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电梯,但不是朝我房间走去,而是在走廊里再往前走,因为在这个时候,楼层的仆人虽说害怕穿堂风,却已打开走廊尽头的窗子,窗子不是面向大海,而是朝着山丘和山谷那边,但在窗前却总是无法看到山丘和山谷,原因是窗上安装了毛玻璃,而且经常关闭。我在窗前停下,站立片刻,对面前的“景色”进行瞻仰,这次在窗前展现的却是山丘之外的景色,只见旅馆背靠山丘,山丘上只有距离稍远的一幢房屋,远处的景色和傍晚的阳光,在保存房屋立体感的同时,使它活像珍贵的雕镂作品和丝绒面料首饰盒,就像那些建筑模型,如金银或珐琅制成的小圣殿或小教堂,用作圣物盒,只有在十分罕见的日子里才拿出来给信徒瞻仰。但是,这瞻仰已持续过长时间,因为楼层的仆人一只手拿着一串钥匙,另一只手举到他那圣器室管理员般的无檐圆帽上向我敬礼,但并未举帽,原因是傍晚空气清凉,他前来关窗,如同关上圣人遗骸盒两边的盒盖,把两个窗扇关上,使我无法瞻仰那微型古建筑和金制圣物盒。我走进自己的房间。随着这季节时日的流逝,我在窗子里看到的画面也有了变化。首先是十分明亮,只有天气不好时才变得阴暗;这时,在海蓝色玻璃里,被大海掀起一个个圆形波浪,而大海被镶嵌在我窗子的铁质梃子之间,如同卡在彩画玻璃窗的铅条之中,并在海湾深入陆地的岩石边上,散布一个个三角形,这些三角形饰有箭羽般纹丝不动的飞沫,其线条勾画得像皮萨内洛【662】笔下的羽毛或绒毛一样精细,并被白色珐琅加以固定,这珐琅经久不变,呈奶油状,在加莱【663】的玻璃制品中则表示一层雪。
不久之后,白天变短,我走进房间时,紫色的天空仿佛打上太阳图形的烙印,这图形呆板,呈几何形,转瞬即逝,闪闪发光(如同某个圣迹征兆或某次神秘显圣的图像),天空在海天相接的水平线上朝大海倾斜,如同主祭坛上方的一幅宗教画,而夕阳的余晖,则分别洒在桃花心木矮书橱的玻璃上,书橱沿一面面墙排列,我在思想里把它们重新置于美妙的绘画之中,它们曾跟这绘画分开,如同各种不同的场景,由某一位古代大师为一宗教团体绘制在圣人遗骸盒上,现在又一起陈列在博物馆的一个展厅里,这些被拆开的场景,只有通过参观者的想象,才能复原成祭坛后部装饰屏下方的组画【664】。几个星期之后,当我回到楼上时,太阳已经落山。大海上方的一条红带,如同我在贡布雷时散步后回家,准备在晚饭前到下面的厨房去时,在髑髅地树林上空看到的那样,这红带结构紧密,又能切开,如同肉冻,片刻之后,大海已经变冷,呈蓝色,犹如鲻鱼【665】,而天空一片粉红,如同我们过一会儿在里弗贝尔吃饭时点的鲑鱼,这大海和天空使我心情更加愉快,我要高兴地穿上礼服,到外面去吃晚饭。在海上,就在岸边,煤炱般黑色雾气慢慢升起,层层叠叠,越来越宽,这雾气也如玛瑙般光滑、坚实,显得沉重,因此,最上面几层雾气,在已经变形的杆子上方倾斜,甚至超过此前一直支撑它们的那些雾气的重心,看来即将把这堆已升到半天高的雾气带走,并将其扔到大海之中。看到一艘轮船,如夜晚旅行者那样远去,使我有一种感觉,仿佛觉得自己在车厢里,已摆脱睡眠的需要,不再被关闭在房间之中。另外,我并未感到我被关在此刻所在的房间里,因为一小时后,我将离开这个房间,乘上马车。我迅速躺到床上,就像躺到船上的卧铺上,是在我看到离我相当近的一条船上,夜里看到这些船在黑暗中慢慢移动,你会感到惊讶,它们就像天鹅,颜色变暗,默不作声,但并不睡觉,大海的形象已把我团团围住。
但实际上,往往也只有一些图像;我忘记在这些图像的色彩下面,正在形成海滩可悲的空缺,这空缺被不安的夜风吹过,我来到巴尔贝克时,就已十分焦虑不安地感受到这夜风;另外,我即使在房间里,但因一心想着我看到在我面前走过的那些姑娘,我的心情就不能再平静下来,也不能做到不偏不倚,因此就无法形成真正深刻的美的印象。等待去里弗贝尔吃晚饭,我的情绪就更加浮躁,而我的思想,在这种时刻处于我身体表面,我身上则将穿上漂亮服装,以尽可能赢得女士的欢心,因为在那灯火通明的饭馆里,女士们会对我目不转睛地观看,因此,我的思想不能在事物的色彩后面加入深意。在我的窗下,雨燕和燕子不知疲倦地慢慢飞着,飞得不高,不如喷泉的水柱高,也不如生机勃勃的烟火高,它们时而向高处往上飞,时而平飞,并留下纹丝不动的白色线条;当地有一种自然现象,能使我眼前的景色跟现实联系起来,如果没有这种现象的迷人奇迹,我就会认为,这些景色只是每天更换的一幅幅绘画,被任意展现在我所在的地方,跟这个地方并没有必然的联系。