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地方的名称:地方(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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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没有这样一双眼睛,德·夏吕斯先生的脸也许跟许多美男子相仿。后来,圣卢在跟我谈起盖尔芒特家族的其他成员时对我说:“当然啰,他们不像我舅舅帕拉梅德,没有那种名门的气派,即浑身上下连脚趾也像大贵人的那种气派。”并由此肯定,贵族的名门气派和高贵毫无神秘和新颖之处,而是由一些因素组成,这些因素我已轻而易举地看出,而且并未有特殊的感觉,我因此感到我的一个幻想正在破灭。但是,这张脸涂上一层薄薄脂粉,就有点像剧中人物的面孔,德·夏吕斯先生将脸上的表情严密封存,实属徒劳之举,他两眼如同一条裂缝,犹如他无法堵住的唯一枪眼,透过这枪眼,无论从他的角度来看你处于哪个点上,你都能感到自己突然被里面一杆枪的反光所射中,这杆枪看来丝毫不能让人放心,即使是持枪之人也是如此,只要此人不是枪的真正主人,这杆枪性能不稳定,随时可能爆炸;这两只眼睛表情谨慎,时刻会感到不安,并且十分疲倦,以致眼圈发黑,下圈很低,这张脸不管如何匀称和修饰,其表情都会使人想到此人隐姓埋名、乔装打扮,是个处境危险的权贵,或者只是命运悲惨的危险人物。我真想猜出其他男人所没有的这种秘密,我上午在游乐场旁见到德·夏吕斯先生时,这秘密已经使我感到他目光是如此神秘莫测。但是,我现已知道他的亲属关系,就不再相信这是小偷的目光,而根据我所听到的他的谈话,也不相信这是疯子的目光。他对我冷若冰霜,却对我外婆如此和蔼可亲,也许并非因为个人的好恶,因为一般来说,他对女人极其亲热,谈到她们的缺点通常十分宽容,相反,他对男人特别是对青年,则是恨之入骨,使人想起某些男人对女人的厌恶。有两三个“小白脸”,是他家族中人,或是圣卢的好友,圣卢偶然提起他们的名字,德·夏吕斯先生就会面露近于凶恶的表情,跟他平时的冷漠截然不同,并且说:“这是些小坏蛋。”我于是明白,他特别指责现在的青年过于娘娘腔。“他们是真正的娘儿们。”他轻蔑地说道。但是,他希望男人过的那种生活,他一直认为不够生气勃勃,男子气不够强,既然如此,又有哪种生活会使人感到没有娘娘腔呢?(他在徒步旅行时走了几个小时之后,身上直冒热气,却跳到冰冷的河里。)他甚至连男人手上戴一只戒指也无法容忍。但是,他虽然如此偏爱阳刚之气,却仍然具有极其敏感的优点。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请他给我外婆描述塞维尼夫人曾逗留过的一座城堡,并认为这位夫人因跟使人厌倦的格里尼昂夫人分离而感到绝望,有点文学夸张的味道。【570】“恰恰相反,”他对她回答道,“我觉得这样写极其真实。另外,在那个时代,这种感情很容易被人理解。拉封丹写的莫诺莫塔帕【571】的居民,在梦里看到他朋友有点悲伤,就跑到朋友家里【572】,鸽子认为另一只鸽子不在它身边是最大的不幸【573】,姑妈,这些在您看来也许跟塞维尼夫人一样夸张,这位夫人希望她单独跟女儿重逢的时刻立即来到。她在离开女儿时说的话是多么美好:‘这次分离使我痛在心里,我却感到如同痛在身上。在分离时,我们会对时间慷慨大方。我们前进在我们向往的时间之中【574】。’”我外婆听到有人这样谈论这些书信,感到欣喜若狂,因为她会一模一样地谈论。她觉得惊讶的是,一个男人竟会对这些书信理解得如此透彻。她感到德·夏吕斯先生有着女人的细腻和敏感。后来我们俩单独在一起时都谈到了他,并且都说他想必曾受到一个女人的深远影响,是他母亲,如果他有子女,或者后来是他女儿。而我则想到“一个情妇”,因为我当时想起圣卢的情妇对他产生的影响,并使我知道,女人跟男人生活在一起,会使男人的感情变得极为细腻。【575】“一旦待在女儿身边,她也许对女儿无话可说。”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回答道。