴漂亮软帽,受到众人敬重,到楼下“在邮件处吃饭”之时,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见到后将她拦住,向她询问我们的情况。弗朗索瓦丝则把侯爵夫人的口信带给我们:“她说:请您向他们问好。”说时模仿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声音,以为逐字复述了夫人的话,实际上却已将其歪曲,如同柏拉图歪曲苏格拉底的话,或像圣约翰歪曲耶稣的话。弗朗索瓦丝自然因这种关心而非常感动。她最多不相信我外婆,她认为我外婆出于阶级利益而撒谎,有钱人总是相互支持,原因是我外婆肯定地说,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过去风致韵绝。确实,这风致现已所剩无几,你的艺术鉴赏力如不能超越弗朗索瓦丝,就无法想象出她原有的美貌。因为要了解一位老妇当年如何美丽,就不能光是对她观看,而是必须对其轮廓线条逐一进行复原。“我一定要在哪一天问她,是不是我弄错了,是不是她跟盖尔芒特家的人不存在某种亲戚关系。”外婆对我说,并因此使我感到愤怒。一个社群出自两个姓氏,在进入我心中时,一个姓氏从经验的狗洞般矮门进入,另一个则从想象的金光大门进入,对这种社群,我又如何能够相信?
有人经常看到卢森堡王妃及其豪华的车马随从经过,已有几天的时间,只见她身材高大,头发红棕,长得漂亮,但鼻子有点粗大,她在此度假,要待几个星期。她的敞篷四轮马车停在旅馆门口,一个跟班走来跟经理说话,在回到马车旁之后,把一些美妙的水果带了回来(水果装在一个篮子里,像海湾那样把各个不同的季节汇集在一起),附有“卢森堡王妃”的名片,上面用铅笔写了几句话。水果有李子,蓝盈盈、亮晶晶,呈圆形,如同此时的球形海面,有透明的葡萄,一个个悬挂在枯枝上,犹如明媚秋日,有天青色生梨,这些水果是送给哪位隐姓埋名住在这里的王子?因为王妃想要拜访的人不可能是我外婆的女友。然而,在第二天晚上,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派人给我们送来一串金光闪闪的新鲜葡萄,还有一些李子和生梨,我们也都一一认出,虽说李子像我们晚餐时分的大海,已变成淡紫色,而在生梨的天青色中,则漂浮着几朵淡红云彩。几天之后,我们遇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当时我们听完上午在海滩上举办的交响乐音乐会后出来。我确信自己在那里听到的作品(《罗恩格林》的前奏曲、《汤豪舍》的序曲等)表达了最高真理,就努力使自己尽可能升华到这一境界,为理解这些作品,我从自身中提取当时拥有的最美好和最深刻的一切,并将其赋予这些作品。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