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地方的名称:地方(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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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外婆对德·夏吕斯先生感到十分满意。也许是因为他对涉及家庭出身和社交界地位的问题都极为重视,我外婆发现了这点,但丝毫未显出严厉的态度,一般来说,看到别人享有自己想要得到却未能拥有的优越条件,就会隐约感到嫉妒和恼怒,并因此对别人显得严厉。相反,我外婆对自己的命运感到满意,对未能生活在更加出色的社会里丝毫也不感到遗憾,而只是用自己的智慧来观察德·夏吕斯先生的缺点,她在谈到圣卢的舅舅时怀着超凡脱俗的善意,面带微笑,可以说有好感,我们用这种善意来报答我们毫无私心地进行观察的对象,因为这种观察给我们带来了乐趣,更何况这次观察的对象是这样一位人物,她认为此人的自命不凡即使并非名正言顺,至少也是别具一格,因此她觉得此人跟她通常能见到的人们的区别相当明显。但是,主要是因为德·夏吕斯先生显得极其聪明和敏感,跟圣卢嘲笑的许多社交界人士截然不同,我外婆才如此轻易地原谅了他的贵族偏见。然而,舅舅和外甥一样,并没有为具备更加优秀的品质而牺牲这种偏见。确切地说,德·夏吕斯是把这种偏见和优秀品质加以调和。他跟内穆尔公爵和朗巴尔亲王的后裔一样,拥有档案、家具、挂毯以及拉斐尔、委拉斯开兹和布歇【564】为祖先画的肖像画,并能名正言顺地说,他要参观一座博物馆和一个无与伦比的图书馆,只须对自己的家族进行一次全面的回顾,然而,他却与此相反,把贵族的全部遗产置于他外甥让它降落的那种地位。也许还因为他不像圣卢那样注重观念,不喜欢空谈,而是对人们进行更加现实的观察,因此不愿意忽视威望在人们眼里的一个主要因素,那就是如果他在想象中享受不谋求私利的乐趣,这种因素对他讲求实利的活动,往往会起到极其有效的促进作用。这种人跟另一种人之间的争论依然存在,这后一种人服从于内心的理想,要放弃这些优越条件,一心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在这方面跟他们相像的,有放弃精湛技艺的画家和作家,有采用现代手法的民间艺术家,有主动提出在全世界裁军的尚武民族,有实行民主、废除严厉法律的专制政府,但他们的高尚努力往往并未在现实中得到报答;原因是其中一部分人失去了他们的才能,另一部分人失去了他们几百年来的主导地位;和平主义有时会使战火四起,宽容则会使犯罪激增。从外部效果来看,圣卢在真诚和摆脱束缚方面所作的努力,只能被看作十分高尚的行为,但对德·夏吕斯先生并未作出这种努力,仍然可以感到庆幸,后者把盖尔芒特公馆里大部分漂亮的木制品搬到自己家里,而不是像他外甥那样,用这些物品来交换款式时髦的家具,以及勒布尔【565】和吉约曼【566】的画作。虽然如此,德·夏吕斯先生的理想确实可以说十分虚假,如果“虚假”二字可用来修饰“理想”这个词,那么他的理想就既世俗又有艺术性。有些女人花容玉貌,又满腹珠玑,其祖先在两百年前的君主政体下扬名天下,风度翩翩,他觉得她们出类拔萃,只要跟她们待在一起就感到快活,他对她们的欣赏也许出于真心,但她们的姓氏所唤起的涉及历史和艺术的众多回忆,是这种欣赏的主要原因,如同对古代的回忆,是一位文人在阅读贺拉斯的一首颂歌时感到愉悦的原因之一,而当代一些诗歌虽说也许要比这颂歌高超,却会使这位文人无动于衷。这些女人如跟一个漂亮的平民女子站在一起,在他看来后者是一幅现代画,画着一条大路或一次婚礼,而她们则是一幅幅古画,其历史人人皆知,知道是由哪位教皇或国王订购,又经过哪些人物之手,是通过馈赠、购买、巧取豪夺还是继承而得,使我们回忆起某个重大事件,或至少使我们产生某种有历史意义的联想,也就是想起我们已经获得的知识,这就使这些古画具有新的用途,使我们更加感到自己拥有丰富的记忆或广博的知识。德·夏吕斯先生感到高兴的是,有一种偏见跟他的偏见相仿,使这几位贵妇不愿跟一些血统不纯的女子交往,她们的高贵并未变质,使她们无可指摘地受到他的崇拜,如同十八世纪某个建筑物的正面,由粉红色大理石的平面柱子支撑,在新时代来临时并未有任何变化。

