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地方的名称:地方(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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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我听到他诉说种种高尚的感情,到了第二天,也就是他离开的那天,上午在海滩上,我正要去洗海水浴,只见德·夏吕斯先生走到我身边,以便告诉我,叫我洗完海水浴后立刻去找我外婆,我感到惊讶的是,他捏了捏我的脖子,举止粗俗而又亲热,并笑着对我说:【602】“对老外婆,是不会在乎的,是吗?小坏蛋!”【603】——“怎么这样说,先生,我喜欢她!……”【604】——“先生,”他对我说道,并跟我拉开一步的距离,显出冷若冰霜的表情,“您还年轻,您应该利用青年时代来学会两件事,第一,您不要说出过于自然的感情,表达的感情过于自然,就会被认为别有用意;第二,别人对您说的话,您在没有完全理解其含义时,不要马上去进行驳斥。如果您在此前如此小心谨慎,您就不会使人感到在像聋子一般乱说一气,也不会因此而增加一个笑料,因为您的游泳衣绣上一个个锚,已经显得滑稽可笑。我曾借给您一部贝戈特的作品,我现在需要这本书。请您在一小时后叫侍应部主任给我送来,此人的名字滑稽可笑,起得不好,我想他那时不会在睡觉。您使我感到,我昨天晚上跟您谈起青年时代的诱惑力,看来为时过早,而如果对您指出青年时代的粗心大意、轻举妄动和不解人意,也许会对您帮助更大。我希望,先生,这次短暂的淋浴,会跟海水浴一样,使您心旷神怡。不过,您别一动不动地站着,您这样会着凉的。再见,先生。”

    也许他说了这些话之后感到后悔,因为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我收到了一本书,就是他借给我、我后来叫人还给他的那本,不是请埃梅去还的,他当时正好“外出”,而是请电梯司机还的,那本书用摩洛哥皮面精装,封面上还镶有一块皮,呈半浮雕状,切割成一棵勿忘草的形状。

    德·夏吕斯先生走后,罗贝尔和我就立刻有时间去布洛克家吃晚饭。然而,我在这次小型晚宴上得知,我们的同学几乎总是觉得好笑的那些故事,其实是布洛克老先生的故事,得知这个“十分好奇的”人,一直是他这样评价的那些朋友中的一位。有些人在童年时代受人欣赏,父亲比家里其他人更有才智,有一位老师在我们看来受惠于他向我们传授的形而上学,有一位同学比我们学得好(我觉得布洛克曾是这样),瞧不起撰写《寄托于上帝的希望》【605】的缪塞,而我们却仍然喜欢,而当我们喜欢勒孔特老爹【606】或克洛代尔【607】时,他赞不绝口的只有:

    在圣布莱兹【608】,在祖埃卡【609】,

    您就是这样,您心情舒畅……【610】

    还有:

    帕多瓦是个十分美丽的地方,

    那里有非常伟大的法学博士……

    但我更加喜欢玉米粥……

    ……只见一个轻佻女工,

    身穿黑色带风帽化装长外衣走过【611】。

    而在《四夜歌》中,只记得:

    在勒阿弗尔的大西洋前,

    在威尼斯可怖的利多岛,

    苍白的亚得里亚海,

    在一座坟茔的青草中隐没【612】。

    然而,对我们十分欣赏的某个人,我们赞赏地收集、引述的一些语句,其实要比我们用自己的才能写出、却会被我们严加拒绝的文字逊色得多,同样,一位作家在一部小说中以真实为借口而使用的一些“词语”和人物,却在生气勃勃的整体中变成累赘或显得平庸。圣西蒙描绘的肖像,他自己也许并不欣赏,却个个令人赞赏,而他认识的那些风雅之士的风趣话,他觉得美妙动听而加以引述,却显得平庸无奇,或变得无法理解。他所引述的话,如科尼埃尔夫人【613】或路易十四如此微妙和生动的话,他是决不会杜撰的,应该指出,其他许多作家也是如此,对这种情况有各种不同的解释,但在此刻只须记住这一解释:这是因为在你进行“观察”的精神状态中,你的水平远远低于你创作时的水平。

    因此,我的同学布洛克的身体里,可以说嵌入了一个比儿子落后四十年的老布洛克,我朋友身体里的老布洛克说些希奇古怪的趣闻轶事,并哈哈大笑,外面这个真正的老布洛克照此办理,因为他在大笑的同时,还要把自己的最后一句话再说两三遍,使听众能尽情品尝这个故事,这时他儿子也在餐桌旁放声大笑,对父亲的故事表示祝贺。就这样,在说出聪慧过人的话之后,小布洛克表现出他在家中取得的精神财产,第三十次对我们说出一些妙语,这种话老布洛克只有在隆重的日子才说出口(同时穿上他的礼服),那就是小布洛克把一个客人带到家里时,觉得对此人值得大肆炫耀,如客人是他的一位老师,是所有的奖都得过的一个“同学”,或是那天晚上的圣卢和我。譬如说:“一位十分出色的军事评论家,掌握了充分的证据,条理清楚地得出结论,认为由于某些不容置疑的原因,日军将在日俄战争中被打败,俄军将取得胜利【614】。”或者说:“这是一位杰出人士,在政界被看成金融巨头,在金融界被视为著名政治家。”这些故事中的人物换来换去,一个故事中说罗特希尔德男爵,另一个故事中则说鲁弗斯·伊斯拉埃尔爵士【615】,而且把这些人物说得模棱两可,使人以为布洛克先生跟他们认识。