【576】——“肯定有话可说,哪怕是她所说的‘只有您和我才能发现的鸡毛蒜皮的事情【577】’。不管怎样,她是在女儿身边。拉布吕耶尔对我们说:‘待在自己喜欢的人身边,跟他们说话还是不跟他们说话全都一样【578】。’他说得对,只有这样才幸福,”德·夏吕斯先生用忧郁的声音说道,“这种幸福,唉,人的一生被安排得一团糟,因此很难品尝到;总的来说,塞维尼夫人并不像有些人那样需要怜悯。她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她喜爱的人身边度过。”【579】——“你可忘了,她谈到的不是爱情,而是她女儿。”【580】——“但是,在生活中,重要的不是喜爱什么,”他以专家的语气接着说道,说时不容置辩,可说是斩钉截铁,“而是喜爱本身。可以认为,塞维尼夫人对女儿的感情,更像是拉辛在《安德洛玛刻》和《淮德拉》中描写的热烈爱情,而不是塞维尼先生【581】年轻时跟情妇的庸俗关系。一个狂热的宗教信徒对自己上帝的爱也是如此。我们对爱情划出的范围过于狭窄,只是因为我们对生活十分无知。”【582】——“你很喜欢《安德洛玛刻》和《淮德拉》?”圣卢问他舅舅,语气中略带蔑视。【583】——“拉辛的一出悲剧中包含的真理,要比维克多·雨果先生所有剧作中的真理还要多。”德·夏吕斯先生回答道。【584】“这社交界,还是令人害怕,”圣卢在我耳边说道,“喜欢拉辛而不喜欢雨果,这毕竟骇人听闻!”他确实因他舅舅的话而感到伤心,不过,说出“毕竟”尤其是说出“骇人听闻”所感到的愉悦,使他不再难受。

    德·夏吕斯先生对于因远离自己喜爱的人而感到的忧愁所发表的议论(我外婆后来因此而对我说,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侄子对某些作品的理解要比他婶母好得多,尤其是他具有某种才能,使他远胜于高雅俱乐部的大部分成员),使人感到的不仅仅是男人中十分罕见的那种细腻感情;他说话的声音如同某些次女低音,中音区的训练相当差劲,其歌声犹如青年男子和妇女在交替二重唱,在他表达极其细腻的想法时发出高音,显得出乎意料地温柔,仿佛像一些未婚妻或姐妹在合唱,以诉发她们的似水柔情。但是,德·夏吕斯先生讨厌娘娘腔,要是让人听出他的声音如同一群姑娘在合唱,会感到十分难受,而他声音里的这群姑娘,不仅仅在演唱表达一种感情的乐曲并使其转调。德·夏吕斯先生在谈话时,我们往往会听到她们发出寄宿女生或卖俏女子般的尖声大笑,并用恶言恶语和机灵过人的狡黠来嘲笑别人。

    他讲起一件事,说有一处住宅,以前是他家族所有,玛丽—安托瓦内特【585】曾在里面住过,其中的花园由勒诺特尔【586】设计,现在则属于已购得该住宅的富裕金融家伊斯拉埃尔。“伊斯拉埃尔【587】是这些人的姓,但在我看来却是表示民族的普通词汇,而不是专有名词。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种人没有姓,只是由他们所属的集体来表示。这倒没什么关系!但盖尔芒特家族以前的住宅,现在却属于伊斯拉埃尔家族!!!”他大声说道。“这就使人想起布卢瓦城堡的一个房间,带领参观城堡的看守者对我说:‘玛丽·斯图亚特【588】就是在这里祈祷的,是我现在放扫帚的地方。’当然啰,这所已名誉扫地的住宅的情况,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也不想知道我那离开丈夫私奔的堂嫂克拉拉·德·希梅的事【589】。但我保存着这住宅最初的照片,以及王妃的玉照,当时她两只大眼睛的目光只注视着我的堂兄。照片不再是真实事物的复制品时,就获得真实事物所失去的些许尊严,并向我们展现不复存在的事物。这照片我可以送您一张,既然您对这类建筑感到兴趣。”他对我外婆说道。这时,他看到放在口袋里的绣花手帕露出了彩色镶边,就急忙塞了进去,并显出惊慌的神色,如同过于腼腆但又并非无可指责的女子,想要掩盖自己的部分魅力,因为她顾虑重重,认为自己的魅力有失体面。“你们想想,”他接着说道,“这些人首先毁坏勒诺特尔设计的花园,这是犯罪,就像撕毁普桑【590】的一幅画一样。