    德·夏吕斯先生赞扬这些女人在思想和心灵上的真正高贵【567】,用词【568】,这种模棱两可使他自己受到欺骗,其中包含着这种杂交概念即把贵族、宽厚和艺术混杂在一起的欺骗性,但其中也有他的诱惑力,这种诱惑力对我外婆这样的人有危险性,因为在她看来,一个贵族只顾及有纹章的贵族世家,而对其他人不问不闻,其偏见更加厉害,却也更加无害,因此就过于滑稽可笑,但一旦某种东西以思想高超的外表出现,她就立刻毫无招架之力,以致认为亲王令人羡慕,比任何人都要高超,因为他们能请拉布吕耶尔或费奈龙这样的人来当家庭教师。

    在大旅馆门前,这三位盖尔芒特家族成员离开了我们;他们到卢森堡王妃的住所去吃午饭。在我外婆跟德·维尔帕里齐夫人道别以及圣卢跟我外婆道别之时,在此之前没有跟我说过话的德·夏吕斯先生后退了几步,来到我的身旁:“今天晚饭之后,我将在我婶婶维尔帕里齐的套间里喝茶,”他对我说,“我希望您能赏光,跟您外婆一起光临。”说完,他跟侯爵夫人一起扬长而去。

    虽说那天是星期天,但旅馆门口的出租马车,并没有比旅游旺季开始时更多。公证人的妻子尤其认为,每次因不去康布勒梅家而去租车,开销实在太大,不如待在房间里为好。“布朗代夫人是否身体欠佳?”有人问公证人。“今天没看到过她。”【569】——“她的头有点疼,天气热,又下了这场暴雨。只要稍有点事她就这样;但我觉得您今晚就能见到她。我曾劝她下楼。这样只会对她有好处。”

    我当时已经想到,德·夏吕斯先生这样邀请我们去他婶母的住所,就不用怀疑他是否跟她说过,他这样做是想弥补他上午散步时对我表现的无礼。但是,我来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客厅后,想要对她的侄子施礼,却只好徒劳地在他周围转来转去,只见他发出尖尖的嗓音,在给他的一个亲戚讲述用心险恶的故事,我根本无法吸引他的目光;我决定向他问好,而且声音很响,以便让他知道我在那里,但我看出他已经发现这点,因为我尚未开口说话,正在躬身施礼之时,看到他伸出两个手指让我用手去握,但没有把眼睛转过来,也没有中止谈话。他显然已看到我,但并未让人觉察这点,我于是发现,他的眼睛从未盯着对话者看,而是一直在朝四面八方观看,如同某些惊慌失措的动物,或像那些露天商贩,一面自吹自擂,推销他们的违禁商品,一面却在窥视,虽然没有转动头部,却把警察可能出现的各个点看得一清二楚。然而,我感到有点惊讶,是由于我看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虽说对我们来访十分高兴,却似乎并不知道我们会来,我感到更加惊讶,则是因为听到德·夏吕斯先生对我外婆说:“啊!你们来看我们,这主意很好,真叫人高兴,婶婶,对吗?”他也许已经发现他婶母在我们进来时感到惊讶,就像惯于定调子的人那样在想,要把这惊讶变成喜悦,他只须指出他自己也感到高兴,并指出这正是我们的来访应该激起的感情。在这点上他真是神机妙算,因为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她这个侄子十分看重,并知道要使他高兴是何等困难,这时仿佛突然发现我外婆的新优点,就一直对她热情相待。但是,我无法理解德·夏吕斯先生怎么会在几个小时的时间里把这个邀请置诸脑后,这邀请虽说十分简短,却显然是特意作出,并在事先经过考虑,因此当天上午对我发出的邀请,他却称之为我外婆的“好主意”,实际上这完全是他的主意。我到年纪大了才知道,要了解一个人的真实意图,不是直接去问他就能知道,而一个误会,也许不会被人发现,其危险性要比幼稚地坚持己见来得小,但在此之前,我却一直非把事情弄得一清二楚。“但是,先生,”我对他说,“您应该记得,是您要我们今晚来的,对吗?”德·夏吕斯先生的任何表情或声音,都没有显示出他听到了我的问题。见此情况,我又把问题说了一遍,如同外交家或那些被弄糊涂的青年,他们真心诚意、坚持不懈地想把事情弄清楚,却又无功而返,因为对方执意不想弄清。德·夏吕斯先生仍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好像看到他嘴上露出一丝微笑,有些人屈尊俯就,评论别人的品格和所受的教育,会显出这种微笑。

    既然他不愿作出任何解释,我就试图自行解释,但我却在好几种解释之间犹豫不决,因为任何解释都无法令人满意。也许他已记不起来,也许我没有正确理解他上午对我说的话……更有可能他因傲慢而不愿让人知道他曾想吸引他所蔑视的一些人,而情愿把要这些人来的愿望归于他们自己。但是,如果他看不起我们,他又为什么一定要我们来,或者不如说一定要我外婆来,因为那天晚上,在我们两人中,他只对我外婆一人说话,而没有对我说过一次话。他热情洋溢地跟我外婆以及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谈话,可说是藏在她们俩后面,如同在包厢后面一般,他那双锐利眼睛的探索目光,只是时而转到我的脸上,而且是一本正经,显出全神贯注的样子,仿佛我的脸是难以辨读的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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