有一次,就像是日本版画展览:红太阳如月亮般圆,在其薄薄的切片旁边,一朵黄色的云看上去像是湖泊,旁边露出几把黑色双刃剑,仿佛是湖边树木,还有一条淡粉红色的杠,我自从有了第一盒绘画颜料之后,还从未再次见到过这种颜色,这条杠如同河流,两岸有船只搁浅,仿佛在等人将它们拉入水中。我像业余爱好者或女士那样,在两次社交性拜访之间浏览一家画廊,目光轻蔑、厌烦而又浮躁,并自忖道:“这太阳落山,真有趣,跟平时不同,不过同样优美和奇特的日落,我已亲眼目睹。”我感到更加快乐,是在有些晚上,那时,一艘轮船被海平线吸收,成为流体,呈现出海平线的颜色,如同在一幅印象派绘画上那样,轮船似乎也由同样的物质构成,仿佛只勾画出船首和缆绳,轮船因缆绳而变得狭长,如同由金银丝制成,呈现在雾气弥漫的蓝天之上。有时,我窗子里几乎全是大海,上面是一条天空,天空上只有一条线,呈蓝色,跟海平线颜色相同,正因为如此,我以为那里还是大海,其颜色不同,只是因为光线照射的缘故。还有一天,大海只呈现在窗子下部,其余部分则云朵积聚,在水平方向推来推去,窗玻璃则因艺术家的预先策划或身怀绝技,像是在展示“云朵习作”,而书橱的一块块玻璃,也展现相同的云朵,不过是在海平线的另一部分,呈现的颜色也因光线而异,它们展现的一幅幅图像,犹如某些当代大师所喜欢的自我复制,使用同一种效果,总是取自不同的时刻,但现在依靠艺术固定下来,就能在同一个房间里同时看到,图像为粉画,画在玻璃反面。有时,在一片灰色的天空和大海上,添加些许粉红,而且加得极其精美,这时有一只小小的蝴蝶,沉睡在窗子下面,仿佛用其翅膀在《灰色和粉红的和谐》下面写下切尔西的大师具有惠斯勒【666】风格的亲笔签名。粉红色渐渐消失,不再有任何东西可以观看。我站立片刻,而在重新躺下之前,我把大窗帘全都拉上。我在床上,看到窗帘上方还有一道亮光,这亮光越来越暗,越来越细,但我并没有伤心,也没有对它感到遗憾,而是就这样听任时间在窗帘上方消逝,在这个时间,我平时已在餐桌前就坐,因为我知道那天不同于其他日子,白昼更加漫长,如同在极地那样,夜晚只有几分钟时间;我知道,里弗贝尔饭馆的灿烂灯光,正准备通过光的蜕变,从这蚕蛹般的黄昏里喷薄而出。我心里在想:“是时候了。”我在床上伸伸懒腰,站起身来,作了梳洗;我觉得这些无用的时刻摆脱了物质生活的一切重负,显得妩媚动人,此时此刻,其他人正在楼下吃晚饭,而我却把那天无所事事的傍晚所积蓄的力量,仅仅用于擦干身体,穿上无尾常礼服,系上领带,而做出的所有这些动作,已经在听从一种期待已久的乐趣指挥,那就是想要再次见到我上次在里弗贝尔看到的某个女子,这女子当时好像在对我注视,她离开餐桌片刻,也许只是希望我跟随其后;我高兴地在自己心里增添这种种诱惑,使自己能一心一意而又精神饱满地投入新的生活,这生活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我会依靠圣卢的沉着,使自己不再犹豫,并会在博物学的各类物种和各地产品中选出我朋友立刻点出的珍稀佳肴,我会因此而胃口大开,或者是浮想联翩。
最后,这样的日子终于来临,我从海堤回来后不能再从餐厅回到房间;餐厅的玻璃窗不再开启,因为外面一片黑暗,穷人和好奇者像一群蜜蜂那样被通明的灯火吸引过来,他们无法进入其内,就在秋风中苦苦等待,像一串串黑色蜜蜂,悬挂在明亮而又光滑的玻璃蜂巢四壁。
有人敲门,来者是埃梅,他非要亲自把最近来的那批外地客人名单给我送来。
在离开之前,埃梅一定要告诉我,说德雷福斯有一千条罪状。“什么事都能知道,”他对我说,“不是今年,而是明年,这是一位先生告诉我的,他在参谋部里有关系十分密切的朋友。”我问他,他们是否准备在年底前把事情都揭出来。“他把香烟放下。”埃梅继续说道,说时模仿当时的情景,并像他的顾客那样摇着脑袋和食指,意思是说:不能要求过高。“不是今年,埃梅,”他对我说,并把手放在我肩膀上,“这不可能。而是在复活节,不错!”埃梅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并对我说:“您看,我把他当时的一举一动都做给您看了。”这也许是因为他跟一位大人物如此亲密无间,感到十分得意,也许是为了让我全面了解当时的情况,以便更清楚地认识到这论据的价值和我们相信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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