    我也因此而上当,布洛克老先生在谈论贝戈特时的方式,使我认为他也是贝戈特的一位老朋友。然而,所有这些名人,布洛克先生只是知道,而“并非认识”,如在剧院里或大道上远远地见到过。另外,在他的想象之中,他们不会不知道他的脸、他的名字和他的性格,他还认为他们在看到他时,往往不得不克制隐约想要对他施礼的愿望。社交界人士认识才华出众、别具一格之士,并请他们来家里共进晚餐,因此对他们并未有更加深入的了解。但是,你在社交界生活一段时间之后,就会因社交界人士的愚蠢而非常希望生活在默默无闻的阶层之中,并设想那里有聪明人,在那里你认识的只是“并不认识”之人。我在谈到贝戈特时将会明白这点。布洛克先生并非是他家里唯一受到欢迎的人。我的同学更加受到他姐妹的欢迎,他不断叫唤她们,嘴里在咕哝些什么,一面低头吃着盘子里的东西,使她们笑出了眼泪。她们还采用她们兄弟的语言,而且说得十分流利,仿佛这种语言非说不可,是聪明人能够使用的唯一语言。我们到达时,大姐对一个妹妹说:“你去告诉我们谨小慎微的父亲和令人敬仰的母亲。”——“你们这些母狗,”布洛克对她们说,“我向你们介绍掷投枪迅雷不及掩耳的圣卢骑士,他来自东锡埃尔,到此小住几日,住在方石砌成、马匹成群的住宅之中。”他既俗不可耐又文才出众,因此他高谈阔论的结尾,往往是开个玩笑,但不大有荷马的味道:“喂,您把用漂亮别针扣住的无袖长衣再裹紧点,那个装模作样的家伙是谁?不过,这不是我父亲【616】!”布洛克家的这些小姐听了捧腹大笑。我对她们的兄弟说,他建议我阅读贝戈特的作品,使我感到十分快乐,我非常喜欢贝戈特的书。

    布洛克老先生只是远远地看到过贝戈特,只是听到剧场正厅后排观众的闲谈才对贝戈特的生活有所了解,对于贝戈特的作品也是通过间接途径来了解,即借助于肤浅的文学评论。他生活在“差不离”的世界之中,就是进行子虚乌有的赞扬,作出名不副实的评价。在这个世界里,评价不够准确,能力无法胜任,却并未感到缺乏信心,反而觉得信心十足。这是自尊心创造的有益奇迹,由于朋友显赫、学识渊博之人毕竟凤毛麟角,因此不具备这两个条件的人仍可以认为自己得天独厚,因为在社会阶梯上看,任何一个梯级上的人都觉得自己这个梯级最为优秀,并认为最高贵的人们条件不如自己优越,而且运气不好,值得怜悯,因此对他们指名道姓,极尽污蔑之能事,却并不认识他们,对他们评头论足、不屑一顾,却又不了解他们。有时,微不足道的个人优越条件,虽然被自尊心无限夸大,却仍然无法保证每个人拥有的幸福足以超过其他人得到的幸福,在这种情况下,嫉妒就派上了用场,用来填补不足之处。确实,当嫉妒用轻蔑的词句来表达时,则必须把“我不想认识他”译成“我无法认识他”。这个意思出自理智。但出自感情的意思却是:“我不想认识他。”大家知道这不是真话,但不说穿并非只是在耍手腕,而要是说了出来,则是因为感觉如此,这样就足以消除差别,即在幸福上的差别。

    如以自我为中心,每个人都能把世界置于他这个国王的脚下,因此,布洛克先生干脆让自己当一个冷酷无情的国王,他早上喝巧克力饮料时,在刚打开的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下面有贝戈特的签名,就用蔑视的目光对他进行简短的审讯,宣布判决,每喝一口滚烫的饮料,就让自己有令人舒畅的愉悦感,并重复道:“这个贝戈特已变得不堪卒读。这畜生真令人厌烦。这报纸以后不订了。用花言巧语骗人!真是无聊!”说完又吃了一片涂黄油的面包。

    另外,布洛克老先生这种自高自大的幻想,已经扩展到他自己感觉的范围之外。首先,他的子女把他看作杰出人物。他的子女有一种矢志不渝的倾向,那就是要么把父母说得一无是处,要么对他们赞不绝口,而在孝子看来,自己的父亲总是首屈一指,而不需要有钦佩他的任何客观理由。然而,对于布洛克先生来说,这种理由并非完全没有,因为他有文化,十分精明,对家人感情深厚。他的近亲更喜欢跟他待在一起,因为在“上流社会”,对一个人的评价是根据一种荒谬的标准以及固定不变的错误规定,并把此人跟其他优雅之士进行比较,相反,在资产阶级分散的生活中,晚宴或家庭晚会都以一些人为中心,这些人被认为讨人喜欢,能使人快活,而在上流社会,他们却无法在两次晚会上成为主角。总之,在这个圈子里,贵族阶级虚假的威风并不存在,取而代之的却是更加狂妄的高雅。因此,布洛克先生的家人乃至远亲,都觉得他小胡子的留法和鼻子上部的形状跟一个贵族相像,就称他为“假奥马尔公爵【617】”。(在俱乐部“穿制服的服务员”的圈子里,有个人歪戴鸭舌帽,身穿紧身上装,自以为像个外国军官,但在他那些同事看来,不正是大人物的一种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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