为此,这些伊斯拉埃尔应该关进监狱。不错,”他在沉默片刻后微笑着补充道,“也许还有其他许多事情,也应该让他们入狱!不管怎样,你们想想,在这种建筑前面建一座英式花园,会使人产生什么印象。”【591】——“这屋子跟小特里亚农属于同一种风格,”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说,“玛丽—安托瓦内特却叫人在里面建一座英式花园。”【592】——“这还是对加布里埃尔【593】设计的建筑物正面的美观有所损害,”德·夏吕斯先生回答道,“显然,现在要把农家村落【594】拆除,简直是野蛮之举。但是,不管如今流行什么思想,我总是怀疑,伊斯拉埃尔夫人在这方面别出心裁,怎么会跟王后的往事一样引人入胜。”【595】这时,我外婆已向我示意,让我上去睡觉,虽说圣卢仍要我留下,他使我感到羞愧难忍的是,他在德·夏吕斯先生面前暗示,说我晚上睡觉前常常感到忧伤,因为他舅舅想必认为,这种忧伤是过于缺乏阳刚之气的表现。我又待了一会儿,然后就走了,但在片刻之后,我十分惊讶地听到有人敲我房门,我问是谁,却听到德·夏吕斯先生用生硬的语调在说:【596】“是夏吕斯。能进来吗,先生?”他进来后关上房门,用同样的语调接着说道,“先生,我外甥刚才说,您在睡着前有点无聊,还说您欣赏贝戈特的作品。我旅行箱里有一本他的书,您也许没有看过,我就给您送来,让您顺利度过您感到烦闷的时光。”【597】我激动地对德·夏吕斯先生表示感谢,并对他说,与此相反,我倒是担心,圣卢对他说我在夜深人静之时会感到不舒服的那些话,会使他认为我十分愚蠢可笑,而实际上我却并非如此。【598】“没有,”他回答道,语气略显温柔,“您个人也许没有才能,可有才能的人也实在罕见!但是,至少在一段时间里,您仍然处于青年时代,而这永远是一种诱惑力。另外,先生,最愚蠢的行为,莫过于认为自己并未感受到的情感滑稽可笑或应受谴责。我喜欢夜晚,而您却对我说害怕夜晚;我喜欢闻到玫瑰花香,而我有一位朋友却会因这种花香而发烧。您是否认为我会觉得他比我差?我竭力理解所有事物,尽量避免谴责任何东西。总之,您不要怨天尤人,我决不会说这种忧伤并不难受,我知道有些人可能会因为其他人无法理解的一些事而感到痛苦。但您至少没有做错,把您的感情寄托在您外婆身上。您经常能见到她。另外,这种温柔的感情是允许的,我的意思是说能够得到回报。有许多感情,却无法这样说!”【599】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看一件物品,又把另一件拿起来看。我感到他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却又想不出用什么话来说。【600】“我在这里还有贝戈特的另一部作品,我给您去找。”他补充道,并按了铃。过了一会儿,一个听差来了。“您去给我把你们侍应部主任叫来。这里只有他办事肯动脑筋。”德·夏吕斯先生傲慢地说道。“先生,是要叫埃梅先生?”听差问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噢,是的,我想起来了,我曾听到有人叫他埃梅。您快去,我有急事。”——“他马上就到,先生,我刚才看到他在楼下。”听差回答道,想要显示自己消息灵通。片刻之后,听差回来。“先生,埃梅先生已经上床睡觉。但事情我可以给您去办。”——“不行,您只能叫他起来。”——“先生,我办不到,他不是睡在这儿。”——“那您就走吧。”——“不过,先生,”我在听差走后说道,“您太客气了,贝戈特的作品,我有一部就已足够。”——“我看也只能如此。”德·夏吕斯先生还在房间里走着。几分钟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然后,他犹豫片刻,并多次改变决定,最后在原地转了一圈,用他那又变得刺耳的声音对我说:“晚安,先生。”说完就走了。【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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